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无限江山,一晌贪欢:词帝李煜的悲情人生 > 第五章 李璟:风里落花谁是主
尘埃未落定,我心惶惶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摊破浣溪沙
“言辞者必首数三李,谓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与宋之易安也。”这是近代学者刘毓盘在《词史》中的一段评价。他把唐代李白、南唐李璟与李煜、宋代李清照置于古典诗词历史中同等重要的位置,可见“三李”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明明是四人,却被称为“三李”,显然是把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视为了一家。南唐二主常被并提,但几乎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李煜所吸引,对其父李璟的了解则极为有限。
大抵是李璟的人生不像儿子李煜那样千回百折,没有复杂的爱情纠葛和悲剧化的经历,难以吸引旁人的目光。李璟没有父亲李昪的雄才大略,却也不似儿子李煜孱弱无争,可惜的是,南唐并未在他的耕耘下变得强大。他同样敏感多才,流传下来的诗词作品却极少,虽才华满腹却形同蒙尘明珠,熠熠光辉也因李煜的过分夺目而打了折扣。
与必然降临的死亡相比,被遗忘是不是更令人畏惧的事情?岁月风起云涌中,终有很多人的音讯与事迹如同空中的云朵、雨后的彩虹,最后下落不明。倘若李璟并非生在皇室,或是诗词全部佚失,他可能只是云中的一颗水滴,彩虹上的一粒微尘,幸而,有人在厚厚史册中为他着墨,又有寥寥词章穿云破月而来,镌刻下他那并不比李煜逊色的才华。
李璟继承皇位的过程,相对来说还算顺利。一则他是烈祖李昪的嫡长子,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二则他恭谨温良,颇得父亲宠爱,三则兄弟中有人被父亲嫌厌,有人早夭,并没有强劲的对手与他竞争。但是一涉及政治与权谋,总少不了耐人寻味的纠缠。李璟在继位前已敛起锋芒,低调行事,但也不能把皇位当成必得之物,还是会有顾虑,有不安,就像任何拥有稀世珍宝不得不担心遭人觊觎的人一样。
比起求而不得,原来拥有也会让人如此忐忑。
尘埃未定,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希望,对另一些人则意味着折磨。
《摊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是李璟传世的四首词作之一,其中“风里落花谁是主”一句,满是不安,莫名惆怅,正是这种被未知结局所折磨的心情。词中主人公当是深闺中的女子,似在思念远人,这思念中有怨有叹,还有落花无主的重楼春恨,若代入李璟继位之前的彷徨心情,倒也吻合。
女子独自登上高楼远望,视线却被珠帘遮挡,她伸出纤纤玉手将珠帘卷起,挂上了玉帘钩。视野陡然变得开阔,但巨大的空虚与彷徨也瞬间袭击了她的心。生命即无常,连时光也会苍老。转瞬春已迟暮,红杏闹枝头的活泼春光消散,垂柳拖丝迎风戏鸟的浪漫日子结束,惜春又怨春,想把春留住,却挽不住它的手。人生难免碰到这样的矛盾:那些注定留不住的,是否该挽留——不挽留,可能会遗憾;挽留而不得,就不会抱憾吗?这如同另一个难解谜题:花欲落,究竟是因为时光的执著还是花枝的不挽留?
憔悴落花逐风而去,女子不禁感叹:谁是这落花的主人呢?竟不能将这娇花妥帖照顾,任其被风吹去而没了归宿。万里河山大好,一如这春日娇艳花朵,世间有志男儿,谁不想将其采摘在手。
李璟自然不会例外,也包括他的同胞兄弟甚至朝中文武重臣,未必不是怀有同样的抱负。他忧心忡忡却不能明言,还得摆出自信且包容的储君姿态,其中复杂心绪,自是无人能诉,无从说起,便假托春恨,聊作宣泄。
伤春似是因自然和生命而起的叹息,实际上常常也离不开一个“情”字。词中这女子高楼望断,其实也是为了等待归人。可千山云去,万径萋萋,不仅不见归人身影,连青鸟信史都不曾捎来半点音讯。想不再等待,已为时太晚,多少人都是因为不愿辜负已付出的韶光,才在更加沉默而寂静的等待里,红颜披上了霜发。
如何不愁?情殇不解,又逢细雨绵绵,俏生生绽放在雨中的丁香花,也不知是开给谁看?如同她在最美的年华里却无人共度,越是美好就越是遗憾。她回首遥望深沉暮色中的滚滚河流,只见流水似是从天际而来,浩浩荡荡,一如她那绵绵不绝的忧愁。
好花当有人赏,佳人当有人伴,这大好河山,当有明君经营。花落谁主,既靠命数机缘,还要靠个人努力。李璟虽然揣着结局难料的不安念头,却能隐忍不发,一方面讨好父亲,另一方面笼络兄弟,真可谓内心强大又善于谋划者。不然,怕也不能成为这偌大南唐的主人。
他争取皇位的方式,便是不争;进攻的方式,反而是退让。陆游的《南唐书》记载:“烈祖为齐王,立(李璟)为王太子,固让。”后来,烈祖册立他为皇太子,李璟再次退让,称以前朝代之所以立嫡长子为太子,是为了早日确定储君,避免兄弟为夺权而骨肉相残,而他的兄弟们都秉承圣教,实为敦睦,所以他“愿寝此礼”,希望父亲能抛弃嫡庶、长幼的观念,也给其他兄弟机会。
人们提及五代十国,必以“乱世”称之,篡弑相寻,战乱频起,杀伐不绝。烈祖李昪就是在这样混乱不堪的环境里打下江山,自然希望子孙们能将江山坐稳,千秋万代而不息,对那些违背伦常又祸国殃民的内耗斗争,他更是深恶痛绝。所以,李璟的谦让态度形同沉默的讨好,极大地取悦了烈祖李昪,更坚定了他将皇位传于李璟的决心。
与此同时,李璟还争取到了朝中一批重臣的支持,譬如开国元老周宗,也就是后来的大小周后的父亲。南唐升元七年(943年)二月,烈祖病重,但为避免政局动荡,消息被隐瞒。庚午日(二月二十二日),烈祖病危,负责医治的太医吴廷昭“密遣人告帝(李璟)”,李璟“驰入宫,侍疾于东阁。是夕,烈祖崩,秘不发丧。而下诏命帝监国,大赦,颁赍有差,丙子(二月二十八日),始宜遗诏”。从庚午烈祖驾崩,到丙子发布讯息并宣布遗诏,整整六天,李璟有充足的时间来计划接下来的行动。
首先,“保大元年,春三月已卯朔。烈祖殂已旬日,帝犹未嗣位,方泣让诸弟”,李璟在烈祖驾崩半月之后仍未登基,并且称要把帝位让给诸弟;接下来,由老臣周宗出面,为李璟披上衮冕,并劝谏他要以国事为重:“大行皇帝付殿下以神器之重,殿下固守小节,非所以遵先旨,崇孝道也!”由此,李璟半推半就,终于登基,大赦天下,分封诸王,赏赐百官。
朝堂上,文武百官齐齐拜倒,高呼“万岁”如山呼海蹈,不知端坐殿堂上的李璟心里会涌起怎样的念头,或许有历尽坎坷的放松,有如愿以偿的欣喜,还有面对秀美河山陡然而生的豪气。他是南唐的新主人,注定享受尊荣富贵,也必须担起万民苍生的托付。
天地辽阔,春光无限,只待他挥毫泼墨,作一幅锦绣山河!
南国流年,花月正春风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摊破浣溪沙
时光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纺织娘,一针一线,把阴阳昏晓、春夏秋冬连起一卷最美不过的图画,皴擦点染,疾徐顿挫,粗细线条,深浅颜色,比美丽的诗篇、甜蜜的情话还易触碰到人的心灵。喧腾热闹的夏日隐去影踪,秋日便乘着凉爽的风款款而来,所行之处,俱是天高云淡的旷远放达,还有红消翠减的淡淡寂寥。
心海的阴晴,常比风景本身更重要,因此,面对相同的节令风物,才会出现那般迥异的悲喜之叹。其中虽不乏喜春喜秋的佳作,但古人那“女伤春,士悲秋”的结论仍是常态。
旷远秋日,每每逗引寂寥情事,搅扰心海涟漪。
秋荷已是香销叶残,又有阵阵西风扰起绿波,江上升烟,韶光易逝,眨眼又是一季枯荣。面对类似风景,少女李清照曾作词“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写秋的含翠凝碧、丰盈充实、饱满温柔,等到数年后她经历了情爱波折,再逢红藕香残日,也咏叹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惆怅。文字是有年龄的,随人成长,为岁月留影。
二十八岁登上皇位,年近而立获得了无上权威和极致尊荣,却没有可与之匹配的功业战绩,对于志在风云的李璟来说,这种状况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本也是个饱学多才、温雅敏感的文人,在这西风愁起、残荷独立时,会生发出与“还与韶光共憔悴”的感叹,也不奇怪。令人不堪看的,除了被四季轮回凋零了的嫣红碧翠,还有来路无成的浓浓失落。
无边细雨细如愁,阴凉天气,正宜好眠。他以梦为马,纵情驰骋,仿佛触摸到了缈远的边塞风物,莫不是早有边塞征伐、开疆拓土的宏愿,才会在梦中施展拳脚?可醒来后,人在小楼中,周围不见嘶鸣战马,更无狼烟火光,只有瑟瑟冷风与梦境有一分相仿。独倚斜阑,玉笙声远,徒惹无穷怨恨无穷泪水。
这首《摊破浣溪沙》是李璟传世词篇中流传最广的。《雪浪斋日记》记载,大诗人王安石和黄庭坚曾一起论诗,谈及此词,王安石盛赞“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认为其艺术造诣甚至高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到了近代,又有词学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菡萏”两句激赏有加,赞其“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清丽雅致,基本已摆脱了花间词“镂玉雕琼”的弊病,又贵在灵活而不板滞,在此前众多工于雕镂的词章中,这首凝聚着淡淡闲愁的小词显得格外脱俗。看多了浓妆艳抹的风景,才惊觉素面朝天的美丽竟也如此动人。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故事。南唐著名词人冯延巳年少时便才华出众,后被烈祖封为秘书郎。李璟还为太子时与冯延巳往来就十分密切,他欣赏冯延巳在诗词方面展现出的才华,两人常常对坐谈诗,切磋词艺。后来李璟登基,冯延巳也得到重用,君臣二人除了共商国事,依然不忘谈诗论词。
有一次冯延巳创作了一首新词《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明代沈际飞评这首词曰:“闻鹊报喜,须知喜中还有疑在,无非望幸希宠之心,而语自清隽。”后人大多持相同观点,认为冯延巳借闺妇的闺怨情怀来表达政治追求,思妇的烦恼实际上就是词人内心的纷扰。据马令《南唐书》记载,冯延巳将这首词呈给中主,李璟读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对冯延巳开玩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冯延巳在词艺上甘居下位,一句恭维之语令李璟龙颜大悦,俨然一派君臣惺惺相惜、其乐融融的场景。
冯延巳在文学上的确颇有建树,但人品却饱受诟病。与他同朝为相的孙晟斥他“谄妄险诈”,陆游在《南唐书》里也有类似评价。从这件小事来看,冯延巳在溜须拍马、取悦君主方面确是一把好手,奉承之语张口就来,果然讨得了李璟的欢心。中主一朝的政治军事得失,大多与李璟用人不察脱不了关系。不过,从李璟与冯延巳这么随意的对话里,也可以看出南唐宫廷的文化氛围多么浓郁。
五代十国历时不过短短半个世纪,与中国数千年文明历史相比,如同弹指一瞬。然红颜弹指苍老,亦可留下刹那芳华。在战乱不止、政权频更的这段乱世中,十国里的南唐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除了政治、经济的短暂和平与兴盛,更难得的是在文化方面呈现出来的繁荣气象。
烈祖李昪建立南唐之初,虽有开疆拓土的壮志雄心,但他曾饱受战乱之苦,甚知战争将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于是,他将一番宏图伟志抑在心底,决定采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统治政策,积极发展与邻国的友好外交,对内则鼓励百姓从事生产,由此才为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李昪自己也算是文学的爱好者,据说他在九岁时就曾作诗《咏灯诗》向义父徐温表达心志: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唯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小小灯盏,盼得主人殷勤“挑拨”,以熊熊燃烧报答知遇之恩,这分明就是李昪的心声,小小儿郎的鸿鹄之志就寄托在这短短诗篇里。
南唐立国后,李昪对文化建设高度重视,除了推行科举,兴办教育,还重用文士参政。到了李璟时期,重文风气更加浓郁了。他本身的文化素质极高,除了工于诗、词,在书法上也有颇高造诣,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批饱学之士和文艺人才,如冯延巳、韩熙载等才高八斗的文学家,还有顾闳中、董羽等著名画家。这个文人群体就是南唐的统治核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南唐宫廷的浓郁文化氛围。
在父亲李璟的言传身教和生活环境影响下,后主李煜会在文化艺术方面展现出惊人天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不知后世有多少人,是被李煜笔下那些素雅但深情的句子吸引,由此才爱上了古典诗词,每每万千心事无处寄托,便在薄薄诗卷中寻找远自南唐的这一方心灵净土。李煜的词,仿佛滴落宣纸的点点浓墨,隔着千年云烟,依然能晕染到人的心里去。再向前探寻,却总是将李璟那过于稀少的几阕词章遗漏,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急景流年都在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让人方寸大乱,那些抓不住的流水光阴,留不住的帝王才子,都在弹指之间成为唤不回的幻影。索性,记忆替我们为他们留影,那些与生命相连的诗篇,与命运共振的词章,在千年后照旧动人心弦。
烽烟起,谁比黎民苦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望远行
若读了李璟的词就认定他是一个文弱帝王,这便是对古人的误会了。烈祖李昪去世前,对李璟谆谆告诫,切记稳守成业,不要好大喜功,李璟满口答应,最终却还是在功业诱惑下放弃了父亲时期的休养生息政策。他不顾父亲叮嘱,屡屡兴兵,试图开疆拓土,壮大南唐,但结果又是如何?
自943年即位,李璟改元保大,从保大元年开始用兵,直到保大十五年兵祸不断,熊熊燃烧的战火不仅未能将南唐的国界向外拓延一里,反而把黎民百姓都拖入了战争泥淖不能自拔。十几年征战,劳民伤财自是必然,更糟糕的是四面树敌,李昪苦心经营多年换来的国泰民安,在纷纷战火中化为灰烬。
李璟之所以固执用兵,与朝中大臣的撺掇不无关系。烈祖时期,吴越国遭逢大火,火灾之后,吴越的宫殿、府库、军队兵器粮草损失惨重。朝中有官员请旨趁机攻打吴越,却遭到了李昪的厉声叱责。在李昪看来,此时兴兵无异于趁火打劫,既有悖于他制定的守成国策,还是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最终,李昪不仅没有出兵征伐,反而派遣使者携金银锦帛前去慰问,并帮助吴越恢复建设与生产。李昪此举可谓宅心仁厚,有君子风范,但在工于权谋的政客眼中,却是不可取的妇人之仁。烈祖驾崩后,冯延巳等朝臣主张对外兴兵,李璟忌惮于父亲的教诲,一时下不了决心,冯延巳却道:“田舍翁安能成大事。”
史书上赞李昪“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然而冯延巳却讥诮他是“田舍翁”。冯延巳之所以敢在君王面前讥诮前主,其实正是因为他读懂了李璟那一颗蠢蠢欲动之心——他不甘心守着这个江南小国度过余生,期待能在这乱世里劈波斩浪,成为一方霸主。
雄心壮志固然是成大事者所不可或缺的,但不合时宜而起的斗志,最终只能引火烧身。李璟的功业大计进展并不顺利,先是在攻打闽国的战斗中因吴越参战而功败垂成,后来又在与楚国的战斗中铩羽而归。无数家庭在连年征战中妻离子散,充盈的国库在一年比一年残酷的兵祸中日益被掏空,而李璟的缺点也渐渐暴露出来——他好大喜功且不善于用人。
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都是邪佞之人,狼狈为奸,时人非常厌恶他们,称其为“四凶”,再加上一个狡诈奸猾的查文徽,又称为“五鬼”。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得到了李璟的器重,惹得朝中正直之士大为不满。每每有人弹劾,李璟便会百般包庇,或是重赏进谏之人却不惩罚被弹劾者,或是各给双方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以平息争端。“五鬼”横行,怎能指望朝廷清明如水?他们对李璟歌功颂德,对他向外兴兵的举措也一味迎合,南唐气数就在这惨烈的战争中一日日萎去。
战乱岁月是滋生文学的肥沃土壤。多少金戈铁马化入铿锵诗句,又有多少英雄豪侠成为丹青画卷中永恒的风景。“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飒飒寒意还未散去,“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壮阔情怀千年不息,可是,风发意气、功业成就终究属于少数人,对更多人来说,与战争相连的,总是离别、思念、死亡等灰色字眼。
在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对战乱之苦的描述已十分丰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征夫心思,他离家之日正是杨柳依依随风舞动的好时节,如今辗转归来已不知过去多少岁月,归乡途中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相迎。一路的泥泞艰难自不必说,饥寒交迫的痛苦也不必言,这些痛苦终于成为过去,可他心中那不为人道的凄凉悲伤,却连绵横亘,久久不去。谁能释怀呢?最好的青春年华空耗在残酷的战争里,征战的将士不仅无暇享受生活的惬意与情爱的甜蜜,还要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去掠夺别人的生命,何其痛苦!战争,无疑是对生命的否定,对幸福的否定。
若说征夫的抱怨有着直截了当的痛苦,那思妇的心声里则融着更加百转千回的苦涩。思念、忧虑、不安、怨愤、委屈……种种情绪纠葛,铺成一张大网,人如困兽,躲避不及逃离不去,只能任其羁缚。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牵动心肠,纵使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即使风雨交加、路遥马亡,也盼着穿越迢迢千里抵达他的身旁。可是,风雨山水都不是最可怕的屏障,当无情战火燃起,当他的身影被烽烟隐去,归期不知,冷暖不知,饥饱不知,甚至,生死不知,叫她如何不牵肠挂肚?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李璟的《望远行》所写也是征夫思妇的心声。明代戏曲理论学家卓人月在《古今词统》评曰:“髀里肉,鬂边毛,千秋同慨。”
词中思妇从日到夜看光阴偷换,却抑不住心里的哀怨与离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台阶仿佛玉石一样剔透,与锦绣繁华交相辉映。大好春光如此赏心悦目,却不能吸引她的目光,只被她关在朱门之外。寒冷而孤独的夜晚,屋内薰香袅袅升起,她在精致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玉砌朱扉,花明炉香,想来这也当是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奈何她终日闭门而居,忧思重重,却是在思念着谁呢?
原来,她是惦念着远方的征人。
一钩残月当照,月下的金陵城中,捣衣声阵阵传来,仿佛击打着人的心扉。唐人李白有诗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月下,孤寒时,正当为征人赶制冬衣,但是,征人没有消息传来,她既不知他衣食冷暖,甚至不知他人在何方。叫她如何不怨,不恨?
如灿灿黄金的曦光乍现,一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不论是昼间的明媚春光,还是夜晚的朗朗秋月,都不能令她舒怀,她早已被思念吞噬。等到黎明的光线照在窗前,她才忽然惊觉,一夜转瞬即逝,光阴竟如此匆匆!青春年华将在对爱人的苦苦思念中蹉跎殆尽,日夜黑白交替,青春再也难留,她不禁感慨:等到爱人回家的那天,我也将两鬓斑白了吧!
李璟词中的思妇,情苦心苦,而这一切苦的根源,俱是战争早就。若非战争到来,她的丈夫就不会离开去服役,此时正应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之时。
作为战争的发动者与爱好者,李璟是在何时洞悉到了百姓之苦呢?是在终于败给后周,不得不割地赔款称臣之后吗?
后周的崛起是李璟始料未及的,当这个北方新兴的强国来犯时,因长期战争而民生凋敝的南唐毫无还手之力。后周皇帝柴荣御驾亲征,南唐军队一退再退,最后,李璟不得不主动割让江北土地,还自请降制,改称“江南国主”,并承诺每年纳奉贡银。而后主李煜的亡国悲剧,大概也是从此时便注定了的。
或许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李璟才不得不承认,违背父亲的教诲实在是错误之举。当大臣们劝他数年之内不要再用兵时,李璟抚案长叹:“我将终生不再用兵,岂止数十年!”
然而这一叹息,是否已来得太晚?南唐国力已衰颓不堪,竟似来一阵疾风就能将它瓦解。多少征人的怨言、思妇的眼泪,都是风雨欲来的最后讯息,李璟所犯下的错误,终究是难以挽回了。
风不定,人已终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应天长
《应天长》也是一首有争议的词,有人说作者是冯延巳,也有人说是北宋欧阳修,但又有词集中在词调下有注:“后主云:‘先皇御制歌辞墨迹在晁公留家。’”由此一来,更多人倾向于这是南唐中主李璟的作品。词中那浓郁的春愁俨然已能浸透纸背,又似能浸透心扉。仍是借女子口吻道出,遵循时间的轨迹,将春景在一整夜里的变化娓娓道出,惆怅落寞的情怀挥之不去,竟似有浓到化不开的愁绪。
古龙说:“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这眉毛弯弯如月的女子,想来定也有娇美容颜,此时此刻,却没能将一双眼睛也笑成月牙形状。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头,连追寻快乐的心思也被打消。她对镜梳理妆容,只见镜中蝉翼般的鬓发已经凌乱,凤钗斜插在发髻上,看上去委实不够齐整,但她毫无心思整理,只是慵懒地坐着,任由妆残发乱。帘幕重重叠叠,楼宇曲折高深,女子深居闺中,孤寂落寞。又有春风袭来,落英缤纷,一地花瓣逐风而去,忽东忽西摇摆不定,一如她无法安定下来的惆怅心思。
她也并非每时每刻都满面愁容,起码在梦中还有短暂的快乐光景。在绿柳低垂的堤岸,在芳草茵茵的郊野小径,那个正欢快跳跃的身影,正是这眉如初月的女子。可是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忘记平日的苦恼。就连这好梦也只有片刻,井边打水的辘辘声传来,她瞬间便被惊醒,只看到眼前落花满径,再回想起梦中绿草青青、生机勃勃的景象,更加伤心。之所以能酣睡半晌享受一枕好梦,却也是在一场酣醉后才有的福气。原来昨夜她对酒当歌,以酒解愁,却没想到宿醉之后更加难过,人也恹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而她的病不是因酒而起,而是心病,因愁而更浓。
龙榆生在《南唐二主词叙论》中曰:“中主实有无限感伤,非仅流连光景之作。”他借一女子口吻倾诉由春光春景惹出的烦恼,感慨易逝的韶华,事实上却是他对时事的感叹——李璟在位后期,国力衰退,而日益强大起来的后周成为南唐最大的威胁,在进退维谷的状况下,他心中难免涌起孤苦与惶恐的情绪。
他是眼睁睁看着南唐由强转弱的,亦是将南唐推入深渊的始作俑者。这种将家族基业置于不利境地的心情,恐怕他人并不能理解。
他在深宫里,举头是碧天白云,俯首是金池落花,自然望不见烽火起,也听不到厮杀声。宫殿苑囿里亭台楼阁连绵,歌儿舞女穿梭,依依缠绵,温软动人,清寒的号角声也被这暧昧光景阻隔在外。与战火纷飞地相比,皇宫就如一座桃源,李璟高枕龙床,在桃源中酣睡,却偏偏做着一个建功立业的入世大梦。梦里繁花似锦,鸟语虫鸣,流水潺潺而行,勾勒出一个大国的幻象。然而一觉醒来,要么是如蜜美梦化作一枕黄粱,要么是桃源皇宫成了一座冰冷石城。
美梦就是用来打破的。太好的梦,别信。
为了应对频繁的战争,在很长时间内李璟只能通过增加税收的方式解决军费问题,父亲李昪时期轻徭薄赋的政策被他全部打破。中主时期百姓赋税沉重到什么地步呢?
据说李璟曾在宫内苑囿游玩,天气突然阴了下来,他举目远望,只见远方天空彤云密布,一场暴雨似乎马上就要降临。他不无担心地说:“只怕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了!”
随行的侍者马上接口道:“陛下不用担心,雨即使来了,也肯定不敢进皇城!”
李璟好奇道:“雨为什么不敢进皇城?”
旁人大都以为这侍者定要一番讨好,说些皇帝九五之尊连日月风雨都要避让之类的恭维话,谁知这侍者一脸严肃道:“雨之所以不敢来,是怕陛下向它征税啊!”
这自是一桩并不靠谱的历史趣闻,想来除非耿直的谏臣冒着必死之心来犯颜进谏,又有哪个侍者会如此主动去触皇帝的霉头。但由此可知,当时南唐的赋税之沉重、税收名目之多,已足够令人咋舌。
国力已退,民心亦失,又有强大外敌虎视眈眈,李璟的雄心一去,整个人仿佛都苍老了起来。难怪说,志气才是人的脊骨,一朝理想殒灭志气丧失,再高大伟岸、尊荣富贵之人,也如放弃挣扎的弃儿,只等着命运的裁决。
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建立宋朝,一统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李璟登上金陵城楼,就能隔江望到北宋的军队。他心有无限烦忧,又想着能为岌岌可危的南唐留下一条退路,于是立从嘉为太子,留守金陵监国,他则率领一干朝臣向豫章出发,准备迁都事宜。
路途遥遥,千难万险已不必多言,更难捱的,则是繁华已去厄运将至的警钟时刻都在李璟心中轰鸣。到达豫章后,却发现这萧条小城与金陵的王者气象实在相去甚远,一干大臣又建议东迁,可遗憾的是,再迁的计划还未商量下来,李璟便大病不起,又拖延数日,病逝于豫章。
帝星陨落,自是举国哀悼。最难过的,莫过于太子李从嘉。除了丧父之痛,他也从此失去父亲荫庇,要扛起这偌大的家国负担,而此前他的双手向来只是抚琴作画,题诗赋词。玉玺之重,对他而言已是不堪。
李璟临终前下令丧事从简,并决意要留骨于豫章西山,遗诏有曰:“若违背我的嘱托,非忠臣孝子。”之所以会有这番嘱托,莫非是因为李璟心中有悔有恨有愧有惧,不忍再亲见此后金陵的无穷浩劫?
然而,后主李煜终究不忍心将父亲遗骨留在豫章,还是亲自将灵柩迎回了金陵。一代帝王,为开疆拓土奋斗半生,最终也不过占了万寿殿里的一座坟茔。中主时代从此落幕,接下来开启的,便是李煜那早已被注定的悲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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