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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讲父与子的麻烦

  得意

  通过前面几讲的内容,我们可以感受到,张居正作为万历新政的总导演、总策划,甚至是总设计师,在经过几年的布局和谋划之后,不论是在政治上,经济上,还是在军事上,都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果。

  到了万历五年的时候,政治上,张居正创立的考成法已深入推行,官僚制度改革已基本完成,官场上已经呈现出一派勤政、敬业、爱民的良好风气。

  经济上,一条鞭法的试点工作已经在福建、浙江、江西等几个“经济特区”取得了试点性的成功,张居正就等着找一个合适地机会向全国推开了;而作为一条鞭法的实施基础,清丈田亩的工作也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行;更不用说张居正利用考成法收缴了大量大地主阶级所欠的赋税,良好的财政状况也为经济改革提供了很坚实的物质基础。

  军事上,张居正“东制西怀”的策略可谓是大获成功,蒙古各部落中最凶悍也是最强大的几支都被搞定。俺答被招安做了朝廷的顺义王,而土蛮和泰宁等部落则被戚继光、李成梁打得抱头鼠窜,欲罢不能。北部边患已不足为患,西南少数民族的暴动也逐步平定,真可谓是“四海一清平天下,万历新政逐东风”啊!

  张居正回头看看这几年的成就,也难免要春风得意。

  他曾经在一首《九塞称臣》的诗里颇有些自得地说:“北地胡儿能汉语,西陲宛马尽龙形……干羽两阶文德洽,九重端拱万方宁”(《张太岳集卷四》)

  这诗是说,经过多年的布局与努力,国家终于不再像嘉靖年间那样危机四伏了,现在是天下太平,四夷宾服,连胡儿说的大都是汉语,连大宛的汗血宝马长得都有点龙的形状了。

  这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汉语在当时已经成了各少数民族的第一外语,而因为受到汉文化的影响,连汗血宝马的长相甚至都有点受华夏民族龙图腾的形状的影响了。

  这当然是夸张,那意思就是说我大明的影响力已经威震四方了。

  关键是这句“干羽两阶文德洽,九重端拱万方宁”。

  “干羽两阶”是《尚书》中的一个典故。《尚书·大禹谟》里有一句叫“舞干羽于两阶”,“干”就是盾牌,“羽”就是雉尾,也就雉鸡翎,我们看到京剧里武生背后总插着这东西,那是武将的一种身份的象征。传说治水的那位英雄大禹为了收服天下,就让手下拿着盾牌、插着雉鸡翎在各少数民族面前舞蹈。各少数民族被威慑、也被感化了,就都臣服了大禹。

  另外,“文德洽”的“洽”字意义非常丰富。它有沟通传播的意思,所以有个词叫“商洽”;它有广泛、广博的意思,所以有个成语叫“博识洽闻”;它有滋润的意思,所以中医上有个词叫“内洽五脏”;它还有和谐完美的意思,所以有个词叫“融洽”。

  所以“干羽两阶文德洽”,就是说我大明朝的文治武功有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现在天下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得到,所以这种功业足可以上天入地、笑傲古今了,所以才会有“九重端拱万方宁”盛世景象。

  那么,这种震古烁今的功业是谁建下的呢?

  张居正没说。其实也不需要说。因为舍我张居正又能其谁呢?

  说老实话,张居正在这诗里稍稍表现出了一丝自得和骄傲,我觉得一点也不过份。因为谁都有梦想,但光有梦想那是件快乐轻松的事儿,可要把梦想变成现实那就是一件艰难甚至是残酷的事儿了。张居正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基本上可以说是已经实现了自己万历新政这一梦想的蓝图,这在当时足可以笑傲江湖、也足可以笑傲古今了,所以有这么一丝得意算得了什么呢?

  可我们说人在得意时最需要的是什么啊?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事实上却是“人生得意须谨慎”啊!

  因为老天爷总是公平的,他在艰辛后会给你掌声,但在给你掌声的时候也会给你另一份磨难。就在张居正为自己的万历新政已取得了显著的阶段性成果而得意的时候,一份意想不到的巨大磨难竟突然来到了眼前。

  说起这个磨难到来之前,让张居正的得意的还不只是他的万历新政已取得了阶段性成就这么简单。万历五年,进入夏天以后,张居正又接连享受到了作父亲的幸福与得意。

  先是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参加科举考试考中了一甲进士,在殿试中被小皇帝钦点为一甲第二名,也就是榜眼。张居正作为一个父亲,看到儿子马上也要进入翰林院了,也就是说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了,心里当然特别高兴。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张居正产生了一种作父亲的快感,他那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学生小万历定了婚,明年春天就要举行结婚大典。张居正作为小万历的老师跟小万历情同父子,当然打心眼儿里为小万历高兴。而且李太后下旨,让张居正全权负责小万历的结婚事宜,这摆明了就是把孩子完全托付给了敬爱的张老师,所以张居正为此忙起来就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特别的兴奋在其中了。

  当张居正正在内阁里为小万历明春的婚庆大典忙活的时候,突然游七带着个家人急急地赶到内阁里来送信。张居正一愣啊,心的话什么事回家不能说,要把信送到自己上班的地方来?看来这事儿一定不小。

  张居正看着游七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沉。他接过信来,只觉得这信虽然跟普通的信没啥区别,可放在手里却是分外地沉重。

  内阁里另外两位阁臣吕调阳和张四维看到张居正面色凝重,也不自觉地停下手上的事儿看着张居正。

  只见张居正坐回到椅子上,慢慢地打开了信,才不过读了一两行,张四维只见张居正刷地一下已经泪流满面了。

  吕调阳和张四维赶快凑上来,两人只踅摸了一眼,就知道麻烦来了。

  麻烦

  什么麻烦呢?

  张居正那个名叫“张文明”的爹给他带来的麻烦!

  我们在《背后来的冷箭》那一讲里讲到刘台案的时候,说过作为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曾经给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带来过两个大麻烦。一个是他在老家仗着儿子的权势作威作福、收受贿赂,这直接导致了刘台对张居正贪污受贿的指控。如果说这个麻烦是他带给他儿子的,这样说应该并不算冤枉他。

  但要说到他带给儿子的第二个麻烦,我估计张文明老先生躺在棺材里都会觉得冤得慌,因为他也不想给儿子带来这个麻烦,但这个麻烦他却躲也躲不开,因为这个麻烦就是——死亡!

  正是张文明的死,使张居正陷入了一场名叫“夺情”的伦理风暴,也让张居正陷入了万历新政以来最大的一个麻烦!

  那什么叫夺情呢?

  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封建伦理社会。儒家所谓的那套伦理纲常,不仅是一种道德准则,也是一种政治准则,这在明代几乎达到了顶点。明太祖朱元璋就亲自颁布过《性理大全》作为全社会的精神纲领。最强调封建伦理道德的理学就是在宋明两朝最为兴盛,所以我们平常都称之为“宋明理学”。

  儒家讲究“孝”,所以说“百善孝为先”,所以理学也特别讲究孝道,因为这样就可以由“父父子子”的伦理规范推广到“君君臣臣”的政治规范了。这一来,大家对待统治者就像要对待父母那样,这谁还敢造反啊?你在心里也过不了那道感情关啊!这就叫“以孝治天下”。

  所以对于父母去世后的子女守孝,宋明理学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因为孔子在《论语》里头说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所以儒家认为为父亲守孝至少要三年。这三年里不能干别的事儿,只能守着父亲的墓地读读书什么的,不能听音乐,不能会客,甚至不能露笑脸,也不能上班。这样,原来在上班的也得辞职回家,政府官员为守孝辞职为家,这在古代,就叫“丁忧”。

  后来,假道学们觉得这个时间太长了,实在有点熬不住,就打了个七五折,说每年按九个月算,这样守二十七个月也就算守孝圆满了。后来,又对文官和武官区别对待,认为武官一般不需要“丁忧”,但文官必须“丁忧”。之所以会有这个区别,这大概也是因为中国古代大多是一种文人政治,文官一般在骨子里都是不太瞧得起武官的。

  但武官既然可以因为战事紧张、局势严峻等理由而不“丁忧”,那么文官也有特殊情况啊,所以碰到特殊的情况,尤其是在朝廷需要、皇帝特别下旨的情况下,文官也可以不“丁忧”,或者缩短守孝时间,很快返回原来的工作岗位,这就叫“夺情”。意思就是因为特别需要,夺了理学认为最重要的孝道和情感。

  事实上,讲究孝道是对的,通过守孝来表现父子间的情感也是对的,但理学太极端,特别注重一些虚头八脑的形式,所以到最后搞得文人都喜欢以形式为标榜,士大夫们都认为“丁忧”是一件能够体现文人品格的事儿,而“夺情”对应着来说,就有点儿让人丢份儿了。

  虽然有点丢份儿,但“夺情”自唐宋以来,在朝廷里那也还是常有的事儿。就算是明代,前朝的内阁大学士里也不乏“丁忧起复”、也就是“夺情”的事儿。所以夺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而理学家们在道理上也能说得通,因为君臣之理还要大于父子之情嘛。

  可一条道理是否说得通,那得分跟谁说、在谁那儿说。

  在张居正这儿,在因为锐意改革而得罪了n多人的张居正这儿,士大夫们的“夺情”道理一下可就难说得通了。

  父亲

  当然,张居正在内阁里读到父亲去世的家信,在第一时间里热泪奔涌,那说明他还没有考虑到要不要夺情的问题。其实政治家也是人,越是大政治家,越具有真实而丰富的人性。张居正在第一时间流下了热泪,心里主要还是对父亲的思念与歉疚。

  思念我们懂,可为什么要歉疚呢?

  一般人会以为张居正作为一个孝子,大概是因为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没能给父亲送终而感到歉疚。但事实上,张居正要歉疚的原因要比这儿大得多。他为了他自己的政治理想,在远离故乡的北京城浑然忘我,努力打拼,而这一打拼,竟已经十九年没有回过老家了!也就是十九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老父亲了!而如今,父亲一旦离自己而去,这十九年累积起来的歉疚之情那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人会说,张居正就是再忙,也不应该十九年没有回乡看过父母啊?再说,他爹那么大年纪,应该不是猝死,那也有个生病体虚的阶段,难道张居正就不知情?就不能回去探望一下吗?

  这说的也倒不假。事实上,张居正曾经不止一次在给友人的信中表达过想回家探亲、侍奉双亲的愿望。他甚至还想把父母接到北京来一起住。可问题是他爹张文明不同意。

  我们在前面的刘台案里说过,张文明和自己的儿子性格不太一样。张居正“沉毅渊重”,少年老成,是一种很沉稳的性格。而他爹张文明呼朋引伴、任侠张狂,倒是有几分老顽童的性格。

  张居正小的时候,张文明四处求学,但科举考试考了二十多年,乡试一连考了七回都没考中,这都赶得上那位范进了。到了四十岁,看看实在考不上,张文明就放弃了,还是拿钱买了一个府学生员的名份,这最后还不如那位发了疯的范进呢。而他儿子张居正十二岁就是湖广乡试的第一名了。也就是说张文明四十岁了,还没到他儿子十二岁的水平。

  好在张文明这人很乐观,他看儿子有出息了,自己也就把功名看开了。后来儿子的官越做越大,张家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他也就乐得在老家声色犬马,逍遥快活。

  儿子要他搬到北京去住,他哪肯啊?就儿子那性格,到那儿还要受拘束,这哪有在老家作个土皇帝快活呢?

  对于老爹的心思,张居正也明白的很。他老人家想在老家自个快活,那就让他快活好了。可问题是他这个爹豪放有余,谨慎不足。尤其日子久了,仗着儿子的权势在地方上胡作非为。

  张居正也写信劝过父亲,但张文明根本就不当回事儿。

  在封建时代,张居正作为一个儿子,他就是再有本事,也不敢对他爹说什么过分的话啊。要是这样的话,在古代那叫“忤逆”,那算是一条刑事犯罪,也是被社会伦理道德所不容的。所以张居正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同时还得跟当地地方官打招呼,说老父亲这性格他也没办法,还要请请大家多多包涵。

  后来,到了万历五年,七十四岁的张文明折腾不动了,生病卧床。张居正本来是要请假回乡看望父亲的,可正好碰上了要准备小万历明年开春的结婚大典。这件大事,李太后交给别人也不放心啊,但听说张先生的父亲病了,所以就派太监不远千里带了大量御赐的礼品到江陵来看望老爷子,以示慰问。这样张居正就更不好请假了,只得表示等明年开春小万历结婚大典完成后再回家探望父亲。

  对于儿子的苦衷,张文明倒是非常理解,他写信给儿子说:“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寻常论报。老人幸见未衰,儿无多没不然之虑,为老人过计,徒令奉国不专耳。”(《张太岳集先考观澜公行略》)

  你别说张文明虽然是个落第的秀才,这话说得还很有文才。那意思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受国家大恩的人应鞠躬尽瘁报效国恩,哪能那么儿女情长呢?你爹我就是生点小病,你别放在心上,一切以国事为重。千里迢迢来回跑干什么呢?耗时费力的。所以你只管尽忠报国,就算是对我尽孝了。

  因为张文明的劝阻,也因为面临皇上的结婚大典,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也确实走不开,所以张居正只好打算等到明天万历的婚礼结束再回家探亲。

  哪知道计划总不如变化快,上个月老家的家信来还说父亲的病情渐渐好转了,现在突然就接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所以张居正在内阁里读到父亲去世的家信,不禁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吕调阳和张四维赶忙安慰、解劝,但张居正这时候哪还听得进去什么呢?他抹去眼泪,对吕调阳、张四维说:“居正此刻,心中已乱,阁事唯有烦扰二位。”说完一拱手,张居正匆匆地就赶回家去了。

  按道理,张居正应该马上赶回湖北老家奔丧,但因为他是朝廷大员,所以按规定他得先向朝廷辞别,也就是要先请假,所以这得有个手续,有个时间。而这段时间,作为孝子,一般在当地就得为自己的父亲布置一个临时的灵堂,所以张居正匆匆地赶回家就是要先为父亲布置一个灵堂。

  张居正死了爹,这对当时的万历王朝来说,那可绝不是一件小事。所以第一时间里,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

  反应

  各方面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非常强烈的。

  先是小万历第一时间听到内阁的汇报,说首辅张先生刚刚得到父丧的家信。小万历这时候虽然十五岁了,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他一听,心里也挺悲伤,但除了悲伤,他也并没意识到这个事儿有什么严重性。人都有生老病死嘛,虽然出了这事让人挺伤感的,但这种事避也避不了的,张老师过一段时间大概也就能挺过去了。

  他正在那儿琢磨着呢,突然听到冯保尖细的嗓门喊道:“太后驾到。”

  这话音还没落呢,小万历一抬头,只见冯保陪着自己的娘李太后已经走进了大殿。

  小万历一看母亲就吓了一跳,只见母亲一脸愁容,身上还只是穿了便装,这说明是急匆匆赶过来的,所以小万历一看母亲这样就有点紧张,赶快请母亲坐下。

  李太后皱着眉头,看着小万历就问:“皇儿知道张先生父丧之事了吧?”

  小万历赶紧回答,说内阁吕调阳刚刚报知此事,我也正想召见一下先生安慰安慰他呢。

  李太后点点头,说:“是该安慰一下先生。但先生马上要奔丧丁忧,皇儿意下如何?”

  小万历下意识地就说:“一切当然凭先生的意思办。”

  听了这话,李太后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声地说了句:“皇儿好糊涂啊!”

  小万历听母亲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只见这位素来威严的母亲对着小万历连声问道:“各府题本章奏,你现在会亲自批阅了吗?百官贤良与否,你心里都有数了吗?朝政事无巨细,你都能有主见了吗?至于荒年灾异、边衅民变,你都能有解决办法了吗?”

  这一连珠炮地问下来,小万历立刻傻眼了,只得老实地回答说:“孩儿不能。”

  李太后听了这个回答,嗓门更大了:“我知道你不能,但你作为一国之主,即然不能治天下,那如今天下的形势为什么能从风雨飘摇的危亡中渐渐好转呢?”

  小万历反应还挺快,接着就说:“那是多亏张先生的辅国之功。”

  李太后点头说:“是啊,我的儿啊,若不是有张先生殚精竭虑、忠勇任事,我母子哪能有这般太平的天下!”李太后这话说得的确是发自肺腑了,所以她接下来直奔主题就说:“你现在若让张先生回乡丁忧,先生此去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我母子依靠谁来?这三年国家要是有个变故,你又该如何处置?这三年要是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你又如何来辨识忠奸?要是祖宗的基业在你手上有个闪失,你又如何能面对我大明列祖列宗?”

  这话说得已经是上纲上线了,李太后也是越说越激动。

  小万历毕竟还小,他虽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可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接着说:“儿也不愿先生去,只是这丁忧守制,可是祖宗定的规矩啊!”

  那意思就是说,这是祖宗成法,我也没什么办法啊!这话也透露出这个正在长大的十五岁少年已经在内心深处萌生了不愿在张居正的翅膀下做一个小雏鹰的念头了。

  这时候旁边憋了半天的冯保终于插上话了,他说:“太后、皇上请放心,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我大明代代不乏先例。成祖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夺情起复……”接着他把大概是事先准备好的一连串儿的夺情的典型案例像报流水帐一样地报了出来。

  李太后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看母亲在点头,小万历也就老老实实在跟着一起听。等冯保报了一长串夺情的先例之后,李太后终于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自己那位身为皇帝的儿子说:“既有祖宗先例可循,皇上可着即颁旨,诏令张先生夺情留任内阁。”

  说完,李太后起身走人了。小万历看母亲态度这么坚决,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他也不愿张居正、张老师走人,这些年他都习惯了依赖这位张老师替他打理天下,虽然他渐渐长大,有时自己也想一试身手,但就像李太后刚刚问他的那些事儿,他也确实对付不了,所以想想要没有张老师在身边儿,以后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母后的懿旨一下,小万历也没什么犹豫的,立即颁下圣旨说:

  “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张太岳集 卷四一 闻忧谢降谕宣慰疏》)

  这个圣旨是说张居正对国家、对社稷建下了丰功伟业,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这才是大忠大孝,所以就算是您没能在您父亲身前尽孝,天下人和您死去的父亲也都会认为您张先生、张首辅已尽到了最大的孝道。所以为了这个大忠大孝,张先生您千万不能抛下国家大事、抛下黎民百姓、抛下您还没长大的皇帝学生回家去丁忧啊!

  这话说得客气,虽然没有“夺情”两个字,那实质上也已经是在下令让张居正要夺情了。

  这就是权力铁三角最高层的第一反应:那就是坚决不能让张居正走!

  小万历的这道圣旨一下,立刻在官场上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本来张居正父丧的消息一传开,很多人心里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是这位大权独揽的张宰相到底是走还是留?手里的权力到底是会让出来还是不让?

  张居正万历新政的铁杆支持者,大多心里都很担忧,他们和李太后一样,从政治大局出发,认为这时候改革刚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就,要是少了张居正这个舵手,万历新政极有可能就有夭折之虞。

  但反对派却都很高兴,觉得这真是天赐的良机,终于可以赶走这个专权的张居正了。以前刘台案没能让张居正下台,那是太后、皇上护着他。虽然太后、皇上护着他,可现在老天爷不护着他了。这死了爹要丁忧去职,那是祖宗惯例。等你张居正一走,看你这万历新政还怎么“政”下去!

  事实上,除了铁杆粉丝和坚决的反对派,官场更多的还是那些以道德卫士自居的士大夫们,他们也盯着这个事情的发展看,觉得张居正既然对国家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在伦理道德上也就更应该给全社会做出一个良好的表率了。所以,大多数人认为张居正还是会辞去内阁首辅的职位,回乡去丁忧的。

  但张居正的辞职报告还没上,小皇帝要求夺情的圣旨已经下了,这一下各方面算是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息。

  首先是张居正的铁杆粉丝们,一看皇上和太后的意思很明确,那这就好办了,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应该从大局考虑,坚决要留住张居正,主张夺情。而反对派一看,太后与皇上的夺情态度很明确,开始也没敢发难。

  而首先发难的竟然是那些以正直、正义自居的卫道士们。

  小万历要求张居正夺情留任,张居正的态度却是不肯,反复上疏要求“乞恩守制”。

  当然,有人说张居正这只是做个姿态而已,其实他也不想走,他也很想留。我觉得张居正不想放弃手中的权力,不想放弃一手开创的万历新政,这当然不假。但他也不是像后来某些学者说的那样,就是一个权力和权术至上主义者。事实上,这时候的张居正自己也一定处在巨大的矛盾中,情感与理智在这时候的张居正的心中大概已经斗争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从他随后非常极端的表现中就可看出来。(至于这种表现极端到什么地步,我们暂且留到下一讲里去说。)

  在粉丝们一片夺情的支持声中,李太后和小万历不管张居正反复哀求,下旨坚决要张居正夺情留任。

  小万历不仅自己下旨让张居正夺情留任,还让吏部根据干部任用程序来慰留张居正。这份上谕下到了吏部之后,按考成法的规定,吏部应该及时拿到六科中的吏科备案。可一直过了十天一查询的周期,吏部还没有拿到吏科去备案核销。吏科给事中王道成就主动来找这时候的吏部尚书张瀚。

  张瀚说起来还是张居正破格提拔的人才,在考察由谁来接任杨博作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尚书的时候,张瀚在三个候选人中名列第三位,只排老末儿。按惯例,他也就是个民主选举的陪衬而已。可张居正力排众议,甚至跳过排在第二位的自己的亲信与好友朱衡,主张越级提拔张瀚。

  为什么呢?

  张居正的理由是张瀚这个人“清贞简靖”,就是说他人格独立,不随波逐流,是一个好官的表率。吏部尚书嘛,当然得给天下所有官员做出良好的表率,这么着,张瀚一下子越级坐到了这个一品吏部尚书的位置。

  张瀚一直都很感激张居正,但他这个人确实如张居正所说,“清贞简靖”得很,而且还“清贞简靖”得很极端。他“报答”张居正的方式居然也是这四个字“清贞简靖”!

  他认为张居正无疑是个非常好的内阁首辅,但在父丧这件事儿上,张居正要夺情,这就让张瀚这位“清贞简靖”的道德表率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了。现在皇上还让他吏部出面参预让张居正夺情的事儿,他死活也不肯干。

  所以王道成来问他的时候,他甩头来了一句:“大学士奔丧,皇上要加恩,那是礼部的事,跟我吏部有什么相干?”

  王道成听了一愣,心得话,我管你什么相干不相干,我是按考成法的工作程序走,你拿了圣谕不备案,我这儿怎么核销呢?所以他直接说:“张大人既然是奉皇上圣谕,还是先给我们备案核销吧。”

  不料张瀚一听这话火了,情绪很激动地大喊了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万古纲常都要被践踏了,你还备的什么案啊?”

  王道成一听这话转头就走,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吏科给事中哪能跟堂堂从一品的吏部尚书当面争执啊?可他回到班上立刻铺开笔墨纸砚。干啥呢?上书弹劾张瀚!

  这也不怪王道成。人家是按工作程序办事,你张瀚有火别冲着人家发啊?

  跟王道成在一起上班儿的都察院御史、张居正的铁杆粉丝谢思启知道了这事儿之后,也跟着一起上书弹劾。

  小万历一看这两份弹劾表章,当时就火了。心的话,当初选吏部尚书的时候,大家就都不同意用你,不是我张老师力排众议,哪有你的今天?你老小子这时候居然恩将仇报!况且,连我的圣谕都敢置之不理?这还得了?

  这时候的小万历已经渐渐长大了,马上都快结婚了嘛,所以也有自己的主张了。他也不跟别人商量,也不问问他的张老师,马上就下旨,勒令张瀚致仕回籍,也就是退休回老家去。

  张瀚也是头犟牛,一听这话,立马打包袱走人了。

  要知道张瀚可不是个随便的低级官吏啊,那可是吏部尚书,按明代的官僚制度严格算起来,他算是文官之首啊!我们说过,内阁只相当于是秘书处,有实权,但没名份啊。从名份上说,张瀚那就可以算是百官之首。

  这样一个堂堂百官之首,就因为没执行小皇上让张居正夺情的命令,就被勒令退休了,这一下官场可是炸开了锅了。

  张居正父丧,可张居正自己还没走,张瀚却先走了。

  张瀚这一走,那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风浪的势头之大,让人难以想象,让后人瞠目结舌,在明代万历时期的政坛上,不亚于一场政治海啸。而这场政治海啸过后,张居正和他的万历新政都将面临一个前途未卜的诡谲命运。

  这场政治海啸到底呈现出了怎样的面貌?而张居正和他的万历新政又将走向何方?

  请看下集:《夺情伦理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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