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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权倾朝野惹非议,一心为公负家人

  成都城外,一辆四挡板的轓车从锦官司驶出,车轮有节奏地丈量着泛了冬青色的土地,嗖嗖的风痴缠地敲着窗,又恍惚不是风,似乎是工房里的机杼声贴在车厢上呼吸。轓车前后簇拥的侍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出的飞尘绵延成一条灰色的线。

  马谡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蜀锦碎布:“丞相,蜀锦的做工不及以往,绣工也糙了。”

  诸葛亮莞尔:“不是不如,是幼常看多了,便以为寻常了。”

  马谡翻着那片碎布,将信将疑地说:“是么……我还以为是绣工们偷懒,或者真是我看多了。”他笑了笑,把碎布塞回袖中,“今年蜀锦织量比去年翻了一倍,这值得高兴。”

  诸葛亮却不喜,幽幽道:“国家民力卑弱,国用之资,唯仰蜀锦,是可喜,也不可喜。”

  马谡体会出诸葛亮的忧虑:“丞相忧国之心,谡虽愚钝,亦能粗知,国家生财取之多道,可徐徐图之。”

  “自刘子初殁后,国家少有桑弘羊之才,士大夫效圣贤仁德,鄙薄逐利之途,以平准事为末业,轻忽取富之图。”诸葛亮一叹,“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生民衣食之本也。四者乏,国不振,民不富,倘有风尘之变,萧然烦费,民疲国劳,难乎。”

  马谡回味着诸葛亮的忡忡言辞,他感慨道:“君子慎独守德,可虚谈仁义,空议圣德,动辄以圣人明训妄作针砭,无一策可料民生,无一计可增国用,话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我不做这种人!”

  诸葛亮微微一笑:“幼常能作斯想,亮很欣慰。”

  马谡恳诚地说:“丞相事事以实用为先,马谡跟随在丞相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深知理国之要当以效实为先,不敢空谈误国。”

  “实用可为长久计,造百代福,却难免一时非议。”诸葛亮叹息道。

  马谡怔然:“丞相也会在乎非议么?”

  诸葛亮喟然轻叹:“人非圣贤,身具七情,焉得不顾旁议。”

  马谡有些明白了诸葛亮那平静下暗藏的浅伤。这半年多来,诸葛亮肩负的疼痛实在太重了,保民生、稳国是、忍屈辱、平是非,为了国家稳定,割断了筋骨撑起流血的脊梁,痛都生在骨骸血液间,外边却肃穆着坚毅不改的面孔。纵是他把自己当作石灰泥填进社稷的裂缝间,仍是挡不住冷酷的非议。有人说他为了谄媚朱褒,把常房一家人杀戮干净,有人说他任用非才,致大量庸碌进身丞相府,有人说他贪恋权柄,利用托孤之权,挖空了国家基石。刺耳的批评是呛鼻的灰尘,飞入诸葛亮的耳中,他抹去了,它们还是前赴后继地扑向他、割裂他、伤害他。误解是锋利的刀,伤得很深,还无法痊愈。

  他犹疑道:“那,丞相若知行事会遭非议,会改变策略么?”

  “不会,”诸葛亮肯定地说,他蓦然地展颜,用揶揄的语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是那么随心的一句,马谡却被震撼了。

  在千万人冷冰冰的非议和批判中勇往无前,这才是诸葛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诸葛亮,他是不会崩溃的伟岸高山,永远在他的信仰阳光下昂首挺立,你可以菲薄他、反对他、指摘他,却不能改变他,又有谁能改变他呢?

  他生来便不可更改,仿佛一句与宇宙同生的誓言,随亿万年时光流宕而没有丝毫损减。

  “丞相让人钦佩。”马谡好不容易才磨出一句话,脸还涨红了。

  诸葛亮笑了,垂在膝盖上的白羽扇飞了起来,他轻轻推开车窗:“石室今日又有讲学,幼常若是愿意,可以去听。”

  旬月来,杜微在石室讲学,远近的学子都赶来聆听明训,讲经堂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屋里站不下,便趴在窗口张望,队伍一度排到了石室外,真真成了益州学林的一桩文明盛事。马谡也去听过半场,中途便被丞相府的传话铃下喊了回去,因他有官务在身,虽然心里痒得难受,奈何不能因私废公,生生忍住了那好学之心。

  他听见诸葛亮一语道破心事,却不好意思了:“丞相,杜先生讲学虽然难得一听,可朝中事还没做完呢,还是回公门吧。”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今日必做之事已完,回去也是闲坐,幼常去去也无妨,不过一二时辰便即返回,误不了。”

  马谡不想再推了,殷切的渴望让他难以掩饰激动,他欢喜地说:“那,谢谢丞相!”

  诸葛亮笑笑,目光温柔,仿佛在看一个孩子。他就是个孩子吧,三十四岁的马谡在他心里仍然幼嫩,并不是马谡言行稚拙,在丞相府的诸多僚属中,他对马谡最为赏识,很多棘手的事都交给马谡去处理。马谡往往也不负所望,倘若马谡做错了事,他也甚为严厉,决不姑息。

  只是,他对马谡总与其他人不一样,马谡于他,不仅仅是一个能干的下级僚属,他想要给马谡更多的呵护、更多的关怀,他把很多希望很多理想都付诸马谡,希望马谡成为国之栋梁,接受着世人称叹的瞩目。

  这仿佛是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也似是长官对有为下吏的信任栽培,这其中掺杂着亲密、抚慰,或者,也有对离逝者的承诺。

  轓车停住了,马谡在车里对诸葛亮行了一礼,乐呵呵地跳下了车。

  “幼常,”诸葛亮喊住他,“给秦宓带句话,东吴使者不日西入报命,望他作陪。”

  “好。”

  “再一事,听经的学子太多,盯紧些,别发生踩踏之祸。”

  马谡低着头笑了一声,说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还得牵连着公事,他拱拱手,牵过一匹马,策马奔向西面的石室。

  轓车没有停,辚辚碾过横在郫江上的江桥,自南门驶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蒙着烟水,街巷上的吆喝呼应像锅里煮着的豆粥,咕咕地冒起连续的气泡。

  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车,刚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远三步并两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递了过去:“南边来的。”

  是赵直写给他的密信,他说自己已暂时稳住了朱褒,但他只能保证拖住两年,两年之后他会撒手不管。他还说,如果两年之内朱褒反叛,请诸葛亮不要把他当常房一般牺牲掉,他也不用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会逃回来。

  赵直讨价还价的语气让一件严肃的事变得滑稽,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来,郑重地交给修远,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书案边,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没有需要批复的,又想了想,也没有要见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会找出来,他会立即变成停不下来的陀螺,顷刻,丞相府会昏天黑地,一拨拨官吏甩动胳膊,野狼似的扑到他的跟前,一卷卷文书飞向他的案头,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离开。待所有事情做完,他会丢开捏软了的毛笔,手指已肿得张不开,两条腿又麻又痛,像是残废似的站不起来。这时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可新的紧急事仿佛和他作对似的,堂而皇之地在磨得发光的书案上笑逐颜开。

  他注定是劳碌命,最后一口气也要喷在文案上,什么才能让他休息呢?只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个懒。

  他侧身走出了堆满了文书的屋子,像丢掉一件沉重的华服般不回头地抛在身后,他想去见见女儿。明明住在一座府邸里,见面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丞相府一分为二,前院是办事公门,后院才是居住区。他在前院埋首案牍,女儿在后院嬉笑,偶尔一次见面也只是匆匆两三句寒暄,经常十天半月音信全无,仿佛是相隔遥远。

  他走上虹桥,天冷了,溪里的鱼儿皆隐没不见,几片枯残的荷叶在泛了缥绿的水面迟钝地打旋。滤净了暖意的风忽地荡上来,他不禁举起羽扇护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内堂,门首的侍女见着他来了,像蒲柳般弯下腰身,发出的声音低弱得仿佛水滴。

  屋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可走到里间,却隐约看见有个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雾笼着,仿佛月光里融化的一枝鸢尾,静得似乎所有的生命气息都敛住了。那人听见背后的动静,略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纪很轻,是那还没绽出真容的粉嫩花苞,一双明眸朦胧着烟水,像是含着诉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间竟系着衰絰,似是在为谁服丧。

  她瞧见诸葛亮,莫名地惊慌起来,她对眼前这张脸并不熟悉,偶尔见一次,要么隔着远远的距离,要么被攒动的人头挡住视线,要么在太深的夜里,只窥见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确定地呼道:“丞、丞相。”

  “唔。”诸葛亮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子忽地想起要参礼,手里什么东西“当啷”掉了下来,像一线白光,咻地飞到诸葛亮的脚边。

  女子轻轻一声惊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

  诸葛亮弯腰将那物件捡起来,那是一枚白玉棋子,莹润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泪,他握着这枚棋子,像是忽然间握住往事的帷裳。他是万万想不到会与深埋的记忆在不经意间近距离接触,仿佛是遭遇了一张久违的熟面孔,仓促间无以应对,竟是呆了。

  “夫人让、让我,拾掇屋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捏着手指,面对着这个一国之相,巨大的紧张在她整丽的容颜上纵横捭阖,让那美丽变得僵硬。

  诸葛亮缓缓地把自己从往事的漩涡里拔出来,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干净,仿佛清亮的一弯水,映着淡柔的光,让人的心软糯得失去抗拒的力量。女子暗暗地看着这笑,忽然忘了要做什么,像是把自己丢了。

  她不能想象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会有这样温和的笑,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里的可怖可畏可骇的描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一丝影儿。此刻的蜀汉丞相,便像是隐居岩穴的高蹈士子,雍容优雅,轩爽峻逸,带着一二分缥缈的超拔气质。

  她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眼却像被米浆灌满,一丝儿声音不能发出。

  “收好吧。”诸葛亮把白玉棋子递给她,“放去妥帖处,别弄丢。”

  棋子落在女子的掌心,有些发烫,女子不知是棋子被诸葛亮的掌心熨热了,还是自己的掌心本来是热的。

  门吱嘎一响,是黄月英进门了。

  “咦?”黄月英看见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看见了一个有些脸熟的陌生人。

  黄月英“唉”了一声:“奇怪,大白日见到你,不是常事。”

  诸葛亮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仍是惦记着女儿,问道:“果儿呢?”

  “在她屋里。”

  诸葛亮点头:“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黄月英喊住他,她转头对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发着愣,听见黄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却把头低下,迟迟钝钝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什么事?”诸葛亮好奇地问。

  “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唤董舒,因龃龉太守而遭朝廷贬官籍没,有这个人么?”

  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么问起朝廷的事了?”

  黄月英解释道:“不是我要问,是有个侍女,哦,就是适才那女子。她说她父亲是董舒,因犯事举家籍没,上个月父亲过世,我怜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却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别处打听,便问你一声。”

  诸葛亮放心了:“哦,有这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这屋中偶遇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可怜无辜……”他低声喃喃,心情陡然变得沉重不堪,他掩饰着内心的抑郁,平静地说,“我去看果儿……”

  黄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儿不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烦着你不可。”

  “她又哪里不自在?”

  黄月英顿了顿:“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乐意呢,她和陛下打小一块儿玩乐,你亲我,我亲你,冷不丁有这一遭,她……”她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话说不得,声音却越发低弱,像是余下的倾诉都落了下去。

  诸葛亮先是一怔,后来却像是体会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抚了抚妻子的肩,安慰地露出浅浅的微笑,转身推门而出。

  迎面有风,残了色泽的花红柳绿在风里摇曳,只摇出越来越浓厚的惆怅。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望了望远处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门,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桥,便见修远老远地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来了,便朝修远点点头,轻轻道:“走吧。”他举起白羽扇,风从羽毛边沿滑走,像一条牵引魂魄的线。

  入夜了,蜀宫却被绚丽的红颜料涂满了,火红的宫灯似恣意盛开的蔷薇,不掩饰地突出它们尖锐的美丽。长裙曳地的宫女们缓缓地漫过夜的深邃,游魂似的在宫墙上留下浅浅的影儿。

  烛火爆花了,“嘭”的一声敲碎了静夜中无聊人的遐思,刘禅亦从迷梦中惊醒。他忽然打了寒战,像是患了伤寒,他想许是宫殿的门没有关严实,挡不住风,或者压根就没有门。他其实是坐在四壁无依靠的逼仄空间里,可既是没有墙,又为什么会狭小呢?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放着半个金葫芦,很亮,像落在手边的一颗陨石碎片,还沾着星星的芒角余晖,另一半葫芦却在他的对面,在一个女人面前。

  那女人被厚厚的赤纁礼服包裹住,她太纤细,仿佛麻秆裹在棕榈叶里,显出不协调的滑稽。巴掌大的精致脸粉黛厚施,像浓墨重彩的一幅画,颜料太多太厚,乃至遮住了本来的构图。她坐得很矜持,妇礼学得极好,她便是不动,也能成为端庄守礼的楷模,看见她,如同看见一本装帧华丽的《女诫》,让人肃然起敬。

  她是庄重得失了活跃弧线的女子,她的生命笔直得像水准仪,她不会戳着指头骂自己“笨阿斗”,亦不会佯装生气只为博得自己低声下气的道歉。她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却没有鲜亮的生气,那种美丽应该被供去太庙里受人顶礼膜拜。

  她会是百依百顺的好妻子,母仪天下的好皇后。

  刘禅盯着这个女子,一瞬,失神地说:“你,能叫我阿斗么?”

  张皇后呆了一下:“陛下说什么?”

  “我说,你叫我一声阿斗。”刘禅期望地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儿,还想让这个女子更像那个人,捏着声音道,“阿斗、阿斗,对,就是这样的声音,你能这样说么?”

  张皇后却以为皇帝在考验她的妇德,她惶恐地说:“臣妾岂敢……”

  木讷的回应让刘禅失望极了,他很想发火,可火气却瘫软成泥,伤心反而汹涌澎湃。

  他不爱她,亦不讨厌她,只当她是陌生人,可以不必关心,不必挂怀,更不要牵手。他瞧着她端庄的美丽,如同观瞻高敞堂屋里富丽堂皇而肃穆持重的牡丹,不是他的简陋小院里随心绽放的野雏菊。她纵算倾国倾城,亦是旁人爱慕的稀世珍宝,他不稀罕亦不向往,他想要拥有的美好其实很平淡。

  想要在春风拂阑时睡一个好觉,想要在月明风清时安静地发呆,想要划着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漂上一天一夜,想要一辈子和一个人永不分离。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可以不用顾忌地牵她的手,听她的自言自语,看她忽而佯怪恼怒忽而抚掌大笑,有时俏皮,有时安静,有时快活,有时忧郁,胆大时偷偷爬上树去掏鸟儿蛋,胆小时被草丛中忽然窜出来的虫豸吓得花容失色。

  世间有很多美丽,唯有这一种是他的挚爱。上天原本该听见他沉压多年的渴慕,怎么到最后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属于他的他不想要,他想要的却不属于他。

  “陛下,臣妾说错话了么?”张皇后战战兢兢道,秀美的脸因为紧张局促拧成了面团儿。

  “没有!”刘禅不耐烦地说。

  张皇后几乎要哭了,胆怯地说:“可、可陛下何故伤切?”

  刘禅怔忡,这才发觉自己原来落了泪,他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于是笑了:“皇帝不如大将军,原来是真的,别发誓,发誓一定会成真。”

  这话无迹可寻,张皇后越发糊涂了,亦痴亦狂的皇帝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儿,弄不明白他此刻是喜极而泣,还是心智失常,她有些害怕了。

  刘禅举起那半边金葫芦,轻轻地扣在另一半上,两半葫芦契合得恰到好处:“真配,不是么?”他笑得极快活,眼泪却疯狂地流下来。

  夜风拍着窗,呜呜地吹奏出含糊的哼鸣,仿佛久违的亲切呼唤,因被时间的高墙阻挡,在遥远的荒芜中寂寞地盘桓。

  已哭红了眼睛的皇帝扭过脸,静静地聆听那流进心里的呼唤,浅浅的笑意从泪水背后生长出来。

  枕上湿得重了,诸葛果挣扎了一下,终于让自己醒过来,却不知是被梦惊醒,还是被敲窗的风。她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悬下来的承尘,绰约的影子吱嘎地摇晃着,有细白的光一闪而逝,像在厚厚的灰尘上吹出的一口气,缭乱的粉尘噗噗地落入她湿漉漉的眼睛里。

  她忽然害怕起来,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劈不开的夜像没有缝隙的外衣罩住她,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恐惧。

  睡在床下矮榻的南欸惊醒了,她翻身看见诸葛果裹着被子靠墙而坐,慌忙站了起来:“小姐?”

  诸葛果哆嗦道:“真冷。”

  南欸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抱上床,四边一合,给诸葛果裹了个严严实实:“还冷么?”

  诸葛果只觉周身有热乎乎的气流在慢慢围拢:“暖和了。”她因见南欸穿着单衣,从被底伸出手拉住南欸,“你也进来吧,两个人挨着更暖和。”

  南欸犹豫一会儿,到底拗不过诸葛果,只好钻进了被子里,却把大半的被褥都让给诸葛果。

  诸葛果呵着气,冷意退却了,暖和只让人昏沉,却无法催人入睡,她独个儿胡思乱想了一阵,悄悄说:“南姐姐,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没有了。”

  诸葛果在被底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南欸的手,像是想带给她微薄的安慰。

  南欸悦然地一笑,苦难于她其实已如司空见惯的一句问候,她背负在肉身上心灵上,隐藏得很深,连伤痕都看不出。十六岁的诸葛果恰是温室的花卉,她并不曾真正经历苦难,她对苦难的同情,仅仅源于本能的善良。她所有的忧愁伤感不过是风花雪月的小女儿情怀,她能轻而易举地把心中的苦闷烦恼不加掩饰地宣泄出来,惹来怜惜呵护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待她哪一日真正明白苦难,小女儿伤感将被彻骨的悲哀取代,那时,也许就说不出了。

  “南姐姐,”诸葛果低低道,“你会想一个人么?”

  南欸轻声道:“会。”

  “想谁?”

  “想我爹娘。”

  诸葛果默然:“爹娘……我也想爹爹,可他太忙,总是见不着……”她叹了口气,女孩儿的心事是倾倒的瓷瓶,“其实,我想阿斗了。哦,该称呼他陛下了,很久没见他了,娘说他如今已册立皇后,不能再来寻我,唉,真没意思……”

  南欸愣了一下,她惴惴小心地说:“小姐,是喜欢陛下么?”

  诸葛果蓦地在被子里弹着脚:“哎哟,不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停下来,紧紧地拧着细柳眉,“也许是有点儿喜欢吧,不,不喜欢……”

  她像对自己很生气,不耐烦地摆摆头:“管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如今是皇帝了,不一样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忽然就不高兴了:“不说了,没劲!”她只把两只眼睛露出来,骨碌碌地盯着黑暗中飘忽的一片白光,打岔似的问道,“南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我父亲所取,源自《楚辞》,意思是感叹好南方。”

  诸葛果歪歪脑袋:“能背给我听么?”

  南欸沉吟:“嗯,我试试,”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轻吟道,“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沶。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吾乃逝兮南欸,道幽路兮九嶷。越炎火兮万里,过万首兮嶷嶷。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息阳城兮广夏,衰色罔兮中怠。意晓阳兮燎寤,乃自轸兮在兹。思尧、舜兮袭兴,幸咎繇兮获谋。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

  温柔的吟哦似那一片脱落枝头的红叶,秋风乍起,寒意袭来,扯着红叶打了一声柔软的呼哨,翩跹着飘上天,而后便一直没有停止,攀住季节转换的车轮,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从此将辛苦负累统统卸下,皈依平静。

  诸葛果渐渐睡着了,呼吸匀净,如同不更事的婴儿。

  南欸给她掖了掖被子,悄悄地摸下了床,寻来外衣披上。她此刻睡意俱无,也无心静养,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隔着直棂花格子悄悄望向院落里时隐时现的婆娑树影。风在窗外发出潮汐的叹息声,丞相府像沉睡在深海里的磐石。

  忽然就想要流泪,原本只是想一想,泪竟真的流下来了,南欸觉得脸上很凉,擦了擦,手也凉了。

  成为这偌大宅院里的俯首卑贱的奴婢,像一块灰暗的墙砖,便是自己的结局么?

  突然的月光照亮她湿润的脸孔,宛如被一道遥远的目光凝视,她红了脸,泪也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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