孙权和陆逊曾是一对相知相得数十年,同心协力打赢夷陵大战,配合默契留下许多佳话逸事的君臣,最终却以悲剧收场。他们的冲突根源是由他们各自出生的宗族立场决定的,终不以其个人意志为转移。
孙吴政权的致命伤,就是政治根基不足,统治合法性严重缺失。
孙氏一门出身寒微,孙坚之父仅仅是个瓜农,此前三代以上皆不可考,论家世,别说和太尉之子曹操比,就算和比起本身是汉室宗亲、祖父举孝廉当过县令的刘备比,都相差甚远。
孙坚、孙策这父子两代,皆靠攻杀朝官、杀戮名士而立国开基。孙策为袁术部将时领兵攻打庐江,陆逊的堂祖父,陆家家主、庐江太守陆康与之苦战两年,病亡于战阵中,陆氏宗族上百口,一半人死于艰苦的围城战和后来的流离迁徙。孙陆两家,因此结下血海深仇。
陆逊当时年仅十三岁,就要帮年仅九岁的堂叔陆绩(陆康之子)支撑门户,率领族人返回吴郡。岂知不久后,大仇人孙策兵取江东,陆氏一族不得不从此在仇人眼皮底下讨生活,此时他们对孙氏的观感,自是可想而知。
孙策遇刺后,张昭受命托孤,辅佐孙权继领江东,与包括陆氏在内的江东大族力求和解。孙权将自己的侄女、也是孙策的女儿嫁给陆逊,并将他作为东吴的后备骨干苦心栽培,让孙陆两家得以在表面上化仇为亲。但双方内心的芥蒂,又怎是一桩婚事就能化解的?
陆绩后来被孙权派遣到新征服的交州郁林郡为太守,实为流放蛮荒,三十岁出头就英年早逝。陆绩临终仍自言“有汉室志士吴郡陆绩”,拒不承认自己是孙氏的臣子,还狠狠立下六十年后南北必混一(也就暗喻孙氏灭亡)的预言。
等到孙策之子孙绍已成年,并一度承袭了“吴侯”之位,大约在孙权称“吴王”期间,被改封为“上虞侯”,可见孙权对其的防范。而作为孙策女婿、孙绍姊夫的陆逊,又多了一层被孙权猜忌的理由。
孙权极信任的大将吕蒙,曾经高度赞扬陆逊之才,在诈病袭关羽时推荐他代替自己的职位。可是到荆州战役,陆逊已经立下分路军阻断峡口,打垮关羽留守军数万的大功后,吕蒙临死前推荐代替自己的,却变成了孙权的发小兼死党朱然,这样的变更,本身就意味深长了。
【权问:“谁可代卿者?”蒙对曰:“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而未有远名,非羽所忌,无复是过。若用之,当令外自韬隐,内察形便,然后可克。”】
【权问曰:“卿如不起,谁可代者?”蒙对曰:“朱然胆守有余,愚以为可任。”蒙卒。】
夷陵之战期间,刘备遣吴班诱敌时,东吴诸将请战不成,都认为陆逊胆小畏敌,才会连退百里,不敢出战,因此“各怀愤恨”。
这正说明陆逊虽有卓绝才能,但在吴军中威信严重不足,已经年过四十还被诸将藐视,对比26岁即以中护军与张昭共掌军政大事的周瑜,可说天壤之别。这也深刻体现了吴军中众多孙氏嫡系的淮泗及寒门将领,对陆逊这个江东大族代表的本能排斥。
【诸将并欲迎击备,逊以为不可,曰:“备举军东下,锐气始盛,且乘高守险,难可卒攻,攻之纵下,犹难尽克,若有不利,损我大势,非小故也。今但且奖厉将士,广施方略,以观其变。若此间是平原旷野,当恐有颠沛交驰之忧,今缘山行军,势不得展,自当罢於木石之间,徐制其弊耳。”诸将不解,以为逊畏之,各怀愤恨。】——《吴书》
陆逊火烧夷陵,大破刘备,被东吴军民视为如同周郎复生的江东守护神,但出生江东大族的陆逊,和周瑜实有本质差别:周瑜食邑四个县,私兵部曲不过数千,而陆逊食邑只有一个县,招募的私兵部曲竟已破万。
以孙权这样历史上出了名的雄猜之主,对陆逊如此做派,又怎么可能真的心神无二,信赖无间呢?
孙权在位晚年,任用吕壹,挑起“二宫之乱”,迫害陆逊、顾雍等出身江东士族的贤臣,更多不是他当真老糊涂了,如何昏庸暴虐,而是身为出生汉末之人,看不清之后的历史大势,不明白其后整整三百多年的士族门阀天下,正是历史发展必然,才和陆逊为代表江东士族,做了一场持续几十年的唐吉柯德战风车的斗争。徒自损耗国力,摧残人才,埋下东吴的灭亡的隐患。这是其历史局限性所致。
其实孙权要是少自作聪明瞎折腾,痛痛快快顺应历史潮流,“孙与陆共天下”,向江东士族全面投诚,而不是与其内耗不休。没准东吴还真能顺顺当当地多维持几十年,熬到西晋自我爆炸,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时,那之后接收源源不断的北人,就可以代替历史上的东晋,延命上百年了。
毕竟东吴与东晋、宋齐梁陈并称南方六朝,作为六朝的开启亦是秦大一统后,第一个成功割据江南的政权。
而后来东晋能立国的关键,无非也是王导这个奇才居中调度,协调好了南渡世家和江南士族的关系,以南渡世家控制中枢,地方权益尽委于当地士族的利益分配,取得各方面一致支持。至于本身只是远支宗亲的晋元帝司马睿,仅仅是个招牌幌子罢了。其本人可是对当地士族谦虚表示,寄居他人国土,不好意思的。
换言之,短短三十年,西晋朝野还并没有真正将江南当做自己的国土,某种程度上,东晋亦是东吴借尸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