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屈原攀在高凳上,正探身翻找书简,忽闻祖母病危,犹晴天霹雳,乱箭穿心,顿觉热血上涌,头晕目眩,竟跐翻了高凳,斜身摔于地当中,额头撞于几案上,血如泉涌。室外正在与屈府家丁谈话的宋玉,忽闻室内有重物坠地之声,接着便是呼唤与呻吟。宋玉闻声闯进书斋,见状大吃一惊,忙命人唤太医前来缝合包扎。经过一阵忙乱之后,头缠绷带的屈原被安置在书斋内的竹床上静卧休养。虽说只撞了一道口,流了一些血,绝无性命之忧,但养伤期间,怀王、南后及陈轸、昭睢、景博民等文臣武将都曾来橘园探视过,宋玉、婵娟则侍于左右,昼夜不离,子兰也不时过园来问病请安。屈原的伤病不要紧,休息三五日便下床继续工作了,要紧的是如何回复乐平里来的家丁。祖母弥留之际盼孙早归,哪怕只看一眼,也可以瞑目心安,欣然离去了,因而他不能不归,况且祖母是位令人敬仰的长者,她有大海一样宽阔的胸怀,纵然家事、世事杂乱如麻,委屈、诬陷、攻击同时袭来,她也能够泰然处之,欣然应付,不乱方寸;她有泰山一样坚强的意志,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低头,不弯腰,不屈膝,不媚俗,我行我素,照样走自己的路;她春风一样和蔼,朝阳一样慈祥,儿子常年不在家,整个家族都靠她一个人维系着,亲戚、朋友、邻里的关系都处理得十分得体,她尤其好善乐施,肯济人贫困,宁可自己生活得拮据些,也要千方百计地周济他人,有借粮者,她总是大斗出,小斗入,无力偿还者,亦不讨要,故四乡八邻,有口皆碑。然而,草拟法令的工作刚刚开始,新法早一天出台,楚国就早一天强盛;晚一天问世,就多一天受气挨打,被人欺凌,百姓就多受一天苦难。家事再大亦小,国事再小亦大,为了早救民出水火,为了大楚早一天富国强兵,更为了及早实现天下统一的理想,他必须抓紧草拟各种法令,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回家为祖母送终。祖母是通情达理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有功于国,有惠于民,如今自己正在按她老人家的教导行事,相信她定会原谅自己的不孝。自古忠孝难两全,他愿以制法革新之伟业,来赎这不孝之罪。
怀王颁旨下诏,命屈原速归,他甘愿承受抗旨不遵之罪,为的是新法早些出台;臣僚们纷纷前来规劝,他一一婉言谢绝;宋玉、婵娟苦苦哀求,他谆谆教诲其要以国家民众为先。他压抑着满腔悲痛,饱蘸着辛酸的泪水给父亲伯庸写了一封长信,交来人带回。因为祖母重病在身,在自己尚未进京之前,父亲便离开郢都回家奉侍祖母去了,对郢都的近况不甚了解,因而屈原详叙进京后怀王知遇之恩,围绕着变法革新朝内所进行的激烈而复杂的斗争,怀王变法的决心,自己正奉旨草拟新法,不得分心,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谅解,并求父亲将这封信读给祖母听,相信她必能支持孙儿这种先公后私,先国后家的举动……
屈原终究没有回家,他在抓紧赶拟各种新法条文。虽说撞伤早已愈合,但他总觉得头昏脑涨,力不从心,且眼前常冒金星,这也许是撞那一下,外伤虽愈,内伤未好;也许是祖母病危的消息对他的刺激太大,回去怕影响工作,不回去又总念念不忘;也许因近来拼得太狠,劳神太大,耗精太多,睡眠太少;也许兼而有之,不知道,反正他的身体一天天在消瘦,他的面容一天天在憔悴,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十分忧虑,都在担心他会垮下去,纷纷好言相劝,劝他休息几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却无济于事,他依旧埋身书简,伏案疾书。平时,他的脑海里总是跳跃着那些闪光的、古人和未来的法律条款,只有当精疲力尽,曲肱和衣略作休息的时候,面前才浮现出祖母那光辉的形象和对自己的隆恩盛德,这既是梦中的幻景,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令其永难忘怀。
隔代亲,奶奶亲孙儿,没有二心,这是人的天性,家家如此,人人如此。然而,屈原的祖母柳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小屈平生来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十分讨人喜爱。尤其是他那对机灵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能够表情达意,逗人情趣,惹得多少姑姑姐姐、婶子大娘禁不住要捧着他那胖胖的脸蛋亲几口。一周岁后他开始呀呀学语了,小嘴甜得抹了蜜似的;再过一两年,便成了笼中的鹦鹉,枝头的巴哥,常逗得人们笑岔了气,笑弯了腰。这样的孩子,谁个不亲,哪个不爱,简直成了祖母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整日揣在怀里怕烫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时刻都捧在手心里。作为贵族,屈府虽说几世前就已经败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目下男仆女佣依然有十人之多,老太太却一直亲自带着这位宝贝孙孙,莫说奶娘、保姆、丫鬟,她不放心,就连孩子的生母修淑贤,她也觉得不甚牢靠,因而索性昼夜置于自己身边,白天抱着,夜里搂着。小屈平因在祖母的怀抱中生活成长,少有活动锻炼的机会,两岁了,还不会坐,人们都说:“让他奶奶抱尖尖腚了。”祖母跟屈平,仿佛血相通,脉相连,神经相系,屈平欢天喜地,祖母心花怒放;屈平愁眉苦脸,祖母闷闷不乐;屈平患病,祖母心痛;屈平发烧,祖母心躁;屈平不思饮食,祖母食不甘味;屈平失眠,祖母夜不安寝。夏天,屈平睡觉,祖母手摇巴蕉扇,为其驱赶蚊蝇;冬季,小屈平的腿脚冻得冷若冰雪,祖母就将其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用体温一点点给他温热;有一次,屈平患了重病,一连七天七夜昏迷不省人事,水米不进,祖母命人请来了道士,为其念经祈祷,请来了巫师神婆,为其跳神驱邪,自己则将小屈平紧紧搂抱于怀中,默默垂泪,坐了七天七夜,臂膀都压得胀麻酸痛了,修淑贤欲替换一会,她严厉拒绝,直到七天后小屈平转危为安,她才一头栽倒在床……
屈平愈想愈伤心,愈想愈惦念着祖母,愈想愈感到内疚。祖母病重期间,他只回去探望过一次,其时她已骨瘦如柴,但精神尚健,还能抓着他的双手谆谆叮嘱。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祖母如今怎么样了呢?他真想插翅飞回乐平里,飞回祖母的身边,一头扑进她的怀抱,放声恸哭一场,从此不再离去,昼夜守候服侍,喂水喂饭,煎汤熬药,端屎接尿。然而,当他刚刚打了一个盹,或者矇矇眬眬睡了一小觉,睁开惺忪的睡眼,回到清醒的现实中来,静下心想想围绕着变法改革所进行的激烈斗争时,只好将梦中的酸甜苦辣吞咽腹中,毅然决然地走到宋玉为他备就的清水盆前,躬身撩几把冷水浴面,使自己变得更清醒些,精神抖擞地重又投入紧张的工作。
经过近三个月的昼夜拼搏,一系列新法终于草成,交怀王御览钦定,怀王面前呈现着漫漫坦途,一片光明。新法出台,似一声炸雷响过,风在呼啸,云在奔涌,雨似瓢泼,大地在震颤,江河在奔腾。面对着这同一件事,在同一时间里,有人在欢呼歌唱,有人在奔走相告,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暴跳如雷,有人策划于密室,有人四处扇风点火,有人在秘密串联……
为了统一思想,不顾屈原的阻挠,一日早朝后,怀王将子椒、靳尚、陈轸、昭睢、景博民等左右楚之朝政的重臣留下,就是否需要变法改革,应该怎样进行变法改革等问题进行了讨论,唇枪舌剑无异于刀光剑影,争辩得十分激烈。景博民是在屈原进京不久便被调于朝中任莫敖之职的。怀王首先讲话,他说:“楚自先祖庄王称霸以来,至今二百八十余载,时漫漫,路漫漫,楚一直在墨守陈规,因循苟且。时至今日,七雄并起,强秦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大楚这块肥肉,不断侵凌骚扰,弄得我西部边疆民无宁日。先君悼王曾任用吴起变法,一年大见成效,国势骤强,南收百越,北并陈、蔡,还打退魏、赵、韩的进攻,向西打过了秦界,后又攻魏,战于州西,出于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惜乎悼王早崩,吴起惨死,变法失败,楚又一天天沦为衰落。当今诸侯纷争,弱肉强食,法古之学,已不足以制今。倘再不思变革图新,总有一天,我们将面临亡国灭族之祸!值此礼乱兴邦之时,望诸位爱卿与朕风雨同舟,共襄盛举!”
这里,怀王定了调,调了弦,法是一定要变的,希望众卿与自己同心一德,共推新法,但代表奴隶主贵族利益的一伙,还是按捺不住地要站起来反对,他们似乎要力挽狂澜,坚决阻挠变法改革的实行。靳尚首当其冲,他说:“陛下,变法是关系到社稷百官之大事,还需审慎以行。”
似睡非睡,眼半睁半闭的子椒附和道:“上官大夫所言极是,要权衡利弊,多方思虑,以保万无一失。古人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依臣之理解,古人此言之意是:无百利不变,利少弊多不变,有利有弊不变,利多弊少亦不变,总之,要有十分的把握。倘轻易变法,改弦易辙,民心则必浮动,国势则必削弱。”
屈原听了这些反对变法改革的陈词滥调,很是气愤,但他却并不激动,慢条斯理,但却义正辞严地驳斥道:“令尹此言差矣!商汤周武所以称王,正因其勇于革除旧制,不墨守先王陈规陋俗;殷纣夏桀所以灭国,正是由于其陈陈相因,不思改革。古人云:‘三代不同礼而王,五强不同法而霸。’先祖庄王在位二十余载,灭国二十六,扩地三千里,饮马黄河,问鼎中原,正是变法改革的结果。由此可见,王道霸术,贵在变法,富国强兵,势有必然!”
子椒那半闭着的小眼突然睁大,以老卖老地高声斥道:“够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牙小儿,竟然在大王与众位尊长面前大谈变法,真不知天高地厚也!谈什么庄王称霸,悼王变法,你知道多少楚国的历史!……”
怀王听不下去了,他声色俱厉地说道:“请令尹放尊重些,自古‘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屈爱卿年齿虽轻,却系朕所任命之当朝左徒。屈爱卿奉朕之命,遵朕之旨而拟新法,新法既成,朕钦定后方宣,你这样讲话,将朕置于何地?如此孤傲狂妄,楚廷这潭浅水,还能容下你这条大鱼吗?……”
子椒虽老朽昏聩,倒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两只小眼眯成了一条线,脸臊得像红布,讷讷半天才说了句“臣知罪……”,这自然是言不由衷之语。
怀王既然训斥了子椒,屈原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廷上沉默了许久。是屈原打破了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他说:“平不敢说深明楚之历史,倒也略知一二。远的且不说,先君悼王之后,变法中止。贵族拥兵自重,主君形同虚设;井田荒芜,民不聊生,公侯子弟无功受禄,能人贤士纷纷离去,故世有‘楚材晋用’之说;面对国库空虚,荒田遍野,兵甲怠战,民心涣散的危险局面,达官贵人却在歌舞升平,横征暴敛,完全置国计民生于不顾,长此以往,正如方才大王所言,必遭亡国灭族之祸……”
靳尚终究是个狡黠之辈,当屈原这样侃侃而谈的时候,他那瘦削的瓦刀脸拉得更长了,两只豌豆似的鹞眼滴溜溜乱转,像是在搜寻猎物,又像是在玩味对方谈话的内容,搜索枯肠地研究对策,高耸而尖端带钩的鹰鼻不时地抽搐耸动,这大约是捕捉猎物前的本能动作,那鼻尖还一啄一啄的。他改变了主题问道:“新法说要治危图强,就得奖励耕战,立垦荒之令,求清正之官,去害民之吏,建忠勇神武之军。请教左徒,这些法令条文究竟何意?”
靳尚的这一突如其来的转弯,想打屈原个措手不及,仿佛一只绿头苍蝇,正在改变阵势找缝下蛆。哪知新法早已吃到了屈原的肚子里,咀嚼得稀烂,然后又吐了出来,靳尚岂能问住!靳尚的话音刚落,屈原便滔滔不绝地宣讲道:“垦荒之令便是将公田分给耕者,按亩纳税,有余归己,打破封疆之界,奖励开荒造田;所谓求清正之官,便是废除分封世袭之制,广开贤路,唯才是举;害民之吏指的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巧取豪夺,敲骨吸髓之贪官污吏,那些以权济私者亦在其列;建忠勇神武之军,就是明白地告诉国人:奖励公战,严禁私斗。凡杀敌立功者,不论出身贵贱,都可以破格提拔;凡怯战不前者,即使公侯贵族之后,也严惩不贷!若依此法而行,国人定以公战为荣,私斗为耻,一支无敌无畏之军,便指日可待了。”
子椒对新法怀着刻骨的仇恨,他自己称作“疾恶如仇”,因而尽管刚刚认罪不久,又怒不可遏地瞪大了半睁半闭的双眼,恶狠狠地说:“如依此法,势必使贵贱不分,上下颠倒,公族卑弱,社稷无靠。刁民将犯上作乱,为所欲为,天下岂不就要大乱了吗?”
封人熊忠臣虽然只有三十几岁,思想却极其古板,对新法格格不入,他随声附和说:“近几年来,风不调,雨不顺,地震山崩,此乃天象示警,万不可变法。”
靳尚看准了火候再加议论:“是呀,天意不可违,先王之法不可变,大王若一意孤行,必遭天下非议与指责。”
陈轸素来十分稳健,不轻易发表意见,靳尚竟敢指责大王一意孤行,他再也不能沉默了,正言厉色地说道:“常言道:‘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大王既已决定变法,就不必再与众人商议,这样七言八语,反倒容易动摇决心。变法已如箭在弦上,不可不发,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绝不徘徊动摇。每行一事,难免要遭人非议与指责,更何况变法改革之壮举呢?‘愚者请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既然变法改革利国利民,将使我荆楚富国强兵,何乐而不为!我主莫要顾忌庸臣愚民之七嘴八舌,成大事者不谋于众,锐意变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吧。”
昭睢不愧为武将,开言吐语则必火药味甚浓,他张大了嗓门吼道:“汤武不尊古而强,殷夏不变法而亡,此乃历史之教训。大丈夫立世,当一展平生之愿,我主大胆变法就是,有胆敢挺身反对者,臣统率之十万大军必将其踏为齑粉!”
顽固派是决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和观点的,也不会因为有人要将其踏为齑粉就畏缩不前,只是随机应变,不断地改变自己的斗争策略罢了。子椒虽身为令尹,但却不敢与昭睢针锋相对,他避开了锐利的锋芒,再次将矛头指向了屈原。指向屈原不无道理,因为是他力主变法改革,是他盅惑怀王不顾祖宗的遗训,而且他刚进京,才任左徒,年轻毛嫩,毫无根基,在子椒看来,屈原远非自己的敌手,他气势汹汹地质问说:“屈左徒,你置先王之法于不顾,定要更改,居心何在?……”
靳尚见子椒出言不逊,恐招惹灾祸,急忙提醒道:“令尹,请冷静点!……”
子椒仿佛突然年轻起来,一改老朽昏聩之旧态;又似乎为了社稷江山之安危,早已将自己的死生祸福置之度外,他气冲牛斗地说:“社稷安危,在所必争,我冷静不了!”
熊忠臣故作十分友好地说:“左徒,你不可违背众意,更不可违背天意!……”
屈原欲义正辞严地反驳,忽有一阵香风飘来,接着便是叮叮当当的环珮声和窸窸窣窣的衣裙声,众宫娥簇拥着南后郑袖飘然而至,她款步来至怀王面前,深施一礼道:“变法改革之事令大王心烦意乱,臣妾心中不安,近日演习了一段新舞,不知可能为大王分忧解愁?”
子椒、靳尚等人,个个锁眉凝宇,讨厌郑袖的这种举动,欲献歌舞,尽可到后宫去,朝堂之上,岂是嫔妃戏耍之所,真是不成体统!……
怀王却不以为然,大约是习以为常之故,问道:“爱妃所习何舞?”
郑袖答曰:“长剑之舞。”
郑袖这样答着,不等怀王表态,便命令殿后奏乐。随着一声令下,音乐渐起,隐隐军鼓声中,郑袖引长剑起舞,众宫娥伴舞,歌曰:
一柄长剑兮一头鹰,
相辅相成兮各逞雄。
所向披靡兮斩邪恶,
扶摇万里兮傲凌空。
两强相遇兮智者胜,
光照千古兮青史留名。
显而易见,郑袖所颂之长剑与屈原的陆离剑不无关系,雄鹰究竟指谁,是怀王?还是她郑袖自己?令人费解,怀王却理解成除他莫属,哈哈大笑道:“光照千古,青史留名,好一个爱妃,你一剑挑破了一个千古不灭的真理。两强相遇智者胜,这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字眼啊!”说着他拔出佩剑,当空一挥,寒光闪闪,阴森逼人,说道:“众位爱卿听着,变法图强,昌盛我荆楚,上合天心,下合民意,此乃秉承先公遗训,孝顺列祖列宗之举。”说着他擎起宝剑,将几案上一只碧玉酒樽击而破之说:“从今往后,有敢议变法之非者,有如此樽!……”
事已至此,文臣武将,自然无敢再强谏者,朝廷之上,庄严肃穆,犹阴沉的天空,一场暴风骤雨,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荆楚大地。
屈原主持变法改革,怀王授其龙泉剑一把,朝廷内外,举国上下,有敢反对实施新法者,先斩而后奏。
怀王拜昭睢为大司马,统率全国军队,有敢割据一方,不行新法者,兴师讨之,以军权佐屈原推行新法。
新法代表了中小地主阶级和广大民众的利益,反映了他们的愿望和意志。贵族中的大多数,从骨子里讲都在反对新法,但一个个都精得像鳖,谁也不愿做那先烂的出头椽子,都在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态度对待新法,故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新法之行犹风雨雷霆,锐不可挡,江汉平原,荆楚大地,山欢水笑,春意盎然,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然而,变法改革并非没有阻力,子椒父子便是变法途中的拦路虎,绊脚石。长子司马子玉,官为司宫;次子司马子银,官为新造塩;三子司马子金,官为监马尹。其实,兄弟三人全都是不学无术之辈,酒囊饭袋之徒,既无功于国,又无惠于民,靠着贵族的特权和父亲令尹之权势,方爬上这高官厚禄的宝座。
一天,朝阳未露,霞光满天,染红了楚之荒城丘野。夏浦南门外,残垣断壁,遍地瓦砾,一根象征世袭权力的封疆神木,茕茕孑立地耸于今尹子椒的封地上。子玉、子银与家臣、家将十数人在神木周围徘徊。子玉阴沉着脸,手扶神木默默地望着远方,像似在对二弟子银,又像似在自言自语:“四处都在废井田,开阡陌,奴隶垦荒造田,贱民涌入军旅……一切全都乱套了!”
子银翘首冀盼似的说道:“左司马甘龙呢?右司马乔柱天呢?他们为何还不及早动手,难道他们的兵器利刃都是吃素的吗?……”
子玉解释似地说:“屈原办事雷厉风行,一夜之间,昭睢控制了整个兵权……完了!二弟,屈原马上就要来拔神木,废除我家世袭封地,把田分给百姓们耕种……”
子银咬牙切齿地说:“不行!这神木是先公所赐,它是爵位的代表,权力的象征,决不能让他们拔除!传令下去,封地之上,所有人等,一律不得依新法行事,倘有违者,格杀不赦!”
众家将齐声应“是”,分头传令督察去了。
有一家臣名崔嵩,惴惴进言道:“新造塩,左徒三令五申,国家大权,均归主君,贵族大夫,无一例外,还望三思而行……”
子银不等崔嵩将话说完,雷霆震怒,吼道:“又是左徒!奴各为其主,你为何总为屈平说话呢?而且我并未侵犯国家大权,捍卫自家利益,难道那屈平也要干涉?”
“这个……”崔嵩正欲申辩,说明司马氏之为正是在阻挠新法之推行,左徒不仅有权干涉,还要治罪。但是,话未出口,有一家将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奔来,禀报说:“这一顽奴,竟敢违背家主之命,依左徒垦荒之今,擅自垦荒造田,且不听劝阻,已被小人捉拿斩首,四乡之民,都不敢乱动了。”
子银拍着这位提人头的家将说:“干得好,回头重赏,将这首级挂于神木之上,号令百里,以儆效尤!”
家将奉命将垦荒者的首级悬上神柱。忽有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子金打马疾驰而至,滚鞍下马,抱拳施礼道:“两位兄长都在这里……”
“你来干什么?”子银见了弟弟,十分厌恶,强压怒火质问。
子金诚恳地喊了声“二哥”,却惹得子银暴跳如雷:“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司马家族出了你这么个叛逆者,帮虎吃食,助纣为虐,亏你还有脸来见我们!……”
子金苦口婆心地劝诫道:“二位兄长,你们骂我,打我,都无不可,但我还是要诚心诚意相劝。屈左徒严刑峻法,令行禁止。昨夜于汉水之侧,亲自监斩反变法者数百,河水都染红了。弟念骨肉之情,特来禀告二位兄长,望兄长审时度势,权衡利害,以免不测!”
子银嗤之以鼻道:“好一个怕死鬼,难怪会背叛祖宗!……”
“二哥,变法改革,势不可挡,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再一意孤行了!纵然你自己不惧死,也要为这个家想一想呀!……”子金几乎是在哀求了。
子银目瞪若铃,射出了两束蓝蓝的凶光:“家,你也配谈这个家?这个家完全毁在你的手里,整个司马氏完全毁在你的手里,祖宗在天之灵决不会饶恕你这个贼子!”
子玉虽身为长子,但生性怯懦,素来胆小怕事,见两个弟弟剑拔弩张,忙上前劝说:“自家兄弟,有话不能慢慢说吗?何必要这样大呼小叫呢?……”
子银根本不听劝,依然怒发冲冠:“大哥,愿说,你在这儿跟他慢慢说吧,子银我心如铁石,决不与叛徒为手足!”说完,带领家将忿忿而去。子玉很显出左右为难的样子,有顷,追逐子银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子金见状,高呼着两位兄长的名字,打马追去。
陈轸、昭睢、景博民、夏浦郡守吴祖德及众兵将、侍卫偕屈原视察废井田、开阡陌的情况,从远处徜徉而来,陈轸赞叹由衷地说:“左徒安邦之才,果然收到了旋转乾坤之效,变法才几天,就使昔日颓败之荆楚,面目一新!”
屈原的心情与陈轸相反,他并不满意所取得的成果及眼前的景况,他低声叹息道:“变法并非一帆风顺,垦荒令虽颁,可诸位请看,这荒山野丘,为何竟无人开垦呢?面目一新,新在何处?”
吴祖德既惭愧又有些心惊肉跳地说:“垦荒令早已宣讲多次,并不时派员四处督促检查,但是……”
屈原颇有些性急,他打断了吴祖德的话说:“我要看到青山满目,绿田遍野,不要‘但是’。命令你的下属照章执法,阳奉阴违,借故推诿之官吏,限期改正;逾期不改者,罢黜不苟!”
吴祖德羞红了脸,使劲低垂着头,且浑身在微微颤抖。景博民见状,忙为之开脱说:“夏浦系令尹子椒之封地,子椒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三个儿子亦皆朝中重臣,他们既处心积虑地反对新法,吴太守自有其为难之处……”
忽有人高叫:“你们看!……”
众人闻声举首望去,眼前威然屹立着一棵神柱,上边还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吴祖德介绍说:“这是令尹封地上的传世神柱……”
屈原眯起双眼,愣怔怔地盯着这棵不可侵犯的神柱,自责似地自言自语道:“封疆神柱,传世之物……上边还挂着血淋淋的人头,难怪垦荒令在令尹的封地上行不通……”
正当屈原这样聚神凝思的时候,有一位老人悲凉的哭声随风飘来:“天黄地绿,鬼哭神嚎……”一霎时,悲嚎的老人从路边的灌木丛中窜将出来,扑倒在神柱面前,伸出双手像是要抱那颗人头:“儿子……我的儿子!谁让你去垦荒?为什么要去垦荒?”
吴祖德吃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指着痛不欲生的老人斥道:“大胆贱奴,休得放肆!站在你面前的是左徒屈原大人。”
老人闻听,先是一怔,左徒?继而扑向屈原,抱住他的双腿,撕肝裂胆地呼喊:“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都是为了你的垦荒令,他们才杀死了他,你抬头看看吧!……”
吴祖德被弄得惊慌失措,命侍卫立即处死这个招惹是非的老家伙,屈原坚决制止了他,说道:“儿子的死对老人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儿子为垦荒令而死,于是他便恨垦荒令,更恨我这位拟订垦荒令的左徒,此系情理中的事,无可厚非。”
屈原是这样理解一位疯癫老人,但老人却丝毫也不理解他,依旧在大呼小叫:“告诉你,左徒,再也没有人相信你的新法了,全是些骗人的玩艺!……”
面对着疯癫老人的高声叫骂,屈原毫不介意,却在询问大家对此有何感想。吴祖德唉声叹气地说:“变法,难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新法却推而不动,且激起先君老臣、公室贵族的纷纷怨恨……”
景博民似乎看得比较全面些,他说:“不错,公族、大夫、贵戚中的大多数反对新法,这是变法的阻力所在,但据我所知,官吏和百姓却是欢迎新法,拥护新法的。”
屈原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地走来走去。有一高个中年,仪表堂堂,既文静又洒脱,他鼓足了勇气说:“左徒,恕草民冒昧,欲法行无阻,贵在信诚。”
屈原停住了脚,抬头望着面前这位眉清目秀的“草民”,似在咀嚼他的话:“信诚?”
高个中年接着说:“此处百姓久居令尹封地,不得不遵行其家法。如欲使新法畅行无阻,左徒必先取信于民,而后方可驱万民实施新法。”
“好,说得好极了!”屈原拍手叫绝,“请问尊姓大名?”
“鄙姓张,单名一个‘庚’字。”
“张庚,好响亮的名字!现居何职?”
“令尹庄园一名公士。”
“你认为垦荒令该如何推行?”
张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易民而垦。”
“怎么个易民而垦法?”
张庚慢条斯理地说:“夏浦、鄂渚、鄢郢诸地,人口密集,且公族、贵戚、大夫、先君老臣多居于此,长期以来,他们盘居压榨,鱼肉百姓,百姓谈虎色变,如何敢执行新法,垦荒造田呢?为使垦荒令能够顺利推行,莫若放无功之公族贵戚到江南荆榛未辟之地垦殖,以自食其力;移穷乡辟壤、瘦山恶水之民来江汉平原垦荒造田,如此以来,垦荒必势如破竹。”
屈原似在顾虑重重地问:“安土重迁,倘需移之公族贵戚及黔首百姓,不肯背乡离井以徙他乡,该当如何?”
张庚冷冷一笑说:“恕草民不恭,左徒手中之政权,司马掌上之兵权,难道是供观赏之奇花异葩吗?……”
好一个“易民而垦”!放无功之贵族垦于江南荆榛未辟之地,且用手中之政权、军权强令执行,屈原早就想到了,只是饭需一口口吃,路需一步步走,在新出台的法令中不曾订上。今日张庚既然提出来了,何不支持他试行,来个自下而上,推向全国呢?至于移穷乡辟壤、瘦山恶水之民来江汉平原垦殖,他还真是不曾想到呢,这确是一项可行的措施。看来这张庚,真乃栋梁之材也,应该重用。想到这里,屈原果决地说:“张庚所言,不失为富强之策!”说着,他转向张庚:
“你立即与我起草行文,布告万民!”
张庚愣了,不知所措,左顾右盼,半天才说:“我系微不足道之公士,如何能发号施令呢?”
屈原断然宣布:“我将这块土地,这里的百姓,全都授予你,自即日起,你便是夏浦郡守!”
张庚愣怔了半天,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在梦中,看看眼前的天,眼前的地,眼前的人,眼前挂着血淋淋人头的神木,方觉此非虚幻,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地说道:“敬受命!愿为国效力!”
站在一旁的吴祖德脸色煞白,头冒虚汗,经霜枯草似的,使劲耷拉着脑袋。屈原瞅瞅他这模样,虽觉可怜,但却不能感情用事,微微叹息道:“吴祖德推行新法不力,本应削官为民,姑念你于今尹封地为官,确有难为之处,故降职使用,回府听候委任。”
吴祖德战战兢兢地向屈原深施一礼说:“谢左徒宽容之恩!”
屈原命张庚将神柱上的首级取下,并将四乡民众唤来。这个人是为垦荒而死的,便是维护新法的有功之士,要当众厚葬于此。
张庚奉命,兴高采烈地前往四乡传唤民众,跟怒气冲冲而来的司马子银撞了个满怀,子银怒斥:“张庚公士,你瞎了狗眼!……”
张庚滑稽地作了个鬼脸,不无戏谑地纠正说:“太守,二公子,你应该称我张庚太守!……”说完,以鼻嗤之,风风火火地奔四乡而去。
子银大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来:“太守?什么太守?……”
屈原亦不无戏谑地说:“夏浦郡太守,怎么,不像吗?”
子银似一只好斗的公鸡,昂首挺胸向前:“屈左徒,张庚是我的家臣,一个小小的公士……”
屈原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左徒,有权任命下级官吏。你在楚廷为官多年,连这一点也不懂吗?”
一句话塞得子银喘不过气来,焦躁不安地窜去跳来,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拔剑向前:“屈平,你欺人太甚!……”
昭睢眼疾脚快,子银的佩剑刚刚出鞘,便一脚给他踢飞,同时上前抓住了他的前胸:“你要行凶杀人吗?……”屈原严峻地:“昭司马,放开他,看他还有些什么话要说。”
昭睢顺手一扯,将子银扯了个趔趄,险些摔个嘴啃泥。子银定定身,静静神,暴跳怒吼:“这里的天,是我家的天,这里的地,是我家的地,这里的主人是我,是我!……”
屈原平静如水,但却威严如山,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之大权,统归主君!贵族子弟,无功不得为官。司马子银无寸功于国,从现在起,免去新造塩之职,并从贵族簿籍上除名!”
当头一棒,五雷轰顶,子银那嚣张的气焰顿时熄灭。屈原的面孔板得铁青,似阴沉的天空,他命令昭睢道:“在你军队士卒的名册里,加上司马子银的名字。让他先学会怎样当一名士兵,待有军功之后,再行封赏。”
昭睢抱拳应“是”。子银像注射了兴奋剂,突然精神回位,歇斯底里地指着高耸的神木叫喊:“这神木上刻的可是祖宗之法,这是先君给我家的封地,我既是司马氏之后,就是这封地的主人!”
屈原轻蔑地一笑:“祖宗之法,不足为训!区区朽木,即刻除之!”
子银色厉内荏地说:“你……你敢!”
屈原又是轻蔑地一笑:“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一棍朽木,有何不敢!……”
说话间,民众奉太守之命,纷纷从四乡赶来,愈聚愈多,将这棵神圣不可侵犯的木桩围得水泄不通。屈原见民众来的甚多,很是欣慰,指着神木高声讲道:“这根木柱不顺天意,不合民情,本官受天之命,顺民之意,要将它拔除。有遵令拔木者,本官将给以重赏!”
场上先是死一般沉寂,继而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侍从持铜盘端赏金立于屈原之侧,屈原告诉大家,令出如山,决不食言!铜盘内的赏金在不断增加,由十两增至五十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壮汉走出人群,奔向神木,躬身把柱,深深运气,将那威严的神木渐渐拔起,用力一推,木桩轰然倒地。场上一片欢腾,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欢呼与喝彩。屈原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个壮士!”说着走上前去,询问他的姓名。这位勇敢拔除封疆神木的壮士叫郭玉德,系令尹府上的一位家奴。他死活不肯收受赏金,屈原说:“你遵令有功,当受此赏。现任你为都尉,望以后伺机报国!”
郭玉德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磕头谢恩。
拔除神木之后,屈原下令,为众奴开枷除锁,厚葬死奴,就埋葬在拔神木的那个坑内。屈原说:“为耕战而死,虽死犹生!愿你们勇于耕战,以报主君之大恩!”百姓们热烈响应,欢呼,跳跃,歌舞相庆,漫漫原野,形成了欢乐的海洋。这欢呼,这雀跃,这歌舞,此起彼落,一浪高过一浪。
曾几何时,司马子银的气焰是那样的嚣张,现在蔫了,他蹲在欢乐的人群外,双手捧头,叹息不已,淹没在变法改革的汪洋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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