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十五岁的女生跟你说:我寂寞。
我相信十有八九的人会回复说:呵,为赋新辞……
可我是真的寂寞。
我有一个唯一的朋友,她叫季郁。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忧郁,可她却是一个乐天派的女孩。
周末的时候我请季郁到我家做客,从一进我家的门,看到我妈妈的那一刻起,季郁就一直处于很神经质的状态。黄昏的时候,我送她出门,她梦呓般喋喋不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妈妈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妈妈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妈妈……
我一巴掌打到她的后脑勺上她才住嘴,看着我气哼哼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淑女,你看看你妈妈……”
又叹息说:“雅姿,你真是让人羡慕。”
不过短时间,她已经为我妈妈着魔。
妈妈是美女,这我打小就知道。所有的人看妈妈的眼光都不一样,她们总是充满怀疑地看着我说:呵,这是你女儿吗,都这么大了?
妈妈替我起名叫“雅姿”,可我一出生起就注定是妈妈的“失望”,小眼睛小鼻子,脸上前赴后继地冒“豆子”。总之,妈妈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我猜想她一直不太喜欢我,而我对她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我们母女之间,跟很多很多的母女之间是不同的,比如季郁,她可以揽住她妈妈的肩或者抱着她妈妈的脖子恶狠狠地说:“美人,我相中了一个漂亮的布包,你快点给我一百大洋不然我扁你!”
可是我不能。
我和妈妈之间,永远都是那么客客气气的。她从不骂我,但关心也是淡淡的,她连我的家长会也从来不参加,每次家长会都是外婆去,外婆倒是很热衷于参加我的家长会,因为每次去必得老师大力的表扬:雅姿同学可谓全班的楷模……
季郁还在唠唠叨叨:“你妈妈用什么化妆品?”
“美宝莲?”我说。其实我并不能肯定,妈妈并没有一大堆的化妆品,我常常见她用清水洗脸,随身带一瓶普通的面霜。
“美女就是天生的。”季郁总结说。末了她看我一眼,饶有兴趣地说:“雅姿,我冒着被你打死的危险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我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我主动交待说:“我是没有爸爸的。”
“什么叫没有爸爸?”季郁卟哧笑了,“难不成你是试管婴儿?”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我把手搭到季郁的肩上,看着天说。
“你妈妈难道从来都不在你面前提起你爸爸吗?像她那样的女人,一定会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才对,我猜得没有错吧?”
“不知道。”我摇头。
我对妈妈知道甚少,妈妈对我是一个谜,这是我内心的隐痛。我不是没有试图走近过她,但那都是在小的时候,比如我佯装跌倒或者是佯装头疼,她会把我抱到怀里,问我说:“小姿,有事没有事?”我说没事,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令我留恋。
长大了的我开始有一些奇怪的自尊,我慢慢习惯和她之间的客气和疏离,后来我读一些小说,开始学会猜想,比如,我的父亲不漂亮,又或,我的父亲在感情上欺骗了她。再再又或,她赌气才嫁给我父亲这个不爱的男人,分手了,却又不得不生下我……
但都是猜想而已,总是没有答案。
这些想法让我越来越郁闷,好在有外婆。外婆是非常疼我的,她总是夸我争气,比妈妈小时候懂事。外婆还告诉我妈妈十四岁的时候就有男生追到家门口赖着不走,妈妈就用家里洗衣服的脏水泼得人家全身湿透,然后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女孩子就要像小姿这样!”外婆搂搂我说。
可我心里却想,像我这样有什么好,做女孩子还是应该像我妈妈那样,那样才够色彩。
我妈妈做服装设计,在全国都小有名气。她很忙,有很多的应酬,不过生活上从不亏待我,我有足够的零花钱,还有足够多的漂亮的衣服,但是这些都是我不稀罕的。我稀罕的是周末的时候和她一起吃顿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天,哪怕说说天气也好。
季郁不懂得这些,她羡慕的是我的衣服总是有与众不同的款式,羡慕我有个电影明星一样的妈妈。
就是这样,每个人对自己很容易拥有的东西都不太懂得在乎。
周末的时候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望外公外婆,照妈妈的吩咐送去一些零花钱和日用品。外婆纠集了几个老太婆在偏厅里打麻将,没有听到我按门铃,是外公迎我进去,拖我到阳台上看他才买回的小鸟。
“好贵。”外公指着那两只红嘴的鸟儿说,“因为喜欢,被别人宰也快活!”
我外公有他自己一套快活的理论,他总是乐呵呵的。我妈妈是他的女儿,可是性格上一点儿也不像他。妈妈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我从不见她大笑,她是那样波澜不惊的一个人,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动心动容。
因为口渴,我想倒杯水喝,走回客厅的路上很清晰地听到一老太婆的声音:“阿宝怎么找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她怎么着也该为雅姿想想啊。”
外婆叹口气说:“她也吃了这么多年苦了,随她去吧。”
我站在那里,如站在云端,腿完全失去力气。
阿宝是我妈妈。
呵,这一天终于来到。
妈妈要再嫁人,我会更加寂寞。这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就在我差不多要忘却这种恐惧的时候,它来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回来,正在客厅里插花。钟点工在做饭,妈妈从来不做饭,她的身上从来都没有油烟味。她穿的是一件新旗袍,应该是她自己设计的新作品,婀娜的身姿令人羡慕。
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听到我进门,头也不抬地说:“来,小姿,看看妈妈买的新花瓶。”
“你的新旗袍比较好看。”我说。
“是吗?”她微笑,“对了小姿,妈妈有话想同你讲。”
我等着她开口。
她却说的是另一件事:“你不是马上要中考吗,想不想去念省一中?”
省一中是我们省最好的学校,也是出了名的“贵族学校”。我知道要进这所学校除了成绩要好,还要花不少的钱。
“没必要吧。”我对妈妈说,“我们学校也是全省重点,而且我可以直升的。”
“是吗?”妈妈扬眉说,“难道不用考?”
“老师是这么说的。”我说,“我每年都第一,可以免考直升。”
“呵,我知道我们小姿念书厉害。”妈妈说,“不过省一中是全省数一数二的中学,我好不容易才托了关系,你考虑一下?”
我点头。
第二天跟季郁说起这事,她惊呼说:“省一中是封闭式的,一周只放半天假,到那里读书跟坐牢没区别,你成绩这么好没必要的啦!”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想我离开,不想我在呆在她的世界,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办法,不是吗?
郁闷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妈妈竟然没出门,在家中看电视,真是难得如此清闲。见我进门,她说:“冰箱里才买的饮料,你去拿来喝。”
我打开一罐酷儿,在“砰”的一声后,咬咬牙对妈妈说:“我决定去考省一中。”
她微笑。
“我要做作业去了。”说完,我拖着书包进了我的房间,在关上门的一刹那,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她不爱我。
这么多年,我终于敢对自己承认,她不爱我。
没过多少天,班主任把直升表递给我填。我低着头说:“我可能要考省一中,他们有个提前招生的班,我已经报了名考试。”
班主任有些吃惊地说:“省一中不见得比我们学校好,你留在我们学校,肯定可以在重点班做重点培养,这里的环境你也更熟悉,为什么要换?”
“还不一定考得上呢。”我说,“一千号学生争取五十个名额。”
“直升名额也有限。”班主任说,“你现在要是放弃,万一没考上省一中,还得参加中考,你好好想想,也跟你妈妈商量商量。”
她说完,把表留在我桌上,离开了。
“多少人对这张表梦寐以求啊。”季郁装出流口水的样儿说,“要是可以买这张表,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呵。”
“给你。”我塞给她。
她却直往后躲,呵呵笑着说:“给我也是白给,我看你还是填了算了,填完了就可以背着书包离开学校,提前放假啦,不知道有多快活哦。”
我的心挣扎得很厉害。
就是那一天放学,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比我想像中要成熟一些,开了辆宝马,在我家楼下等我妈妈下来。
三人面对面撞上了,妈妈只好介绍说:“小姿,这是刘叔叔。”
我点点头。
“这就是小姿?”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宝,你女儿跟你一样的漂亮呢。”
“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说。
他哈哈笑。妈妈拍拍我的头,嗔怪地说:“这孩子一点礼貌也没有。”
“走啊,小姿。一起去吃饭?”他向我发出邀请。
站在一边的妈妈并不说话。
“不去了,作业好多。”我说完,飞速地朝楼上冲去。进了家门,从窗口望出去,看到他的车载着妈妈离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人也不是那么讨厌的。
妈妈回来的时候,我穿着单薄的校服,正在阳台上拉小提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些冷。我最喜欢的曲子拉到一半,脑子里忽然一片真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靠在阳台的门边,端了一杯咖啡问我:“你怎么了,继续呢!”
“不会了。”我说。
“天天拉的怎么会不会呢?”她惊讶地说。
“不会了。”我把琴收起来。
有很多的事情都是这样,说不会说不会了,这么奇怪,这么没有办法。
“你是压力太大了。”妈妈把手放在我的额头说,“星期天,妈妈和你一块逛街去,买几件新衣服吧。“
“不用了,你替我做的衣服够多也够好看了。”
“女孩子再多衣服也不多啊。”妈妈皱着眉头埋怨我说,“更何况,我做的衣服你又从来不穿!”
她不知道,我不是不爱穿,是一穿到学校就引人注目。我跟她不一样,我不习惯被人注目,像是把自己放在放大镜前让人欣赏一般,说不出的别扭和伤心。
“再拉一曲吧。”妈妈说。
学琴其实一直是妈妈的意思,我感觉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妈妈找来很好的老师,花了很多钱教我,我却是这样的没出息。
我勉为其难地把琴再拿出来,干巴巴地拉着,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听得那么认真。
“小姿。”我拉完了,妈妈忽然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挺,挺好的。”我变得结巴起来。
“我也觉得还好。”妈妈微笑着说。
我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我没想过她会这么单刀直入地问我。
“你是不是要结婚了?”我鼓足勇气问她。
“也许吧。”她说。
她并没想到征求我的意见。
我把那张直升的表放在餐桌上,她也并不关心。
恋爱是要花时间和精力,妈妈在家的时间开始越来越少,我常常一整天都看不到她,有时候在梦里,会感觉她立在我床头叹息,这是一个我从小到大就有的梦境,只有一次醒了发现竟然不是梦,因为我看到她穿着睡衣关门而去的身影。
那叹息,应该是真的。
我是妈妈的负累,我已长大,我必须离开。
我鼓起精神对付省一中的提前招考,外婆有空常常来煲汤给我喝,她还给我买了漂亮的大包,说是将来住校可以用得着。妈妈拎着那包皱着眉说真难看呃,再说听说省一中也可以不用住校的,我不是想让小姿走读。
“不用的。”我把包拿过来说,“其实住校也挺有意思的。我还没试过呢。”
我都不知道,我和妈妈,到底哪一个更虚伪。
按我的成绩,考上省一中问题应该不大,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就是考试的前一天,我病倒了,高烧差不多有四十度。妈妈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烧得神智不清,躺在沙发上说胡话。
我说:“妈妈,我可能要死了。”
妈妈抱抱我说:“小姿你莫瞎说,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我真的要死了。”我说。
妈妈挥手就给了我一耳光,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打我,下手是如此的重。我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床边陪我。见我睁开眼便对我说:“你妈妈单位有点事,她去一下,马上买了早点就回来。”
“几点了?”我问他。
“六点半。”他看一下表答我。
“你开车来的吗?送我回家拿准考证,我今天要考试。”
“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他说,“先把病养好再说。”
我不理他,一把扯掉了手上的吊针,从床上爬了起来直往外走。他拦住我说:“小姿,你不要这么任性啊,会被妈妈骂的。“
“你不送我我自己可以打车。”我摊开手说,“借我二十块钱不算过份吧。”
“你这孩子!”他摇头说,“好吧好吧,我送你。”
他在车上一直不停地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妈妈的电话不通。回到家里,他逼着我喝了一杯热牛奶,又替我做了个煎蛋,我一点食欲都没有,于是推到一边。
他不放心地说:“小姿,不行不要硬撑。”
我不做声。
他却笑了:“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脾气,一根筋。”
然后他送我到了考场。我下车的时候,他拉住我说:“好好考,我相信你一定行,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可是我没有考完试,我中途晕倒在考场里。
醒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病房,还听到妈妈很激动的声音:“小姿病成这样,怎么可以去考试?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心何安?”
记忆里,为了我的事,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是是是,是我不好。”他说,“我没考虑周全。”
他并没提是我执意要去。
“你走。”妈妈说,“我不要再见到你!”
我把眼睛闭起来,努力把眼泪逼回去。
急性肺炎,我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才出院。出院后,季郁到我家来看我,在我房间里低声笑着说:“你妈妈真是漂亮哦真是漂亮哦越看越漂亮哦。”
“她要结婚了。”我的体力还没恢复,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嘿,雅姿。”季郁说,“我猜你是为这个病的,因为不想妈妈结婚,所以生一场病来表示反感哦。”
“乱讲!”我打她。
“这叫潜意识病症。”季郁越讲越离谱,“我在心理学书上看到的。”
妈妈晚上不再回来那么晚,她和那个姓刘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样了,其实那天的事情不应该全怪刘,但我很自私,我一直没讲。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妈妈在我床边叹息,我睁开眼,抓住了她的手臂。是真的,真的是妈妈,她俯下身来,摸摸我的脸颊说:“小姿,还疼不疼?”
“不疼。”我说。
黑暗里,她的美令我难以呼吸。
“小姿。”妈妈抚摸我的面颊说,“你要好好的,你不能再离开妈妈。”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是爱我的,于是我起身拥抱她。
我希望她会跟我说点什么,但她还是没有。
我想问她什么时候会结婚还会不会再结婚,可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我终于恢复健康。准备回学校备战中考,没想到班主任告诉我直升名额为我留着呢,宁缺勿滥,所以没给别人。我只需把表填了,她拿到教导处盖完章后,我就可以继续回家休息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发现妈妈很有闲情,竟然在家听音乐,她的电话放在外面的茶几上,一声一声地响,可是她并不接。透过她房间虚掩的房门,我听到妈妈在听一首英文歌,那首歌我没听过,但歌词大意我听得懂:七个寂寞的日子,堆积成一个寂寞的礼拜,七个寂寞的夜晚,堆积成一个寂寞的我………
妈妈坐在她房间的摇椅上,闭着眼睛在听。阳光照着她美丽的容颜,我是第一次读懂她的寂寞。
妈妈的寂寞。
我手里的电话还在响,可是妈妈还是没听见,她已深深沉醉在那首歌里。
我接起来,竟是刘。他在那边伤感地问:“阿宝,为什么不能继续?”
我慌乱地摁掉了电话,背抵着墙壁,嘴唇被咬出了血。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决定去找外婆,把所有该弄清楚的事情全部弄清楚。不管,是不是我能接受的结局。
第2章很久不见的男生
外婆正在做饭,屋子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见我去了,高兴地说:“小姿来得正好,给你妈妈带点我烧的肉回去,她从小就喜欢吃这个!”
“我妈不是不喜欢吃肉吗?”我说。
外公坐在沙发上高声喊:“要吃让她自己回来吃!多少天也不露个面,有那么忙吗?”他不玩他的红嘴小鸟了,而是在捣腾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只不过弄来弄去也只能听到沙沙沙的声音,一个台也收不到。
外婆把他的收音机一把抢过去说:“去去去,没米了,到楼下让超市送袋米上来。”
“你去。”外公说。
“我在烧菜!”外婆把收音机往沙发上一扔说,“你就知道清闲!”
“我去吧。”见他们俩就要起“战火”,我赶紧乖巧一点。最后是外婆挽着我的手跟我一块儿下了楼。我告诉外婆我直升的消息,外婆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小姿有出息。你想要什么礼物,外婆买给你!”
“外婆。”我在楼梯拐角那里站定了,问她说:“我长大了,对不对?”
“快十六了。”外婆说,“又要当高中生了,那是当然!”
“那么,”我低声说,“能否告诉我爸爸的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
外婆不做声了。她拉过我的胳膊说:“走,先下楼买东西,这些事有空再说。”
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以前也有过很多次,他们总是以我还小,大人的事不要多管等等为借口不告诉我,现在承认我大了,却还是不告诉我。我默不作声地和外婆一起下了楼,走过楼下那片小花园,一直走到超市的边上,外婆拍拍我的肩说:“直升了,要高兴咧。”
“你进去吧。”我说,“我在外面等你。”
我站在超市门外等外婆,夏天的风像丝绸一样从脸上拂过。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也要从外婆那里问出点名堂来,我已经等了快十六年,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忍了。
正想着,一辆自行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要不是我往后退得快,那车一定会把我给撞倒在地。我惊悸未定的时候,车子在前面绕了个弯又停在了我面前,一个男生从车上跳下来,盯着我的脸喊我的名字:雷雅姿!
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运动服,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可我并不认得他。
“我是丁轩然。”他说。
丁?轩然?好像……是个女生的名字呃。
见我一脸茫然,他又补充说:“丁点儿,丁点儿!”
啊?原来他竟是我的小学同学丁点儿,那时候在我们班最矮最小的男生,怎么三年没见会长得大变样了呢,我真是认不出来了。
“嘿嘿。”他得意地笑着说,“没想到我长这么壮实了吧?”
确实没想到。
小时候的他,就像一颗豆芽。
“怎么你住这里吗?”他问我。
“不是,我外婆住这里。”我说。
“我爷爷奶奶住这里。”他说,“他们出国四年了,刚从国外回来,我来看看他们。”
我们正聊着,外婆从超市里拎着一大袋米吃力地走出来,很不高兴地说:“居然说是没人手,不替我送!”
“外婆我来。”我赶紧去帮她。
“放我车上!”丁轩然把车往前一推,麻利地将米袋放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我跟外婆介绍说:“这是我小学的同学丁轩然。”
“哎呀。长得真高。”外婆说,“你妈妈给你吃什么的?”
“瞎吃。我以前可矮了。”丁轩然嘿嘿笑着说,“我以前是我们班最矮的。一不小心就长这么高了。”
“要考试了吧?”我问他。
“我保送市二中了。”他骄傲地说,“不用考了。”
“我们家雅姿也直升了。”外婆多嘴多舌地说,“那你们以后会在一起读书了。”
“对哦,你就是二中的哦,我都差点忘了。”丁轩然做出一幅很高兴的样子来。
我低着头。
对男生,用季郁的话来说,我还是有些“保守”的。
到了楼下,丁轩然又发扬男子汉的气概,硬是要替我们把米送上楼,看着他健步如飞的样子外婆羡慕地说:“还是男孩子好,你看看,多有用!”
“雷雅姿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她从小就只考第一名。”丁轩然扛着米袋回头说,“这一点我们全班同学都羡慕死。她那时候常当小老师,要我们背课文,背不出来的,都不给回家,好威风的。”
他竟然都记得,我全忘了。
到了门口,我外婆请他进去坐,他不肯,挥挥手,人很快跑得不见。
“这种男生真难得,助人为乐!”外婆把米吃力地拎进门说,“现在的孩子,这样懂事的已经越来越少啦。”
说得也是,我们班的那些男生,扫帚倒在他面前都不知道扶一下。
外婆又进了厨房,让我别走,留下来吃饭。趁着她忙,我把外公从沙发上拖起来,一直拖到阳台上,让他坐到摇椅上去。
“你外婆越老越古怪!”外公还在生气。
我替他摇着椅子,问:“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否很漂亮?”
外公想了一下说:“那倒是的。”
“有妈妈漂亮吗?”
“差不多吧。”外公心不在焉地答我,眼睛看着笼子里的小鸟。
“那我为什么这么难看?”
“谁说你难看?”外公把眼光转到我身上说,“你最漂亮!”
“外公!”我靠近他一些,“能否告诉我一些我爸爸的事情,妈妈不肯讲,奶奶也不肯讲,弄得神神秘秘的。其实,我只想知道他是谁,到于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这个……”外公有些为难了,“我想你还是亲自问你妈妈比较好。应该让她亲口来告诉你。”
我转身趴到阳台上,流泪。一个人永远不明白自己的身世,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外公站起身来,把手放在我肩上说:“我们答应过你妈妈,不再提起那些过去的事。对于你妈妈来说,那些事的确是不提的好,小姿等你再大一些,我想你妈妈会跟你说清楚的,你看呢?”
我开始大声地哭。
外公哄不住我,只好去找外婆,外婆拿着锅铲过来,惊讶地说:“小姿咋了?你咋了呢?有什么事要哭呢?”
我越发哭得伤心起来。
我很少哭,至少很少当着他们的面哭,这一下,两个老人真是慌了阵脚。我听到外婆跑到客厅里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赶快赶过来。外公冲着电话喊说:“马上,现在!你听你听!”估计是拿着听筒让她听我的哭声。我下定决心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我不闹出个结果来绝不罢休,不讲理就不讲理吧,神经病就神经病吧,哭了再说!
“小姿别这样呵。有什么事跟外婆讲呵。”外婆过来搂着我,“别哭别哭。”
外公也骂:“我今天要狠狠讲你妈妈的,这么乖一个女儿,她到底用了多少心?整天都是她自己那些破事儿!”
“你就知道讲,你从来就是这样,你又体谅过阿宝多少呢?”外婆开始骂外公。
“我不懂体谅,你懂?你们母女俩,我一个都不想多说!”
“不想说你一边去!”
老两口又吵起来,我只好将哭声缩小,变成呜咽。眼睛好疼,估计已经肿得像熊猫。
十五分钟后,妈妈到了。她看上去出门很匆忙,因为着装随便,头发也有些凌乱。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很少发生。想到她是因为我而这样,我的心又奇怪地软了起来。外公外婆叹着气自动退位。妈妈靠着阳台的栏杆,不说话,看着我。
“我要知道我爸爸是谁。”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要知道。”
“他死了。”妈妈说。
“死了我也要知道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样子!”我大声喊,豁出去了。
“他姓李,叫李由。至于长什么样子,很抱歉,我没有他的照片了。”妈妈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干脆。
我抬起我的熊猫眼看她。
她从包里递给我纸巾,说:“擦擦,妈妈带你出去吃饭。”
李由?
“他是做什么的?”我问妈妈,“你们怎么会认识,怎么会生下我?”
“小姿,够了。”她容忍地看着我,容忍地说,“妈妈不想再提。”
“你们生下我,我就有知情权。”我在脑子里调动着政治课上学会的一切知识。
“见鬼!”她是文雅惯了的,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粗鲁的话。
“我是你女儿。不是鬼。”我是温顺惯了的,也第一次敢跟她这么顶嘴。她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看了好久,她转身离去。
我听到她关上门的声音,听到外婆跟在她后面喊的声音,听到外公在屋内骂骂咧咧的声音,听到楼下她汽车发动的声音。我惹怒了她,我知道,我惹怒了她。
不过这没什么,这是迟早的事。
外婆走近我,对我说:“小姿,我会慢慢劝说你妈妈,你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知道,你要放宽心,不要哭坏了身子,乖。”
“好。”我抹掉眼泪。
“小姿就是听话。”外婆说,“走,我们吃饭去。”
我很平静地吃完了饭,很平静地跟外公外婆说再见,外公有些不放心地说:“要不要外婆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说,“天还早,出门就有公车。”
“那你自己小心。”外婆已经急着要去楼上打麻将,楼上的老太婆已经扯着嗓门喊过数次。
我下了楼。走到小区的门口,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一共五十七块。我正盘算着五十七块钱可以做什么的时候,丁轩然忽然神出鬼没地冒出来:“雷雅姿,数钱干吗?是不是要请客啊?”
我吓一跳,赶紧把钱塞回口袋。
他还是骑着那辆该死的车,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了主意。问他:“能带我一段路吗?”
“OK,没问题。”他爽快地说,“你想去哪里?”
“往前走,我告诉你。”
我上了他的车,他把车骑得很稳,忽然回头对我说:“喂,我这是第一次带女生,有点紧张,你自己抓牢点哦,有危险我不负责任的哦。”
“左拐。”我吩咐他。
“我们班那个叫季郁的,以前跟你好得不得了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前面右拐。”我说。
“等上了高中,我们要是分到一个班就好了,我的成绩就有指望了,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不懂的功课是不是都可以问你啊?”
“高中课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明白。”我说。
“你别谦虚了。喂,你到底要去哪里?”
“直走。就快到了。”
“不过说真的,你很重呃。”
“少废话,好事做到底。”
“我又没说不带你,看你急得。”
“加油。”
“雷雅姿你好像比以前坏多了。”
“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确实坏多了。”
……
车子终于骑到了江边,他跳下车来,脸上已经全是汗水。我从包里递纸巾给他,他嘿嘿笑着说:“书上说习惯在包里带纸巾的女生都是情感动物。”
“什么破书上看来的啊?”
“我们班女生看的书,我随便扫一眼啦。”
“谢谢你。”我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看看四周说,“这里都是人家谈恋爱才来的地方呢。”
我一脚踹到他车上:“你可以走了。”
“不会吧。”他摸摸后脑勺,“雷雅姿你也学别人早恋?你别忘了你是全市的三好学生咧。”
“早恋又怎么样?”我说,“不关你的事。”
“那我走了?”他无奈地说,“他要来了吧,我不当电灯泡了。”
我跟他做再见的手势,他上了车,很快就骑远了。
我沿着江边慢慢走,走累了,找了个没人的石椅坐下。我的脑子一直都没有停止思考,李由?还是李犹?还是李游?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妈妈提起他来的时候还是不能够心平气和,爱情到底是什么,我这样子做到底有没有错,而妈妈,她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
……
繁乱的思考之后,我想到了一个词:离家出走。
这四个字从我脑子里浮出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兴奋,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是被逼的,我想像着他们找不到我的情景,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乱了套慌了神,还是根本就无所谓甚至暗自庆幸我的消失?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对于我妈妈来讲,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个她一提起就咬牙切齿的男人,她怎么会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呢?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捂住脸,趴在自己的双膝上哭泣。
“你失恋了吗?”身后忽然有人问。
我吓一大跳转过身去,竟是丁轩然,他没有走!他看到了我的狼狈样!
“你走开,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往前走,他骑着车晃悠悠地跟在我后面,大声地说:“这边坏人很多的,你平时不看新闻吗?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危险的。”
我闷不作声地继续往前冲。
他又说:“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呢?睡一觉就是新的一天呢,全忘掉的呢。”
“你别跟着我!”
“喂,你不会跳江吧?你别吓我咯!”
我三步两步跑到江边,回头冲着丁轩然喊道:“你再跟着我,我就真的跳下去!”
“别别!”他放开车子,人直往后面退说,“别别别!!!!”
“那你走啊。”
“我不能走啊。”他摊开双手说,“你叫我我怎么能放心走呢?除非我这个人没有心没有良知没有道德呵。”
“你去死!”我从江边拿起一块石头就朝着他扔过去。石头正好砸中他的脚,他夸张地跳起来,吡牙裂嘴地说:“疼死我了。”
我再扔,他跳,躲开了。
我又扔,他又跳。
这时,旁边正好有对情侣经过,冲着我们发生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丁轩然趁机走近我说:“别看现在天气热,跳进江里也会冷得要命的。”
“谁跟你说我要跳?”我说,“你别乱讲。”
“你哭了。”丁轩然说,“你以前从来不哭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来,看着江水发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丁轩然也在我旁边蹲下来说:“既然这样子,我陪陪你好啦。”
“谁要你陪?”他竟然和我异口同声。
见我惊讶,他嘿嘿笑着说,“我们班女生都是这样子的。”
看来他对女生的研究真是不小,估计都是看女生杂志得出来的经验吧。我却因此而心情好了一些,看着他说:“你干吗跟着我?”
“我……”他老实交待说,“我想看看你男朋友帅不帅!”
“谁像你那么无聊,早恋。”
“那你干吗伤心?”他问我。
忽然被男生关心我觉得不习惯。我站起身来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对不对,这没有什么的。”
“你读小学的时候总是乐呵呵的。”他说,“除了让我们背课文的时候绷着脸。”
“我有吗?”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当然有。”他说。
我问他:“丁轩然,我们这么久不见算不算有缘呢?”
他嘿嘿一笑:“女生就喜欢说这些悬的。”
“我有事求你行吗?”
“说!”
“今晚我不想回家了,你陪我好不好,随便去哪里都行。”
丁轩然看着我,瞪大了眼,埋下身装做在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的样子,手心再向上猛地一下盖住眼睛,嘴张得老大。
“怎么了?”我不明白。
“对不起,眼珠掉了。”他拍拍胸脯说,“不过我刚捡起来,又塞回去了。”
“不行就算了。”我往前走。
“喂!”他推着车跟着我跑,终于跑到我前面,拦住我说:“喂,我想通了,我舍命陪君子,就陪你共度一夜好啦。”
我倒。
第3章六月末的星空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丁轩然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一幅就算我把他卖到毛里球斯他也认了的委屈样。
“去网吧。”我说。
“未成年人不让进。”他说。
“不去怎么知道?”我凶他。他只好乖乖地用车驮我去,结果刚进第一家就灰溜溜地出来了,倒不是因为人家不让进,而是网吧里面人满为患。第二家人不多,可一台破电脑怎么也联不上网,换另一台还是不行,再换一台还是不行!崩溃!只好再去第三家,人家却要看身份证了。我盯着那个胖老板,气乎乎地把五十块钱往柜台上一拍说:“没身份证,就钱!”胖老板见钱眼开,手伸出来要拿却又有点不敢拿的样子,谁知道站在一旁的丁轩然却一把把钱抢过来,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就出了网吧。
“你干什么呀!”我甩开他。
“你要玩游戏?”他问我。
“不是。”我说。
“聊天?”
“也不是。”
“查资料?”
“可以这么说。”我总算点了点头。
“看样子,只好去我家了。”他说,“我家是宽带,上网很快的,你去我家吧。”说完了又赶紧补充说,“我家没人,我爸妈都不在家。”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放心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丁轩然用脚踢着他的跑车说,“他们在国外呢。”
啊?
“啊什么啊?”丁轩然说,“你是不是怕什么呀。”
“走啊!”我呵斥他。
他哼哼地说:“蕾雅姿你从哪一天起变这么凶了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其实,很多年了,我都一直是个好脾气的小姑娘呢。他们总是说雅姿很乖,很听话,懂得体贴人。我在这样的光环下长大,丧失所有反抗的能力。
我跟丁轩然回到了他的家,他家很大,收拾得还挺干净的。丁轩然把灯打开,好客气地招呼我坐,还跑去开冰箱给我端来饮料。我把饮料接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要是季郁看到我和一个男生这样子,还不知道会乱讲些什么呢。这么一想我的脸忽然就有些藏也藏不住的红了。
“你怎么了?”丁轩然问我。
“没,你平时一个人住这里吗?”我赶快转开话题。
“不。”丁轩然说,“我小姨和我住在一起,她整天就知道管着我,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不过她这两天不在,她是导游,在外面带团呢。”
我问他:“那你爸妈出去多久了?”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出去了。”丁轩然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那时候我们班同学都挺羡慕我来着。说我爸妈在美国,六年级有个叫吴天的老是欺负我,要我给他带美国的糖和玩具,我哪里有啊,被他打个半死,放学的时候都不敢一个人走。”
这些事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丁轩然,”我问他,“你想你爸爸妈妈吗?”
“一开始想,现在不怎么想了。”他老三老四地说,“长大了,其实好多事就无所谓了。”
“那你是不是也要出国?”
“不是啊。”丁轩然说,“其实我出去过半年,那是在初一的时候,后来就吵着回来了,我这个人很奇怪,我妈就说我是怪物,跟人家不一样的。别人喜欢的东西我往往不喜欢,别人不喜欢的东西我却往往喜欢,反正,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那种。很有个性的哦!”
“臭美。”看他说起自己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忍不住骂他。
他轻轻的噢了一声,脸却忽然一下子藏也藏不住的红了起来。我奇怪地问他:“丁轩然你怎么了?”
“没。”他说,“主要是没女生这样子骂过我,觉得怪怪的。”
气氛一下子就真的怪怪的起来了,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只手握在一起,尴尬得要死不活。还是丁轩然首先反应过来,问我:“对了,你不是要上网的吗?”
“对啊对啊。”我站起身来说,“电脑在哪里?”
“在书房里。”他指着前面。
“哦,在书房里啊。”我废话连篇。
“是啊是啊,在书房里。”丁轩然也废话连篇。
我们两个人的样子,季郁要是看了,准笑个四仰八叉。
我们进了书房,开了电脑,我问丁轩然:“你,会不会黑别人的QQ?”
他好奇怪地看着我,过了半天才吓丝丝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擅长这个?”
“太好了。”我说,“你帮我上一个人的QQ,我想知道她都在QQ上跟别人聊过一些什么。”
“你男朋友的?”他警惕地看着我。
“不是。”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你敌人的?”
“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查还是不查?”
“不说是谁我不查。”丁轩然抱起双臂,一幅很坚决的样子。我只好老实坦白:“我妈的,我老妈的QQ。”
丁轩然的嘴张得老大,又用那种招牌式的懵懂表情看着我。
“拜托。”我说,“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子做的。”
“你跟你妈吵架了?”他问我。
不问就算了,一问,我觉得我就要哭出来,于是把头扭到了一边。
“好啦,好啦,我不问了,QQ号!”丁轩然来劲了,把我推到一边说,“告诉我QQ号,我来试试。”
我报出QQ号,丁轩然替我一查找,发现对方在线。
“你妈知道你的QQ吗?”丁轩然问我。
我摇头,她并不知道我上网,就算她知道,她其实也不会关心。我这么晚不回家,她还不是一样在网上跟人家聊天,发资料,她是工作第一的人,工作狂。我对她,除了是包袱之外,根本就什么也不是!
“最好等她不在线才好。”丁轩然说,“估计像你妈那种年纪的人,不会把密码弄得很复杂,试几下就可以出来了。”
见我不说话,丁轩然又说:“我是最不喜欢上QQ的,要是遇到我妈在上面,那我就麻烦死了,躲都躲不及。”
“难道你不想你妈妈关心你吗?”我问。
“烦。”他说,“再说关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可我却想我妈多关心我一些。”我说,“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隔了一个宇宙黑洞,我们之间谁也不了解谁,很可怕。”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去黑你妈妈QQ的原因吗?”
“母女之间搞成这样,是不是很失败?”我问丁轩然。
“是有一点。”丁轩然说,“为什么你不跟你妈妈好好谈一谈呢,也许这样子,会好一点呢,你说是不是?”
“她不肯跟我谈。”我说,“我长这么大,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你说这是不是很过份的一件事,这明明就是她的错。”
丁轩然看着我说:“我没想到过,真的,雷雅姿,你小时候很快乐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你会没有爸爸。”
是,也许真的是,我不应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妈在网上没呆多久,就下线了。丁轩然真的是很厉害,没用半小时的时间,他就在我的提示下成功破译了我妈QQ的密码,还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你信不信,你老妈银行卡肯定也是这个密码,像他们这种年纪的人,一般都用一个通用的密码,这样不会出错,也容易记得。”
“你想干什么?”我盯着他恶狠狠地说,“我妈要是卡出了什么问题,我第一个叫公安局来抓你!”
“喂!”他指着亮起来的QQ头像说,“我没有功劳有苦劳,你不会这么忘恩负义吧。”
“你一边去。”我说。
他看了看我:“女生都是这样子忘恩负义的。”
“你一边去!”我重复。
“我才不要看。”他站起身来,“我要到外面看电视去了,今晚有球赛,你没事不要打扰我啊。”
等丁轩然推门出去了,我又不放心地去把门反锁起来,这才回到电脑面前。我妈在QQ上用的是英文名字ABAO。阿宝。她的好友并不多,十来个而已,我查看她的通话记录,查了七八个,好像都是和业务有关系的,并没有我想要找的讯息。就在我失望的时候,忽然有个叫BEN的人忽然跟我说话:不是说去找雅姿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手放在键盘上,好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回话。原来,她还是去找我去了,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BEN又说:“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雅姿回来了?”
我打出一个发呆的表情符号。
BEN说:你等我,我开车来陪你去找,雅姿这么大了,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好了。
这时,我已经确认这个叫自己“笨”的人是刘。于是终于忍不住回话:“她要是出事了你是不是会开心?”
“阿宝,你怎么这么说?我们不是才说好的吗?”
“说好什么?”
“考验我?”他说,“你放心,我承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绝无半点虚假。”
“哦。”我说,“雅姿父亲的事你可知道?”
“不是说好不谈他的吗?”刘说,“阿宝你今天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我问他。
“我不是那种寻根问底的人,你知道的。”他说,“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你,我爱的是你,就够了。”
“那么雅姿呢?”
“她是你女儿,当然也是我的。”刘说,“我会对她好,难道你怀疑?”
“不是。”
“阿宝,你太累了。”刘说,“找回雅姿,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答应我,好吗?”
“噢。”看来这个姓刘的根本也不了解什么情况,为了怕漏陷,我赶紧说:“我刚才是上来收封信,这就走了,再见。”
BEN递过来一朵玫瑰。我赶紧关掉窗口,发现自己手心里全都是汗。我选择了隐身,查妈妈和刘的对话,发现她们的对话并不多,就那么几页,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妈妈对刘冷冷的,似乎也没能太大的热情。看来,妈妈和刘之间,也隔着一个宇宙大洞,他们并不了解,我很怀疑,这样子的爱情能够持久下去?
不过我还不到十六岁,爱情不过是内心的猜想加上小说里得来的幻想而已,我怎么能真正地懂得呢?
我关掉电脑,闷头闷脑地来到外面,发现丁轩然正在看电视,他没能看球赛,而是在看小品,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在沙发上把我的包拿起来,背上说:“谢谢你,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他站起来,好紧张地问我。
“不知道。”我摇头。
“查到你想要的东西没有?”丁轩然问我。
我摇摇头。
“其实,那是大人的世界。”丁轩然说,“大人的世界我们走不进去的,你何必去管那么多?”
“我只是想了解我有权了解的一些东西。”我说,“这难道不应该吗?”
丁轩然并不回答,而是问我:“雷雅姿,你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
“不用了。”我往处走说,“你继续看电视吧。”
他很固执地跟在我后面:“不行,非要送,很晚了。”
“我都说不用啦!”我冲着他大喊,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泪从眼眶里冲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管不住自己,怎么会在一个男生的面前这样子哭泣,但是既然都哭了,我也就干干脆脆不想有任何的掩饰了。
“噢,噢。”在我的哭声里,丁轩然显得手足无措,围着我团团转:“噢,蕾雅姿你不要哭啊,你哭什么呀。”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门外进来一个两手拎满了口袋的中年女子,嘴里喊着:“快帮我接住,重死了。买了好多好吃的,你妈就怕你吃不饱,我跟你说,虽然你现在不用考试了,但也不要整天呆在这里上网,要注意身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窗户要开着,不通风不行……”
正说着,抬眼间,她看到了我。
“哦,这是我小姨。这个呢,是我的小学同学雷雅姿。”丁轩然赶紧介绍说。
我慌忙擦掉眼泪。
丁轩然的小姨看上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年轻,很漂亮也很时尚,肯定是我哭红的双眼惹的祸,她用一种好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令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低下头,绕开她往门外走去。
“你等我,我送你。”丁轩然跟着我走过来,却被他小姨一把抓住了:“你要出去干什么?”
“我送人,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他小姨仍然不放开他:“你说,你们要干什么?”
“什么要干什么!”丁轩然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跟你说丁轩然。”他小姨连名带姓地叫他,“你妈在国外,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你才多大点啊,千万不要乱来啊。”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因为我已经下了楼,跑得很远了。
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星星一颗一颗停在空中,不说话。
我把头埋下来,缩着脖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大街上。刚哭过的眼睛生疼生疼,我是这样一个孤孤单单无处可去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说:“雷雅姿,拜托,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惊讶地回头,看到丁轩然,他竟然一直跟着我!
“我实在不放心。”他说,“你回家去好不好?”
我不做声。
他忽然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对我说:“有时候,我心里不痛快,就会去看天边最远的那颗星星,你看,它总是那样孤零零地挂着,我就对自己说,其实我并不算最坏的那一个,蕾雅姿,你说对不对?”
夜里十二点。我回到了家中,丁轩然一直送我到家门口,见我掏出钥匙来开了门,他才转身下了楼。我进了屋,客厅里开着一盏小灯,妈妈坐在沙发上,听到我进门的声音,她转头向我,透过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她脸上的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担心。
“我回来了。”我说。
“哦。”她站起身来,“洗洗睡吧。”
“我本来想离家出走。”我说。
“哦?”她把眉毛扬起来,“为何?”
“我想我们需要沟通。”我说,“我对你不满意。”
“就是因为你爸爸的事?”
“不止。”
“那你说说看?”她重新坐下,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并没有任何的事情发生。我真是佩服她。
“我就要十六岁了。”我说,“我想,我有权利了解我自己的一些情况,同样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一些事情,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暂时搬到外婆外公家去住,另外,开学以后,我想住校。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思考什么?”她问我。
“思考我们对于各自有多重要。”
她忽然笑起来,问我:“雅姿,你何时已经长大?”
我不吱声。
她又说:“我知道,你希望了解你父亲的一切,妈妈这么多年不愿意提,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去回想那些不快乐的过去,更不愿意将这份不快乐加到你的身上,但如果你执意要知道,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罢,她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妈妈打开桌子的抽屉,在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再打开,是一个日记本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年代已经有些久远。
妈妈说:“这是我过去的一本日记,我想,你在里面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我看着它,一个红色封皮的厚厚的本子,这应该是我期盼已久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当我伸手接下他的时候,我却觉得它重若千斤,好沉好沉。
“去吧。”妈妈朝我挥手。
“谢谢。”我嗓子干涩地说。就在我拿着妈妈的日记本转身朝门外走去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猛地传来“咚”的一声。
是妈妈,她晕倒在了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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