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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感化人心胜攻战,大鼓传音赛杀伐

  中军帐的门帘打开了,牦牛种渠率和大牛种渠率觉得自己被身后的阳光推了进去,后来他们回忆,那天阳光不算烈,中军营帐坐落在厚厚的浓荫中,仿佛一只硕大的白色野蘑菇。军营中蜀汉士兵的脚步声像小河淌水,头顶上高高挺立的旗帜“哗啦啦”响得正欢,没有人在他们耳边催迫威胁,更没有人拿尖刀抵住他们汗涔涔的腰,是心里的恐惧将他们推到了诸葛亮面前。

  他们看见,那个传说中满脸横肉,有八只脚、四个脑袋的蜀汉丞相其实只是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从堆满卷轴的文案后抬起头来,笑容亲切,目光温暖,仿佛照在澜沧江中的月亮,润泽美好,浸着水色,让人流连忘返。

  诸葛亮身边清秀的年轻人给他们搬来两只胡床,他们不敢坐,怕那胡床上忽然冒出带毒的刺,诸葛亮举起手,和气地说:“请坐。”

  牦牛种渠率先挨着胡床的边,慢慢儿把自己摁下去,然后大牛种渠率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远“噗嗤”笑出了声,走过去给大牛种渠率扶正了胡床,扶着他稳稳地坐了。

  两人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也不知该和诸葛亮说什么,只好傻坐着,想笑,偏偏挤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们其实是被蜀军生擒的,原本是打着劫粮草引蛇出洞的妙策,孰料待得蜀军的押粮队进入埋伏圈,刚一交锋,蜀军一窝蜂全跑了,压根儿没有拼死护卫粮秣。如此兵不血刃便获取蜀军粮秣,两个渠率大眼对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只好去拖粮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一捆捆鼓囊囊的布袋里装着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们这才知道上当,赶着去给孟获报信,消息许久也没传回来,无奈之下,只得率种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却被蜀军伏击,两个渠率被当场逮拿。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擒获他们的蜀军既不举刀锋,又不施刑具,只一绳子捆起来,押着送来中军营。待得进入中军帐,竟连捆在身上的绳索也松开了。

  诸葛亮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们,慢慢儿凌迟脔割么,把肉一片片剔下来,以此祭祀南征殉难的蜀军将士?

  诸葛亮瞧见两个渠率惶恐不安,柔和地说:“两位……”

  却不等诸葛亮说完,牦牛种渠率抢话道:“我们是受孟获胁迫……”

  大牛种渠率也跟着道:“我们并不想与你们为敌,只是担心汉人盘剥欺辱,你……你要杀我们么……”

  两人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发音咬得很重,像牙齿上系着石头,每个字重重地迸出来。

  诸葛亮一笑:“两位不必担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若归顺王化,朝廷不会与你们为难,二位性命无忧,种落百姓也可安居乐业。”

  “不杀我们?”两人惊讶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诸葛亮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沉稳而温和,并没有丝毫欺诈,他凿凿地说:“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乱,陛下有恩诏,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优渥赦免。”

  两人呆呆地看着诸葛亮,像被闷在沙里,半晌憋不出一声响。良久,牦牛种渠率才磕巴着说:“你不会骗我们吧?”

  诸葛亮粲然一笑:“二位尽管放心,我言出必行,若是仍有顾虑,可以蛮夷习俗盟誓,绝不相欺!”

  两人半信半疑,顾虑像阴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难跳出来。可诸葛亮面带微笑,温和真诚,却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诚意,大牛种渠率迟疑道:“你们不要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从无此意。”诸葛亮确定地说。

  “可,我们抢走了你们的粮草……”大牛种渠率战战兢兢地说。

  “哦,还在尔处?”

  “各家都分了……”牦牛种渠率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他这话是说粮草已散于民间,想一体追回来太难。

  诸葛亮默然微笑:“罢了,只当盟誓之礼,送给你们。”

  牦牛种渠率讶然,他不敢置信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诸葛亮,还是那优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风吹在青竹叶的露珠上,晶莹剔透,泠泠柔润。

  “汉人的五谷真是好东西。”大牛种渠率讨好地说,他其实说的是心里话。汉人农耕逾数千年之久,早已从原始的刀耕火种转向深耕细作,代田区种等耕作技术广泛施行于中原地区,谷物已有一年多熟,因为冶铁业的发展,农具种类繁多,日渐便捷实用。作为天府之国的成都承袭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粮食产量冠楚巴蜀,所谓沃野千里,良田万顷,并非世人溢美之词。

  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种,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实也可以种出来。”他注视着两个渠率期待的目光,“我可遣农垦官教你们农耕之术,我们汉人有何等谷物何等农具何等耕技,你们夷人亦能有。”

  “真的么?”两人齐声道。

  “当然,只是希望诸种落弃山谷而居平地,以为聚落乡邑,方才能获良田之便。”

  两人虽觉得诸葛亮的话在理,自己又能得好处,却拿不定主意,彼此对望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你说话可得算话。”

  诸葛亮不催迫他们,宽容地说:“好,你们回去与种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当,自可来告知我,我随时恭候!愿二位归顺王化,从此夷汉一家,南中无战事。”他稍稍一顿,最后笑吟吟地说,“再一件,南中诸渠率为孟获挟持,皆非自愿与朝廷为难,二位若能劝其服膺归顺,善莫大焉。”

  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两个牛种落的渠率回去,送他们出军营的是参军杨仪,临别还一人送了一匹蜀锦。光鲜明丽的蜀锦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阳光,死而复生的喜悦让他们雀跃而不能掩饰,笑容像水般一捧捧洒出来,他们紧紧抱住礼物,像捧着了宝贵的盟誓。

  杨仪回来复命时,还带来了孟获的消息:“丞相,孟获收集残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着背后的南中舆图,扇柄在“蜻蛉”处轻轻一磕:“这个蛮子,终究是不服输的犟脾气,看来他还想与我军一决高低。”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蛮子就是蛮子,天生犟种。上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这次又逮住两个蛮子,先生更是宽容得没了,又是放人又是赠礼,粮草也送给他们,也太大方了。”

  修远的非议让诸葛亮微微一怔,俄顷,他忽地一笑,看住杨仪道:“威公,以为亮之擒纵如何?”

  杨仪恭恭顺顺地说:“丞相攻心之术,令人叹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蛮夷人心,仪深为佩服。”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丁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么?”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儿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呢?”

  “我像在说笑么?”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处置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一脸愁苦:“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

  “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整理文书?”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笑的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

  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刚刚廖立在奏疏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儿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

  “聪明!”他不自禁道。

  “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

  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整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

  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

  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六月的蜻蛉,阳光和野花一起生长,丛丛的花草树木,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着阳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泽,放肆地舞蹈起来。近千户人家散于葱茏山间,有的悬于山巅,有的横亘山腰,有的匍匐山脚,像遍地撒种的鸢尾。

  山脚下有水弯弯如女子黛眉,烟霭间清越空灵的山歌也没能洗去孟获心中的烦闷。他本来想洗手,一弯腰,本来蓄在胸膈的愤怒忽然冲上脑门,猛地抓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掷下去,石头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顷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开了花,倒似他心里宣泄出的怒火。

  且畋见孟获发了火,慌忙劝道:“大王息怒!”

  孟获像跑了百里的牦牛,粗重地喷着鼻息:“牦牛种大牛种竟敢投降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无奈道:“他们得了诸葛亮的好处,听说诸葛亮赠给他们好些金帛礼物,还许诺遣农垦官教其耕种,吃了人嘴软!这帮没骨头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说,还到处撺掇诸种落对汉人俯首听命,听说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归顺意向。”

  “得了好处便要投降么,区区金帛便将骨气卖了,孬种,还要诸葛亮教我们种田?”孟获越说火越大,咯咯地咬着牙,活像在嚼谁的骨头。

  且畋宽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牦牛种和大牛种,一些被他们煽动的种落虽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与诸葛亮往来,我想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甚?”孟获脑子里燃烧着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烧灼干净。

  且畋冷声道:“观望我们和诸葛亮的成败,他们既想归顺,又怕诸葛亮待不长久,一旦兵败,遭了自家人嫌弃。”

  孟获呸道:“墙头草!”

  且畋不屑地说:“不用管这等小人,只要我们击败诸葛亮,人心自然归附,南中种落也不是都似这两头牛一般没骨头!”

  孟获忽地闪动心思:“听说罗甸王火济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听说了。”

  孟获兴奋地说:“遣使与之联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点头:“这事我会着手去做,目下该详思在蜻蛉和汉军决战!”

  “这次不能行险,便让蜻蛉成为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获挥起手,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念头,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这一次,他要捉住诸葛亮,一雪前耻。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儿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结痂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

  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

  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

  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儿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

  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了你!”

  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

  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你吃不吃?”

  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儿摇曳升起。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

  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儿,活脱脱的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的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里丢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

  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

  龙佑那怔忡,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

  “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修远威胁着,还挥起了拳头。

  龙佑瞪他一眼,捧着麻饼却并不入口,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瞅着修远不注意,匆匆背过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喷喷,刚入口便勾得饥饿的胃腩大动,可那碎饼沫子还粘在嘴角,却发现修远正盯着不怀好意地笑。

  “怎么着,蛮子牛,你也会饿么?”修远大笑起来。

  龙佑那尴尬极了,满嘴的饼渣堵着,半晌才吞咽下去,却不敢咬第二口。

  修远摇头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么,吃饼也怕,我就瞧不起你这装样!”

  龙佑那被激将了,索性两口把剩下的麻饼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蜻蛉。”

  龙佑那惊得立起身体:“去蜻蛉?”

  “去擒你们的蛮子大王!”修远忿然说,“老蛮子牛领着一群小蛮子牛,皆犟得不成!”

  龙佑那没有和修远斗嘴了,蜻蛉这两个字足以在他心里溅起波澜,那儿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丽阳光间摇曳了二十四年光阴,爬过最高的树,潜过最深的水,还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儿对过山歌。他记得她是雍瓮家的女儿,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顶自编的花冠给他,可惜被他还了回去。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太过傲慢,把自个儿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坛上,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战火会烧没蜻蛉的美丽么,龙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舆上,看见湛蓝的天空上盛开着一蓬蓬白云朵儿,仿佛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羁。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他会回到蜻蛉,先寻着好伙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个澡,在月夜下饮酒畅谈,直到大醉酩酊。醒来时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鸡,一半儿送给叔叔,一半儿自己留着,也许他还会娶了雍瓮的女儿,这念头让他脸上发烧。

  他听见“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声音沉压着世间的烦嚣,唯有它独占鳌头,说是鼓声却又并不真切,还像汉人太庙里的黄钟,他循声而去,触入眼帘的是一面硕大的鼓。

  这也许是世间最大的铜鼓,广可三尺许,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八卦,却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纹,更像南中信奉的图腾符谶,鼓收着腰,像是圆盘脸的脑袋后扎起一束马尾。

  鼓因为太大,必得用如壮汉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声敲击。周围的山都震惊了,联翩的回声犹如海潮涌动,声音久久蔓延,将南中山水整个地覆盖。

  龙佑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揉着眼睛,视线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响却清晰了,真像是雷霆过山冈,摇得满世界颤抖。

  “这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问道。

  可是连修远也无从作答,他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口半晌合不拢,然后他说:“一定是蒲元的手笔!”

  蒲元在半个月之内赶制了二十面大鼓,当最后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画出最后一笔,他一头栽了下去,然后昏睡了三天,醒来时,他见到了诸葛亮。

  “玄正辛苦了。”诸葛亮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既担忧又亲切。

  蒲元却从诸葛亮关切的眼睛里读出了别的意思,他提心吊胆地说:“丞相有何吩咐?”

  “再制二十面大鼓。”诸葛亮恳切地说,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几乎要疯了,纵算他是技惊一世的机械大师,也受不得这无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拼命三郎诸葛亮,他揣着心力交瘁,恨恨地说:“丞相索性一次告诉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诸葛亮神情滞重。

  蒲元挣脱了诸葛亮的手:“丞相以军法处死我吧,半个月内制不出八十面大鼓!”

  诸葛亮大笑:“这次不是半个月,我给你四个月至半年时间行么?”

  蒲元不明所以,诸葛亮补充道:“在班师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细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挑战,因为没有人知道诸葛亮会在南中待多久,孟获什么时候会降服,一年?两年?

  他最先制成的二十面鼓,分布在从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关卡便设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楼顶,鼓声一响,十里之外皆能听见,这成了蜀军的哨楼,仿佛北方边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弥远的声音在巍巍大山间传递讯息。

  蛮夷们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恶魔张开的嗜血大口,隆隆之声撞伤了他们的耳朵,恐惧让他们夜不能寐,几乎想要搬迁入深山里。后来,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有大胆的蛮夷偷偷溜来打听,留守鼓楼的蜀军士兵并没有开弓撵走他们,一脸和气地告诉他们这是天神之鼓,瞧这鼓面还画着蛮夷们尊崇的图腾呢。

  是天神之鼓?蛮夷们将信将疑,汉人总是能创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儿,谎言比林子里的黄鹂儿还唱得动听。他们战战兢兢地仰望着那一面面占据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隐约感觉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间冉冉升起。

  那会是什么?蛮夷们单纯的心廓不清,他们把目光转向蜻蛉,等待着蛮夷王给他们做一个不更改的决定。

  此时的孟获却连自己也做不出决定,他听见漫山遍野传来金声玉振的鼓声,仿佛偌大的南中都被汉人占领了,每棵树上都飘荡着他们胜利的呐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丢出去又拉回来。

  他现在知道了,他遇见的这个对手比野狐狸还狡诈,汉人像烂水果一样坏透了,诸葛亮是汉人里最坏的一只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这只水果,结果悲哀地发现,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他发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着,耳畔响亮的鼓声挤住了他的脸,压出扭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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