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传记文学 > 风雨张居正 > 第二十讲夺情伦理风暴

第二十讲夺情伦理风暴

  攻击

  吏部尚书张瀚,虽然身受张居正的知遇之恩,但对于小皇帝主张张居正父丧夺情,心里还是很不平衡,很难接受。

  事实上,张瀚跟很多正直的官员一样,对于张居正对国家的贡献还是非常认可和推崇的。但因此,他们反倒认为张居正在伦理道理方面就更应该做个表率。朝廷讲究“以孝治天下”,现在张居正面临父丧,任他是多大的官儿,他都应该辞职回乡丁忧。要是夺情,也就是不为父亲守满三年孝的话,任是你原来做出过多大的贡献,他们都觉得那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当小万历下旨让吏部从官员任用程序的角度来阐明张居正夺情留任的意义时,作为吏部尚书,张瀚宁肯拖着也不执行。当吏科给事中王道成来催促他时,他大喊张居正要夺情就是践踏万古纲常,就是践踏伦理道德,所以坚决不肯随波逐流,执行所谓的圣谕。

  当初张居正重用张瀚,就是看中了他的人品,看中他不随波逐流。如今张瀚果然不随波逐流,不过现在他不随波逐流的矛头却是对准了启用他的张居正。

  小万历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他还不太成熟,第一感觉反倒觉得张瀚这样做是在渺视他,所以他一道圣旨就让张瀚退休回老家了。

  张瀚是吏部尚书,从名份上说,地位不比内阁首辅差,那也是百官之首。况且,张瀚素来名声也不错。现在小万历只因为他不附从夺情,就罢了他的官,这一下在官场上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并使得各方面都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到了张居正是否应该夺情上。

  张瀚这一走,那是带着无声的抗议离开的,这抗议虽然是无声的,但只要是抗议,它就会象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一连串无声和有声的抗议。

  果然,在张瀚罢官之后的第四天,一个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声音一下子震惊了朝野。可这个声音,反倒是张居正最先听到的。

  张居正在家里设了一个临时的灵堂,以祭奠自己的父亲。这天他正在灵堂为父亲守孝,游七突然来报,说首辅您的学生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求见。

  吴中行是张居正一个比较得意的门生,因为文才出众,所以张居正对他的印象也非常不错。张居正听说是吴中行求见,想了下,就走出了灵堂。吴中行远远看到张居正,连忙抢上几步,弓身行礼,说“学生参见恩师。”

  张居正点点头,脸色凝重地看着吴中行,不知道他找自己是什么事儿。

  只见吴中行也神色凝重地看着张居正,伸手从袖筒里拿出一个折子来,说:“学生有本要上,特来请恩师过目。”

  张居正接过奏折,并没有先打开看,手上拿着奏折,眼睛还盯着吴中行。年青的吴中行呢,也没什么胆怯,腰板儿挺得直直的,目光与张居正相互直视。张居正盯着吴中行,看了几秒钟,像是先从这个年轻人眼中读出什么,然后才打开奏折,一行行地读了下去。

  游七在旁边看张居正面不改色地读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来。张居正又看着吴中行,吴中行还是像刚才一样挺着腰板儿直视着他的老师。游七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见张居正淡淡地问了一句:“奏折递上去了吗?”

  吴中行一听倒笑了,说:“要是没递上去,学生也就不敢拿给老师看了。”

  听了这话,张居正又不做声了,两个人的对话就各只一句,然后还是像刚才一样,张居正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吴中行,而吴中行则挺着腰板目光直视着自己的老师张居正。

  游七在旁边看着纳闷儿啊,心的话这二位彼此在看什么呢?他还没想明白呢,只见张居正突然袍袖一抖,把手中的奏折啪地扔在地上,然后转身回了灵堂。而吴中行呢,居然苦笑了一下,连地上的奏折都没捡,只朝张居正的背影拱了拱手,然后也转身离去了。

  等二人都走了,游七过来,把地上的奏折捡起来一看,才知道这奏折原来是个副本,题目是“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

  奏疏里头先是说父子之情乃人之天性,张首辅此刻面临丧父之痛,心里应该是多悲伤啊,这一点皇上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说的还是挺有人情味的。可接下来吴中行话锋一转说,朝廷上下都和皇上您一样尊重张首辅,我作为张老师的学生也很尊重他,可我们为什么尊重他呢?还是因为他的贤能吗?一个贤能的人要担天下的重任,就应该在正人之前首先能够正己,就应该是个道德的模范与楷模,这样才能有政治的示范作用。而张首辅现在因为皇上您的意思要夺情,不遵守祖宗成法回家丁忧守制,这样的张首辅、这样张老师不就有道德的污点了吗?这样的人还怎么能成为政府的领袖呢?

  奏疏的最后说夺情这件事“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明史卷一一七吴中行传》)这话就说的厉害了,那潜台词是说如果皇上您和张首辅都主张并坚持夺情的话,那一定会被后人耻笑,并在历史上留下千载的骂名!

  游七看完这话,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心的话这个吴中行胆子也太大了,这不连张居正和小万历都骂了吗?游七想想又气得不得了,连吴中行这个张居正素来喜欢的学生都跳出来这样攻击夺情之事,老爷心里头这会儿肯定不知有多难受了。而且这个吴中行尤其可恨的,你要上本攻击你就上得了,那边向皇上递交了奏折,这边同时还抄了个副本拿来给张居正看,你这不是成心气人嘛!

  所以游七看完后恨恨地朝门外瞪了两眼。这会儿吴中行早走得没影儿了,你说你瞪谁去啊?可游七这两眼只是抒发自己的恨意罢了。他拿着这奏折转头又向灵堂走去,远远地看着灵堂里的张居正席地而坐,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低着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方砖。游七看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仰天叹了一口气,心得话:老太爷啊,你死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这边儿吴中行上了奏折,那边张居正第一时间也读到了奏折的副本。

  张居正虽然当时没有发作,但心里肯定气得不行。上一次自己要辞职,就是因为刘台上本攻击自己,使自己成了大明朝第一个被学生弹劾的人。这下好,有了刘台的先例,居然又是一个自己的学生来弹劾自己。

  张居正端坐良久,不禁仰天长叹,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学生也不能理解自己呢?

  张居正想到了刘台,一下也觉得这个吴中行也跟刘台一样可恨。虽然看上去他这俩学生都一付聪明的模样,可怎么就这么不明白自己老师的一片为国之心呢?

  你别说,作为一个老师,张居正还真是挺失败的,他呕心沥血教育出的小万历,在长大后也成了一个极其昏庸的家伙,别说继承张居正改革的遗志了,反而亲手把张居正万历新政的成果毁灭怠尽。而万历新政实施过程中,对张居正攻击最有力的也是他的学生。

  这边吴中行的奏折一上去,就引起了朝廷上的争论。可才争论起来,第二天,张居正的另一个学生翰林检讨赵用贤又上一本攻击张居正的夺情,他特别提到最近天空中出现了彗星,这在古代就是不祥之兆,那么现在有什么不祥之事呢?自然就是张居正的夺情。因为赵用贤是张居正的学生,而赵用贤这么说,影响就更大了,所以后来京城里有人贴大字报,就写张居正的夺情是大明朝的不祥之兆。

  又是一个学生来攻击自己,张居正不知道这时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这还不算完,第三天,张居正的一个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另一位刑部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攻击张居正夺情。艾穆的上疏里矛头直指张居正,还引经据典地说“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已。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

  这话就说得恶毒了,艾穆说当年三国的时候,徐庶徐元直因为母亲被曹操掳了去,借此来要胁他,所以徐庶不得已跟刘备辞别,说我不是不想帮你,因为我母亲被曹操抓了去,而作为人子,我的心神已经大乱了,要帮也帮不上你什么了。徐庶只是因为母亲被曹操抓了,就伤心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张居正现在爹都死了,亏你还能有心思、有精力处理国事,你难道不是做人子的?你难道不是人吗?

  你看这话等于是在骂人了。

  你说这些文人绝对不绝对?极端不极端?难道亲人死了,活着人就什么也不要做了吗?那徐庶到了曹营之后,就算是在他母亲上吊自杀之后,他不还是在火烧赤壁中,在庞统献连环计的时候帮庞统出过主意嘛,他后来还领兵去拒守西凉的马超呢,按艾穆这个说法,徐庶岂不是也不是人了吗?

  所以据说张居正听了艾穆这话之后,拍案而起,含着泪悲愤地说了一句:“当年严嵩误国殃民,但还没听说过有哪位同乡恶毒的攻击过他,难道我还不如严嵩吗?”

  这时候的张居正可真的火了,那些改革的反对派骂他是小人、是禽兽也就罢了,现在连他的学生、他的同乡都攻击他,甚至骂他不是人,这确实动到了张居正的情感底线。

  要知道,张居正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万历朝的地位看上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事实上他根本连“一人之下”都没有。皇帝只不过是个小孩儿,是他的学生,而李太后少了他恐怕连主心骨都没了,他手上就握着那个时代最高的权力。可以说,他握着所有人命运,却被人骂到这么惨,尤其是被自己人骂到这么惨,张居正是真的被激怒了。

  不仅他怒了,小万历就更怒了,在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之后,一个刚刚进入官场的刑部观政邹元标居然也跟着上疏,他在上疏里就不仅骂张居正了,他甚至调侃起小万历来了,他说:“今幸亏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若不幸身难,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明史卷二四三邹元标传》)

  那意思是说皇上你老说离不开张居正,那幸亏现在张居正还活着,要是张居正现在死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没法继续学业了?治国的志向也是不是就无从谈起了?那意思就是你离了张居正就不活啊?你也太没志气了!

  这指名道姓的可是在调侃皇上啊,所以小万历气得个半死,大喊“梃杖、梃杖”,而且这几个家伙一个也不能放过,要在市曹之间,也就是万众瞩目的地方给我当众脱了裤子狠狠地往死里打。

  小万历狠了心了,不打死这几个家伙不罢休,谁劝也没用。

  解救

  明代的梃杖那是非常残酷的,虽然古代说“刑不上大夫”,但明代的梃杖就是专门对付这些士大夫的。

  原来还稍微好点儿,挨打的时候可以不用脱裤子,这样多少还保持点体面。可自嘉靖以后,梃杖的时候必须下半身脱光了打,而且一打就是几十到上百杖。有很多人当场就会被打死。

  打死也就罢了,这个脱光了裤子被打屁股,对于知识分子来说,那是种巨大的耻辱,所以自张居正上台以后,他一概不主张用梃杖的方式来惩罚大臣。所以刘台案的时候,刘台那么攻击他,小万历要替他泄愤,要打刘台一百梃杖,张居正都反复上疏把刘台的梃杖和充军都免了。所以在万历新政的头几年里,梃杖已经是个很稀有的名词了。

  现在小万历要对这个上疏反对夺情的代表处以梃杖,上上下下的官员一下就慌了神了。

  就当时的封建伦理道德标准而言,大多数人都认为道德的正义力量无疑是在这几位反夺情代表的身上,所以当时以及后世,都把这几个人称为是“君子”。既然是君子,现在居然要受这个梃杖的侮辱刑罚,这让士大夫阶层的脸可怎么放啊?所以朝廷上下,许多人都纷纷想办法要营救这几个人。

  请小万历开恩已经不可能了,别看这小皇上年龄小,但已经渐渐露出专横之态了,后来他跟他的爷爷嘉靖皇帝一样,在万历朝的后期一个人跟所有的大臣赌气、对着干,任你是谁,也劝不了他。

  通过李太后来营救吧,似乎也不太可能。你要通过太后,先得通过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啊,冯保跟张居正那是铁杆同盟,朝廷里也就张居正一个人拿他冯保当个人来看,其他的士大夫们哪看得起他一个太监啊!所以这个骂张居正、骂小万历的反夺情代表,依着冯保,恨不得秘密抓到他主管的东厂给弄死。所以想通过冯保来找太后营救,那根本就是没门儿。

  只有一个人能救这几位了!

  谁呢?

  “解铃还需系铃人”,当然还就只有张居正了!

  大家先是通过外围的渠道来做工作。

  比如新科状元沈懋学写信给张居正的儿子张嗣修,请他务必要搭救那几位“君子”。沈懋学是新科的状元,而张嗣修是榜眼,两个人也算英雄惺惺相惜了,所以沈懋学也曾写信给张嗣修,让他劝父亲张居正不要夺情。现在又来让张嗣修来劝张居正搭救这几位反夺情的所谓“君子”,张嗣修也火了,幸好他是个理解父亲的儿子,所以他回复沈懋学的信也就廖廖几个字,说我父亲为国夺情,便是尽孝于忠!除此之外,再不多说。

  据说沈懋学后来还去信骂张嗣修,说父亲不丁忧守制,那就不算是“纯臣”,而你不能劝阻你的父亲,你就不算是“诤子”。你们父子这样是要被后人骂的。

  张嗣修呢?根本不搭理他,从此与沈懋学绝交。

  沈懋学又写信给当时的名士、张居正的亲家、南京都察院的右都御史李幼滋,请求他出面劝张居正不要夺情,并搭救这几位君子。结果李幼滋回信给他,上来就说,你别看你是状元,你说的这些伦理纲常,那就是宋儒头巾语,迂腐之极,这也就是宋朝积弱的根本所在。张居正夺情不奔丧,那是圣贤治世王道,你的才学根本就没法领会。

  说沈懋学看了这信气得浑身发抖,气得甚至辞职回家了。临辞职前,说他也上了个反夺情的奏折,可这时候万历已经下令,所有反夺情的奏折一律不准向上呈递,所以他没能捞着一起挨梃杖,这也让这位状元觉得挺遗憾的。

  看看通过外围的办法来找张居正已经不可能了,正义的君子们只得软得不行就来硬的了。

  眼见离梃杖临刑还只有一天的时间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几十位翰林院的同僚来张府求见张居正。因为张居正也是出身翰林院,所以这些同事按道理他不能不见。

  可张居正还就是不见。游七出来跟王锡爵说,老爷在灵堂为老太爷守孝,吩咐谁也不见。

  王锡爵哪肯善罢干休啊,反复地哀求游七再去通报。游七看着他们这拨人就来气,有心要耍他们,进去了一趟,再出来一趟;出来一趟,再进去一趟。折腾了半天,让王锡爵央求了半天,但回答还是一样,就两个字:不见!

  王锡爵这个气啊,心的话我堂堂国家最高学府的掌院学士,在这儿低声下气地求你这下人半天,你张居正居然还是不见。王锡爵也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趁游七一没留神,从游七身边蹭地就窜进门去了。游七赶忙伸手去拦,却没拦住。其他人像抢购打折商品似的,看王锡爵硬撞进去了,呼啦一下就跟着都撞进来了。

  游七在后面直叫“王大人请留步!王大人请留步!”

  可王锡爵根本不回头,直冲到灵堂里来。

  王锡爵还没进屋,就听到灵堂里一声冷笑,然后就听到张居正在说:“王大人当真豪放得很,灵堂静地,也是你闯的吗?”

  王锡爵见到身着孝服的张居正一拱手说:“锡爵冒失,首辅大人原谅。然人命关天,想高堂泉下有知,谅也不会见怪。”

  张居正冷眼看着王锡爵,说“人命关天,家父不怪。难道我张居正尽忠为国,家父就会怪罪我吗?”

  王锡爵听了一愣,心想现在救人要紧,也不要再讨论夺情的是非了,所以他说:“首辅大人尽忠为国,世人皆知。然因一已之私,若至人伦之情、师生之谊、君子之份于不顾,这恐怕也难逃天下汹汹之口啊!”

  张居正听了这话,眼皮一耷拉,看着香案上香烛出神地说:“居正此刻一身守孝,至于夺情与否,全赖皇上定夺,天下事与我何干?”

  王锡爵听了都急了,心想再扯皮扯下去,这几个人可怎么救啊?所以他也不再绕圈子,直奔主题说:“天下事怎与首辅大人无干?现在吴中行这几个人即将被处以梃杖,首辅大人不是最不主张梃杖的吗?现在这些事皆因大人而起,大人怎能不搭救他们?”

  张居正一听,念叨了两声“梃杖啊梃杖”,然后一抬头看着王锡爵说:“圣怒不可测,我张居正也无能为力!”说罢转身向内,又说了声:“游七,送客!”

  王锡爵看张居正说得这么绝情,一下子火冒三丈,这一下激动起来,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上前一步,指着张居正大声地说:“什么圣怒不可测?圣怒也是因为你啊!一切都是因为你张居正啊!”

  他这一急,直呼张居正其名,也不称什么首辅大人了。

  张居正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铁青的,他转过头看着王锡爵,慢慢地点着头重复了两声“因为我!因为我!”突然,他快步走到门边,从一个侍卫的腰间蹭地拔出一把刀,拿着刀转身又走到王锡爵身边。

  王锡爵吓了一跳,所有人也都吓了一跳,都不知道张居正突然拔出刀来要干什么。

  就在大家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张居正突然走到王锡爵身边,扑通一下就跪下了,然后把刀交在王锡爵的手中,举着王锡爵手里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张居正眼含热泪却大声说:“都是因为我!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王锡爵惊呆了,他怎么也料不到当朝首辅会跪在他的眼前,让自己拿刀架着他。所以,王锡爵开始还有些犯愣,拿着刀傻站在那儿。等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场面,他立马惊慌地把刀扔在地上,转身跑了。

  王锡爵这一走,跟他来的这拨人也都作鸟兽散,一下子就走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张居正还长跪当地,身前一把短刀,脸上泪水长流!

  我记得我读《明史纪事本末》,读到这段内容的时候,正是一个深秋的漫漫长夜。我在昏黄的灯下,在泛黄的书页上,在漫漫长夜里,似乎真的听到过一声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孤独的呐喊,也确实感受到了一个灵魂的孤独与彷徨。

  后来老有人说,张居正一个堂堂的内阁首辅,居然当众给王锡爵下跪,还拿刀架着脖子耍横,这多少有些泼皮无赖的性格。我就不明白了,张居正手上握着当时最高的权力,当世最大的强权,他要想排除异己,他完全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何至于要耍无赖呢?他这要真是耍无赖,他所受的耻辱又何尝弱于那些要被梃杖的君子们?那他又有何面目再位居内阁首辅的要职,再来领导群臣呢?

  难道考成法是靠耍无赖才收到成效的吗?

  难道一条鞭法是靠耍无赖才得以试行的吗?

  难道外除边患、内平叛乱是靠耍无赖能做到的吗?

  难道财政危机是靠耍无赖能解决的吗?

  难道黄河水患是靠耍无赖能治理的吗?

  难道八达岭上那条至今雄伟的大明万里长城是靠耍无赖堆积起来的吗?

  如果这真的叫无赖的话,那我不禁想化用辛弃疾的词来表达一下我此刻的感受——“最喜居正无赖,本色沧海横流!”

  梃杖与理想

  张居正经此一跪,算是横下心来了,最终没有被士大夫们的伦理道德绑架,但最终他也走向了一个孤独者的情感极端。

  从此,他坚定了夺情的决心,绝不让手中的大权旁落,也绝不允许他呕心沥血创立的万历新政走上夭折之路。

  他活一天,就要坚守一天;他活一刻,就要把他的万历新政再往前推进一步!

  为了这个理想,他不惜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他要严刑峻法,对所有改革的反对者与阻挠者痛下狠手。而这,就从他的学生、从他的同乡、从那几个要挨梃杖的“君子们”那儿开始吧!

  吴中行等人最终没躲得过梃杖的刑罚。据多种史料和典籍记载,当时的情况让人惨不忍睹。

  赵用贤比较胖,身上被打掉下来的肉,据说片片都有巴掌大小;而吴中行被打完后,腿上因为要割下腐肉的太多,所以腿上后来留下一个一尺见方的洞;艾穆、邹元标等人则被打断双腿,落下终身残疾。要不是当时士大夫们请来最好的名医,一等梃杖完就抬下来赶快施救,这几个人估计活下来都挺困难的。

  可这几位虽然受刑甚苦,却一个个没有半分怨言,反倒终身都觉得这是种莫大的荣耀,而整个士大夫阶层也把他们视为是道德的楷模,认为他们身上体现出的正是文人所追求的气节。

  说老实话,这确实是一种气节,因为这多少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某种信仰的坚持与执着。

  但我认为,这些传统的知识分子虽然有信仰,但却没理想。

  很多人小的时候、年轻的时候都有理想,说我以后要怎样怎样,要如何建功立业,但长大后呢?一碰到残酷、冰冷的现实,年少的理想就彻底成为了梦想。

  所以我们扪心自问,“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大多都已像凋零的花。”

  所以大多数人的“理想”最后不过就是随便想想而已,所以叫“理想”——心里头随便想想!

  但张居正不一样,他是勇于用生命、用一生去实践自己理想并实现自己理想的人。他跟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儒家的那套东西也是他的信仰,可他比他们还多一样,就是抓住理想不放的决心和勇气。

  在举世非议的反对声浪里,他能最终超越那个时代所谓的道德信仰,从而孤独地、执着地握紧自己的理想,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啊!我觉得,这不仅需要一种超越时代的勇气,也需要一种超越时代的智慧!

  在世人看来,道德常常能弥补智慧的缺陷。可是,智慧却永远填补不了道德的空白。就是你哪怕再没本事,但只要合乎社会通行的道德标准,你就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趾高气扬地生活。但就算是再有本事,再有贡献,只要你违反了通行的社会道德标准,大家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我们常说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是我们却总习惯于少数服从多数。

  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张居正认为自己握住了真理之手,哪怕大多数人的唾沫星子果然可以淹没他,他那只握住真理之手的手也绝不放手,我以为,这,就是他能取得盖世功绩的最根本原因。

  所以,据说那位引发了反夺情政治海啸的张瀚,在回乡之后经常郁郁寡欢。在他临死前的弥留之际,他口中仍不停地念叨着张居正的名字。

  是不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认识到自己当初挑起的反夺情浪潮,或者也可能是一个错误呢?

  在这场夺情伦理风暴中,不论谁对谁错,作为风暴中心的张居正都已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奉旨夺情,坚守岗位,可工作风格却产生了急剧的变化。这些变化到底是什么?又会给万历新政带来怎样的影响?

  请看下集:《国家利益至上》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 推荐:《抗日战争书籍》 《心理学书籍》 《茅盾文学奖作品》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