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骇版03章 苏秦的间谍生涯

  伊阙大战后第五年,孟尝君罢相离开齐国后第六年,通向山东齐国临淄的大道上,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时间正是公元前288年。

  黄河浩荡,山色参差。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的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黑幽的胡子。两旁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景色凄清。飞鸿满野,麋鹿游行。那时的野生资源想来还很丰富。随着车子的颠簸,这个人缀在腰带上的晶莹的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这人就是苏秦。

  苏秦早年家住洛阳城,小区的名字叫“乘轩里”——当时的街区跟现在一样,比如“骡马市胡同”是贩卖骡马的地方,“乘轩里”大约常有乘轩的贵官经过,因而得名(轩是带遮阳圆伞的车,现在的车敞篷为美,当时的车有伞高贵)。

  洛阳四通八达,是商业大都会。苏秦的大哥、二哥都是知本家,他俩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苏秦是小三,苏小三很羡慕俩哥哥的事业。

  俩哥哥有什么事迹呢?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赵国打算向北进攻燕国。苏秦的大哥苏代就跑去出点子,对赵王说:我在来贵国的路上,看见一只鹬(就是鹤之类的东西)跟一只蚌搏斗。鹬啄住了蚌的肉,蚌夹住了鹬的嘴。鹬说,几天不下雨,我就渴死你个小样的。蚌说,几天不松手,我就夹着你鸟嘴饿死你!正闹着呢,渔人过来了,把战斗的哥俩都给抓进笼子里了。如果贵国向北攻打燕国,我恐怕强秦就要从西边扮演渔夫的角色,得志于你们赵国领土了。于是赵国终止了攻燕计划。苏代也就从燕王那里拿到了奖赏——咨询费。

  苏秦到了三十来岁年纪,在咨询业混得并不行,除了娶了一个媳妇以外,尚无别的成就。他准备向大哥学习,把自己包装一下。

  现在作咨询的人,必须有一套行头:一套假冒名牌西服,几根劣质领带,外加笔记本电脑。苏秦也给自己弄了一件黑色的貂裘,深颜色的比较像智者。他还需要一辆马车,但没有私家马车可坐,于是就让马车坐他——他弄了一辆桑木车轮的小车,自己拉着出发了。

  车上不能装商人的俗气的金玩玉器,当然也不能装农民的大粪。按《战国策》记载,苏秦车上装了一箱子书。他没有珍贵的漆器木箱,就用草编了一个草箱子。此外还有一个口袋,里边是必要的细软。当时的口袋跟现在不一样,叫做“橐”,也就是把一个布筒,两头都扎上口,就是橐了。这是穷人因陋就简的做法吧。

  于是苏秦就准备离开洛阳,到最南边的楚国和西边的秦国这俩知识稀薄的地方去骗客户。一般咨询的人都明白,要到缺知识的地方去兜售知识才能拿到项目——比如北京的咨询师都是往河北、山东这些周边的地方上山下乡。在知识密集的北京,反倒吃不开。

  于是苏秦长途跋涉来到楚怀王那里拉项目。楚怀王很不好见,苏秦说:“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传达室的干部比鬼还不容易露面,见大王更好比去见God。

  苏秦做了好几个项目建议书,送进去,内容大约总脱不开人云亦云的“任用贤人”之类,跟现在咨询顾问常说的“以人为本”这样的废话差不多。楚怀王觉得隔靴搔痒,没有聘请他立项的意思。

  苏秦就抱怨说:“楚国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粮食贵得像玉石,烧火的柴薪贵得跟桂树一个价,妈的,我不伺候了。”于是,离开了楚国,往知识稀薄的西秦碰运气(虽然没谈来项目,但苏秦毕竟为我们创造了“食玉炊桂”这个成语)。

  苏秦于是来到秦国,秦国这里也不是人待的。他在旅馆里累计写了十篇presentation(项目建议书),献给秦王,都无回声,直拖到盘缠花光,无可奈何,才终于被旅店主人客客气气地赶出了客房。

  此时的苏秦,双轮车已经不见了,马夫也没了,黄金全部用光了,貂裘也因为花不起钱请人干洗而敝旧了。他只得自己挑着书袋子,往回家路上走。

  当时联络各大诸侯国的是国道,道上的旅馆分两种。一是官办的,官人们可以住,有钱的还带着乐队,晚上在驿站卡拉OK,但这不适合苏秦。适合苏秦的是私营旅馆,叫“逆旅”。由于虱子多,苏秦每天早上从逆旅起来,都要浑身散抖,好像跳hip hop。

  当时国道上有公共汽车,叫传车,但也是给官人用的。苏秦是个布衣,没资格坐,又没有私家车,只好步行。苏秦日行百里(当时100里合现在41.5公里),形容枯槁,面目黎黑,脚上都磨出了老茧。为了走得好,他还打着绑腿。

  有时候他累了,就倒在路边睡下(这倒节省了旅馆钱),苏秦裹着忧愁,幕天席地睡得大有野趣,直到次日黎明,一头过路的毛驴突然在他脑袋边大声喊叫,叫醒他起来继续走路。

  洛阳快到了,近乡的人心情更胆怯了。苏秦小腿酸疼,好像战场上退下来的败兵。

  回到乘轩里的苏秦,再次被“乘轩”两个字所刺激,顿感羞愧难当。自己不但没有乘轩,反倒连出门时的双轮车都没了。困顿狼狈的苏秦,展现在兄长妻子面前,已经跟鬼差不多了。他家里惟一的不动产——就是他娶来的媳妇,根本不搭理他,兀自在缝纫机上操作,低着头。他的嫂子根本不给他点火做饭,而是埋怨说:我们洛阳人自来都是做生意的,追求20%的商贸利润,而您释本而事口舌,放着好好的产品不卖,偏去卖知识,如今大困,不亦宜乎!

  苏秦喟然长叹: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我完蛋了!

  既然妻子不以他为夫,想必睡觉时也不许他上床。看见媳妇用被子死死地裹着自己,苏秦只好到客厅里去睡。夜半无聊,他就在堂上翻出些旧书来。

  苏秦决定不再怨天尤人,他反躬内省,决定穷且益坚,知耻而愤发。他按着战国七雄的地图,反复揣摩,苦心深研。他一边读书,一边“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为我们兢兢业业地创造“悬梁刺股”的成语,把他头发上的虱子都感动了。

  这只虱子是从逆旅带回来的。由于苏秦把头苏发悬在屋梁上吊着看书,结果很多头发都被弄掉了。随着学问与日俱增,脑顶上也越来越秃。虱子在苏秦的头顶散步时,对自己孩子感慨地说:“孩子们啊,光阴似箭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这里才是一条小路呢,现在都变成了广场了!”

  《太公阴符》是鬼谷子商学院的必读教材,苏秦从箱子底里翻出了它,伏而诵之,茅塞顿开。书的开篇的一句话是:“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具体意思含糊不明,有点九阴真经的味道。接下来,“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这一句令人眼睛一亮。苏秦大约读到这里开始醒悟,他激动地拿起手上的锥子猛扎自己,结合着天下的地图,萌生了给北边燕国作项目的思路。

  苏秦为什么想去帮燕国呢?因为燕昭王正在发出求贤令,请人做项目。

  当时有一个项目做得很差的家伙,叫做郭隗,由于做得差,燕昭王不打算给他咨询费。他就急了,编了个千里马的故事忽悠燕昭王:“Long long ago,有一个国君,想花一千斤黄金买一匹千里马(当时的黄金只用于大宗交易或奢侈品购买,以及奖勉臣僚,列国贿赂,一般不进入日常流通市场),三年都没有买到。后来经马贩子介绍,找到了线索,结果这宝马已经死了。可是采购员还是花了五百斤黄金买来马骨交差。国君大怒:‘我要的是活马,你怎么买死的!’采购员说:‘死马尚且花了五百金来买,活马就更不消说了,天下一定认为您是真正爱马的,千里马不久就会摇着尾巴来到。’果然不出一年,千里马就买到了三匹。”

  “您什么意思啊?”燕昭王问。

  “大王如果真要想找人做项目,不如就把欠我的咨询费给我,天下有名的咨询师知道了,就会想:连区区郭隗这么个junior consultant都能混到好多钱,那我们这些senior consultant岂不就更能发财了吗。必然蜂拥而至!到时候您国富兵强,指日可待啊。”

  于是燕昭王把黄金都从国库里搬出来,招致天下贤人。他筑了一个高台,上面摆满黄金,放出话去,谁有能力做咨询项目,都尽管来吧。于是大将乐毅跑来了,苏秦跑来了,邹衍、剧辛也跑来了。

  邹衍创造了五行学说和大九洲说。所谓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世界,黄帝是土德。大禹是木德,木胜土,大禹的夏代替了黄帝时代。商汤是金德,金胜木,商代替了夏。周文王是火德,火胜金,周代替了商。邹衍试图用阴阳消长、五行相胜理论,来说明旧的王朝必然灭亡,新的王朝必将出现。这种理论很符合战国诸侯们的需要,用以说周代的灭亡,势出必然,成为战国七雄争胜的舆论工具。于是,邹衍成了当时的大红人。他来到北方偏僻的燕国做项目时,燕昭王激动地拿起扫把,一边躬身扫着地,一边倒退着迎接邹衍进门——燕昭王把自己比喻成臣妾奴仆,真是礼敬无以复加了。不过,后来邹衍的“五行学说”堕落为迷信道士看风水之类的工具。

  燕昭王为什么要这么卑躬屈膝,敬事贤人呢?他是被逼得没办法。燕国在二十年前被齐国灭掉,后来勉强复国。

  燕昭王登上王位时,正是满目疮痍,土地荒芜,人民离散,一派战后的凄凉景象。于是他高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以收拾残局,振兴燕国报仇雪恨,以齐人为报仇目标。

  潇水曰:燕昭王的黄金台很出名,是知识分子向往的地方。“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这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诗句,大有古今兴废之感。陈子昂这么叫唤,是希望唐朝皇帝重用他,赏他黄金。古代中国文人,都是这样的,巴望着燕昭王这样的明主,抬举他,可惜他们除了作诗以外,治国的本事大多迂阔。君王们真用了他们,才算冤大头呢。

  燕昭王接见了苏秦。苏秦说,“我做的咨询项目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做战略咨询的。”于是他为燕昭王做了一次SWOT分析:

  “燕国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这可以勉强算是你们的Strength(强项)。不过你们的田地不够肥美,特别是北部地区农夫不事田作,全靠吃大枣、板栗过活(我们老家就出“迁西板栗”),这是内部的Weakness。至于外部,我看到的全是threat(威胁)。你南边的赵国如果想进攻你,发号兴令,不到十日,数十万之众就可以抵达你们国都。”

  “还有更大的威胁来自齐国。齐国名列万乘之国,目前正打算吞并东南邻国宋国,倘使齐吞宋,那就是两倍的齐国了,再加上附属国鲁、卫的力量,绝对是‘强万乘的国家’(more than万乘的国家)。夫以齐国一国之强,犹不能支,若以三倍的齐国以临弱燕,再加上可怕的赵国,那您燕国不就完蛋了吗!”

  燕昭王出了一身冷汗:“是啊,寡人早就知道,燕国是北方弱国,却和齐国大国有血海世仇。我自嗣位以来,吊死问生,与百姓同甘共苦,昼夜思想报复齐国。寡人寝居不安,食饮不甘,亲身削制皮甲的叶片,我的媳妇也不闲着,昼夜搓捻编结皮甲的丝绳(地下兵工厂)。我有深怨积怒于齐,一定要报仇啊!”

  苏秦说:“按您这种办法,是报不了仇的。天下战国有七,燕国独处其最弱,硬打怎么能行呢?我听说,有本事的人能做成大事,在于‘转祸而为福,因败而成功’。什么意思呢?挑战就是机遇,你的threat 也正是你的opptuinity。齐人如今想并吞南边的宋国,这正是您的机会。他攻宋疲于战斗,国力必然大耗。您应该派兵助齐人吞宋,装出一副孬种的样子,拼命让齐国到南方宋国战线上去消耗。随后您再绝交于齐,率天下之兵以伐齐,不用几次大小的战斗,齐国必然覆灭,这就是我的弱齐强燕之道,是我给您设计的战略啊!”

  燕昭王闻言,不禁佩服万分,击掌赞叹。

  苏秦接着说:“齐国有个大力士‘乌获’,能举起千钧之重,但他一旦老了,一个女子都能打得过他。这正是齐国的写照啊。我们就是要消耗齐国,让它由壮变老。”

  苏秦的策略,跟当年的勾践如出一辙,都是以柔克刚的路子。燕国与齐国的关系,也跟越国与吴国没什么两样。历史真是不断重复的啊。

  苏秦想出这个战略,大约跟他在家发愤研读《太公阴符》有关,里面那句“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苏秦读到时曾经高呼:“此真可说当世之君矣!”

  “阴阳相推”是中国道教思想的精髓。阴阳这对矛盾势力互相激化,推动事物向激烈尖锐的反面发展。齐国目前是强国,养之使之更强,太强必折,折而变弱。

  于是,燕昭王决定派苏秦“阴出使”于齐。所谓“阴出使”,就是从事间谍活动。燕昭王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秦国有二十等级爵,东方诸侯则依旧是传统的上卿、卿、大夫等级爵)。

  秦昭王为苏秦准备了一百五十辆豪华马车,开赴齐国去当间谍,公开使命是“循齐”(加强燕齐两国友好程度),向齐国表示臣服,以燕助齐伐宋,实际则要完成“促齐伐宋、弱齐强燕”的间谍任务。苏秦独入虎穴的勇敢和智慧,最终将成就他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名间谍的美誉。

  苏秦时年四十来岁,在他的身后,一百五十辆豪华的马车跟随着他,车子上都涂着光可鉴人的漆,漆上又有画,画的是鸟兽鬼怪。开往的目的地是齐国临淄。苏秦结驷连骑,车多币重,富贵骄人,拟于王者,相比于从前他遨游数年却天挫英雄的坎坷时光,真可谓云泥分判。

  据说苏秦还一度抽时间回了故乡洛阳。亲戚们一起跑到郊外迎接,都不敢仰视。苏秦的嫂子最搞笑,俯伏在地,侍奉递食,好像委蛇一般。苏秦笑曰:“何故前倨而后恭也?”嫂子赶紧以面掩地,拜了两次说道:“因为如今看见季子您位高而金多也!”直率!不愧商业城市人的说话风格。如果换了北京人,一定这么讲:“因为你为社会做了巨大贡献。”

  苏秦轻轻舒出一口春天的气息,他散掉千金(一千斤金子),以赠宗族朋友。那些从前苏秦一起混的,都喜笑颜开了。

  关于苏秦的事迹,历史上有种种不确的传闻,甚至司马迁也把他与张仪混为一个时代的人了。其实苏秦开始活动的时候,张仪早已经死了。

  1972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好些写在帛上的书信,叫做帛书,即所谓《战国纵横家书》,其中有十三篇就是苏秦去齐国当间谍时候写的绝密信件的抄本,传阅范围很小,其历史价值不可估量。如果司马迁有幸看过这些东西的话,他的《史记》相关部分就要改写。

  遗憾的是,这些帛书颇有残破,甚至有抄错行的地方。这个抄的人也太不严肃。不过也不能怪他,他是从“策”(一片片竹简串连起来,就是当时的书,叫做“策”)上抄写下来的,而竹简用丝绳串连成策的时候,往往串错顺序,导致某信的内容串到另一封信里边去。这个家伙从“策”向帛书上抄写的时候,也就糊里糊涂地错抄过去了,使得十三封信仿佛蒙太奇的电影一样让人模不着头脑。不同学者给出了十三封信的不同排序,一直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样,借助十三封信,我们可以探究到苏秦入齐后的一系列支离破碎的片断镜头。

  苏秦入齐的当时,历史背景是这样的:齐国看见秦国向中原的韩魏扩张(以五年前的伊阙大战为高潮),自己也不甘落后,目标瞄准宋国。宋国在中原东部,在山东、河南交界,齐国的西南方向,号称“膏腴之地”,肥得流油。

  但是宋国是五千乘之国(万乘是大国,五千乘属于二流大国),颇有战斗力,不是齐国一下子就能干掉它的,而且秦国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众所周知,当时的国际关系跟现代世界一样,任何一国的开疆拓土必然使自己变得强大,从而威胁到其他国家的安全,甚至影响附近现有霸权国家的地位。所以,他国势力特别是霸权国家必然去干涉和扼制它的扩张。譬如伊拉克出兵占领科威特,使得伊拉克一跃成为世界第五军事强国和中东区的小霸,遥远几千公里外的其它大国都不干了,纷纷干涉,迫使伊拉克撤兵回来。

  齐国的壮大就是秦国的削弱,所以秦人不会允许齐国吞宋的。但是秦国离得远,无法直接干涉齐国。那么,教唆别的国家前去干涉齐国就好了。

  于是,秦昭王的相国魏冉跑到赵国,唆使赵国去找东方的齐国打架,从而牵制齐国的吞宋扩张计划。这种策略叫做驱狼斗虎,现代社会亦是如此,比如美国想限制中东阿拉伯势力,但自己离得远,不便直接干预,就叫以色列来斗阿拉伯。

  但是,赵国人不愿意当以色列,不愿跑到战场上去给秦国人卖命当炮灰,魏冉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魏冉想,赵国不肯打齐国,那就让齐国打赵国也可以啊。反正只要这两个国家打起来了,齐国就无暇向东南扩张吞宋了!

  于是,秦相国魏冉兴冲冲地又跑到大东边,找到齐王不怀好意地兜售自己的计划,怂恿齐国攻赵。齐王不知是计,只见了攻赵的好处,傻乎乎地同意了,并且跟魏冉约定了伐赵日期。

  魏冉高高兴兴地离开齐国,等着看齐赵掐架,从而实现了以赵人牵制齐人南下吞宋的目的。

  然而,魏冉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得意洋洋地坐着车子,离开齐国返回陕西老家去报功时候,北方燕国来的苏秦,这位战国时代最大的纵横家,前来挫败他的计划了。

  在临淄盛大的迎接宴会上,齐王接待了苏秦,并且以请教的口气给新来的苏秦出了道难题:“嘻!苏子来得正好。秦国的相国魏冉,也刚刚离开了我们这里。他劝说我们伐赵。我已经答应他了。苏子以为如何?”齐王已堕入魏冉的计中,尚不自觉,多亏苏秦点拨他道:“不要打赵国,赵国是块硬骨头,不好啃。我建议您向南打宋国,宋国是膏腴之地,得宋国一里土地,相当于得他国十里。宋国的“陶邑”(今山东定陶)四方辐辏,交通发达,是倒爷群聚的地方,从前范蠡先生就在这里经商当了大款,可以收很多商业税,值得您去占领。总之伐宋之事,令您国重名尊,此汤武之举也!”

  这话坚定了齐王取宋的一贯信念,他赶紧修改了被秦人拉偏了的主攻方向,不跟赵人缠斗,而全力南下攻宋。这可把旁边的相国韩珉气坏了。

  韩珉是亲秦派的,奉行魏冉政策,是秦国在齐国的特派员,主张促齐攻赵,从而防止齐人吞宋。

  韩珉不便于直说,就冷笑道:“哼哼,打宋国固然好,但是赵国在我们北方,它如果从背后干涉我们,我们怎么吞宋啊?所以当下考虑,还是要先打赵国,让赵国人服气了,我们再安安全全地南下伐宋!”

  “非也非也!我们可以外交手段,促使赵人服气,何必动武于赵!”苏秦说。

  韩珉一下气子没词了,气得干吹胡子:“那好,你有本事,你去找赵国去,让他服。也算你了不起!”

  齐王听到这里,做了总结发言:“显然,还是伐宋更为有利。但是如果赵国在背后捣乱的话,我们就难以得手了。苏子,你能不能替寡人走一趟,说服赵人与我们结好,这样齐赵两国相安无事,寡人方才可以得志于南边的宋国。”

  苏秦衔齐王之命,向东北方向去找赵国(河北、山西部分地区),想说服赵国与齐国结好,不干预齐国南下灭宋。而齐国灭宋,又正是苏秦“促齐攻宋,消耗齐国,弱齐强燕”的间谍使命的既定步骤。

  几只燕子飞快地变换着队形,轻轻地掠过苏秦的脑门。苏秦来到河北邯郸。赵国人会答应结好齐国吗?赵国这时候的大当家的,是权臣李兑。七年前,李兑伙同公子成饿杀了赵主父,从此李兑专了赵国之政,贵为封君,号奉阳君。

  《战国策》上说奉阳君李兑甚不趣于苏秦——意思是feel sick at 苏秦,对苏秦很讨厌。苏秦想改变这种局面,于是先派人传话给李兑说:“我苏秦是代表着燕国利益的。如果我们燕国投入齐国的怀抱,齐、燕合作伐赵——从东、北两个方向夹击,你们赵国就孤立危险了。只有燕国与齐国对抗,你们赵国才安全,是不是这个道理!而您却feel sick at 我,这等于逼着我燕国跟齐国结好。我私下认为您不够聪明啊!”

  李兑听完,觉得有道理,赶紧大张旗鼓迎接苏秦,作出亲近燕国的姿态,以示燕赵结好,目的在于恐吓齐人不得轻举妄动。

  苏秦大模大样来到赵国以后,下了豪华马车就开始骂李兑:“你以前饿杀赵主父,天下人都知道,按道理你是该灭三族的。一旦诸侯以此借口来打你,你还有活路吗?你的情况,危如累卵啊。如今听我的话则生,不听我的话则死。”

  李兑气得要死,恨恨地问:“你有什么话可以指教我!”

  苏秦转而和颜悦色,说道:“您现在有权,还不怕。但未来退休了,别人计较起你饿杀赵主父的事,那就危险了!所以,您退休以后最好避到别的国家去。宋国的陶邑,富得流油,倒爷群聚,商业发达,抽的商业税够您吃几辈子的。您如果夺得它当封邑,退休以后闲居那里,岂不又安全又发财。”

  “陶邑是宋国的大都市,怎么能成我的封地呢?”

  “我教你啊——如今齐国正想向南吞灭宋国,您如果与齐结好,助齐灭宋,将有大德于齐,齐王就可以把陶邑送给您作为回报。这么好的事情,一百年也遇不上一次!”

  李兑没话说了,于是默许齐国攻宋。作为回报,李兑将得到宋国陶邑。

  三言两语,苏秦就实现了“结齐赵”的计划,举重若轻,这是纵横家的牛叉之处啊。既然得到赵国默许,于是齐王放手发动了第一次的对宋战争,在公元前288年前后。

  潇水曰:李兑为了个人私利,不惜让赵国与齐妥协,这正是权臣误国之处。

  现在我们说说宋国,这个即将要挨齐国打的国家。

  宋国国君宋康王,如苏秦所说,确实是个昏君,有的史书把他与夏桀相比,称之为“桀宋”。他表现出来的精神病症状是“射天笞地”。具体做法是把一袋牛血挂在竿子上,给它穿上铠甲头盔,高高地悬挂起来当作天帝,用箭射,表示天帝被他射得大出血了。这固然有哥白尼精神,是人定胜天的豪举,但当时人普遍说他是污蔑神灵,极其狂妄。

  宋康王为什么这么狂躁呢?宋国的祖先是商朝遗留贵族,按照当时的理论,上帝已经放弃了商朝(“天之弃商久矣”),所以他憎恨天帝。此外他还憎恨列国诸侯。宋康王有一个超常之处:就是铸了诸侯之像,让它们在他的厕所里侍奉他。他方便完了以后,就揪着诸侯人像的胳膊瞎摇晃,拿脏东西弹诸侯的鼻子。这是他的精神胜利法。

  还有一件事,宋都城墙的拐角上,有一只老家贼(就小雀啊)怀孕了,生了一个大老鹰,全城人轰动——可能是小雀被老鹰强暴了。宋康王叫史学家占卜。占卜结论是:“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大喜,于是趁着孟尝君发动那场著名的“齐人远征秦国三年”的愚蠢战争,齐军主力胶着于函谷关一线的时机,宋康王发兵灭掉了邻近的滕国,于是乃更加自信,好勇而不好仁义。

  公元前288年,齐国在苏秦的唆使下,以及赵国的默许下,派大兵延东南方向的宋国挤压过来。

  宋康王虽然骄横不可一世,却在齐王的“汤武之举”面前败下阵来,被迫割让淮北之地讲和。这是齐国第一次伐宋之战。

  燕昭王也派出了将军张魁率燕军二万,自带粮食,参加了这次战役,协助齐军。这跟当年越王勾践派遣三千军队追随夫差进攻齐国是一样的,目的是为了怂恿齐国前去消耗实力。

  但是张魁却没有范蠡那样的素质。范蠡入吴侍奉夫差的时候,假装尽忠尽责,惟妙惟肖,把夫差感动得都要收留他为臣。张魁虽然嘴巴里也是对齐王惟命是从,但身体语言却调整得不好,传达出很多忿恨的信息。是啊,从前齐王的老爹齐宣王灭掉燕国,没少祸害燕国人民,后来齐王又在“权之战”覆灭燕国十万大军,真是两代世仇。张魁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不断背叛着他的嘴巴,于是齐王就高高兴兴地把他杀掉了,从而冻结了他可恶的身体语言。

  燕昭王闻讯之后,“泣数行下”——好几行眼泪从好几个眼睛里流下来。昭王哭了,抬眼命令:“我下令,全国整顿,磨刀喂马,以攻齐国,为张魁报仇!”

  他的属臣凡繇上前劝阻:“大王不是一个贤主啊,请接受我的辞职申请!”

  燕昭王一愣:“您这又是为什么啊?”

  “从前国家遭乱,先王(就是您的死爹)死于齐军之手,大王您悲痛异常却仍然忍辱事齐,就是因为报仇的力量不够。现在张魁死了,而大王准备攻齐,分明是把张魁看得比你爹还重要了。所以,我申请辞职而去。”

  以燕国的虚弱,是根本没能力打齐国的,打只能自取灭亡

  燕昭王沉吟半晌,决定停止自己的鲁莽行动:“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凡繇说:“请您身披缟素(丧服,表示自己罪该万死),避舍于郊(离开宫殿,去郊外找个草房子住着),派个使臣卑躬屈节地去齐国谢罪,说:‘这都是寡人的罪过,寡人用人不当,派张魁这个身体语言不好的家伙出使佐齐。您齐王是天下贤主,从来不杀诸侯来使的。为什么惟独杀张魁了呢,一定是这家伙不是好人,被您杀掉。是敝国用人不当,派人不良,择人不善。燕昭王愿意变更请罪,请您宽恕。’”

  燕昭王心说:“这可真是比勾践还够贱啦!”于是,他穿上白丧服,住到茅草房里请求齐国宽恕。

  使臣把话语转达给齐王的时候,据《吕氏春秋》记载,齐王正在“大饮”,左右都是官吏,他哈哈大笑:“好听!你们大王真是会讲话!来,再给寡人重复一遍。”

  使者鼓着嘴又重复了一遍,他又哈哈大笑,全不知道已经堕入燕人促齐伐宋,以消耗齐人的计策之中了。他在左右官吏和诸侯宾客面前出尽了风头,然后说:“好啦,告诉你们大王,不要再住在草房子里了,回宫殿去住吧。”

  齐王特意派了“小使”(地位卑微的使者,以示羞辱),至燕国宣布自己的旨意,令燕昭王“复舍”(回宫)。

  齐王志大而骄,是其性格中的死穴。

  张魁之死,令苏秦深感不安。齐王今天敢杀张魁,迟早也敢杀我。于是他派人报告燕昭王,请求不再在齐国当间谍了——掉脑袋的风险啊。

  燕昭王回复说:你小子休想!你离开齐国,将对燕国极为不利。苏秦只好留了下来,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后来苏秦在信件上回忆这件事,说燕昭王是“强之齐”——强迫苏秦留齐。强迫两字,反映出燕昭王有点像勾践那样“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的一个狠人的样子,比较以自我利益为中心。并非简单的黄金台上散金求贤那样纯粹大好人。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句话通常表示我们正在推测,但是推测是接近真相的):齐国第一次攻宋后,未敢深度击压,旋即撤兵,是因为担心西方秦帝国主义的干预。

  我们知道,一国的开疆拓土必将打破它所在地区的均势,从而遭受干系国的武装干涉。这是齐王和苏秦都深知的铁一样的规律。现代社会也是如此,美国人把这个叫做“均势原则”。美国为了维护自己的独霸局面,所以非常关心世界其它每个角落的势力均衡,为此它不惜支持英国,以英国来遏制欧洲众蝎,避免欧洲大陆中有哪只蝎子长成霸主与美国抗衡,从而保证了美国的安全和霸权的持久。

  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英法两国要求推倒腐朽的慈禧太后,支持光绪亲政。这就是为了让光绪能够有所作为,适度提高中国的国力,从而起到牵制附近俄国的作用,避免俄国在远东独霸。而俄国人当然不希望出现有竞争力的邻居,于是激励保护慈禧,希望晚清维持一个懦弱腐朽的状态。英法的意图,就是一种地区均势的考虑。

  再比如,英美支持蒋介石这个peanut,也是出于一种东亚均势考虑,以此制约苏联等强国的发展,倒不是因为它喜欢老蒋的光头和小胡子。

  跟美国遏制欧洲的“均势原则”是一样的,战国七雄之间也很注意“均势”,会对自己的竞争对手的扩张进行遏制,以便求得对手所在地区维持“均势”状态,避免该地区诞生霸主,或者避免该地区既有霸主势力进一步扩大。所以秦人不愿意看见齐国吞宋,不愿意齐国吞宋壮大后成为东部霸主。他希望东方保持“均势”状态。于是秦人竭尽全力阻挠齐人灭宋,并且力求保护宋国。前番,秦相魏冉打算促齐、赵相斗,从而牵制齐国,使齐国无暇灭宋,但是被苏秦挫败了。但是秦人贼心不死,又在蠢蠢欲动。

  为了根本防止秦人的干预,苏秦想出了一个极为奇谲的高明主意:假如我们能以齐、赵、魏、韩、燕五国主力合纵攻秦,势必把秦国压迫得抬不起头来。趁秦人与五国群殴,秦国气沮,无力干涉之际,齐国第二次大举兴师灭宋,就可以一鼓而得志了。

  这个伟大的设想可以说是战国时代最大的一个阴谋(或者说阳谋,齐国的动机对五国并不保密)。苏秦把这个大阴谋讲给齐王听的时候,两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栗。谁能实现这一伟大阴谋,促使五国攻秦呢?那当然只有战国时期最伟大的外交家、纵横家——苏秦同志了。

  于是苏秦奉命,开始了他穿梭五国的口舌外交征程。“孔席不暖”、“墨突不黔”,这两个词是形容古代盲流的,形容苏秦也合适。孔子周游列国,刚落脚一个地方,席子还没焐热呢,就卷起来又走(孔席不暖)。墨子天天到外面办业务,家里不生火做饭,也不回来吃,所以烟囱都没黑烟子(墨突不黔)。苏秦也是一样,他奔走列国,“遍事三晋之吏”,向魏国权臣孟尝君(相国)、赵国权臣李兑(相国)和韩徐为(赵将)等人陈述厉害,促使他们合纵攻秦。

  但是这些孟尝君、李兑之徒,私下都与秦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与秦国绝交,好比让他们不吃饭一样。谁肯跟秦国闹僵啊,以后自己还怎么混啊。

  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黄帝的近邻们都不肯出面帮黄帝,因为不愿与蚩尤闹僵关系。想说服诸侯攻秦,就像黄帝说服各部落助他攻蚩尤一样,这事连黄帝都会很难办。但是,苏秦做到了。

  因为他的主张顺应了当时天下大势。当时中国的天下,是东西两极强国对峙的局面:齐秦一东一西,势均力敌,对峙战斗。夹在齐秦中间的,是一系列弱国,从北向南排列,依次是燕、赵、中原的韩、魏、楚。

  如果齐、秦两强互相对打,对夹在中间的诸侯各国来说,是相对安全的国际环境。两强互相牵制,都不允许对方肆意攻击周边诸弱以自强。列弱得以喘息。甚至列弱可以趁机发财。譬如当年孟尝君组织齐、秦对打时,中间的赵国和宋国,就蠕动兴兵,各自灭掉了中山和滕国,发了一把小财。总之,两强对峙的局面,利于中间弱者求得生存,是一贯的道理。这个道理,放到当代,也是极其适用的,譬如:越南和阿富汗都曾先后战退入侵的超级大国——美国入侵越南,不能得志;苏联占领阿富汗,也最终灰溜溜地退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当时是两个超级大国对峙的时代。越南成功地撵跑了美军,是依靠了身后的苏联和中国撑腰,所以能把美军拖垮。阿富汗终于摆脱苏联侵略军的魔爪,是因为得到欧美的支持,所以令苏联人铩羽而归。而一旦苏联破灭以后,世界上美国一极为大,国际局势由对小国有利的两极变成了不利的一极。伊拉克这样的小国贸然挑衅美国,终于遭受灭顶之灾,就是因为萨达姆缺乏对世界大势的了解。他对国际局势的观察理解力,比不上两千年前的苏秦啊。

  不管怎么样,齐秦两大强国对峙,是当时天下弱国的共同呼声。当时人说:“齐秦不合,天下无忧”。

  但是,一旦齐、秦两强连横,对中间弱国来说,就是灾祸了。就好比希特勒和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东西交好,夹在中间的波兰就倒霉了,很快被德国灭掉。战国时代也是如此,齐、秦和好,势必分头瓜分中间列弱——因为两极合作,往往会就相互的攻伐行动达成谅解,划分势力范围,进而瓜分天下,大家就等着倒霉了。

  所以战国时代的中间诸侯各国,都乐意看到齐秦对峙,所谓“离齐秦之交”。苏秦让他们合纵攻秦,正合了他们“离齐秦之交”的愿望,有利于自己的生存乃至壮大。于是苏秦游说三晋的事业,举重若轻,就是因为苏秦熟谙天下之大势,选择了符合列国利益的主张去行事,因而事半功倍,顺利促成了五国攻秦之势。

  看来,光评舌头,没有脑子是不行的。

  苏秦凭着自己敏锐的洞察力、高超的想像力和出色的韬略与机智,一番穿梭外交,终于使李兑、孟尝君等人都宣布与秦绝交,同意发赵、魏兵攻秦。韩国是最弱国,惟赵、魏马首是瞻,不敢有自己主意,也出兵赞助。燕国人当然更听苏秦的,擦干眼泪,再次以两万大军,裹了粮食,自费助战。五国军队声势浩大,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在中原河南的成皋地区会合,准备伐秦。

  《战国策》说:“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这是当时人对苏秦的描述,内中也带着艳羡。

  苏秦一介布衣,在没有任何家族背景支持下,却能跻身诸侯庙堂,预决天下大势,转驷连骑,炫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应,真是不可想象。而苏秦凭着自己的才学和智识实现了这一点,岂不伟哉。

  公元前287年,五国军队决意伐秦,浩浩荡荡开至成皋地区,作出发狠西向的样子。“成皋”就在洛阳以北,位于“豫西走廊”的出口处。

  所谓“豫西走廊”,如果你搞一张中国地形图就能看出:从河南省中部起,往西,地势陡然抬高,耸立起连绵不尽的“熊耳山”等山脉,黄河在这片群山高地中冲出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成为陕西黄土高原(秦国)进入中原的惟一通道。走廊起点(西端)就是著名的秦国要塞函谷关;走廊东端终点就是成皋地区(河南洛阳以北地),著名的虎牢关就在这里,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后来项羽、刘邦的长期鏖战,也是集结在成皋地区。控制了成皋,就控制了豫西走廊东口,可以行经走廊,直杀函谷关,趋奔秦国本土。

  五国军队屯兵成皋以后,走廊另一头——函谷关内的秦人腿肚子开始抽筋,被迫屈服:不但不敢再干预齐人灭宋,而且还苦着脸“破财免灾”——归还以前侵占赵、魏的两三个城池。秦国遭受了不大不小的一次挫折。苏秦也因此盛名如雷——不但燕国已经给了苏秦“上卿”爵位、“武安君”封号以及相国职务,齐国和赵国也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这就是后世所讹传的“苏秦掌六国相印”的故事。

  从前文的分析我们看得出来,苏秦所成功组织的这次五国合纵攻秦,不是《史记》上描述的那样,为了六国的生存,以抗秦为目的。其实,当时的秦国力量还达不到一统天下的火候。五国合纵的目的,是驱狼吞虎,打击秦人,使秦兵无暇干涉齐王灭宋,以便齐国在宋国的餐桌上开饭。

  深层里,苏秦还隐含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由齐国主倡五国攻秦,可以使齐秦关系极度激化,把关系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可以吸引秦人在适当时候(当齐国攻宋被消耗得很疲惫时)参加燕国攻齐的联军,从而最终击溃齐国,实现“弱齐强燕”的根本目的。

  这里苏秦就与齐王发生了意见冲突。在老齐的脑子中,五国攻秦的目的,实为恫吓,主要心思在于取宋。所以,当五国大兵囤积成皋时,老齐就虚晃一枪,调拨主力杀奔他可爱的宋国去了。而苏秦则是希望齐兵深入攻秦的,使齐秦关系形成刻骨仇恨,达到万劫不复的程度才好。所以苏秦非常着急,从魏国大梁(开封)写信拉齐王回来,他说:“现在五国攻秦之兵刚刚聚合,您却大举攻宋,天下之兵看见了,也不傻了,也都跑去与您抢攻宋国,那岂不糟糕。”

  但是,这封信似乎没有奏效,齐王仍然不肯加力攻秦。看见老齐不肯卖力攻秦,魏国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了。魏相国孟尝君想离开成皋,转身跑去抢宋国。如果大家都这么纷纷跑掉,那合纵攻秦的事就泡汤了,苏秦离间齐、秦关系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

  于是苏秦再次写信请求齐王给孟尝君好处,他说:请您以宋国城邑‘平陵’来收买孟尝君。答应打下宋国的平陵以后,封给他,以勉励他在这里安心攻秦。否则的话,如果他们攻秦意志动摇,反倒都会争相投奔秦国,到时候列国与秦合一,您还怎么灭宋啊。您自身都危险啦!

  齐王批准了苏秦的要求,用宋国封邑稳住孟尝君。孟尝君暂时不闹了,五国合纵之势既往如旧(孟尝君是从齐国政变失败,罢相出走以后,到了魏国当相国的)。可是,刚把孟尝君稳住,三晋中的赵国权相李兑又动摇了,偷着打算跟秦人媾和。攻秦之事又出波折,于是苏秦赶紧又去说服李兑。

  李兑为什么要跟秦讲和呢?他是不想跟秦国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暗里向秦国卖好,表明攻秦不是他李兑的意思,他是被胁迫从之的。

  李兑一这么干,韩、魏也急了,赶紧也偷着给秦人递话,说攻秦不是自己的本意。五国合纵攻秦之事,眼看又要泡汤了。

  苏秦可急坏了,你们不能散伙啊。我还指着攻秦来离间齐秦呢。于是他赶紧跑去赵国见李兑,说:您可别再私下捣乱了!天下如果纷纷离散而事秦(结好秦国)。秦国必然从函谷关里伸脑袋,一路轻松地去阻止齐人灭宋。说不好,秦人会占据宋国。秦国相国魏冉,也是盯着宋国陶邑这块肥肉呢!魏冉得了陶邑,还有您的份儿吗?现在齐国正在攻宋,您三晋只要再坚持一下,挡住秦国,不久攻下宋来,宋的陶邑就是您的了(以前承诺过的)!您哪怕得了陶邑,再跟秦人解释、讲和,也不晚啊!所以现在还是打秦国吧!

  苏秦接着又开始吓唬(他知道李兑最怕吓唬),苏秦说,“如果你们三晋先散伙了,不帮齐国攻秦了,那齐国就会采取报复措施:恢复与秦人结好。齐秦结好,中间的国家必然完蛋,又是齐、秦相约伐赵的老路。你们赵国不就完蛋了吗!现在五国攻齐,固然是替齐国吞宋而挡着秦人,也更是为了促使齐、秦打起来,以维护你们中间这些列弱包含赵国在内的安全啊!”哎呀,这国际局势,真是乱透了,不比现在的中东简单。

  苏秦接着摇舌鼓动:“如果你们跟秦国讲和,秦国会有什么反应呢?秦国会有六种动向”苏秦一口气分析了秦国的六种反应,有的是进攻齐国,有的是结好齐国,有的是进攻魏国,有的是结好魏国,有的是结好赵国,有的是恢复中山以牵制赵国,每种反应都推导出好几步,最终都将对赵不利、李兑得不到陶邑而结束。苏秦纵横排比,气势滂沱,说得李兑直翻白眼,哪还有话了。于是五国攻秦之势依旧。

  苏秦的这六个推论,每个都直推三四步不等,中间交互搀杂其他列国诸侯的反应,连各国行兵路线都预测分析了(瞧把苏秦累的)。其推导的复杂和逻辑的蜿蜒,使得我们在这里没有信心把它说清楚,有机会还是去《战国策》看“五国伐秦无功”一篇自己揣摩吧。估计当初苏秦阐述这些道理的时候,一边用手指划着地图,一边口水都该浸湿了地图。李兑一定会连连说:“等一下,等一下,重新说,重新说!”

  就这样,苏秦一个人督着齐、赵、魏、韩、燕等五国攻秦,实现着离间齐秦、护齐伐宋,最终弱齐强燕的目的,能不累吗!腰里那么多的金子,真不是容易来的。

  公元前287年,经过五国攻秦一番热热闹闹的折腾,苏秦觉得,齐秦的关系,也算是“离间”得差不多了——因为是齐国带头攻秦的,所以齐、秦关系已经大为紧张。苏秦的目的快实现了。就加快了私底下的计划,在齐、秦关系已经被离间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离间齐、赵关系,乃至离间整个齐与三晋(赵、魏、韩)的关系,促使未来三晋与秦人、燕国合伙来攻齐,最终实现“弱齐强燕”。

  苏秦首先来离间魏与齐国的关系,让魏国打齐国。这正中了魏国当权派孟尝君的下怀。当初孟尝君在齐国专权,与齐王矛盾很深。孟尝君跑到魏国,昼夜思索着报复齐国,想杀回老家齐国去“复辟”。

  所以,当苏秦提出三晋与秦国燕国一起攻齐的要求时,孟尝君第一个响应,并且指点苏秦说:“如果想让魏国打齐国,魏国这里是没问题的,但是魏国兵力不如赵国。赵国李兑贪图齐人许诺给他的陶邑,却是不肯攻齐的。”

  “那怎么办?”

  “必须让齐国先背叛赵国。赵国人寒了心了,齐、赵关系遂破裂。赵势必就跟着合纵攻齐了。”

  苏秦称赞了孟尝君的阴谋诡计, 能对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想出这样的坏主意,也算是智胆超人了。

  于是苏秦写信对齐王进行了一番危言耸听的误导,故意吓唬他说:“合纵攻秦的诸侯中,赵国如今信心动摇,有阴谋与秦讲和的意思。如果他们讲和了,您齐国就孤立和危险了。当下之计,您最好抢先与秦国讲和。赵国慑于齐、秦结合的形式,也不敢图谋您了。岂不最好。”

  苏秦散布赵国欲与秦讲和的假情报,齐王接信,果然接受苏秦误导,打算跟秦人讲和。赵国正在替你压制着秦国,你却偷着与秦讲和,能不激怒赵国吗,赵国肯定调转枪口伐齐。

  齐王与秦讲和的蠢蠢欲动,很快被赵国的李兑探知。李兑大怒,好你个齐国啊,出尔反尔,现在要出卖我们赵国了。倘若你们齐、秦结合,势必又要拿夹在当缝中的我们赵国开刀了!

  于是,赵国李兑与魏国孟尝君的统一意见,谋划着一致攻齐。韩国是赵、魏的尾巴国,自然不敢另有主张。燕昭王闻讯当然大喜,在群臣一片攻齐报仇的叫嚣声中,急迫地加入了列国联合谋齐的计划中。于是,成皋五国大兵,本来说是西攻秦国的,这时候经过孟尝君、苏秦的秘密策划,其中四国(赵魏韩燕)全都反水了,调转枪口,东攻齐了。

  苏秦的一条舌头,确实有摇撼天下群兵的力量。

  但是,燕昭王是个大嘴巴,他在朝廷上跟群臣昼夜谋划攻齐,风声走露。齐王得到消息,立刻警觉起来,马上缓攻宋国,以防备身后,并且极力拉拢赵国,以瓦解诸侯攻齐之谋:齐王派人向赵国李兑解释自己并无与秦讲和之意(其实是曾有),也无谋赵之意。最后齐王又重申了未来攻下宋国后,将肥得流油的“大上海”——商业城市陶邑,封给李兑的旧愿。李兑听了这些解释,甚悦,决定退出攻齐联盟,不攻齐国了。于是,公元前287年,齐王二次伐宋时,身后各诸侯国对齐国的这一场危险的联手偷袭阴谋,暂时化解了。

  这是苏秦出世以来,第一次失手。

  苏秦失手了不要紧,燕国那里却吃紧起来。齐王发觉燕国君臣在朝堂上谋划攻齐,遂决定兴兵惩罚燕国。倘如此,那燕不就完蛋了吗!

  于是苏秦赶紧再次写信,替燕国说情:“从前,我代表燕国入臣于齐,保证燕国终臣一生不敢谋划攻齐。然而最近有人造谣中伤,说燕昭王和群臣在朝堂上谋划攻齐,您却相信这样的谎话。须知,从前燕国派两万人的军队自带粮食随您攻宋;近来,燕国又派两万人随同五国以攻秦。这样的忠心您看不到,居然还听信那些中伤燕王的言语。燕昭王甚苦。臣希望大王能够安抚燕昭王之心,燕、齐循善,燕当您的小弟,帮您,大王何患无天下。”

  就这样,苏秦一方面替燕昭王表现得委曲求全,一方面晓齐王以天下形势(一旦齐燕动武,将对齐国攻宋不利),促使齐国不得不善遇燕国,避免了燕国可能遭受的齐国报复性攻击。苏秦亦可谓一语批中要害,片言而释干戈,数语则转燕国之危为安,正有纵横家驰骋口舌之本色。

  苏秦所活动这一时期的国际形势,真可谓风云诡谲,错综复杂。八月以后天气转凉,苏秦乘坐着“温车”,从大梁到邯郸去。温车是设有卧铺的车子,像个会走的火柴盒,左右还开着两个小窗。秋雨浇在温车的侧窗上。透过窗子,苏秦看见两旁闪晶晶的山野,以及偶尔蹿出小鹿和野猪的道旁密林。

  还有褐背的大雁,在路边吃草,就像一只大肚儿的乐器,偶尔也鹤唳两声,回荡于丛林。大雁和苏秦一样,都是游徙无根的人啊。

  有时还会有一群戴绿帽子的野鸭,被苏秦车队的脚步赶着,一群群转移飞翔,野鸭总是低飞,当车队走近它们时,就扑地一声抖翅飞掉了,又重复在车队前面落下,像一团莫名其妙的预言,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苏秦一行到了邯郸,立刻证实了野鸭不祥的预言:赵国扣留了他。

  苏秦先后试图离间齐与秦国、齐与赵国的关系,以便促成赵、秦等国联合攻齐的目的,一系列的捣鬼活动,被一些明眼人有所觉察,并报告给了赵相李兑,说苏秦曾试图离间齐赵关系。李兑因为想从齐国那里得到自己的“大上海”——陶邑,所以不愿意有人离间齐赵关系。于是他派属下韩徐为直抵苏秦的旅馆,当面指控苏秦为间谍:“我们已经得悉可靠情报,一直以来在离间齐、赵关系的,就是你苏子!”

  于是他派人叱责苏秦。

  证据面前,苏秦没话了。韩徐为声色俱厉,言语极恶,甚至恫吓要派兵围住苏秦,以免苏秦再出去离间齐、赵关系,耽误李兑拿到“大上海”封邑。苏秦开始焦虑、忧惧,在旅馆里作恶梦。

  苏秦只有一个办法了:拿出一块木板,用毛笔在上边写,发给燕昭王的信,请求组织上援救。但是“组织上”已经对苏秦这个孤胆间谍,充满了猜疑和冷眼。苏秦虽然忠贞不二,为燕国利益而奔走,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但长期在外,燕昭王属下的群小遂用冷言恶语中伤他,说苏秦被齐王腐蚀拉拢,变节向齐了。

  不管怎么样,苏秦写给燕昭王的求救信,命笔十分为难,他说道:“我的身份被赵国人识破,我被扣留在邯郸,我快完蛋了。如果我的死,可以更深一步离间齐、赵关系,让齐国恨赵国,促成齐赵互斗,形成五国伐齐,弱齐存燕,那我死也不足患。”

  苏秦嘴巴就是硬,明明自己要死了,却不肯屈尊喊“救命”,而是将了燕昭王一军:我死了将对燕国安全不利,看你救不救。他自信燕昭王必救自己,所以语气镇定自若,还说了些骈文排比:人总有一死,以尧舜这样的贤人,都有死;大禹、商汤这样的开国者,也死了;孟贲之勇、乌获之力,身体那么好的家伙,到头来也都死翘翘了。我何必怕死呢,但我的担心是,我死了以后,齐、赵关系没人再去离间,齐、赵两国恢复结好,那就是对燕国最大的祸害了。两国合作,联翩攻燕,燕国就完蛋了。这封信送出去以后,燕昭王却没有什么反应,完全不理会苏秦的处境安危。

  苏秦非常伤感,在接下来给燕昭王的第二封信里,吐露了自己的愤懑:“智能免国,未能免身。”这是自嘲也是对燕昭王的委婉的谴责。苏秦还哀叹道:“死亦大物也,不快于心而死,臣甚难之。”都是牢骚。苏秦在这信中一再声明自己的危险,甚至点名要求燕昭王派某某两位使臣,前来赵国搭救自己。看来苏秦确实急了,开始叫唤上了,这次也没用骈文排比。

  在这封信里,苏秦还透露了赵国这边的最新形势:齐国派来使臣公玉丹,许诺攻破宋国后,加送给李兑另一块封地——蒙邑(河南商丘附近)。这等于是齐王在继续拉拢李兑,以稳以赵国为首的三晋,方便齐国南下吞宋。如果齐赵按照这个势头进一步“循善”下去,齐、赵合作,列国就不能合纵伐齐,无法弱齐强燕了。并且齐、赵合作,未来必然一起害燕,燕国就更危险了。

  这一新的情况,使燕昭王极为担忧,为此很需要苏秦到齐国去活动,阻止齐人给李兑封邑。燕昭王这才同意帮苏秦设法脱离赵国虎口。

  燕昭王派出苏秦点名要的两位使臣田伐、使孙,跑到赵国,对赵国当局拘留苏秦的行为提出严重抗议,他说:“你们扣留寡人的臣子苏秦,犹如免寡人之冠也!”在当时,有身份的人要戴冠——冠不是帽子,它只是个奇形怪状的条条,插在脑袋上,类似选美小姐戴的水晶冠,是区别身份的标志。免冠表示污辱。你们免寡人之冠,岂不是揪寡人的头发,蹬寡人的鼻子和大脸。

  在苏秦接下来的第三封信里,透出一点灿烂的阳光:您派来的两个使臣,甚善。现在李兑、韩徐为对臣的态度逐渐转好,甚至露了点口风,答应我可以离开赵国了。但是这缕阳光很快又被另一片乌云掩盖:齐王得知我被困于赵的消息,对赵国的行径勃然大怒。他特意派来使臣叱责李兑。还威胁李兑,假如李兑不释放我,他就跟秦国结好,夹攻赵国。但是,他的好心却办了坏事:他这样骂赵国,反倒让李兑归罪于我,以为又是我挑拨的,李兑很生气。派人质问我,问我是不是私下又有离间齐、赵的言行。我答以I don’t know。李兑气得没法。我恐怕再拖下去,前景甚为可怕,我将没救了。请您派人反复言说,必毋使我久留于赵。

  苏秦这前后三封陈情书、求救信,文辞因时而变,幽微曲折,别有风格,算是中国最早最好的书信体散文了。终于,在燕、齐两国的联合压力之下,赵国宣布放人。苏秦捱过了前后数月的拘留,脱离了赵国的虎穴,从一场噩梦中全身而出,扬鞭策车,逃奔齐国。

  一路上,苏秦望着车辙所压过的残雪,看见雪中冒出的草芽,心中涌起一些哀伤的念头。天气已经从夏时的八月,变成了残冬的末尾,自己在邯郸被拘留,一呆就是半年啊。傍道的大河,一半结了冰,河水在冰下缓慢地运行。依旧是那些大雁它们肥重的躯体,在冰上飞掠。更多的大雁则在雪中寻草,它们似乎比人类更加自由。

  这个生逢其时的中年人——苏秦,剩下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潇水曰:苏秦虽然脱离了邯郸险境,但是燕昭王对苏秦的不信任也与日俱增。他终于用特派员“盛庆”来通知苏秦,让苏秦收拾收拾东西下岗,另派他人接替苏秦的职务。苏秦感到自己很委屈,就写了一封长信给燕王,申辩冤情。

  经过苏秦的一番陈情,燕昭王暂时让苏秦继续留在齐国当间谍。

  苏秦回到齐国以后,终于成功地说服了齐王不把蒙邑送给赵国的李兑,使齐、赵邦交一下子彻底恶化。

  李兑一看齐人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大上海”跟自己无缘了,异常暴怒,正式宣布跟齐国断交,并且在公元前287年、286年,连续两次命令赵梁、韩徐为率军攻齐。

  齐赵关系,至此已经“恶”了。五国大兵合纵攻齐形势初具规模。

  而齐秦关系,通过前番苏秦导演的以齐国为首的五国合纵攻秦,也早已被“离”得不能再远。

  公元前284年,秦国、赵国、燕国、魏国、韩国这五个与齐国积怨已深的国家,组成豪华阵容的国际联合部队,联手伐齐——其中秦与齐之间、赵与齐之间的怨,都是苏秦促成的,而燕与齐的怨是历史使然,魏与齐的怨是孟尝君使然以及地理使然——魏齐两国是邻居,是凡邻居,关系没有好的,他俩为了吞宋而互相嫉妒。

  五国联军声势浩大,直接逼近山东济水西岸,以燕国大将乐毅为上将军及联军统帅。齐国的挽歌唱响了。

  这时候,好大喜功的齐王刚刚结束了他的第三次攻宋——完全吞并了宋国,自己也被消耗得元气大伤,再加上从前孟尝君五年伐楚、三年攻秦这些没意义的远攻,终于国力大屈,“士死于外,民残于内”,已经不堪与五国联手周旋了。

  齐王指望济水这条天然屏障保护自己。他动员齐国全部兵力,派触子为大将,达子为副将,迎击五国联合军于济水以西。

  触子大约打算凭河固守,而齐王急欲触子出战,派人威胁说:“如果不出战,寡人就歼灭你的宗族,剜了你的祖坟。”触子感到难办,竟然置国运大局于不顾,消极出战。等双方发生激战,触子居然鸣金退却,并乘坐一辆战车,独自逃亡,下落不明。于是五国联军猛扑上来,齐军主力被歼。

  副将达子收容齐国残兵败将,狼狈向国内退却。

  乐毅战胜之后,其他诸侯联军都不欲随同深入齐境再战。惟独乐毅带领燕军,孤自深入齐国腹地,对齐人穷追不舍。

  乐毅一直抵达山东中部,逼近临淄地区。齐国败将达子,退守临淄以西的壁垒——秦周,企图保守临淄。

  达子要求多发赏金以鼓励士气,齐王不肯,结果一战又是大败,达子战死。乐毅大兵直趋临淄城下。

  临淄城中已是一片慌乱,齐王等人只想着逃跑。苏秦登城一望,燕军旗帜如林,戈矛生光,不由得心头阵阵高兴,多少年辛苦经营,在敌国的心脏里战斗,总算有了结果,为燕国复仇破齐,迎来了黎明,报答了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于是他转身回到自己府第,清理来往的密件,准备溜之大吉。

  这时候,齐王犹如从梦中惊醒,意识到五年以来,深受苏秦的欺骗,搞得自己众叛亲离,诸侯来伐,国破兵残。苏秦口口声声说担保燕人忠于齐国,如今燕人却在城下叫嚣呢!他下令,把苏秦给我抓起来!

  苏秦被捕前的最后一刻,在做什么呢?也许他是忙着销毁与组织上往来的秘密信件吧。火盆里冒着青烟。烧了一会,外面就浇浇地下起雨来,落在石板路上。

  刚刚是六月,雨水下落的姿式和声响,已刷刷沙沙的,有些盛夏壮年雨的味道了。

  外边突然闯进一大队兵甲,杂沓的脚步声压住了雨声。齐王的警察部队出现在他面前,盘子里捧着一柄王室宝剑,面色冷傲地登堂而入。

  苏秦一愣,端着竹简问:“请教警察先生这是何意?”

  “奉大王之命,捉拿奸细!”

  火盆里正冒着青烟,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说的。

  苏秦无奈,带上蹲监狱需要的衣服,又把给其他地下党同志看的花盆,顺手摆在窗台上,这才整理了一下头发,从容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院。

  后半夜,临淄的雨渐渐停了,月亮像一个逃犯一样,在雨水停后,又被抓回了夜空这个黑乎乎的拘留所。而这时候的苏秦,也住进了班房,距离生命最后一刻,只剩一个黎明了。

  次日,苏秦被押赴刑场。久病初愈的北方天气,涤浣肺腑的生命激动,这一切都要失去啦。苏秦走到了临淄农贸市场的砧板上,躺下,等待处以车裂的酷刑,周边是看热闹的群众(农贸市场是个很好的教育群众的地方)。他抬眼怅惘,天空上正有一群大雁结队北归。大雁就要回归自己的故乡。大雁的呼唳,唤不动苏秦的归程了。故乡,只在梦中回归罢。

  苏秦望着燕国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恋恋的悲情。

  中国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纵横大家、为了燕国利益矢志不渝的著名王牌间谍,苏秦同志,曾经佩带“燕、齐”两国相印、拜受“燕、齐、赵”三国武安君封号的孤胆弱英雄,冒着生命危险长期奔走列国的地下工作者,最终为燕国实现了“弱齐强燕”战略总目标的苏秦同志,大呼了一两声悲壮的口号,面朝燕国的北方,死在了凯旋的前夜,未能迎接胜利的朝阳。

  潇水曰:苏秦同志血溅齐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却没有被燕昭王追认为烈士。当燕昭王跑到济水上慰问攻破临淄的得胜大军时,他犒赏将士,封乐毅为昌国君,却没有提苏秦半字,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他。燕昭王到底还是听信了谗言而猜忌苏秦。

  苏秦,这个孤胆英雄,他纵横外交、强燕弱齐的结果,是使得燕国获得喘息,苏秦对于燕昭王交给他的使命可谓矢志不渝、一诺千金、忠信不移、终身不二,乃至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绝不是那些进言者所说的反覆不信之人。苏秦的一切运作谋划,都是以保全燕国利益为核心的。

  但是,苏秦导演的五国合纵攻齐,客观上打破了秦、齐两极左右天下的格局,齐国从此一蹶不振,为秦国统一全国扫除了一大障碍。

  我们说,从前秦、齐两强对峙,这一战略均势对于夹在中间的中原列国是安全的格局。而中原诸侯在苏秦等人的倡举及其本国私欲的驱动下,合纵攻齐,打破了东西两极均势对峙,只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最终便宜了秦人。

  苏秦死的时候,是公元前284年,在地中海畔西西里岛,刚刚诞生了著名科学家阿基米德,他后来发现了著名的杠杆原理以及阿基米德原理,即物体在液体中所减轻的重量等于它所排出液体的重量。几何学中著名的“阿基米德螺线”,也是他发现的。阿基米德设计出一种“大数体系”,根据这个理论,即使整个宇宙中都填满了细小的砂粒,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计算出砂粒的总数目。他还计算出圆周率的值在223/71和22/7之间。还利用杠杆原理制造了一套复杂的滑轮装置,用来把一艘三桅船移下水。最后他被意大利半岛上扩张至西西里的罗马人所杀。

  与此同时西方还有另外一名大贤,时年则是四十六岁,跟苏秦差不多,这人叫做欧几里得,他著有《几何原本》共十三卷,除了勾三股四弦五以外,《几何原本》的多数内容,都是领先中国的。

  临淄,当时中国最大的都会,可能也是当时全世界人口最多的都市:“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赌博踏鞠。临淄大街,因为堵车,车轴互击,人肩互摩,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苏秦语)一派商业繁荣城市的奢靡自在景象,和西部咸阳秦国人艰苦朴素、节制娱乐的农耕社会,相映成趣。

  如果未来是“齐始皇”统一中国而不是秦始皇统一中国,那中国可能走上一条农商并重的路子,而不是大秦朝的重农抑商。

  可惜的是,我们齐国这位惟一有资格能当“齐始皇”的人,如今正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惶惶地出逃在路上。他就是齐王。在他的身后,乐毅已经攻占了临淄。

  乐毅尽取齐宝。

  所谓齐宝,就是齐国收藏的奇珍异宝。燕兵“相与争金于美唐”,美唐是齐国的金库,燕兵在这里互相抢金子。另外还烧毁齐国宫室、宗庙。诸种史料证明,乐毅在临淄犯下烧杀抢劫之大罪,连他在自己著名的《报燕王书》中也承认:珠玉财宝车甲珍藏尽输送于燕,连大吕这种体积庞大的钟,也搬到了燕国宫台上,真是巨细靡遗。这位诸葛亮所第二自比的人,成为诸葛亮第一自比的管仲的罪人。

  国破财亡的剧痛折磨着齐王,由于心情大起大落,他的更年期提前来临了。他来到卫国以后,就开始发脾气。

  卫国是中原北部一个不争气的国家,地点在河南濮阳,从战国初年起,就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卫国国君采取夜郎自小的策略,把自己从公爵贬为侯爵,又进一步贬称为君(类似武安君、孟尝君这类封君了)。而且宣布中立,像瑞士那样,军人都骑着自行车。这种千万别把我当人的自残做法,确实保证了卫国国脉的长久。

  齐王带着老母逃到了卫国,就像一个输丢了裤子的赌徒,回到家以后要打老婆一样,他没有放过拿卫国国君撒气的机会。好在卫君装孬种有经验,把自己的宫殿腾出来给齐王住,端着餐具给他上菜,口中自称“臣”,生怕触彼之怒。齐王哼哼了半天,压住了怒火。

  不过卫君底下的人却看不惯国君如此低三下四,他们翻脸了,一起嚷嚷,骑着自行车把齐王轰出了濮阳。

  齐王被打跑后,跑到山东南部的鲁国和邹国。这俩都是礼仪之邦,却挂起了“齐国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齐王无奈,只好流落到了附近的莒国(莒国原本是个独立的小国,后被齐国吞灭)。在这里,齐王遇上了将影响他后半生的人,带给他幸福又结束了他性命的人,这就是淖(音“闹”)齿。

  由于齐王一向跟楚国关系不错,所以楚国是战国七雄中惟一有参与合纵伐齐的国家。楚国甚至派来了援军(大约万人)救护齐王。援军统帅就是淖齿。齐王赶紧任命淖齿为相国,指望抓住楚国这根稻草。

  有时候,来帮忙的人也未必得到喜欢。楚国的淖齿和齐王随后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更多是齐王手下的幸臣所挑拨的。幸臣们怕淖齿受宠,而自己失宠,于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就想法赶走淖齿:“大王,现在国家已定,社稷已安,您何不派人谢于楚王,让淖齿他们回去。”

  大约还有其他一些挑拨离间的话,加上淖齿本人也确实可能不善于自律,所以齐王开始厌恶淖齿。淖齿野心也很大,在齐国有反客为主的打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发动政变,一把抓住了齐王,以酷刑处死。随后,他打算和乐毅一起,瓜分齐国的土地和财宝。

  齐王所受的酷刑,恐怕是古来君王中最惨的了:淖齿把他的筋给活生生抽出来,拿筋当绳子,把他悬吊在宗庙的房梁上。筋的尾部大约还在肉体里。齐王疼痛无以言表,“宿夕而死”(就是从傍晚一直吊到次日黎明,才活活疼死)。

  齐王是个胖大的人,史料上说他“颜色充满”,即便在流亡的过程中还“带益三副”(腰带大了三围),这样大的身躯,靠一根筋恐怕是吊不住的。所以,我们不知道淖齿是抽了他多少根筋出来,才吊他在梁上。齐王好像一个线牵木偶。

  齐王被痛吊着,欲死欲活,淖齿还对他进行了拷问和数落:“齐国高青、博兴这两个地方,数十里的地面,下起了血雨,血水沾湿了人的衣裳,王你知道吗!”

  齐王哼哼:“不知。”

  “齐国另一个地方,大地开裂,直至黄泉,你知道吗?”

  “不知。哎唷——疼死我啦!少说点罢!”

  “有人在王宫殿前哭泣,求之不得,而闻其声,王你知道吗?”

  “不知。那——又——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喘出微弱的几个字。

  “呵呵!”淖齿说,“天雨血,沾人衣湿,是天在警告你;地裂至泉,是地在警告你;有人当殿而哭,是人在警告。天地人都在警告你,而你不知,还在胡作乱为,怎能不受诛杀?”这固然是淖齿为自己弑君找虚无迷离的借口,但也折射出齐王不恤民力,外战频频,对苍生的残耗。

  齐王已经没辩解的力气了,只耷拉着头,等着“宿夕而死”,血一点一点地滴答着。

  莒城庙堂里,公元前284年的这一夜,断断续续传来的,是齐王临死前受煎熬的哀呼。

  潇水曰:早年曾经罢斥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后来一贯好大喜功,最终变成丧家之犬,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齐王的一切败亡,都是以吞宋为转折点。

  该怎么看待齐国吞宋这件事呢?难道不应该吞宋吗?德国人克劳塞维茨在其著名的《战争论》一书中指出:“进攻要适可而止!——因为,占领区的扩大、交通线的延长、战斗伤亡和疾病减员的增多等,都会削弱进攻的力量,所以进攻者必须掌握时机,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进攻者应该在自己尚能组织有力防御而敌对势力的反攻力量尚未形成之时,立即转入防御,这就是进攻的顶点。如果超越了进攻的顶点,就会招致敌人比自己力量更强大的反击;如果过早地停止进攻,则会减少应该取得的胜利。正确判断进攻顶点是非常重要的。”

  齐王的问题就在于没有把握好进攻的顶点。他一味勉强吞宋,超出自己的防御能力,当列国干涉部队纷纭来攻的时候,齐国已经力弊兵疲,无力防御,不但宋国守不住(立刻被诸侯瓜分),连齐国本土都被突破得七零八落。

  老是战胜,漠视“进攻的顶点”,是危险的。所以要提防“唯战胜论”。

  从前,夏桀灭有缗而亡其国,纣王克东夷而陨其身,吴王夫差屡战屡胜而丧其命,都是“唯战胜论”导致了其失败。他们在频频战胜中把自己消耗得不行,最终失去防御强敌的能力,国破身死,由胜转败。战胜是一种双刃剑,可以杀人,也可杀己,这是战争的辩证法啊,也就是道家所说的“太强则折,月满则亏”吧。

  我们看古典建筑房檐上,常有一个仙人和九个动物排列着。那排在最前面的骑凤小仙人,据说就是齐王。小仙人的位置已经非常领先了,若再往前迈一步,就会掉下房檐来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却不知道持盈保泰,非往前跑。这真是寓意深刻,正是齐王一生的写照。

  说是这样说,可谁又真能在春风迷醉时,想得起及时挪走梯子,从而把春风留在人生的房顶呢?

  齐国的地理位置不太好,如果换了秦国,遇上强敌进攻的时候可以向陇西撤退,伺机反攻,战略回旋余地大。但齐国背负大海,没有战略回旋余地,齐国大概还不知道去日本发展。只好死守几座孤城。

  首先,齐人死守莒城,燕人数年未能打入城内。于是绕过燃烧的城市,在周边浪战一通,五年之间陆续下齐国七十余城,把各地的齐军一顿暴打。也有说法是,乐毅“屠”七十余城。

  燕军一直打到了东海附近的即墨,遇到拼死抵抗,这才像吃撑了的野猪,打着饱嗝坐下不动了。乐毅屯扎攻打即墨,却久攻不下。

  于是,有“红眼病患者”进谗给燕昭王说:“乐毅呼吸之间克齐七十余城,区区莒、即墨两城却迟迟不下,非力不能拔也。”他是想在齐国南面称王啊!希望大王早行处置。燕昭王却置酒大会,当着军政干部们狠狠批评了红眼病患者,然后牵出去斩之。燕昭王明鉴万里,不愧于一个“昭”字。

  不过,上述这个故事,大约是假的。燕昭王未必明鉴万里,他就曾听信谗言猜忌苏秦。上书斩红眼病患者的故事不见于先秦及汉朝的各种古书,只见于宋朝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很可能是司马光瞎编的,以便教育皇帝老儿向燕昭王学习。宋神宗一会儿用改革派的王安石,一会儿用保守派的司马光,司马光嫌他耳根子软,不能善始善终。

  那么,乐毅能下齐国七十余城,为什么对莒、即墨却多年久攻不下?这是因为齐国共设“五都”,五都均驻有经过考选和训练的常备兵,即所谓“技击” 也称为“持戟之士”,是齐国的主力。五都是临淄、平陆、高唐、即墨和莒。乐毅遇上了齐国主力的硬骨头,不能逞志。

  而且,即墨城里冒出了一位满肚子鬼主意的人,名叫田单。

  田单,是战国时代的韦小宝,满肚子坏水。最初他是临淄农贸市场里的办事人员,负责记录商品交易和盖章之类的,很不知名。公元前284年,临淄失陷,他随着本族的人逃到安平。当燕军进攻安平时,他让族人把车两边的车轴凸出部分锯短,以免互相碰撞,影响行动。因此在城破撤退的时候,逃难的人驾车争路,车轴互相牵挂,挤做一团,多当了俘虏。只有田单一家因为搞了这个小改革,车行灵活,得以安全撤到即墨。燕军攻打即墨,即墨大夫战死,大家就公推田单为将,让他负责守卫即墨,因为他小聪明多。

  这时候,燕昭王死了(公元前279年)。

  燕国原本边辟,别称“幽州”,幽字就是荒远、冥暗的意思,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燕地的一般看法。燕国也民智闭塞,“邯郸学步”,“郢书燕说”都是笑话他们呢,学什么都学不好,腿脚也不利索。

  但是在燕昭王的三十三年经营,不但复了先王之耻,还持戟数十万,栖身战国七雄之一,开始参与诸侯政事。燕将秦开曾率军袭破东胡,却东胡千余里,扩大了燕国北疆。不过,就像赵武灵王从三胡那里抢来千里北土一样,这些地方的GDP都不高,经济产出微薄,对列国争雄的战略意义不大。

  新君燕惠王登位。

  燕惠王这家伙从前与乐毅“有隙”,就是互相见面吐唾沫,感情上有裂痕。他想拿掉乐毅。这时候,田单派人到燕国来嚷嚷:“乐毅以伐齐为名,迁延战机,在即墨城踯躅不进,实欲拥兵自立为齐王啊!”

  经田单这么一喊,燕国满大街都知道了。燕惠王呸呸地连吐唾沫,朝着想象中乐毅的脸。于是,燕惠王派笨蛋骑劫为将,直赴前敌,临阵替代乐毅。

  针对无能之辈骑劫的到来,田单搞了一系列诡诈计谋来忽悠自己的人和敌人:

  一、田单下令城中百姓吃饭必须在庭院中用食物祭祀祖先,从而引来铺天盖地的飞鸟,上下飞舞于即墨城上。城外燕国人看了,以为上帝垂下了自己的“铁布衫”罩着即墨,惊诧万状。

  二、田单就找了一个“海公公”,让他扮演神主,对之极其恭敬,每对即墨人下令,都矫用神主旨意,以加强命令的权威性。

  三、田单巧妙地利用间谍把假信息传给燕军,说齐人最怕挖祖坟和割鼻子,促使燕军在城外大施暴行:把齐人的坟墓掘开,焚烧墓中的死人,又把齐军俘虏的鼻子都割去,高兴得城外的蚂蚁们纷纷举着鼻子游行。即墨军民见此情形,无不切齿扼腕,涕泣求战,怒自十倍,欲与燕军决一死战。

  曾经称霸的齐国人是有志气的,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就是齐国人的写照。火烧临淄是齐国人的世纪噩梦,每个即墨人夜里说出梦话,都喊出打倒燕国侵略者的口号。终于,在一个漆黑不见手指的夜晚,即墨城墙底部事先凿开的数十个洞穴,突然一并爆炸,从中冲出一千余头“火牛”:牛角绑着利刃,牛尾巴绑着浸蘸了灯油的柴苇,牛身披着五彩龙纹的红绢(齐国盛产丝绢)。千余头火牛狂奔而出,仿佛火龙一样(这牛屁股着火了,自己能不牛急嘛)。

  五千壮士跟随火牛,杀声震地。城中老弱也敲击铜器,鼓噪呐喊,声动天地。燕军睡眼朦胧,拎着兵器光膀子出战,眼见无数蛟龙冲来,寒光闪闪,直掘人腹。燕军惊骇莫名,猝不及防,胸洞腹穿,张皇大乱,自相践踏,一败涂地,主将骑劫死于乱军之中。

  田单遂追亡逐北,势如破竹,尽复齐国七十余城。

  田单,挽狂澜于既倒,复齐国之社稷,逞布衣之英能,被齐王的儿子齐襄王,封为安平君,授相国印,执齐国之政。孙子所谓:“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田单之谓也。

  潇水曰:世传乐毅的战功多异,比如司马光说他“呼吸之间下齐国七十余城”。其实这七十多城是在五年之间陆续攻下的,一年平均十五个,不能算呼吸之间就攻下了。

  “乐毅下七十余城,不下者仅莒、即墨两城。”这后半句也是被后人夸大的不实之词,齐国丢掉七十余城后,应当还有很多其它城邑。据魏人须贾说:“魏国有百县。”所以魏国至少百城以上。而齐国一定不止于这个数。事实上,邹忌在齐威王时代就曾说:“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经过宣王、王的开拓,城邑当更加多了,绝对不止七十多个。秦将司马错曾经下魏国六十一城,也未说魏国就要亡了。乐毅下齐七十余城,当也不足以“几亡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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