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只想给张妙一个交代”,出事后张平选就经常这么自言自语。
交代,这是一开始张平选确定的底线,也是他全部的目标。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逻辑,以清理内心的淤积,或者,他也希望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可同情、可理解的部分,让对方帮助自己去宽恕。
内心的创伤分析起来并不是很复杂:不解、愤怒、失去的悲伤。他的方法很简单,就像对待一棵生病的大树,希望能用理解或者宽恕去除掉带给他那些伤痛的根系。这样才能让他,让他的家庭得以重新扎根在生活中。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张平选掩饰不住自己对张妙的愧疚。
出事之后,老伴刘小欠就一整天都窝在张妙生前的房间里,不断翻箱倒柜,寻寻觅觅地摸索了好多天,最终摸出一包用塑料袋包好的硬币。多是一毛一毛的,大概有一百多枚。从此老伴就抱着那硬币不放了——张平选这才明白过来,老伴是在寻点儿女儿的痕迹作为纪念。然而她寻觅了这么多天,却只有找到这包硬币。
自己这偌大的家之所以找不到张妙一张照片,确实是张平选的缘故。
但对于妹妹张朗,张妙是个太认命的人。小时候张朗总拉着弟弟,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欺负张妙。被打伤了的张妙从不反击,而总是选择窝在一个角落躲着,暗自收拾自己的伤痕。等到父母回家,循着她身上的一些痕迹问话,她总是推推脱脱,是自己做农活笨拙自己伤了。
张妙太像父亲了,眼睛里认定的世界从来只有村子。姐弟仨出去玩,走到村口,他就不愿意再走了。从小到大,他只说过唯一一次愿望:我想当村里的小学老师。当时妹妹张朗不屑地说,你就这点出息。
张妙读初三的时候,张平选做工伤了腿,家里揭不开锅,妹妹弟弟的学费也发愁了,张妙挣扎了好几天,和父亲说,我到城里打工吧。父亲同意了。要出门那天,全家人把张妙第一次送到村口,妹妹张朗边骂边哭:不是胆小鬼吗,还逞什么英雄去打工。
第一份工作是肉铺,一个月二百多,第二份工作是饭店的服务员,一个月三百,然后是纺织女工。张平选的腿好了,弟弟妹妹的学费顶过去了,张妙马上回到村里来。
书读不了了,年龄也到了,该结婚了。这和作物的生根发芽一样正常。有个媒婆介绍了隔壁宫子村的王辉。张妙点点头,于是就嫁了。
生了孩子,张妙却突然常常回娘家。张平选几次赶他,她忍了许多天没来,又找各种理由来了。来的时候,手臂上、脸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妹妹张朗记得那样的情形:每次张妙总是以家里的西红柿熟了、辣椒熟了等各个理由,往娘家里赶,早早地来,安安静静地呆着,似乎想伪装成家里的某种植物。然而一到夕阳沉了,张评选就一直盯着张妙看,直到张妙无法不离身,一步步往婆家挪,边挪边回头,走得异常缓慢。
终于到了2010年9月,张妙和父亲说:"我生完孩子一些日子了,该工作了,表哥在大学门口卖麻辣烫,他答应我去帮忙,一个月七百。这里离大学近,你就让我住下吧。"看父亲犹豫,他又接着说:“我是为了工作,不是其他原因。”
这个理由终于让张平选说服了自己,但他设定了一个壁垒——张妙是暂时借住的,所以她不允许她搬入太多私人的东西——“嫁出去的女儿是别人的”,他当着张妙的面又重申一次。
这无疑是个异常忙碌的活:每天八九点起床,买菜,切好,用竹签一根根穿好,穿到下午五六点,和表哥约着,挑着担子到大学门口,一直卖到凌晨12点……但张妙却如同迎来新生一样。每天这样忙着,隔几天抽个时间回去看自己的儿子,然后又匆匆赶回来。他开始存钱,表哥给的工资,大家拿去贴补家用,他只能收集各种原因来的零钱,一点点地攒。但张朗记得他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张妙说,她有个计划。
张朗带着心疼笑话他,这一毛一毛攒到什么时候,张妙腼腆地笑了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进入10月,有学生吃到食物中毒去告状,所有麻辣烫要休整,学校限定所有摊贩经营到10月20日。张妙在等着表哥的安排,才能知道是否跟着表哥转作其他,或者自己去找另外的工作。
她担心的是:如果重新找工作,她在这个家继续呆着的理由似乎也消失了,这份工作没了,难道要去城里找,
张妙确实曾小心翼翼地询问过到城里打工的可能。这对张妙真是一个不容易的决定,现在村里的人到城里打工已经算是一次赌博——“车费、一开始的住、吃的费用都很贵,工作又不好找,很多人亏了几百块回到了家。”几百块,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分量很重的金额。
而且,张妙确实不是那么愿意外出的人。
在张朗看来,姐姐张妙就是因为和父亲太像,当时有点走投无路了。现实是,城市来了。
张平选一家,和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迅速地被城市吞噬。随着大学城的扩张,这个村子,突然被称为“新南城”。
推土机、塔吊、从地里长出来的水泥高楼、“生活新天地”这类房地产开发广告,一点点从城里蔓延过来。这显然是尴尬的一片土地,作为城市的备用土地,它离城市不够远,远不到以“农家乐”的形式,在保全农村的同时也随便获取城市的经济乳汁,它离城市又不够近,货运等城市近郊的配套还没能放臵到这里来。村里几个相对有钱的人,已经着急地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货运仓库,把自己连同房子等着城市的收编,却还迟迟没等到,等得满心的躁动和焦虑。
因为张平选的顽固,外面沸沸腾腾的世界一直被假装与这家人无关。虽然自家土地在被政府收走开发做大学城的用地,只剩下两亩多,这样的土地,全家的口粮都不够,但他依然坚持只在北雷村附近打散工。
“我只要离这村子几里地就不习惯”——后来在不得已进城去法院旁听庭审时张平选和周围的人说。而张妙,一看到车多就会头晕。
张平选察觉得到女儿的难处,但他终究没能给出办法。地里的事情他懂,城市的事情他实在没法给什么意见。他也知道,女儿就是因为太像自己而落入这样的难处。
城市的好处还没能抵达,但城市的问题已经逼近。每天晚上从北边传来的那轰隆轰隆的挖掘机声音,而村里那些常有孩子嬉闹的小路,时常会有在主干道迷路而进入村里乱窜的运输车。“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的。”张平选曾经看过一辆运货车差点儿撞到嬉闹的孩子。在他认为,城市的人都急躁的不行,而农村人都是慢慢来,两个节奏不对,太容易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