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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帝王师:张居正->第二部:拯救帝国 第三章 盗者必获,获者必诛

第三章 盗者必获,获者必诛

  殷正茂可用

  和历代伟大人物不同,张居正很少提到他的偶像。如果非说他一定有崇拜的人,那大概就是东周时期的孙武了。当然,他并非是崇拜孙武的兵法,而是崇拜孙武“用兵法治理国政”的理论。说白了,也就是对敌人势力“铁血镇压”,绝不留情。

  如果说他在对待政敌上还会留情,那么在对待国内百姓造反上,就纯以铁血手腕“盗者必获,获者必诛”了。把他这一理论贯彻到底的是他忠实的支持者兼同学殷正茂。

  殷正茂精明干练,手段泼辣,中进士后进入兵部实习,发挥了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军事才干,很快得到上级赏识。1567年,朱载垕才上台,广西古田壮族人就掀起反抗大旗,而且越搞越大。1569年,在多次围剿不利的情况下,张居正向首辅高拱推荐了殷正茂。

  高拱开始极力不同意,依他的见识,殷正茂这人贪财,桀骜不驯。张居正说:“形势危急时,怎可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人?他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桀骜不驯又如何?大不了等他解决问题再把他拿下。”高拱听从了张居正的话,因为短时间内他找不到合适人选。不过他提醒张居正:“殷正茂是你先向我推荐的,但万一他坏事,还是我的责任。所以我决定除了军饷之外多给他二十万两银子,只要他能把事给我办成,我就当这二十万两是给他的奖金。”

  这就叫以己度人,先把自己假设成贪污犯,然后问自己想要什么,当然是钱,于是他也认为殷正茂是这样的。

  殷正茂很快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广西,和广西提督李迁调集土、汉兵十四万,对壮人造反兵团发动了迅疾的进攻。在殷正茂的精明指挥和残酷镇压下,壮人造反兵团渐渐销声匿迹,走进历史。

  殷正茂在战场上心狠手辣,大多数文官对其印象很差。所以剿灭古田壮族叛乱后,并未得到高升,高拱只是让他继续在广西巡抚。1571年,古田瑶族继壮族揭竿而起,掀起声势更大的叛乱。提督李迁屡剿不利,张居正再提议用殷正茂。高拱对殷正茂剿灭古田壮族的叛乱印象深刻,于是用殷正茂代替李迁,提督两广军务。

  当时形势是非常严重的,张居正回忆那段时期时曾说:“广东处处是盗贼,悲观者都认为两广已脱离大明帝国版图了。”

  殷正茂被授权提督两广军务后,张居正写信给他:“治乱国,用重典。广东就是乱国,不用残酷手段就不能荡平,百姓就无法安居乐业。”

  殷正茂对老同学说:“你放心,我做事风格如此,你若让我以德服贼,我还真没有那样的本事。”

  以德服贼办不来,残酷杀戮也没那么容易。当时广东的叛乱头领五花八门,几乎遍及广东全省,其中尤以惠州的蓝一清、赖元爵实力最强,其次是潮州的林道乾、林凤、诸良宝,排名第三的是琼州的李茂。

  后来历史教科书说,他们所领导的暴乱是农民起义,但这些人根本不是农民,要么是原本就无恶不作的官员,要么是人人切齿的地方恶霸。

  这些人虽然没多大能耐,可倚仗山高林密的地势,让政府军大为头痛。殷正茂给张居正的信中就提到,论军事才能,盗贼都是白痴,可他们有个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地利,所以剿灭他们并非朝夕之事,要慢慢来。

  张居正不着急,因为当时高拱专权,他着急也没用。朱载垕去世,高拱离开后,他成为首辅,想到广东匪患,他可就有点着急了。

  殷正茂已在广东两年,但从未有一封振奋人心的捷报书送来。高拱在位时一提到广东,猛地就皱起眉头说:“殷正茂这小子在干吗?是不是嫌我给的钱少了?”

  张居正不言语,私下给殷正茂写信道:“殷同学,你在广东度假呢?政府大把花着钱,怎么不见效果?”

  殷正茂回信说:“张同学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就把广东的和平送给皇上。”

  张居正一坐上首辅宝座,马上就给殷正茂去信说:“两广的盗贼如杂草,斩尽还生。自古以来经略南方的人,都未能以一举而收荡平之功,势然也。你在广东,可全权处置,申严将令,见贼就杀,不必问其向背。你的手下如果有不遵从命令者,杀无赦。你能做到铁血无情,我坚信贼胆可破,必能一劳永逸。”

  殷正茂看到“见贼即杀,不必问其向背”时,吐了吐舌头说:“张同学从未上过战场,想不到比我还狠。”

  张居正这番话只能说给殷正茂听,对其他人说就是对牛弹琴。二人似乎心有灵犀,张居正当首辅不久,殷正茂就送来捷报,剿灭了几股叛贼。虽然送来捷报,但中央政府很多人对殷正茂印象不佳,巡视过两广的言官们说:“殷正茂就是屠夫,不接受俘虏,所有盗贼不留活口。这有悖圣人的教导,不仁不义,怎可为官?”

  张居正对这群满嘴喷粪的人置之不理,去信抚慰殷正茂说:“同学,继续你的提督两广军务,纵然弹劾你的奏章堆积如山,只要有我在,你就能不动如山。”

  张居正并非是单纯地安慰殷正茂。1573年末,宣大总督王崇古被张居正替换成方逢时。朱翊钧迷惑不解,问道:“宣大是北防重镇,王崇古也胜任有余,为何要替换他?”

  张居正平静地回答:“朝廷用人,不宜把他的力量用尽。王崇古在宣大太久了,应当休息一下,他日不妨再用。”

  朱翊钧茫然了一会儿,张居正这套用人理论,他不太懂。他一生都未懂,因为后来他就对朝政不管不顾了。张居正此时也不希望他能懂,而是转了话题:“南北督抚,都是臣亲自选用,能为国家尽忠办事之人。皇上应充分给予信任,不要听浮言,患得患失,使他们手足无措。”

  朱翊钧何其聪明,即刻明白了张居正的言外之意:“张先生请放心,你认同殷正茂,我也认同。也请张先生安慰殷正茂,专心剿匪,不必担心中央。”

  张居正的好友、治河专家潘季驯几年前曾巡抚广东,对广东地区的匪患深表忧虑,他和张居正谈起时,唉声叹气。张居正笑着安慰他道:“瓜熟蒂落,殷正茂酝酿了两年,如果没有意外,一二年内荡平匪患是没有悬念的。”

  这不是虚言浪语,而是心中有数。1574年初,殷正茂发来最大的捷报,广东匪患除了林凤外,全部荡平。据巡抚广东的御史回京扼腕叹息说:“到处都是尸体,殷正茂杀人不分青红皂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广东大部分地区已恢复平静,百姓正逐步安居乐业。

  张居正得意之余,向殷正茂去信说:“老同学,你做得很好。不过别骄傲,务必痛打落水狗,斩草除根。”

  殷正茂被激励得如同打了鸡血,把战场从陆地搬到海上,追击狼奔豕突的林凤。林凤被殷正茂追得惨不欲生,只好舍命向海洋深处逃亡,殷正茂见他已难成气候,又因为他对海战陌生,便退回陆地。

  他还未从晕船状态中恢复过来,张居正的信又来了:“岭西的山民闹了几十年,虽未呈燎原之势,却也是火星,老同学再辛苦一下,将其一股荡平吧。”

  广东岭西的山民就不是正常人类,他们能在树林中如猿猴般跳跃腾飞,反抗政府多年,地方官焦头烂额。殷正茂早就注意过这些山民,经过多方位衡量,发现荡平他们的可能性不大。他一直担心张居正会想到这件事,想不到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他有理有据地给张居正回信说:“岭西山民的地利强大得一塌糊涂,而且我觉得他们只在山里闹腾,影响不到乡村和城市,只要政治清明起来,他们会无疾而终。”

  张居正冷酷地回信:“你这种想法要不得!我早说过,对叛乱分子除了屠刀,没有别的,斩草除根是唯一办法。现在朝堂上也有人反对,说他们不宜剿灭,剿杀他们劳民伤财。劳民伤财是暂时的,用一年时间的劳民伤财换取几十年的和平,这笔生意不该做吗?!你放心,我会亲自为你在广东集结三十万人马,听你指挥。不必运筹帷幄,只需进行地毯式扫荡,见人就杀,不留活口。”

  殷正茂只好从命,带着张居正亲自集结起的三十万人,杀鸡用牛刀地彻底剿灭了岭西的山民。

  张居正得到捷报后,冷静地指导殷正茂:“务必多进行几次扫荡,千万别有漏网之鱼,防止春风吹又生。一旦发现,立即除掉,绝不姑息。”

  这就是张居正对待所谓农民起义的态度,和几十年前同样在两广剿匪的王阳明截然不同。王阳明主张恩威并施,用良知感化土匪。而张居正主张的是,只要你一日为匪就终生是匪,对待匪徒,只有一个字: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广东安宁之前,广西的匪患也销声匿迹,这缘于张居正和郭应聘默契的合作。前面谈过,郭应聘到广西任巡抚时,府江瑶人掀起叛乱。郭应聘主动剿杀,却被周倍阳捣乱,功败垂成。周倍阳被调离后,郭应聘正准备大展拳脚剿杀府江瑶,想不到怀远的瑶人又掀叛乱,怀远知县马希武被杀,整个广西为之震动。

  张居正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他和郭应聘商议后,决定先集中力量对付府江瑶人,让怀远瑶人疯狂一段时间。在郭应聘的强力指挥下,1572年春节前夕,府江瑶之乱被平定。1573年正月,张居正认为刻不容缓,命令郭应聘向怀远瑶人发动进攻。

  朝中马上有人弹劾郭应聘,说他滥杀无辜,平定府江瑶之乱的过程中,无辜百姓被他砍了脑袋领功。朱翊钧时刻记得张居正的教诲,对弹劾文件置之不理。张居正去信抚慰郭应聘:“这都是那群穷嚼蛆的人胡说八道,你不必往心里去。皇上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被人说滥杀无辜,就不敢轻易动屠刀。对付叛乱,必诛杀殆尽,不可留一人。”

  郭应聘和殷正茂不同,他内心深处有慈悲的痕迹,对别人的看法很在意。当张居正命令他向怀远瑶人进攻时,他停滞不前。怀远瑶人的叛乱和府江瑶人的叛乱有本质不同,怀远瑶人是官逼民反,府江瑶人是聚众闹事。

  这一种态度的转变,让他失去机会。1573年春天,一场大雪突降广西。广西下雪,几十年难遇,坊间纷纷传说,这是老天爷警告嗜杀者立即放下屠刀,否则将有更大的天象变化。北京方面,言官们捉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张居正发出抱怨,指责他在对待百姓暴乱上的态度过于强硬,如嗜血狂魔。

  朱翊钧刚一动摇,张居正马上拿出他个性鲜明的理论。他没有谈百姓暴乱问题,而是谈皇上该如何保身以保民。他说:“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虽江河之水,不能救矣。……人心之欲,其机甚微,而其究不可穷,盖亦若此矣。是故善养心者贵豫,主敬以存之,典学以明之,亲正人君子以维持之。禁于未发,制于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张居正虽是在说保身,实际上说的是,皇上应该密切注意刚露头的星火,及时扑灭,否则到燎原时,就不可收拾了。

  朱翊钧生长于深宫之中,想象不出百姓暴乱的破坏性。中国古代百姓的造反有个规律:开始时因为没有力量和官府对抗,所以只能从老实的百姓那里抢劫粮食和武器;发展壮大后,才和政府短兵相接;被政府军击败后,又回头抢劫老百姓。所以,无论给他们冠以“起义”还是“革命”的名头,都无法掩盖他们对苍生的破坏性和负面价值。

  张居正从民间来,虽未亲眼见过百姓暴乱,但他深知这样一条道理:一群人集合起来,群情沸腾,肯定是不分青红皂白抢劫杀戮的,受苦的只能是那些老实巴交的百姓。对这群祸害,最好的教化武器只能是屠刀!

  对于张居正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论,朱翊钧不置可否。张居正不希望他能深刻理解,只要求他同意剿匪工作的继续。

  朱翊钧同意。

  张居正立即去信郭应聘:“郭巡抚啊,你读圣贤书,崇拜圣贤,岂不知孔夫子说,天道幽远,不可探察。让天象归天去吧,人该做的事,还要做。”

  郭应聘这才下了进军的决心。张居正又来信说:“怀远盗贼和其他不同,由于是官逼民反,所以得人心不少。他们所以能发展如此迅速,是因为有百姓的支持。第一招先将其生存之源切掉,当地百姓有通匪者,杀无赦。搞定百姓后,再向他们进攻。”

  郭应聘未听张居正的话,先向怀远盗贼发动了猛攻。怀远盗贼据险死守,政府军死伤惨重。郭应聘又下令围而不攻,想不到夜晚时受到怀远盗贼的突袭,又是损兵折将。勉强围困一个月后,他发现怀远盗贼各个红光满面,这时才想起张居正的话,他们得了民心,有老百姓的支持。撤回大本营,郭应聘一筹莫展。

  张居正责备他的信到了,说:“将在外固然有所不受,然而战略还应该从长计议,多听中枢的指导。你如此任性,损失惨重,按法律,我该治你罪。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先记你这笔。手下将官在这次军事行动中有畏死不前者,可斩杀几人,以尊律法。军队有损失,该休整。军事行动可延缓,等兵强马壮之后再图进取。”

  郭应聘懊悔不已,又一次违背张居正的嘱咐,重新发动两方面的军事进攻。一方面阻断百姓,一方面围困怀远盗贼。这一次,老天爷眷顾他,郭应聘获得大成功。写捷报时,双手直颤。

  如果他还未成功,张居正的压力可就太大了。他的首次失败已让整个政府意志动摇,连内阁都出现分歧。他把张居正从烂泥中解救出来,张居正不得不心花怒放一回。

  高兴之后,他千叮咛万嘱咐:“是否还有余贼藏于民间?要进行多次扫荡,务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已动刀兵,就不要忸忸怩怩,也别发妇人之仁的慈悲。留下祸根,将来还要有军事行动,这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

  一个月后,郭应聘给了张居正可靠的答复:“星星之火已被扑灭,若再燎原,我提自己的头去见你!”

  张居正很满意,他仿佛看到太平之光在累累白骨上缓缓升起,虽然慢,但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这太平的星星之火在不久的将来必呈燎原之势!

  曾省吾的提议

  1573年春节,四川巡抚曾省吾却心事重重,毫无欢乐可言。曾省吾是张居正心目中最合格的官员,“娴将略,善治边”。两年前以佥都御史身份巡抚四川,只用一年时间就将四川治理得井井有条。四川百姓对其顶礼膜拜,但曾省吾知道,眼前的秩序和繁荣都是暂时的幻象。不去除都掌蛮这个毒瘤,四川就永不会和谐。

  都掌是在明代生活在四川的一支少数民族,汉人称其为“都掌蛮”。这个民族有两个符号:一是铜鼓,族人腰间可以没有腰带,但绝对要有一面铜鼓;另外一个就是悬棺,把死人的棺材用我们今天都无法破解的方式放在悬崖峭壁上,引人注目。

  曾省吾就对他们的铜鼓和悬棺做过详细的研究,结果一无所获。他之所以研究这两样东西,是因为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为什么有如此想象力和艺术魅力的民族会那样好勇斗狠、不受拘束,是连天地都不惧的恶棍。

  曾省吾在百思不解的同时,也深深佩服都掌蛮,一有战事,他们放下铜鼓拿起刀枪就成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其实不仅是曾省吾对都掌蛮心乱如麻,每个来四川的官员一想到都掌蛮,都要抱头蹙眉。

  从朱元璋建国到朱翊钧登基的两百年间,都掌蛮和明帝国的军事冲突就成了常态。两百年间,明军对都掌蛮进行了十一次颇具规模的征讨,但都无功而返。经过百年的反围剿斗争成果,到曾省吾来四川时,都掌蛮已拥有凌霄寨、都都寨和九丝寨三大据点。这三大据点周围都是绝壁悬崖,奇险得连飞鸟都望而却步。都掌蛮就在这三大据点中囤积粮食,占山为王,作为四处骚扰杀掠的根据地。再加上他们活跃的地方处于云、贵、川三省咽喉,战略位置相当重要,所以明帝国中的有识之士才感叹说:“都掌蛮盘踞其中,实为心腹大患。”

  曾省吾翻阅材料得知,1465年,政府调集兵力二十万,用了三年时间,却寸功未取。当时有民谣说:“若要凌霄破,星往月中过。”政府一些悲观者挥泪道:“要搞定都掌蛮,除非二郎神下凡。”

  的确,曾省吾也认为,都掌蛮坐镇九丝寨,以都都寨为左膀,凌霄寨为前障,可谓三足鼎立,不可撼动。然而,曾省吾认定一条道理: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寨子。

  经过多方面、多角度的调查后,曾省吾给张居正写信说:“广东、广西正有人立下夺目之功,我也有万丈豪情、报效国家之志,都掌蛮不除,四川不宁。我请求剿杀都掌蛮。破敌方法,我已想好:先取凌霄寨,再剿都都寨,它的前障和左膀一失,九丝寨孤立无援,指日可破。”

  张居正接到曾省吾的信后,激动得手直颤。他把信给吕调阳、张瀚、葛守礼看。张瀚还未看完,就急着发言:“这事要从长计议,都掌蛮可不是两广那些蟊贼,那可是身经百战的一支特种部队啊。”

  张居正冷不防地瞅了他一眼,张瀚马上闭了嘴。葛守礼沉思中。张居正看向吕调阳,吕调阳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都掌蛮是劲敌,二百多年来一直是四川的心腹之患。它能存在二百余年,就说明它有强大的存在资本。曾省吾提出的剿灭方略大而化之,我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才略,是否能胜任此艰巨任务。”

  葛守礼发言了:“曾省吾是帅才,并非将才。要想摧毁都掌蛮,非有一员将才不可。”

  张居正点头:“曾省吾极具行政才干,更能大处着眼,而且立功心切,这正是帝国需要的人才。葛大人说得对,曾省吾运筹帷幄可以,决胜疆场恐怕不是他所长。我这就写信给他。”

  写给曾省吾的信,异常简练。张居正只问了一句话:“若对都掌蛮采取军事行动,你心中可有指挥官人选?”

  曾省吾接到信后,大喜过望,立即回信:“有,狼山总兵刘显。”

  刘显,江西南昌人,在当时名声响亮。刘显纯靠能力打拼出来,从军队底层开始,一步一个脚印,一战一个军功,爬到了总兵官的位置。他保持着明帝国有史以来的单兵作战纪录:连续击杀五十余敌。他和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齐名,在南方被敌人称为刘老虎。张居正一直很欣赏刘显,有几次想调他来北方防御蒙古人。不过据他掌握的材料,刘显这人纪律性很差,贪欲极盛。就在曾省吾的推荐信抵达北京时,南方一些官员正在弹劾刘显,说他贪污行贿,不守法纪。

  张居正很理解刘显,明帝国的武官绝大多数都是刘显这副德行。他去信给曾省吾说:“刘显这人可用,但不遵纪守法。不过凡事都应以最大利益化为目标,如果你真确定刘显可用,那就让他立功赎罪;如果你不敢肯定,那就另找人。”

  曾省吾接到信后,意志坚定地回信:“刘显可用。”

  张居正支持曾省吾的判断,马上请朱翊钧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剿灭都掌蛮的问题。

  朱翊钧问张居正:“这次军事行动需要多少物资?”

  张居正信心满满地回答:“军粮二十万石,白银七十万两,兵力十四万,即可一战而成。”

  朝堂下立马嗡嗡起来。张居正转身,扫了一眼,眼光凌厉如刀剑,朝堂顿时鸦雀无声。

  朱翊钧刚要问话,张居正已开口回答:“军粮可在两广、四川、福建凑齐,白银七十万两只是个虚数,可先给一半,看战事发展。兵力问题,可调集永宁、水洗、酉阳土司兵力,再加上两广、四川驻军,十四万并不难。”

  朱翊钧的问话活生生被噎了回去,有点不快:“张先生,你确定这次军事行动定能成功吗?”

  张居正严肃地回答:“这世间哪里有万无一失的事?任何事筹划得再好,没有行动,也是空谈。只有付出行动,才有可能见到成功。”

  这是段答非所问的话,朱翊钧“哦”了一声,不知再问什么。张居正双手托着笏板正等着他的答复。朱翊钧只好说:“准奏,都去准备吧。”

  灭亡都掌蛮

  曾省吾和刘显接到朝廷允准围剿都掌蛮的圣旨时,刘显兴奋得一蹦三丈高。曾省吾却心思凝重,去信给张居正说:“都掌蛮的三处据点易守难攻,我担心伤亡太重,所以请张大人可否支援一些火器?”

  十几日后,一批包括将军铳、七稍炮、佛郎机、百子铳在内的火器运到了曾省吾的府衙。1573年四月,曾省吾和刘显准备完成,对凌霄寨的军事进攻展开了。

  曾省吾有好生之德,军事行动前,派遣一名面目可憎的武举人李之实去“投靠”凌霄寨。寨主阿苟虽武艺高强,智商却不高,被李之实引下山寨,活捉到了曾省吾军营。曾省吾要他举寨投降。阿苟狂笑:“你疯了吧,我族有规矩,老大没了,儿子接管,不管老子死活。”

  曾省吾不相信这是真的,押着阿苟到凌霄寨前喊话,一阵不分青红皂白的乱箭让他相信了阿苟的话。刘显怒不可遏:“这是群不知孝悌的野人,非用宰畜生的手段对付他们不可!”

  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明军的各种火器全部派上用场,势若雷电。凌霄寨守兵被炸得漫天飞舞,尸骨无存。经过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凌霄寨被攻陷,除了七十多人投降活下来,其余人全部死亡。

  张居正得到捷报,急忙写信给曾省吾:“凌霄寨已破,我军占了他的大门,此乃天亡小丑之时。宜乘破竹之势,早收荡定之功。都掌蛮之前被高估得厉害,凌霄寨之破说明他们不过尔尔。”接着,张居正拿出战略家的姿态来,指点曾省吾,“攻险之道,必以奇胜,你现在可用一支敢死队,从间道以捣其虚。从前对都掌蛮的战役,指挥官都久久围困,这是愚蠢。我们是客场作战,军粮有限,若加以围困,实是自困。”

  兵贵神速,曾省吾不是不知道,刘显是战场骄子,更是成竹在胸。二人遵照张居正的指示,用曾省吾的战略,稍作休整后就对都都寨发起进攻。都都寨寨主阿墨自闻听凌霄寨陷落后,一直心神不宁。自他出生以来,从未见到过凌霄寨的陷落。凌霄寨不仅是他们都掌蛮的一处根据地,还是精神圣地。凌霄寨一没,都掌蛮上下的心都碎了。

  阿墨鼓动他的士兵们绝地反击,士兵们在绝境中迸发出惊天的意志和力量。曾省吾对都都寨势在必得,双方的战斗异常惨烈。阿墨是个喜欢打破常规的人,当曾省吾的部队停止进攻休整时,他率领全寨精锐,突然大开寨门,冲下山来,和政府军混战。勇气固然可嘉,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们就淹没在十几万政府军的刀丛剑雨中。

  都都寨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陷落,只剩下九丝寨在风中瑟瑟发抖。即便如此,可要想攻陷它,绝非易事。

  刘显说:“张首辅要咱们神速进攻,我看先用火器轰它一阵子,然后让所有士兵攻寨,不怕拿不下来。”

  曾省吾有清醒的认识:“我记得1465年那场战役,政府军就是硬攻,不但伤亡惨重,而且未动九丝寨分毫。张先生远在京师,对许多细节并不清楚,况且张先生也要咱们实事求是,不可全听他。你也看到九丝寨的险要了,连飞鸟都难以逾越,不如先围住,再说下一步。”

  刘显讨厌围困,他当年在福建和倭寇作战,向来是猛冲猛打。他一向认为,最好的围困就是猛烈的进攻。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防御,也没有杀不死的敌人。曾省吾还在军帐里琢磨计划,刘显已带着他的亲兵,对九丝寨的大门发动了猛攻。

  九丝寨这几天神情恍惚,本来想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天荒地老。可当他们看到敌人大将只带了几十人向大门冲锋时,不禁怒火中烧。如果面对几十人都不敢出寨,那他们的脸面何存?

  一声巨大的铜鼓声响,几百个如马戏团演员的高手从半开的大门冲了出来,双方混战到一起。刘显大显神威,抡着手中的狼牙棒,如抡一根棉签,打得都掌蛮魂飞天外。

  “扯乎啊!”随着一声喊,侥幸活命的都掌蛮逃进寨里,大门重重地关上,任凭刘显骂破了嗓子,也没有一个人影闪出来。

  九丝寨的都掌蛮们亲眼见到刘显的神力,咬着指头叫出声:“我的亲娘啊,这是人啊还是野兽。”

  刘显虽然单独击杀了几十名敌人,可回到军帐里仍是气呼呼,尤其是他发现曾省吾正和几个都掌蛮首领喝茶时,已是七窍生烟。

  曾省吾见他杀气腾腾,狼牙棒已变成血红,慌忙站起来向他介绍那几个人。这几个都掌蛮首领并非是都掌人,而是汉人。但他们和都掌蛮的关系非同一般,并且掌管着围绕九丝寨的数十个小寨。

  其中一位汉人首领说,九丝寨靠蛮力肯定打不下来,当年二十万政府军,进攻了二十多天,都未见效果。原因就是,九丝寨里有一万余很能打的都掌人,并且围绕着他的数十个寨子源源不断地给他运输粮食和武器。打下九丝寨最好的办法就是切断它的补给线。

  刘显明白了,曾省吾正在和九丝寨的补给线谈话呢。

  曾省吾又对刘显说:“这些人都是帝国大大的良民,他们和九丝寨的领导人也能对上话。我们可以用他们去敌人内部采取攻心战,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瓦解他们的斗志。”

  刘显对阴谋阳谋毫无兴趣,只是问:“曾大人给句痛快话,什么时候发动进攻,我好赶紧布局。”

  “急性子,”曾省吾哈哈笑道,“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让你痛快地打一场。”

  刘显掰着手指头:“一、二、三,说定了!”

  三天后,刘显提着狼牙棒兴冲冲地来找曾省吾:“我已布局完毕,可以打了吗?”

  曾省吾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的计划在三天时间内实行得很彻底,九丝寨中经过那几个汉人首领的攻心后,人心不宁。可曾省吾认为,此时进攻仍不是时候。但他已答应了刘显,如果不实践诺言,他非常担心刘显会把狼牙棒扫向他。

  进攻一开始,政府军的势头相当猛烈,但九丝寨的险阻渐渐削弱了他们的斗志。一天后,刘显只能宣布停止进攻。士兵们拖着战友的尸体离开了九丝寨的各个寨门。

  已进入九月,秋雨绵绵,浑身湿透的曾省吾视察军营,到处都是受伤的士兵,惨叫和呻吟遍布九丝寨下,士气低沉。

  张居正的信来了,曾省吾面对张居正的问题,一筹莫展。胜利好像就在眼前,可正如眼睫毛一样,可感觉到,却不可及。1573年九月初八,曾省吾坐在潮湿的军营中,思虑着如何给张居正回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乌云如墨,沉重地压下来。就当他在唉声叹气时,突然有人闯入军营,狂喜地叫道:“咱的事成了!”

  曾省吾惊问:“怎讲?”

  来人是他和九丝寨汉人首领的联络员,浑身已湿透,衣服下摆滴着水。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急迫地说道:“那几个汉人让我告诉你,明天是都掌蛮的‘赛神节’,他们决定杀牛宰猪,大肆庆祝这个传统节日。到时防守会松懈,我们正好趁机潜攀而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曾省吾谨慎地问:“确定吗?”

  “非常确定。那些蛮人现在就开始宰杀畜生,并搬了好多酒出来,准备大喝一场呢。”

  曾省吾兴奋地跳了起来:“节日快乐啊,感谢节日!”他在军营里转了几大圈,然后收起正准备给张居正写信的纸,“快,通知刘显将军。”

  第二天,大雨继续。九丝寨的豪杰们认为这种天气敌人不可能发动进攻,又加上“赛神节”是他们神圣的节日,所以像从前一样喝酒庆祝,擂鼓跳舞,快活得忘记了寨外还有敌人。

  刘显兵分五路,乘黑夜大雨攀上悬崖,到凌晨时,三万士兵全部进入寨子,看着眼前醉倒的都掌蛮,一路砍杀。

  被惨叫声和刀兵声惊醒的都掌蛮,见政府军从天而降,早已失魂落魄,有的逃跑,却重心不稳,坠入悬崖,有的跪下投降,却被政府军活活砍死。

  屠杀进行了一天,一万人只剩下一千人。曾省吾及时赶到,这一千俘虏才未被处决。九丝寨沦陷,都掌蛮的光辉岁月随着雨后天晴而永远退出人间。

  捷报在1573年十月上旬抵达京城。张居正兴奋得手舞足蹈,连鞋跟掉了都没有发觉。他后来说:“听到捷报后,不禁心花怒放。四川百姓安枕,国家神气,借此一振。其他地方有造反之心者,闻听都掌蛮灭亡,必收敛不轨之心,踏踏实实做他的良民。这就是保身安民之道!”

  灭之以靖华民

  接下来的事就是善后工作。

  对于都掌蛮的那群俘虏,张居正的主张是杀无赦。对于都掌这个民族,张居正的主张是“根株悉拔,种类不遗”,这是他对待叛乱的一贯措施。就在他的命令下,刘显带着扫荡部队对都掌蛮的地盘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灭绝政策。曾省吾说:“在这种思想的支持下,政府拓地四百余里。”

  从此,都掌蛮作为一个声势浩大的民族和军事组织,永远地消亡了。张居正的斩尽杀绝政策,是否符合当时四川民心,众说纷纭。四川地区的大地主们双手赞成,因为都掌蛮控制了很多土地,都掌蛮一灭,这些土地就被政府卖掉,能买得起土地的恐怕只有那群大地主。

  有些慈悲之士就强烈反对,那位被高拱搞掉的赵贞吉是代表人物。赵贞吉是四川内江人,退休后在老家颐养天年,曾省吾和刘显残酷的军事行动,他纵然未亲眼所见,也听到比别人更多的信息。他给张居正写信说,诸葛亮当年征讨孟获,是“欲生之以广舆宇”,而曾省吾和刘显征都掌是“欲灭之以靖华民”。他说,他并不反对灭都掌以靖华民,可途径不止有血腥屠杀一条,圣人不是出过一个叫“同化”的阴招吗?

  张居正和赵贞吉的关系原本不好,但随着赵贞吉离开内阁回老家后,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二人还偶尔通信谈往昔岁月,谈人世无常。赵贞吉的疑惑很快就被张居正得知,张居正对人说,赵公这话从理论上来说是对的,可他不明白,“同化”需要时间,如今东南方面最缺的就是时间。正如灭大火,怎能用长流细水?非要兜头罩下一桶冷水不可。这桶冷水就是斩草除根。

  话虽这样说,但张居正还是勉强同意了曾省吾在四川都掌蛮地盘实行文化育人的计划。曾省吾不负众望,先从改变风俗做起,要万幸活下来的都掌蛮几千人穿汉人服装,吃汉人的食物,学习汉人的文化。不过一年时间,四川境内再也不见都掌蛮的身影。

  文化育人,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口号,真付诸实践,获取成果的过程异常缓慢,稍有疏忽就前功尽弃。对待敌人就该如狂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和他们谈仁义讲礼仪,纯是对牛弹琴。你浪费时间不说,牛还很不高兴。这就是张居正当时最诚心实意的想法。

  对待叛乱,张居正残忍暴力,对待罪犯,同样如此。1573年秋,按惯例是秋后问斩,李太后却发慈悲说:“皇上才登基,大赦一回吧,以呼应上天好生之德。”

  朱翊钧请教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说道:“春生秋杀,天道之常,皇上应该记得,自去年继位以来,大赦已不止一次。糟粕不去,反害精华;凶恶不去,反害善良。这不是天道。”

  朱翊钧很为难:“这是母后的意思。”

  张居正接口道:“皇上试想,那些杀了别人的罪犯,如果被赦,对受害人公平吗?慈圣太后信佛,佛主张不杀生,但佛教也有怒目金刚,正是惩罚罪人的意思。”

  朱翊钧释怀:“张先生这话让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去说服母后。”

  李太后同意了张居正的见解,但心里却很纠结,因为她在佛像面前允诺要放生的。李太后不是政治家,或者说,她不是正在从事实际政治的人,所以她和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公知一样,认为宽大是治国良策。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喜欢宽大,不喜欢流血。可喜欢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

  张居正熟读古典,当然知道东周时期郑国宰相子产的一段治国箴言:“火的威焰,人人看到后害怕,所以被烧死的人不多;水性柔弱,人人都觉得可爱可近,但死在水里的人成千上万。所以宽大是在害人,而不是在救人。”

  张居正主张刚猛治国,他曾对人说:“如果让我做刽子手,我不离法场而证菩提。这也是成圣成佛之道。”当他回忆历史时,看到元末的大动乱,由衷地钦佩明朝开国时期,同样是帝王师的刘伯温的论断:元亡于对叛乱、对官员的无限宽大,最后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种种历史教训让张居正的执政思路百折不挠:严刑峻法,才可天下太平。有法可依,执法必严,人人平等。

  可如果犯法的是特殊人物,比如李太后的亲爹、朱翊钧的姥爷,张居正该怎么办?

  巧解难题

  1574年正月元宵节前一天,怒风呼啸着穿堂入室,吹起内阁办公桌上的文件。张居正急忙按住,风过后,他呵了呵双手。这天真冷,不过一想到东南方面的叛乱被平定,张居正的心里就如升起火炉般温暖。

  当他沉浸在自己非凡政绩中时,工部掌门人朱衡和户部掌门人王国光小跑着来了。两人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张居正认真听完,不禁倒抽凉气,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1574年可真不是个好年头,才开始,老天就给他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要从李太后的信仰说起。李太后信佛,所以常做功德。1573年秋,李太后征得张居正同意后,就从内库(皇帝的小金库)取银五万两,修建了河北涿州胡良河与巨马河二桥。第二年初,两座桥横空出世,负责督建的工部官员邹清明就把建桥的开支报到工部审核。

  想不到工部审出问题:开支有七万八千两,而内库只拨银五万两,凭空多出了二万八千两白银。其实也就是说,这多出的二万八千两白银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从外库(国库)明目张胆挪出来的。

  事态如此重大,朱衡和王国光只好来报告张居正。张居正倒抽凉气,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点,而且也只有他敢这样做。这个人就是朱翊钧的姥爷、李太后的亲爹李伟。

  李伟祖坟冒的可不是几缕青烟,而是核爆炸的好运冲击波。他多年前带着女儿从乡下来到京城,命运的眷顾下,女儿被卖进朱载垕的王府,再在命运的眷顾下,女儿被朱载垕弄上床,又在命运的眷顾下,她生下朱翊钧。朱翊钧成为皇帝,她成了皇太后。李伟毫无悬念地女贵父荣,在朝中炙手可热。后来他又通过女儿的关系,到户部看管外库(国库)。这个职务虽不高,却是个肥差,因为他可以在进出钱财上动手脚,而不被人轻易察觉。

  李伟的身份太让张居正尴尬,他可是皇帝的姥爷、李太后的亲爹,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政治靠山,哪个都得罪不起,他的眉毛快皱到了一起。

  王国光急忙为他排忧解难:“张阁老,有几句话不知当讲……”

  “你讲!”张居正看定他。

  “您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全靠考成法。皇太后是当今圣上之母,手握重权,考成法是标,那皇太后的支持就是本,标本之间,微妙权衡,我觉得应舍标取本。李伟之事,现在知道的人还少,我再叮嘱邹清明保守秘密,张阁老您权当不知,容后再行处置,岂不是两全之计?”

  这是变通,高明政治家都擅长这招。正因为变通挑战了规则,所以有时能出奇制胜,而有时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居正本以为这件事会悄无声息地绝迹,让他惊骇的是,两天后的早朝,一大批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李伟,不但弹劾他此次私挪银两之事,还弹劾他贪污军饷,克扣军需。这都是事实,张居正又气又急。

  “谁走漏了口风?”朱衡和王国光一进内阁,张居正就跳起来质问。

  两人也是满脸的茫然,都摇头。张居正坐下去,陷入沉思。朱衡和王国光以为张居正在琢磨谁透露口风的事,想不到张居正一开口却是自言自语:“通变之功,亦在法度之上。”

  朱、王二人莫名其妙,张居正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对二人说:“这件事既已闹到如此地步,谁透露出去已不重要。正如王大人所说,皇太后得罪不起,可不惩罚李伟,就对不起考成法,更对不起那些官员。”

  朱衡脸色微变:“张阁老,三思啊,那可是您的权力源泉。”

  张居正笑了:“朱大人,我刚才说‘通变之功,亦在法度之上’,你没听见吗?”

  朱衡尴尬地一笑:“倒是听见了,但不明白。”

  张居正站起来,意志坚决:“我去见皇上,稍后,你们就明白了。”

  李太后和朱翊钧正满面愁容地受张居正的拜见。李太后长了一颗玲珑心,当然知道张居正来的目的,所以主动开口:“唉,我时刻注重名节,更做善事,想不到我那不争气的父亲,总给我丢脸。如今又有违法犯纪到这种程度,张先生,您说……”

  下面的话肯定是要张居正来说,张居正于是说:“太后这话有些重了,本朝吏治废弛日久,人心浇漓,现在虽皇上英明图治,但长时间积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贪污索贿、中饱私囊是平常事,您父亲初入公门,被小人一蛊惑,难免有差池,也是情理之事,太后何必放在心上?”

  这是段极具艺术的话语,它使李太后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但张居正的严苛给李太后的印象太深了,她不太相信张居正也有对罪行如此通情达理之时,她再度发出试探:“张先生就不要为我父亲开脱了,他和内宫勾结,外库内库都成了他贪污的阵地,扰乱国事,罪不容恕。”

  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道:“太后又言重了,您父亲看管国库,宫内宦官看管内库,本来就没有严格规定,双方不许交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太后渐渐高兴起来,再发第三次试探:“弹劾我父亲的奏章上说,他克扣军饷,这应该是大罪吧?”

  这要不是大罪,还有什么大罪!张居正咬牙道:“克扣军饷一事,臣已调查清楚,军饷从国库发出后,经过层层辗转,不断有人从中截留,所以到了军中减少是情理之事。您父亲可能克扣了一点点,但主要责任还是下面接手人员利欲熏心,言官们吠影吠声,都归罪于您父亲,实是过激之词。”

  李太后脸色已恢复正常,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好像没有可说的了。张居正这个辩护人做得太出色,她这个指控方已黔驴技穷。

  朱翊钧在一旁听着二人的你来我往,突然头脑浑浊,张居正应该是来问罪的,怎么倒成了李伟的辩护人?他不禁疑惑地问道:“依张先生的意思,外公就没有大错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李太后,李太后凤眼流转,也瞅上了他。张居正觉得时机已到,缓缓说道:“皇上,您姥爷初入宫门,受人诱惑,才小有不规,这都是小错误,满朝文武,哪个没有?如果真较真,恐怕连微臣也有罪过。还希望皇上、太后不必为此事过虑。”

  朱翊钧能不过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张先生,那这件事是不是就过去了?”

  张居正以攻为守:“皇上以为如何?”

  朱翊钧“啊”了一声,他想不到张居正会反问他,急忙看向李太后。李太后也以攻为守:“皇儿,说说你的想法。”

  这可难住了朱翊钧:惩罚吧,那可是他母亲的亲爹;不惩罚,看张居正的样子,好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斗争了好久,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吧?”

  “皇上英明!”张居正俯首一叩。李太后吃了一惊。张居正继续说道:“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我觉得应该订立国库登记出纳新规,更换人员,杜绝腐败行为,保证财政清楚。”

  李太后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没有底:“张先生竭智尽忠,真是社稷之福。那么,李伟该如何处置?”

  “太后一定要处置吗?”

  李太后又惊了一下,想不到张居正老谋深算到如此境界,让她主动说出来,可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一定要处置。”

  张居正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那好。请您将您父亲召进宫来,教训他两句,要他以后注意就是了。”

  李太后惊喜,又半信半疑:“就这样?”

  “就这样。”张居正又补充道,“但国库保管员的职务,还请太后向您父亲说明,恐是要换人。”

  李太后欣喜道:“好,既然张先生为他求情,我这次就放过他。国库的事,您全权做主吧。我想,他也没脸再要这个职务了。”

  从宫里出来,张居正的神经并未彻底放松,他还要对付那群言官。一天后,在他的帮助下,朱翊钧下了一道圣旨:“李伟无法胜任国库工作,削职。至于言官们指控他的违法行为,容日后慢慢侦查,钦此。”

  言官们闭上了嘴巴,其实他们的弹劾书也无确凿证据,只是捕风捉影。李伟被拿下,他们已心满意足。实际上,他们只是想看看张居正该如何处理此事,给张居正设置了一道难题。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张居正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这道难题,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李颐丢官

  对付皇帝的家人,张居正虽不残酷,却也不失有罪必罚的决心,而对于自己的亲人,张居正做起来就远没那么变通、顺手了。

  1574年,御史李颐巡抚广西,路过湖北江陵时,想到首辅张居正老家在此,就去拜会。李颐做官多年却两袖清风,而且鄙视官场潜规则,但巡抚广西这个差事可是张居正给的,所以去拜访他的家人也是情理之事。可他第一眼看到张府时,脸色瞬时就变了。

  张府气派非凡,犹如皇宫。本地人都知道,张府原本是辽王府宅,辽王被废后,这座府邸就悄无声息地成了张府,张府在此基础上扩建,尤其是张居正成首辅后,张府一跃而成为江陵第一府。

  李颐被请进客厅,客厅的摆设让他眼花缭乱,不知道张家来历的人还以为进了千年的黄金世家。李颐直嘀咕,张阁老在京城口口声声不收贿赂,那他这豪华府邸是怎么来的?

  李颐的火气很容易喷发,想到这里,他就生起气来。气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有人出来,李颐七窍生烟。站起来要走,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头趾高气扬地走出来,指着李颐:“你就是去巡视广西的李颐吧?”

  李颐强忍住气,如果不是老头,他非上去一顿老拳不可:“正是在下,我是来看望张阁老父亲的。”

  老头鼻孔朝天:“老夫就是。你来看我,带了什么礼物?”

  李颐又把气压下去:“匆忙得很,只从京师带了点特产,放在外头呢。”

  老头正是张文明,虽是读书人,但自从儿子成了内阁首辅后,暴发户心态炙热如火,对送礼的人从不拒绝,所以短时间内积累起财富,圣贤书也抛到脑后,如今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听李颐这么一说,张文明讥笑起来:“特产?我要那玩意儿干吗?只要我一句话,北京城有人会送几大车来。你拿到广西吃吧。”

  李颐的愤怒火山终于爆发了,他跳起来,指着老汉张文明的鼻子臭骂,骂他把尊老的传统美德抛到九霄云外,骂他给张阁老丢人,给张家丢脸,给帝国官员们的家人树立了坏榜样。他说他要回京面奏皇上,把张老汉的无耻原原本本地报告给皇上,让皇上看看他最信赖的张居正的爹是什么货色!

  张文明也来了脾气,他在张家列祖列宗面前发誓,要李颐马上丢官,滚回老家卖地瓜。李颐开始还不相信张文明的话,十几天后,正当他走进广西地界时,圣旨来了:李颐即刻回京,听从处分。

  李颐遗憾地一笑,转身回了京城。他的处分是,调到偏僻小镇担任闲职。

  李颐活了一大把年纪,有件事他不明白,凡是位高权重的人都或多或少“仙及鸡犬”。张居正自己都说:“老爹岁数大了,性格随意,家人也推波助澜,所以凭我的权势胡作非为,我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中国定律,每个父母都望子成龙,然后借光。成了龙的儿子虽对父母的狐假虎威有微词,却极少阻拦。于是,一条定律油然而生:贪官的背后都有个如饥似渴的家庭!

  其实自张居正成首辅后,不仅是他的老爹变了质,张家从上到下都变了味道。对于在北京的张家人,因为就在张居正眼皮子底下,他还能约束。但在湖北江陵,他则鞭长莫及。张家人大概本性都不坏,只是因为张居正做了首辅后,来溜须拍马的人太多,于是外界的种种诱惑遮蔽了他们的良知,所以他们变得坏起来。

  他们都变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好像地球都会围着他们转。有些官员为了巴结张居正而无所得,就曲线救国跑到江陵,又见不到张文明,只能从张家其他人身上打主意。于是,张家人身价百倍。

  有一件事可证明张家人的熏天气势。李颐丢官不久,有个人被南方官员抓获,从此人住处和身上搜出大量珠宝钱财。审讯官问他是如何获得这些珠宝的,他说:“我只是说我来自湖北江陵张家,就有无数人上蹿下跳地跑来给我送金钱,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张居正的修身功夫,是很不到家的。因为他不是道德圣人,所以他对家人的管理约束上,也未尽心尽力。或者是,他没有把心思放到这上面,他的全部身心都在拯救帝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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