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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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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

  张平选已经在西安的街头毫无头绪的奔走了好多天。

  从出事开始,女婿王辉陪着他几乎每天到公安局里,他们希望知道“对方”更多的信息: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家到底是怎么样的家,然而,公安机关的回答总是还没侦查结束,让他们等等。

  那几乎是他最难以面对的几天——女儿被杀了,对方是谁一点都不知道。总共有8刀,张妙尸体的样子一直浮现在他脑海。有一刀直接刺穿女儿的手掌——张评选想象,那是女儿疼到不行,试图用手去挡。

  村里人开始有人传说,“应该是对方背景太强了,说不定这案子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过去了。”还有人劝他认命,“这个社会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但张平选知道自己容忍不了这样的结果。他越想起对张妙的愧疚,心里就越发恐慌。女婿王辉在张妙去世后,要花更多精力照顾家里,不能陪他前往了,他坚持每天到公安局报到。一连报道了几天,公安机关的人给了个建议——你应该去找律师,为接下来的事情准备。

  这是事情发生以来,他得到的唯一明确的要求。

  女婿不识字,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找律师。他一个人在公安局附近转了半天,鼓起勇气终于进到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个年轻人来接待,听他结结巴巴把来意说了,就伸手找他要钱,一千块——这几乎是张平选一年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了。然后律师给了一些他听不懂的建议,他就被客气的请了出来。他手足无措的坐在那家事务所门口很久,不知道自己能干吗。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0日,他又回到警察局,情绪激动的要求联系药家鑫的父母,警察的态度很好,但依然没有反馈,过了一天,警方说:药家的父母此时不想见死者家属。

  放回到几年前,张平选难以相信,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迎头撞上城里人、撞上这城市。城市是他不熟悉的地方,那种无力在吞噬他。但他知道,自己一旦停止这种看似盲目的努力,自己将永远活在对女儿的愧疚中。他甚至想过极端的情况,想象自己会做出过激的事情。

  11月27日,张平选依然如往常顽固的要去城里找办法。刚要出门,一个人立在自己家门口——他是《华商报》的记者,从公安机构中一个特约联络人那里得知了这么一个案件。张评选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总算有人愿意听他说,自己的女儿发生了什么。然后,第二天,记者带着律师许涛过来了。

  许涛的母亲是个皈依佛教的居士,从他开始做律师起,就不断叮嘱他,你的对手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藏在每个人心中那种伤害人的恶念。许涛知道母亲的潜台词:得饶人处且饶人。

  许涛第一次去张妙家是11月29日,本地的电视台正播出对药家鑫的采访。他看着电视里那个羸弱的小孩,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事,牵涉到的是这么一个生命。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

  许涛从小总好抱打不平,考取律师证后,就自荐当起了碑林区的志愿援助律师。当援助律师有几年了,他越发觉得,法律的作用是整理秩序,是给人情予法理的支持。他最骄傲的案例,全都是调解成功——每个人负该负的责任,得到应有的赔偿。

  那个下午,许涛分析了案情,这确实属于恶性、故意杀人——当时张妙被撞倒后,只是轻伤,而且按照各方人描述的性格,张妙应该不是一个被撞倒后会抄车牌号的人,更不用说一些对抗行为。药家鑫那刻被自己的想象统治,用包里随身携带的刀杀害了张妙。至于药家鑫为什么那一刻会有这种想象,“那孩子肯定也有压力和可怜的地方。”

  许涛问张评选和王辉,你希望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张平选说,我不要钱,我要一个交代。他转过头看着王辉,王辉点点头表示赞成。

  其实有点意外。在他此前的想象中,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一定的修养不太可能那么冷静。后来他的判断是:“张平选不是冷静,他其实是善良,没有作恶的念头。”

  许涛理解张平选不在乎钱,但作为一个律师,他个人总想多为受害者考虑。他看到这个家家徒四壁,也考虑到了张妙留下的孩子,他当时自己立下目标:要尽可能帮忙争取点赔偿。

  经历过几个案件,许涛也知道诉讼这不需说明的潜规则——能赔偿到多少需要来回几次的磨。不过一旦双方都有律师,一接口就快了。西安的法律界就这么个圈子,他一确定担任张平选和王辉的辩护律师,他和路钢便很快联系上了。

  第一次通话,彼此就心照不宣,路钢直接问,你们的开价是多少,许涛说这得算。这是策略,拖着时间让对方坐立难安,也是法律程序的需要——法院判决赔付多少需要一定的逻辑支持。路钢记得,当时报纸上有媒体宣称许涛说赔偿金额有一百多万。他要求许涛给估个数字吧,许涛随口一说:六七十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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