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佛海误会杜月笙;金雄白义救万墨林。
汪精卫与日本特使阿部信行大将的交涉,终于达成”协议”。日本正式承认汪政府,并互派大使,正式签订《调整中日关系条约》,共计9条,内容是友好、防共、驻兵及撤兵、经济开发,取消领事裁判权及内地杂居等等。同时,汪政府要发表一篇《日满华共同宣言》。
签字日期定在11月29日。汪精卫知道,只要这天在”协定书”写下”汪兆铭”3字,他的一生,就不必等到盖棺,便已论定。可是他无法逃避。袁世凯曾经说过,他是让他的儿子及亲密僚属,把他硬架到火炉上去的,而汪精卫连这句托词都没有,火坑是他自己愿意跳的,现在到了他兑现这句话的时候了。
在他人看,他真是所哀有甚于死者!在礼堂前面的台阶上,两行眼泪,滚滚而出;双手抓住头发使劲地拔、使劲地拉;咬着牙,鼻翅不断翕动,”哼、哼”之声,变成”恨、恨”之声。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为他的神态吓得噤不能声。
但有很多人在心里想,当年曹彬下江南,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不堪挥泪别宫娥”,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突然之间,乐声大作,那不是”教坊犹奏别离歌”,而是欢迎阿部特使的军乐。这时,站在汪精卫身旁的周隆庠,轻轻说一句:“先生,阿部特使来了!”
“喔、喔!”汪精卫抬起一双失神的眼,茫然四顾。
头上还是一头乱发;而干外交官都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梳子;周隆庠在汪精卫抹眼泪时,已将他的头发梳整齐了。
除了眼睛有些肿以外,汪精卫依然容光焕发,微笑着踏步上前,与外表温文尔雅的阿部大将握了手,相偕步入礼堂。
签约时,当然是有用自吞;亦可说是自作自受。倘说有所收获,能够弥补大错于万一,只有收回钞启发行权一事;由犬养健到继犬养而为汪政府最高经济顾问的青木一男,前后经过一年的交涉,日本终于让步,承诺在新通货发行后,将梁记”维新政府”的”华兴银行”钞票,及不编号码,不准在日本国内使用,连大藏省都不知道发行数量的军用品收回。
这是成立作为汪政府的”国家银行”之”中央储备银行”的主要条件。条件既备,”储备银行”可以开张了;正式成立的日期,定在三十年1月4日。
中国的银行,不管总行设在何处,业务的重心,十之八九在上海分行;”储备银行”的上海分行,预定与总行同日成立。周佛海将金雄白找了去,委托他刊登广告。
“申新两报有什么事来找我,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帮忙;其中大部分是你经的手,你当然都知道。这次储备银行开幕,发行自己的通货,杜绝了日本军部无限制的榨取,无论如何是替沦陷区的老百姓,做了件好事。光凭这一点,申新两报,应该破例替我登个广告。而储备银行并不排斥法币;与中储券同样通用,申新两报亦没有拒绝这个广告的必要。至于版面、地位的大小,我都不计,只要登出来就行。”
金雄白也觉得照情理来说,申新两报破这么一次例,并不为过。因而打电话找到申新两报的负责人,转达了周佛海的要求。所得到的答复是,需要商量以后,方有回信。
第二天回信来了,说是代表国民政府在上海作地下活动的吴开先,已经严词拒绝。申新两报,未便违命,请求谅解。金雄白当然要极力疏通;但电话再打到申新两报,已经找不到负责接听的人了。
“哼!”周佛海接到报告,脸色铁青,”你替两报来说情的时候,总说行得春风有夏雨,现在放点交情给人家;人家将来对我们也会讲交情。现在你说,交情在哪里?雄白,我说在这里,以后申新两报的人,如果让丁默更、李士群抓走了,你不要来找我。”说完,管自己进了卧室,将金雄白丢在小客厅里,不理不睬。
金雄白心里很难过;他跟周佛海相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不过,他对申新两报的负责人是谅解的;知道他们不是不讲交情,是出于无奈。
过了几天,周佛海拿一份情报给金雄白看,说是申新两报拒登储备银行的广告,并非吴开先有严令,而是金华亭以中宣部特派员的身分,力表反对。他说:如果有人主张接受这个广告,要呈报最高当局,予以严厉制裁。
金雄白看完这份情报不作声;心里在想,金华亭这一回要受到严厉报复了。但他不便再为金华亭讨情;因为上次已对周佛海表明过,最后一次,下不为例。而况这一次的情节,又非昔比;这个情一时讨不下来,徒然伤了他跟周佛海的感情,不如不说。
他心里在想,要杀金华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要布置布置,还得等待机会,不是说动手就可以动手的。好在残腊将尽,自己要回上海过年;到时候找人间接通个消息给金华亭,要他自己当心就是。
到得动身那天的中午,金雄白到西流湾周佛海家去辞行;不过周佛海一听说他要回上海,大为紧张,急急说道:“你回上海,千万要小心。”
“怎么?”金雄白以为有人要对《平报》下手,”有什么消息?”
“今天一清早4点多钟,把金华亭打死了!”
金雄白大惊,”在哪里出的事?”他问。
“爱多亚路大华舞厅门口。”周佛海叹口气,”他究竟也是老朋友,所以我又觉得很难过。现在的暗杀政策是OnebyOne,你的目标最显著,他们要挑,一定挑上你。你现在坐的什么车子?”
“1939的别克。”
“是不是保险汽车?”
“不是。”
“赶快去买一辆保险汽车。”周佛海又加了一句:“一到上海就买。”
金雄白没有把汽车的事摆在心上;只在想金华亭,”太糊涂了!”他说:“这个时候还去跳舞。”
“那是,”周佛海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们派人引他去的。”
“谁?”
“我不知道。”
行动上的细节,他是不会知道的,这要问李士群。4点钟从下关车站上车,到上海已近午夜,金雄白驱车直驶平报社,采访组的记者已经下班,找记载金华亭被刺的新闻稿来看,语焉不详。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一份小报上看到一篇记金华亭出事经过的文章。作者叫卢溢芳,笔名大方,年少多才;早年是大世界共和厅打诗谜条子的健将,所以外号”条子小卢”。金雄白眼他也是熟朋友。
据”条子小卢”的记载:前一天晚上《华美晚报》的老板朱作同,邀金华亭到他家吃”午夜饭”,饭后怂恿他去大华舞厅跳舞。过了12点,朱作同说第二天要起早,先行辞去,金华亭却兴致勃勃,一直跳到清晨4点钟,舞厅打烊,方始歇手。这天他叫来坐台子的舞女叫”阿二头”,裤带很松,金华亭已跟她约定,辟室同圆好梦。那知一下了楼,便遭遇伏击,两枪致命,变岂不测,金华亭连拔自卫手枪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金雄白深知”条子小卢”为小报写稿,记载鞹外异闻;风尘艳秘,一向翔实,非”乱打高空”者流。因而心头浮起极浓的一阵疑云;判断朱作同便是金华亭的勾魂使者。
原来朱作同跟76号早有勾结,李士群给过他好多钱,要他投靠过来;朱作同一再推延,始终无明确表示。金雄白在去南京以前,听说李士群对朱作同已下了”最后通牒”,其他非表明态度不可;金华亭的中圈套,即是朱作同所表明的态度。
于是,金雄白特地去看李士群,一见面就说:“为金华亭的事,你在朱作同那里化了多少钱?”
李士群一楞,”谁对你说的?”他问。
“佛海。”
李士群赶紧摇摇手,”你千万不可以说出去!”他说:“这件事关系很重大。”
金雄白心想,新闻界被汪政府收买的,都是伙计的身分;报老板则尚无仆人。因此,金华亭之送命,不会有人疑心到是为朱作同所出卖;而唯譬如此,对忠于国民政府的新闻同业来说,朱作同便成了一条隐藏在卧室中的毒蛇,可怕极了!
事不宜迟,他辞出76号,立即打电话约唐世昌见面;谈了金华亭致死的经过,他关照唐世昌秘密通知常跟朱作同有往来的朋友,多加戒备,免得糊里糊涂地做了金华亭第二。
“好、好!亏得你关照。我们都一直还当朱作同够朋友。”唐世昌又说:“你常到76号,看到万墨林没有?”
“没有。”
“听说他在里头吃生活,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上过。”
“不会吧?据我所知,他在里头很受优待的;行动也还自由,经常拿了两罐香烟到大牢里去看难友,比起祖仁、王维君他们舒服得多了。再说,万墨林是自己过分招摇,日本宪兵才注意他的;李士群跟他并无难过,看杜先生的面子,也不致于难为他。”
原来万墨林是杜月笙贴身的跟班。杜月笙量才迫使,在上海的一切机密活动,托付给头脑冷静,手腕灵活的徐采丞;万墨林的主要任务,是照料杜月竹的留在上海的亲属,兼为徐采丞供奔走之役,如安排地下工作人员集会地点,转送秘密活动经费等等。以杜月笙的交游广阔,他干这些事本来是可以不被怀疑的;无奈他开口”杜先生”,闭口”杜先生”,喜欢以地下工作者自居。因此,真正在做重要地下工作的徐采丞,深得日军在上海的”最高军事当局”登部队的信任;而万墨林却为日本宪兵队通知76号,加以诱捕了。
唐世昌是怕万墨林熬刑不住泄了底,此时听金雄白这么说,再想到周佛海跟杜月笙的关系一向很好;尤其是目前跟杜月笙一起在香港,日夕不离的银行家钱新之,一直是周佛海心目中能够通到重庆,谈”全面和平”的一道桥梁。照这些渊源来说,周佛海亦绝不致为难万墨林。
“那末,”唐世昌又说:“金先生,你能不能替万墨林想想办法?”
“要救万墨林的人,不知道多少?大家都是看你们先生的面子;我也跟佛海说过,他说:万墨林人不重要,目标很大;日本宪兵钉得很紧。总要等他们注意力稍为减低以后,才有法子好想。好在他在76号很舒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还是杜先生的面子要紧。”唐世昌说:“大家都知道万墨林是杜先生贴身的人,又是亲戚;如果他一直在里面,外头就会说:杜某也失势了!连万墨林都弄不出来。金先生,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嗯、嗯。”金雄白深深点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杜先生也很伤脑筋。听说最近要请一位周先生的老朋友来说情;到时候要请你帮忙照应。”
“当然、当然。”金雄白问:“不知道来的是谁?”
“听说姓李,也是位银行家。”
不多几日,金雄白听说杜月笙所委托的特使已经到了。此人叫李北涛,日本留学生,他是镇江人;镇江帮在银行界的势力极大,最有名的是陈光甫、唐寿民。周佛海这时候刚开办”中央储备银行”,对银行家当然要卖交情;而且李北涛是周佛海当江苏教育厅长时,在镇江就很熟的朋友,更易于说话。金雄白认为杜月笙请他来跟周佛海打交道,确是相当的人选;无须旁人再来”敲边鼓”,所以将唐世昌吩咐的话,搁在一边了。
那知突然传来消息,说万墨林不但未能释放,而且快要被枪毙了!金雄白正在诧异时,”司法行政部次长”,也是”十弟兄”之一的汪曼云,神色仓皇地来找金雄白,一见面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万墨林的事?”
金雄白不作声,要听他说;只答了句:“请坐下谈。”
“雄白,我现在的处境为难万分。你想如果万墨林有什么不幸,将来我跟杜先生见了面,怎么交代?雄白,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在佛海面前全力进言,务必饶墨林一条命。”
金雄白心想,汪曼云列名”恒社”,而且一向很得杜月笙的照应;如果他不能出尽死力救出万墨林来,确是一件愧对师门的事。不过,疑团先得打破,”李北涛不是来了吗?”他问:“怎么事态反而恶化了呢?是不是李北涛跟佛海言语之间碰僵了?”
“不能怪李北涛。是周作民出了个主意,反而弄巧成拙。”
原来李北涛由香港专程到了上海,特意去看金城银行的总经理周作民;跟他商量,应该如何进行。周作民认为周佛海若是肯放万墨林,早就放了;如今要他改变主意,非得另外加上一重他承受不住的压力不可。周佛海跟汪精卫一样,惧内有名;如果能走内线,打通杨淑慧的路子,一言九鼎,必生极大的作用。
既走内线,当然要送礼,李北涛出重价买了两个戒指,一个是七克拉的火油钻,一个是通体碧绿的”玻璃翠”。由周作民交给”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櫆的妻子,代为致送杨淑慧。
杨淑慧当场拒绝,而且将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周佛海有点书生习气,一怒之下,亲笔下了张条子给李士群:“万墨林着即处决。”汪曼云一方面托李士群”刀下留人”,一方面四处奔走,但盛怒的周佛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金雄白还有办法,如果连金雄白都无法讨情,他也只好死心了。
“好!我可以去试一试。”金雄白毫不迟疑地说:“不过,佛海如果犯了难得一犯的骡子脾气,如之奈何?”
“不管!你去了再说。”汪曼云又说:“我来托你,不但因为你跟佛海的交情够,而且我也相信你必有绝妙词令,可以说动佛海。”
当然,这是要有一个说法的。金雄白考虑了好一会,盘算停当方始夜访周佛海。
先是海阔天空地闲谈了一阵;金雄白有意无意地问道:“外面有很奇怪的传说,我都不相信。”
“什么传说?”
“说是万墨林要枪毙了;而且是出于你的意思。这不是很奇怪的传说?”
“不奇怪,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金雄白用那种过于关切,口不择言的语气说:“我真不懂,你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开罪杜月笙?”
就这一句话将周佛海的余怒又激了起来,”新之与月笙太岂有此理了,”他高声说道:“他们有事托我,只要我力之所及,无有不帮忙的。那知道他们居然派人送了一份重礼给淑慧,是不是当我真的做了汉奸,唯利是图?这是他们蓄意侮辱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还有这么一回事!”金雄白慢条斯理地说:“这跟陶朱公的故事正好相反,妙得很!”
“什么陶朱公的故事?”
“陶朱公的第二个儿子,杀了人要抵罪;陶朱公派人去营救,他的长子说是非他亲自去不可。陶朱公无奈,只好答应;事后对人说:老大一去,老二死定了。为什么呢?老大小气,送礼送得不痛快;火候不到,猪头不烂,果不其然,老二还是死了。”金雄白又说:“那知道送礼送得痛快也不行;一个有修养的人,居然也会拿人家的性命来证明他的廉洁。”
此言一出,周佛海已缓和了的脸色,复又变得难看了,
“那末,”他吵架似的说:“依你说,怎么办?”
“人死不能复生,等你气平了,你再想想万墨林死得冤枉,你会内疚终生。”金雄白停了一下,看周佛海的怒气渐消,方又接着说道:“既然已经谢绝了他的重礼,索性再放了万墨林,既表示了你的清白,也顾全了你们之间的私交。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周佛海不响,起身踱了几步;拿起桌上的电话说:“给我接李次长!”
金雄白大为紧张,知道万墨林正在鬼门关上;也许周佛海下令,即时处决;但也许是收回执行的命令。总之不是送命,就是超生。
电话接通了,周佛海说:“把万墨林放掉!”
金雄白深深吸了口气,心想好险;不过万墨林本人恐怕未必知道,他这条命是这么捡来的?出去有得吹了;大姆指往胸口一指:“阿拉杜先生格面子,依看哪能?”
“雄白,”周佛海已经搁下了电话,”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出卖金华亭的那个人,跟华亭一路去了。”
金雄白心头一震,定定神问说:“是士群告诉你的?”“嗯。”
这时金雄白才想起,话中语病;因为照情理应该先问出卖金华亭的人是谁?不问其人,自是已经知道,无须再问。
他正在这样转着念头时,周佛海又说:“士群认为朱作同的一条命是送在你手里的。”
“何以见得?”
“他说,只有你知道朱作同跟他的关系;消息当然是你这里走漏出去的。”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说:“我承认。我新闻界的朋友很多;现在自己在办报。像朱作同这样出卖朋友,请问,换了你阁下,是不是也要忠告人家小心?”
周佛海叹口气:“总算为华亭报了仇了。不过,这样冤冤相报,如何才是了局?”
这是无法回答的话。金雄白只问:“朱作同死在何方神圣手里?”
“中统。”周佛海忽然说道:“雄白,我告诉你件事,你不妨注意一下。有人说《平报》的记者在外面敲竹杠。”
任何一个正规的报人,都不会不重视这句话;尤其在作为”《平报》董事长”周佛海口中说出来,金雄白更觉得有责任要查清楚。当即问道:“喔,知道不知道这个记者的名字?”
“只知道姓巫。”
“吴?”
“不是。云雨巫山枉断肠的巫。”
这是个僻姓,金雄白不必再多问了;”我知道是谁。”他说:“跑社会新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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