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太平公主借一套军官衣甲穿上去拜见父母,高宗和武后吃惊道:“你想当武将吗?”她低头害羞地说:“请赐儿一个驸马吧!”
唐朝有两座都城,一座是西京长安,一座是东都洛阳。那洛阳建都虽较迟,但由于高宗和武后对它的偏爱,舍得花钱投资,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内就建设成个像模像样的大城市了。整个城市以洛水为界分为两个区:北区为皇城和里坊,皇城是皇帝及其后妃家属住的地方,由无数座宫殿院落组成。里坊是王侯勋贵文武官员的住地,由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而成,共有四五十坊之多;南区是工商业区,较北区大得多,由上百条大小街道组成,街两边商店和作坊鳞次栉比,繁华无比。为了交易的方便,城中还没有两个大市场,一为南市,一为西市,每日四方商贾云集,热闹非凡。更有那穿城而过的洛水,由于运河的开通而直达南北,苏杭的稻米。丝绸等物资可以直运洛阳。白天黑夜,樯帆不断,穿梭往来,日以千计。
至于城外,另是一番风景。东南地区共十几道城门,城门外的空旷地带,是一处处自由集市。小商小贩,摆摊设点;农夫农妇,有买有卖;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肩挑背磨的苦力汉,加上跑江湖。走单帮的,各类人物如潮水般涌来涌去。
城东南角永通门外,是专辟的游乐场地,戏曲、杂技、魔术、马戏、武术等等,还有南方来的猴戏,北方来的熊戏,西域各国来的幻术和催眠术,应有尽有。
离城再远一点,好玩的去处也不少,如白马寺拜佛,伊水河划船,游龙门,爬香山,各有各的情趣。
守着这么大一座繁华的城市和那么多好玩好耍的地方,跪在蒲团上念经的太平公主心里实在太平不下来。
这天清早,她跪在蒲团上正准备翻开经书,忽听树上的麻雀叫得聒噪。抬头望去,树叶间好一片蓝天,一丝云彩也看不见。她把经书一丢,叫来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宫女,脱下自己的道袍道冠叫她穿戴上,代她念经,自己则走进后院,把一个年纪很大的宫女叫到卧室,对她说:
“秋凤,今天你陪我到外面去玩玩,快准备一下。”
秋凤是个老宫女了,久在宫中,学得圆滑世故,回道:
“公主吩咐,敢不从命,奴才这就去准备,只是怕……”
“怕什么,这观里我当家,谁敢说出去?再说,万一母后知道,有我咧,不关你的事。”
半个时辰不到,道观后门开处,出来两个村姑模样的人,手挽手向街上走去。
太平公主虽身在洛阳,实在没有出过几次宫门,偶尔出来一次,也是随父皇母后,坐在封闭严实的高大马车里,外面的风景只从窗缝里一闪而过。那宫女秋凤,入宫二十年,而今三十挂零,长年锁在深宫,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拉着妈妈的手进过洛阳城,早想出来见见世面了。这次公主叫上街,口里说怕这怕那,都是假话。
从太平观上街,要过洛水桥。那桥十分高大,站在桥中间,但见大小船只从脚底下穿来穿去。有的挂帆,有的扯蓬,有的划浆,有的摇橹,每只船上不是装满了货,就是坐满了人。还有一种船,装饰得辉煌漂亮,白天也点着灯,从里面传来阵阵歌声和笑声。看得太平公主心花怒放,多日来憋在心头的闷气全都散得干干净净。
“公主您看,那船上还搭有戏台。”秋凤指着一艘插满彩旗的船说。
走近一看,那船上真有一个戏台,上面还正演着一出戏哩,都是些孩子演员,唱唱打打,锣鼓喧天地从脚下滑过去。
“公主您说,这船也怪,有的搭上台子游着唱戏,专给街上人看;有的闷在舱里唱给自己听,那谁给他们管饭?”秋凤问道。
太平公主解释说:
“那游着唱戏的船,是告诉人们今天晚上戏班在什么地方演什么节目,大家好去看;那躲在舱里唱戏的是歌妓,听的人也都在里面躲着听。”
“那些人也真怪,这风和日丽的,不出来在太阳底下听,躲在里面不憋得慌?”秋凤对此很不理解。
太平公主只有说:
“那些躲着听的都是些不学好的臭男人,怕老婆找着了。”
说罢,两人都笑了。
过了桥,便是大街。那街足有两三丈宽,两边一律是楼房,下面是门面,楼上是住房,一处比一处高大宽敞。各种各样的货物,码在货架上、柜台上,任人选购。那街上的行人,有走路的,骑马骑驴的,坐车坐轿的,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太平公主抓紧秋凤的手说:“千万要记住来的路,记住过了几道街口。别迷了路。”
秋凤连连点头答应。
太平公主感到奇怪,以前跟父皇母后坐在马车里过大街,总是一哧溜就过去了,怎么现在这么挤?想着想着,只听一阵锣响,前面的人如潮水般退下来,赶快闪在街道两旁。原来是有大官要经过,鸣锣开道。但见几十个衙役,有的敲锣喊,有的挥鞭赶。那鞭子在人头上噼噼啪啪响,碰上就掉一块皮,敢不快让。不一会,飞快跑过十几匹高头大马,马后有几辆高大的马车,轰轰隆隆从街中间开了过去。车马队伍过了,人们又拥向街面。这么拥来拥去,把个公主挤得晕头转向,幸好她把秋凤的手抓得牢,才没有被冲散。
两人喘过气来,手拉手,一路东张张西望望,在店铺里,货摊上,这里翻翻,那里找找,活像两个头次进城的村姑。那太平公主最爱新鲜,看了这样想买,见了那样想买,什么泥人。瓷娃、香包、绣帕……买了一大包,把秋风临走时抓的一把银子用了一大半。
在一家刀剪铺门前,太平公主停下了。她看上一把小剪刀,要二两八钱银子。她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细细看了个遍,又挨近眼睛对着亮看了一眼。马上说:买了,叫秋凤快付银子。秋凤迟疑着说:“这剪刀一钱银子能买两把。”店家笑道:“你这位大姐不识货,要这位姑娘才懂行。这是外国来的洋玩意儿。”
“洋玩意儿也不该这么贵!”秋凤不敢冒犯公主,冒犯店家她是不怕的,便大声顶去。
“快给了银子走。”公主说着便跨出店门。
“这店家也太坑人了。”秋风给了钱出门时还在说。
又过了几道街口,太平公主问道:
“一共走过多少街口了?”
“我们走到第二个街口转的弯,转弯后又走了四个街口,一共六道了。”
“我怎么记着是八道呢。”太平公主一心想着那把剪刀,花的是二两八钱银子,便记住了个“八”。
“那一定是奴才记错了。”秋风在宫中多年,一向唯主子之命是从,顺着公主说。
这样一来,回去的路就找不着了。转上两圈,就更糊涂了。
秋凤要找人间路,公主阻止她说:“你长期在宫中,说话口音早变了。我从小在长安长大,说话声音也不一样,随便问路,遇上歹人,一听我们是生人,就麻烦了。”
还是公主点子多,她说:“我们不是从北边来的吗,往北边走,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她俩便认定朝北走,刚过两个街口,秋凤便指着前面说:“公主快看,桥,那不是我们来时走过的桥吗?”
太平公主一看,果然是座桥,便说:“你看怎么样,往北走该不错吧。”
可是走近一看,桥倒是桥,不是来时那座。
两人坐在桥栏杆上,东瞧西望,不知所措。桥下的行船往来如梭,她们都没有心思看。
太平公主闭眼想了想出门后走过的路,渐渐理出头绪,辨出了方向,确定这座桥是在先那座桥的东面。于是眼前一亮,转身向西,踮脚一看,远远的果然有座桥。她高兴地拉着秋凤道:“你看,那上面不是我们来时走的桥吗?顺河走上去就是。好了,找到回去的路了。走,下桥去,找个地方歇歇脚,吃饱了好回。”
两人下桥后,找了家河边的饭馆,在一张临窗的桌边坐下。
堂倌过来,送上茶水手中。然后“宫爆鸡丁,红烧活鱼,糖醋里脊……”报了一长串,听得公主不耐烦,说道:
“拣好吃的送上来就是,少啰嗦。”
说完,堂倌下去,公主便独自走到窗前,摸出那把小剪刀,细细玩赏,还不时把它送到眼睛边,对着天空细看,边看边忍不住笑。她心想,怪不得那年外国进贡给母后这样一把小剪刀,她不用来剪指甲,没事就拿出来看。我想看看她都不给,原来有这么些机关。今天,好运道,我也有了一切
秋凤见公主拿出那把剪刀不停地看,觉着奇怪。不就是把剪刀吗,有什么稀奇,还那么贵。她见公主看了一阵后把剪刀用手帕包了,揣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大概怕它扎了肉,又取出来放在桌子边。
正在这时,那边传来鞭炮声,只见一队插满红绿彩旗的大小船只,在阵阵欢快的乐曲声中缓缓前进。原来是一支迎亲的船队,船中坐着新郎新娘,大小船上摆满了嫁奁,送亲的队伍吹吹唱唱敲敲打打,好不热闹。用船迎亲,是这几年洛阳城的时髦事,有钱人家都爱这样操办。沿河上下,一路风光,出尽风头。
秋凤趁公主专心致志观看河里船队迎亲之际,忙取过那小剪刀,细细察看,别无异处,只是剪刀把那里有个凸起的白点,像是镶了一颗什么珠子。她也学着把剪刀拿近眼睛,对着珠子往亮处看。起初看几眼,未看真切。当她对准光线,看得真切后,立刻如触电般抖着双手,把剪刀放还原处。
太平公主转过脸来,见桌子上的剪刀已被动过,秋凤的脸又红一块白一块,心中不免一笑,脸上却十分严肃地问:
“刚才你动剪子了?”
“奴才该死!”秋凤说着就要跪下。
公主低声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坐下!”
这时,伙计送上菜饭,公主边吃边问:
“谁叫你偷看的?”
“奴才见公主看,我也想看。”
“看见了?”
“看,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公主逼着问。
“看见两个人。”
这时,伙计送菜的脚步声过来了。公主换了腔调说:
“秋凤,还不快吃饭?”
秋凤端起饭碗,可是吃饭的兴趣全无。
“看见两个什么人了?”公主接着问。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在干什么?”公主问了,自己都忍不住暗笑。
“奴才,奴才实在不敢说。”
“那你为什么敢看?”
“奴才不知道。”秋凤端着碗,却还没有动筷子。她吃不下。
今天公主的胃口很不错,吃得津津有味,伙计每端一道菜来,她都夹两筷子尝尝。见秋凤还没动筷子,命令道:
“叫你吃,你就吃。”
秋凤刚刨一口饭进口,还没咽下去,公主又问了:
“那我问你,你看见的那一男一女穿的是什么衣服?”
秋凤使劲把饭吞下去后,回道:
“好像没穿衣服。”
太平公主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来上菜的堂倌莫名其妙。
听公主笑了,秋凤松了口气,便开始吃起饭来。这时公主吃罢饭,擦着嘴说:
“你进宫多年,该知道管闲事的结果。你看,今天又遇上了吧?以后,该说的说,该看的看,闲事少管。”
“谨遵公主教诲。”
秋凤扒完一碗饭,正在揩嘴,可是堂倌又送上菜来,说是他店里的名菜:红烧活鱼。果然,那鲤鱼已煮熟在盘子里,嘴还在张,尾也在摆。秋凤看了说:“饭都吃完了,还送什么菜?”那堂棺道:“刚才你们不是说拣好的上吗?”话没说完,另一个堂倌又送上一大盆“烧全景”,眼看摆满一桌子。
双方正理论间,只见门帘一掀,从里屋出来一个四十开外的八字胡,手拿算盘,走到桌前,僻里啪拉一拨弄,说道:
“一共十二两六钱银子,饶你们六钱,收十二两整数。”
秋凤正待与他分辩,见公主使了个眼色,便不说话,忙去怀里摸银子。坏了,出门带的银子不多,又买这买那,只剩下五、六两,全部掏出来放在桌上。急得她直跺脚。
“大姐,跺脚也没用。这样吧,你们先把这些银子付了,剩下的,请回去取来。不过,你们要留下一个人在这里。”八字胡说着,看了一眼公主。
“慢着”,太平公主说道,“你这个店也太坑人,我们才两个人,你们送上一桌子菜,饭都吃完了,还送。筷子都未沾,还要收钱。试问还有规矩没有?”
“小姐息怒,”八字胡佯笑道,“这菜端上来了,就没有再端回去的规矩,你们不吃也得付帐。”说罢,朝身后的伙计们看看,伙什们同声说:“掌柜的说得在理。”
太平公主看了这架势,好汉不吃眼前亏,便一抹袖子,从手腕上退出一只金镯来,丢在桌子上说:“你看这个值多少?”
八字胡见了一惊,看不出这乡下姑娘,还戴有金镯,一边伸手去拣,一边说:“我看看,该不是铜的吧?”
“你把眼睛睁大点。”公主冷笑道。
那八字胡听了也不计较,拿过镯子,放嘴里咬咬说:
“倒不是铜的,只是成色不够。”
“开个价吧。”太平公主又冷笑一声。
“这样吧,你那些散碎银子我也不收了,算我今天倒楣,就用这镯子抵这顿酒席吧。”
秋凤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你这掌柜的也太黑心,这镯子二百银子也值。你这么坑人,还有良心没有?”
八字胡还是不生气,只软不拉叽地说:
“大姐,你说你这镯子要值二百两,那好,你去金店卖了,我只要十二两银子。不过,要留下一个人作押。”
“别跟他多说,就把镯子留下,咱们走!”太平公主说罢,从拉上秋凤就走。
正在这时,过来一位军官模样的少年,双手一拱说:
“请二位稍留一步。”
说罢,怀里摸出一锭白银,重重地桌上一放,对那八字胡说道:“你把这小姐的镯子还了,我这是二十两银子,你看够吗?”
公主看那少年军官,十七、八岁年纪,脸宽耳阔,双目如电,一脸英气,说话声音洪亮,举止豪放不羁。又恰在危难中伸出援助之手,心中很是敬佩,不觉对他微笑点头,以示感激。
那八字胡见是位军官,先自软了一半,忙把手镯奉还。太平公主并不去接,却对秋凤说:“你拿着吧。”说罢,再次向那年轻军官致谢,并说:
“请教尊姓大名,府上在哪里,以便改日奉还。”
那军官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既然军爷不愿留名,那我们就谢过了。”说罢,嫣然一笑,告辞出了店门,与秋凤急急而去。
两人顺着洛水,很快找到来时那座桥。过了桥,不远就是太平观。二人仍从后门进去,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
晚上,太平公主想到今天有惊无险的经历,很感激那位不露姓名的年轻军官。当时,因急于脱身,也未对他细看,现在静下来,才回想起他英气勃勃的双目中分明也含情脉脉,刚强洪亮的语气里藏有几许温情,刚中带柔,举止有度。可惜的是只短短的瞬间,未及细看,特别是不知他的姓名和府第,真是遗憾……辗转难以入梦时,又想起今天买的那把小剪刀,取出来对着灯光细看,越看越有意思,越看越想入非非,实在难以入眠。
更难以入眠的还要算秋凤,满脑袋装的是小剪刀。她奇怪,怎么绿豆大小的地方能装下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是怎么进去的?一想到他们光着身子搂在一起就害臊。害臊还要想。她计算了一下,自己十三岁入宫,天天盼皇上临幸,也许能留下个龙种,自己也可以当个嫔妃什么的。可是二十多年,连皇上的面都难见到几次。而今,正如自己的名字,人生已进入到秋天,来日也不多了。她本想就在宫中混下去,就此了却一生。可是,看了那剪刀把里藏着的故事后,她的信念动摇了,把自己就这么交给高墙深院的皇宫关一辈子也太亏了。大概就在她陪太平公主去逛洛阳城回道观的第三天晚上,收拾了些衣物细软,不辞而别了。
在成千宫女的皇宫里,跑了个把宫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在花名册上少了个“秋凤”的名字而已。
且说那青年军官目送两位“村姑”走出店门后,转身对八字胡说:
“小心下一次不要碰在我手上。”
说罢出门,也顺着洛水河,远远跟在那两位村姑身后。
这年轻军官说起来也是洛阳城里一个叫得响的人物,他名叫薛绍,其父乃朝廷光禄卿,其母是唐太宗之女城阳公主,今年刚满十八岁,在禁军里补了个校尉的军职。他今天偶尔到这家饭馆吃饭,目睹这件恶店欺客的事,便打了个抱不平。
薛绍虽然年轻,头脑甚是聪明。他见今天那年轻小姐虽村姑打扮,却有大家气质,美丽大方,谈吐不凡。又看她那金镯,定非一般人家所有。在一种好奇心的驱使下,便尾随在后,要看个明白。一看他们上了桥,朝皇宫方向走去,他更奇了,便再跟一程,一直看见她们从后门进了太平观,他才满怀一肚皮疑问回到家里。
薛绍家住洛阳城东北角的铜驼坊。那是一所大宅子,是当年太宗皇上给城阳公主的陪嫁礼之一,离皇宫也不远。
薛绍回家以后,便把今天如何在饭铺遇见两个“村姑”模样的小姐,她们的年纪长相,说话行事,以及后来进了太平观后门等,一一向母亲讲了,并说那年轻一位看来绝非出自一般人家,他总觉得与她有什么缘分,求母亲相助。
城阳公主听了儿子的一番形容,心中便有了几分底。她说道:
“依你说的情形看,那年轻小姐说不准就是太平公主。这一阵,她正在道观里读经,大概是耐不住了,带上宫女外出游玩。幸好碰上了你,不然还会惹不少事。”
薛绍听了,更把母亲扭得紧了,便说:
“请母亲明日带我去太平观看看如何?”
母亲听出儿子的意思,笑着说:
“你不要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那太平公主心高气傲,个性乖张,能看上你这个窝囊废?”说着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
“好好的,您叹息什么?”薛绍不解地问。
城阳公主再叹一口气说:
“你不要以为娶公主为妻是什么好事,当年你前父杜荷,莫名其妙地就被牵进一桩谋逆案中被杀了。”话未说完,眼泪已成串地掉下来。
薛绍早就知道此事,但他觉得母亲也太多虑太伤感了,挨不着边的两码事,竟被她老人家绾在了一起。心中有几分不悦,但还是安慰说:
“母亲,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再不要去想它了。再说,你还没有见到是谁哩!话再说回来,就算见到了,是她,离成亲也还有十万八千里。我想去看看,只不过是为了好奇罢了。”
架不住儿子再三相求,这天,准备了车马,城阳公主便带上薛绍去太平观。
这太平观是皇家道观,一般人是不准进出的,帷皇亲国戚例外。这城阳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姐姐,自然可以自由出入。
太平公主正因为那日见了那位不知名的青年军官,引动许多莫名的遐想,心神不定,寝食难安,枯坐在蒲团上不知该怎样打发这漫长的一天。忽听来报,说姑妈城阳公主来道观烧香,便懒洋洋地走出来迎接。当她举目看去,姑妈身后竟跟着一位美少年,便心头一热,再看一眼,立刻眼睛发亮,那不正是他吗。那日他军人打扮,英气逼人;今日书生装束,儒雅迷人。
薛绍第一眼就认出是她,只是那日村姑模样,天真无邪;今日道袍加身,美丽庄重。
两个四目相对,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在一旁的城阳公主说道:“怎么,你们原来认识呀!”
于是二人重新施礼见面。太平公主一再向表兄感谢,说欠下的十二两银子还不知道找谁还呢。薛绍则说,今天登门,就是来讨银子的。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开怀大笑,反倒把城阳公主冷落在一边了。
说起来难以置信,怎么同在洛阳城居住的表兄妹竟不认识。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奇怪。想那太宗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因此子女众多,光公主就有几十位。试想,那么多公主生育多少儿女?且当朝皇太子、公主,多住在禁宫之内,虽为表亲,也少来往。互相不认识实属平常。
且说太平公主与薛绍相见之后,从此胶一样粘在一起,整日在太平观里寻欢作乐。
这天深夜,薛绍回家,见母亲秉烛坐在堂上,向前请了安后问道:
“母亲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安歇?”
“就等你回来,有话问你。”母亲把烛芯剪得更亮了说。
“儿谨听母亲教诲。”薛绍说罢,恭立一旁。
“你是从太平观回来?”母亲问。
“是。”
“绍儿,我早就对你说过,与皇家结亲并不是好事。宫廷之事,瞬息万变。你要三思而行啊!”
“谢母亲教导,可是我实在再也离不开她。今后儿小心谨慎就是。”
“可是,你知道吗,那公主的脾气……”
“母亲,我也知道。不过,您看皇太后的脾气如何?皇上不是跟她很好吗?”
城阳公主听儿子说话出了格,便佯怒道:
“放肆,这是可以乱比的吗?”
薛绍也知自己一时失言,忙自责说:
“儿一时糊涂,冲口而出,望母亲原谅。”
城阳公主望着长得英俊高大的儿子,想到他与太平公主已打得火热,心里也很高兴;然而不知怎的,又隐隐有一丝忧虑,无意间竟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儿子说:
“为娘实在为你担心哪。”
这太平公主是个专找新鲜事玩的姑娘,她向薛绍要了一套军官服穿上,女扮男装,二人便从观里玩出观外,大胆地上街赶市,游山玩水。不几日,便把洛阳城玩了个遍。甚至附近的香山、伊水、白马寺、龙门石窟等处,都留下他们的脚迹。
但是再好玩也有腻的时候。不过,善于揣摸太平公主心事的薛绍,还不等她腻,又想出新的玩法了。
听说临淄王府上的“鸡坊”五百小儿长“神鸡童”贾昌从长安来,薛绍便主动与他相交,以重金为酬要他表演驯鸡专场。贾昌欣然同意。
这天,薛绍约了太平公主,双双穿上校尉军官服,扮成兄弟,骑马来到表演场。
表演开始了。贾昌,一个三尺高的孩童,头戴雕翠金华冠,身着锦袖绣花襦,手执一把大铜铃,场中一站,轻拉一遍铜铃,数百只顶着大红肉冠,生有黄色羽毛,黑色利爪,红色尖嘴的雄鸡,从鸡坊中整队而出,一致排开;铜铃二响,那鸡如行军士兵,整齐分为两行,相对而立了;铜铃三响,斗鸡开始。两队鸡各找对手,竖起羽毛,振动翅膀,磨着尖嘴,搓着利爪,打着旋儿互斗起来。这时贾昌手执竹鞭,临场指挥,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有单兵作战,有集团拼杀。正斗得难解难分时,一声铃响,双方停战,听贾昌裁决胜负。胜者走在前面,趾高气扬,引项高唱;败者走在后面,略显沮丧。而后,队形整齐地退场,各自回到鸡坊。
太平公主看过不少斗鸡,但都是单个斗,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队形整齐集团斗鸡的阵势,看得开怀大笑,夸奖薛绍安排得好。
当母后派人接她回宫时,她与薛绍玩得正在兴头上,哪舍得离开,便借口说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以拖延时日。
这天,两人又玩到红日西坠,回观路过左掖门时太平公主说:
“从这里到东宫最近,我回宫去了。”
“怎么,你不是说七七四十九天吗?还有好几天可玩呐。”薛绍惊奇不解地问。
“不,用不着那么久,功德已经完满。你等着吧。”说罢,给他一个迷人的媚眼。
薛绍有所悟,但看她还穿着一身军装,便喊道:
“你看你,衣服都没换。”
“别管我,你回吧。”太平公主笑着跳着进宫去了。
她一直走到父皇的寝宫,恰恰这时高宗、武后都在,见了女儿,好不高兴,便问:
“你不是说为国家祈福,为父母祈寿,专心诵经要七七四十九天吗?算来时间还差几天哩。”
“父皇、母后,俗话说心诚则灵,不一定要那么久。”
武后见女儿今天穿紫袍,拴玉带,头上还戴个头盔,一身武官打扮。便问道:
“你想当武将吗?”
太平公主羞羞答答,半天才启口说:
“请赐女儿一个驸马吧。”
问她看上谁了,又半天才启口说出“薛绍”两个字。
高宗、武后听了,哈哈大笑道:
“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好。”
太平公主高兴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多日未见的宫娥侍女和大小太监,都来给她请安。只见二桂手捧那块手形板子也夹在人群中。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叫来管事太监牛光保吩咐道:
“你把那个叫二桂的太监领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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