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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施捧心

  就在越国实施生聚教训国策之始,吴国馆娃宫筑成。

  日上三竿,西施始醒来。她感到头隐隐作痛,这是她在睡梦中哭泣的缘故。此刻,她微微开眼,一缕阳光透过绣幔一角射来,西施复又慵倦地闭上双眼。

  一个轻柔的声音送入西施耳际:

  “西施,你醒了——”

  西施再度开眼,发觉夫差立在白玉床边,不由轻喟一声说:

  “怎么,大王早就起身了?”

  夫差微笑说:

  “不早了呢,太阳老高了。”

  西施疑惑地说:

  “往日清晨即被鸟雀吵醒,今儿……”

  夫差坐下来,扶住西施说:

  “寡人命人用弹弓将雀儿都赶跑了。美人夜里睡不香,如此可多睡些时间。”

  西施闻言,拥衾无语。夜里在做什么梦呢,她在追忆……断断续续的梦境尽管支离破碎,但她还是记起了大概轮廓,一个令她心碎的梦。梦中,她看到了范蠡,在踽踽独行。他依旧是那么的儒雅潇洒,一身冠袍、一柄长剑。她向他跑去,但他却很冷淡,不理不睬,视她如同路人,顾自走到了另一个女人身旁,然后拥着那女人走了。西施哭喊着,可他终究不肯回头……想到这里,西施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不由自主地抚住了胸口。

  一粒麝香丹塞进了她的口中,接着是一小匙温水喂入。和水吞丹后,有人轻轻地替她捶背。不知是服药还是那轻捶慰抚的作用,西施的心痛缓解了许多,她泪眼盈盈地抬起头来,望着夫差说:

  “大王,不要对我这么好,臣妾不值得你如此爱护……”

  “爱妃,别说傻话。起来后孤替你梳洗,早膳后你见到一个人,一个小姐妹,你准会开心的。”

  “小姐妹?从越国来的?”

  “打扮好了才能见那人,你往常提起过她。”

  “好吧。”

  西施推开衾枕,起床盥漱后由吴王替她梳理好秀发,早膳毕,吴王便命那人在馆娃宫中相见。

  “铮铮铮”一阵皮靴踏着“响履廊”的声音自远而近,珠帘一掀,旋波陪着一位红衣女子进来。西施一见,颇感意外。

  “东施,原来是你!”

  也不知是谁冲撞了东施,她满脸不悦之色,气冲冲说:

  “是我,被人抓来的!”

  吴王一笑,向西施解释道:

  “这是误会。东施来吴,没有过关文牒,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但她说是来看爱妃的,孤得知后,便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西施向吴王一揖道:

  “多谢大王美意!”

  吴王和颜悦色地说:

  “区区小事,何劳言谢。孤要去召见鲁国使节,你们谈吧!”

  说罢佩上属镂剑,走出馆娃宫,在侍卫的簇拥下到吴宫去了。

  西施在响履廊甬道上送走了夫差,刚回寝宫,忽见东施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砰”地一声放在了白玉几案上,只听得那东施说:

  “喏,这是你父亲的牌位,越国已经没有可放之处了,看你住的宫蛮大的。”忽扭头问旋波:“这叫什么宫?”

  旋波笑道:

  “叫馆娃宫。”

  “好,好,叫‘官坏宫’,这‘官坏宫’挺大的,别说放你爹一个牌位,就是放一百个也绰绰有余,放不下可放到吴国宗庙去,对不对?”

  西施捧起父亲的牌位,泪盈盈道:

  “东施姐,你这是何意,我父是越人,他的灵位怎可放到吴国之宫殿宗庙之中,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越国没有我父放灵位之地了呢?”

  东施恨声道:

  “你是吃的油,穿的绸,住的‘官坏宫’!吴国要将越人斩尽杀绝,还要派大军来屠城了,人死光了,宗庙毁了,越国灭亡了,还有你父的放灵位去处吗?所以我就事先把它‘请’到你这里来了。”

  西施和旋波大惊,急急追问道:

  “东施姐,是谁要这样做的。”

  东施冷笑一声说:

  “还有谁?就是那短命的伍老儿伍子胥,他将我们田里的牛都杀光了,兵器也都收尽了,还说要派大军来屠城,你们说说看,越人还活得下去么?”说着东施便哭着说:“越人好可怜,没有吃没有穿,穷得叮当响,大王没办法,只好以身代牛,夫人带着女人们上山采葛,有些好的东西全送到这里来了,怎么办呀……”

  西施和旋波听了后也急得泪落纷纷,三人拥在一起哭个不休。少顷,西施哽咽着说:

  “东施姐,旋波妹,你们不要哭了,哭得我心都痛死了。你们放心,我西施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越国是我的家乡,我一定要阻止伍子胥去镇压的。”

  旋波抽泣着说:

  “是啊,大王对你那么好,只有你的话他是会听的。”

  东施接口道:

  “郑旦姐已经去世了,吴王宠爱的只有你一个,你去跟他说说,不要把矛头老是对着我们越国,越国是可怜兮兮的小国,有本事去对付大国去!”

  旋波说:

  “对呀,为甚老是与越国过不去,我们得想个办法,叫他们不要总是盯住越国不放。”

  西施摆摆手,悄声说:

  “嘘,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去说,随我来。”

  说着,西施携着东施的手,由旋波陪同下,出馆娃宫向那奇石遍布的山间走去。

  馆娃宫作为吴王离宫设在灵岩山。山石斗巧:有醉僧石、袈裟石、献花石、藏径石、猫儿石、寿星石、石龟、石马、石髻……真所谓目不暇接。因众石中唯灵芝石为最怪异,故命名为灵岩山。循山拾级登上绝顶,只见山南有石射堋、石鼓,有操演兵马处;西北有琴台,琴台旁有一古松,古松身卧于地,上端遮阴蔽日,人立松下,如同伞盖覆顶;东有三个天池,一曰金莲池,二曰玩花池,三曰月池;池水百年未见干涸;中间平坦处建有灵岩寺,寺后有塔曰灵岩塔,塔前石壁耸起为灵芝石,塔的西南方便是馆娃宫的“响履廊”。馆娃宫用铜沟玉槛,金砖砌成,美玉饰之,是郑旦去世后吴王夫差因怕西施再受伍子胥的骚扰特别所建,“响履廊”构思精巧,即凿空廊下之地,又用大瓮铺平,覆盖檀香板,西施偕宫人穿着木屐在上行走铮铮有响声,真是别出心裁,匪夷所思!

  东施对眼前的景致直看得眼花缭乱,吴王夫差的奢糜和越王勾践的俭朴真有天壤之别,一个是昏昏然极其奢华;一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眼前的西施怎样,当来到玩月池旁,对着池中新荷,东施道:

  “西施妹,当初在家乡时,你晨间采桑浣纱,夜来拈纱织布无一空闲,如今成了吴王宠妃,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想必是十分快乐了?”

  西施手扶玉栏,眉尖微蹙,苦笑着说:

  “锦衣玉食不如糠菜米饭。西施身居异乡,如笼中之鸟,有甚快乐可言。”忽一转话题,“看你容光焕发,神清气爽的,该有什么喜事吧?”

  东施笑着说:

  “我的病好后就与陈铎成婚了。”

  西施脸上露出了艳羡之色:

  “太好了!你一定很幸福。是不?”

  见东施点头默认,西施像有意无意地叹气说:“他也成亲了。”

  东施自然知道西施指的“他”是谁,然而此刻的东施不置一词,范蠡成亲是事实,眼下的事不必要解释。于是东施转了个话题,说:

  “我们姐妹三人,如今走了一个,听说她也是很爱吴王的,是这样的吗?”

  “郑旦堕入情网,唯有自杀才能摆脱,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倘若没有伍子胥从中作梗,她不会死的。”

  “又是伍子胥!他这么厉害么?”

  “他是前朝元老,有大功于吴。夫差的王位是他保荐的,手中操着生杀大权。谁都忌他三分。”

  “连吴王也不例外?”

  “是的。不过他对吴王很忠心。”

  “吴王保不住郑旦,能保得住你么?”

  “我——”西施叹了口气。“夫差为了不让伍子胥惊扰我,特地命王孙雄在这灵岩山建了馆娃宫,这样离吴城远一些。”

  “伍子胥这老儿,扬言要屠大越城!”顿了顿,东施忽说:“嗳,西施,你去设法阻止他,越国便会没事了。”

  西施点头道:“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让伍子胥达不到屠城的目的。”

  “范大夫的心愿是早日与你相见”。

  “他已与别的女子成亲,木已成舟!”

  “傻妹子,你真的以为他结婚了?”

  “我已见过他的夫人,还会有假?”

  “范大夫还有两个年龄三岁的儿子,你信不?”

  “才结婚哪会有三岁的小孩?”

  “这就对了。让姐姐告诉你……”就这样,东施将越国如何实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国策,范蠡又如何在浣沙江救起正想寻死的母子三人,又如何结婚的事全都和盘托出。接着,东施又将范蠡只爱西施、破吴之日必定亲自接她团聚的口信捎给西施,经东施解释,西施唏嘘之余方才说:“如此说来,范郎不曾变心。”

  东施正色说:

  “谁变心了?他这样做是为了救他们母子三人,也使自己免于尴尬。你想想,越国新的律法是男二十就得成亲,他是立法者,自己不带头行吗?”

  西施绕着池塘来回走着,许久没有说话。

  东施忽地说:

  “那吴王待你好得出奇,一听说我来找你,马上就带我来了。”

  西施说:

  “他是待我不错,常说我如太湖水般的清纯,白玉般地晶莹剔透,弱柳般地娇嫩……他怕我患病,怕我孤独,怕我啼哭,在他的眼中,我是个没有心机的,时时需要呵护的小动物,倘若我很有心计,那他……”

  “他怎样?”

  “他会很伤心的,做出想象不到的蠢事来。”

  “这样的么——”

  两人一时无语,各自进入沉思。

  半晌,东施说:

  “是的,人的感情一旦受到伤害,是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做出来的。瞅准机会劝劝总行吧?为了越国的安危。”

  西施点点头。忽然说:

  “我虽身在异国,梦中却常回故里,此种心情,常人是难以理解的。”说罢,西施从怀中取出素绢一方,东施接过一看,只见绢上写着一首《思乡》:

  遥望长空兮心悲凄,

  雁字横空兮东南飞。

  越乌恋枝兮归旧巢,

  西施何日兮返故里。

  徘徊深宫兮哀吾国,

  一日三叹兮泪雨飞。

  夙兴夜寐兮心戚戚,

  可怜梦中兮不敢啼。

  东施将素帕藏于麂皮靴夹层内。

  三人顺原路返回馆娃宫。东施只留一宿便说要回去了,吴王亲自发给了出关文牒,临行嘱东施不妨常到吴宫走走,以慰西施思乡之情。东施满口应允拜别而去。

  西施怔怔地望着东施出“响履廊”而去,那神情是那么的恋恋不舍。夫差上前拥住西施含笑说:

  “看你,似丢了魂似的。”忽一转念说,“姐妹们谈些甚事,说给孤听听。”

  西施见夫差问,便答道:

  “她很羡慕我,说大王非常疼爱我。她没有这样的福气。”

  夫差奇怪地说:

  “怎么说她没有福气呢?”

  西施说:

  “大王有所不知。当年越国选美之际,她被列为榜首,人人都说她丰腴健美。她自己很想来服侍大王您的。”

  “后来呢?”

  “王孙雄说吴楚好细腰,她被当众羞辱后便有些精神失常,还强要我传授她美人秘诀,弄得臣妾十分尴尬。”

  吴王听到此一笑说:

  “她看孤后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也不见她有甚不正常的举止啊。”

  西施说:

  “她的病好后就嫁了人,如今夫妻恩爱,昔日对你的爱慕也就淡漠了些。大王,你不知道,越国上下都以侍候你为荣哩。”

  吴王听了,不由开怀大笑道:

  “选美中还有这支插曲,正是怡人耳目。其实,这美也不是千人一面的,东施自有她的美法……”

  西施娇嗔地说:

  “大王,你再说下去,臣妾就要妒嫉了。”

  吴王将西施拉近身说道:

  “寡人无非信口说说而已,谁还能与孤的西施可以比拟的,不过,东施效颦,说明越国臣民对孤的忠心,佐证越王勾践对孤忠贞,是不是?”见西施含笑点头,吴王不由自主地在西施颊上轻轻一吻。

  西施趁机说:“大王,你是越国的女婿,越国的姑爷,有人要去屠城,你别让他们去好不好!”

  “谁敢去呢,孤没有下过旨呀。”

  “伍相国。大王,看在臣妾分上,别让他杀人。”

  “这个自然,孤一定不会让相爷去的,孤的小心肝放心吧。”

  吴王顺势抱起西施,大步向馆娃宫中而去。

  日月如梭,转眼一年过去。而在这一年中,馆娃宫中的西施更具有一种青春少女的韵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眉尖紧蹙,珠泪泫然,对夫差若即若离,而是粉黛含春,宜嗔宜喜,对吴王婉转相从。喜得夫差嘴边常说:“西施的美,天下无与伦比,她完美无暇,耀人眼目,摇人心旌。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寡人俯首帖耳甘为西施裙下之臣。”

  西施入宫以来,除东施入吴探望过一次外,从不与家乡人接触,她也从不过问吴国的朝政,在夫差看来,西施除日复一日对自己更恩爱有加外,毫无杂念在心。

  这一年(公元前485年)的春末,吴王与西施正在采香泾泛舟采香,忽然见王孙雄匆匆而来,只见他立于湾口,焦急地踱着步,其模样分明是有紧急事要向吴王禀报。西施眼尖,便对吴王道:

  “大王,王孙雄似有急事要向您禀报呢。”

  吴王正起劲地打着双桨,闻言扭头一看,果见王孙雄立在湾口眼巴巴望着自己,他怕扰了西施的雅兴,说道:

  “这王孙雄忒不懂规矩,有事不在朝堂说,竟找到这里来了,别管他。”说罢将手中桨挥划不止,催舟前行。

  西施劝说道:

  “大王,没有急事,王孙雄是不会寻到这里来的,还是靠岸吧,臣妾也累了,想去歇歇。”

  夫差一听说西施累了,便掉转船头,向岸边驶来。船一靠埠,王孙雄便对吴王叩首言道:

  “大王,臣刚刚接到探马禀报,陈国联结齐、鲁、楚诸侯国,有恃无恐,拒绝交纳贡品。此事来得突然,末将不敢隐瞒,特来禀报大王。如何处置,望大王定夺!”

  夫差瞪了王孙雄一眼,不悦地说:

  “芥末小事,值得大惊小怪,没看见孤正在兴头上么,随他去!”说罢,扶着西施上辇,径自往馆娃宫去了,撇下王孙雄在水边发呆。

  馆娃宫中,夫差替西施脱下因玩水弄湿的衣裙,换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袍,然后递过了一杯琥珀玉液酒说:

  “来,爱妃,饮上一杯酒可以祛湿,然后小睡片刻,便不会再感到疲倦了。”

  西施依言而行,然后举着金爵说:

  “大王请!”

  “爱妃请!”

  两人便满饮了此杯。

  玉液落肚,精神为之一爽,此时西施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夫差说:

  “大王,臣妾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夫差豪迈地大笑着说:

  “美人的话,孤是最爱听的。又有什么该不该讲的,说吧,寡人听着。”

  西施以手支颐,含笑问:

  “大王不想成为一代英主?”

  听西施一说,夫差放下金爵,沉思片刻,俄顷,他抬起头来扬眉说道:

  “这些年来,寡人非常快活,老天把你和郑旦赐给了寡人。可是,寡人却未曾把郑美人保护好,可惜她华年早逝,孤至今仍很愧疚。你是孤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孤发誓要与你长期厮守,一旦打仗,你我便会分离,将你撇下不管,孤心何安?孤但求与你在这馆娃宫中天长地久,欢娱一生,舍此别无他求的了。”

  夫差的这番话是诚挚的,至爱的,真心实意的,这一点西施无半点怀疑,然而她还是长叹一声说:

  “是啊,大王很平庸,西施很平常,你无英雄的襟怀,我无美女之高洁,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就这样终老此生吧。”

  夫差已听出西施有弦外之音,心头一热,他那一双有力的大手握着西施的纤手说:

  “自古英雄配美人,孤的西施是当今天下最绝艳、最清芬、最高洁的大美人,孤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你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大美人能有一位举世无匹的大英雄相配!”

  “真的?”西施美目流转,神采飞扬。

  “那还有假!”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早已齐集在吴廷的长乐宫御阶上,肃立着等吴王上朝。

  音乐声中,吴王升座,接受百官的朝贺。群臣叩拜山呼,进退如仪。随即分班而立。

  王孙雄虽则昨日无端受吴王指责,可事关国家安危,此刻仍率先出班,将陈国勾结别国,背叛吴国,拒绝给吴国上贡奏上。

  吴王听后,沉思瞬间,厉声说:

  “陈国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宜发兵三万,讨伐陈国,以示警示!诸臣以为如何?”

  吴王的态度大出众臣意外,自勾践释放回国的当年,夫差曾遣使侵陈,陈被逼服吴,春秋进贡,从此两国便相安无事。后因越女西施、郑旦入吴,从此夫差早已将开疆拓土抛至脑后,不料今日要兴兵伐陈,是以众臣大出意外。

  正当众臣错愕之机,丹墀下先有一人连声“不可、不可!”,众举目一看,原来是伍子胥。只听得伍子胥大声道:

  “大王差矣,岂不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向者,陈国春秋两季均进贡不怠,今春迟迟不缴,恐彼国中有变异之事,尚须弄清事端,再作定论,焉有不明情由兴兵讨伐之理。依老臣之见,果要讨伐的,不是陈国乃是越国。”

  伯嚭本来就对伍子胥心有芥蒂,现见他当殿反对伐陈,已经反感,后又听说要讨伐越国,不由从旁插言说道:

  “我军伐陈,乃是开北上争霸之道,伍相国却背道而驰,叫大王去讨伐越国,越国早已臣服,留它可作进车北伐之后方基地,而相国却说讨伐二字,不知越国错在哪里?”

  伍子胥冷笑道:

  “越国表面臣服,其实包藏祸心,去岁蟹灾肆虐于吴,稻为烬,要越加输谷量入吴,越迟迟不予,是不恤吴灾也。由此一条即可兴兵伐之。”

  伯嚭反诘道:

  “迟缴并非不缴,伍相国也未免太苛求了。”

  伍子胥双目一瞪说道:

  “这是什么话,老臣只身入吴,除忠君保国一颗赤心外,别无长物。何来苛求两字?想必太宰是被越女迷惑,乱了心智不成?”

  伍子胥话里有话,越女自然也包括西施在内,而西施是夫差再不允许别人亵渎的,听伍子胥含沙射影一说,夫差勃然大怒道:

  “朝堂之上,议的是国事,伍相国却论起越女来了。孤一国之君,讨谁伐谁,难道还要谁恩准吗?孤心意已决,拟调集人马三万,舟船千艘,太宰伯嚭为帅统中军,王孙雄将上军、展如将下军,择日伐陈。退朝!”

  说罢,径自拂袖入内。众臣见夫差发怒,无不心惊,气得伍子胥大袖一拂,怒冲冲出宫而去。

  吴国举兵北上伐陈是夫差妄图称霸的第一步。陈乃诸侯小国,不堪一击,陈国的邻邦是蔡国,吴国在回国途中顺便也胁逼了蔡,蔡侯心惧强吴雄兵,也做了吴国的附庸,旋踵之间,吴国使陈蔡二国归顺。翌年,吴又伐鲁,与鲁国结盟方退兵。

  吴国两年中使三国归顺,接二连三的旗开得胜虽是夫差意料中的事,但令他感到得意的是,中原诸侯大国对吴进犯中原、威胁诸侯小国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头与吴抗衡,这条路一开,意味着吴就可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这令夫差踌躇满志,他更心高气傲了。

  越国在吴与中原小国开战的两年中,愈发恭顺,特地命大将诸稽郢率越兵去帮助伐陈。伍子胥为此力劝夫差提防越国,但夫差对伍子胥的劝谏不仅充耳不闻,反而准与越国将士随吴军北上助战。

  自从接连获胜后,夫差几乎每天在盘算再次入侵中原之事,他千盘算万盘算,总觉得与中原大国开战,非得自己御驾亲征不可,然而,他却舍不得丢下西施,离开了她,自己的一颗心像是悬空着,这使他极为苦恼。

  犒劳了将士们后,一身戎装的夫差坐在文台(阖闾建造,阅兵的地方)的堞楼里,多年的悠闲生活使他身体微微有些发胖,他微喘着气,因心里惦念着西施,也不休息随即吩咐备马,迫不及待地直奔灵岩山而去。

  夫差回到馆娃宫时,西施正在“响履廊”替檐下的鹦哥喂食,忽见一骑飞奔而来,不由想,是谁胆敢披甲戴盔手执金戈在此纵马奔驰?细视之,那马上人原来是夫差。她这才欢快地奔向夫差,在“响履廊”廊抚的尽头,夫差翻身下马,马缰一抛,便张开了双臂。西施没有像往常那样向夫差扑去,而是睁着一双晶莹美目定定地看夫差,然后妩媚地笑道:

  “大王,臣妾平日从未见过你穿过戎装,今日西施总算折服了,原来大王披上甲胄如此的英武!”

  夫差笑着说:

  “今日犒劳将士,便戎装打扮。平时陪你,何须披甲。怎么,爱妃喜欢看孤这等模样吗?”

  西施走上前去抚摸着盔甲说:

  “喜欢,在西施的心目中的英雄便是这个模样……”

  “是吗?”夫差在西施额头轻轻一吻。“那好,以后孤就这身打扮,叫你开心。”

  说着,夫差吩咐提前晚餐,在馆娃宫中摆上酒宴,又传谕:献舞,佐酒助兴。

  是夜,馆娃宫中万盏明灯齐放,千枝浮炷生辉。倚窗重帘高卷,户外清风入帷。夫差一边品尝琼浆玉液、海味山珍,一边看着歌女们舞的《白纶舞》。只见数十名歌女一列用茭荷为衣,芙蓉为裳,手中执着洁白如云的白纶,翩翩起舞。《白芝舞》是西施自度的歌曲,第一曲由众歌女舞,及到第二曲西施方舞上,“白芝”产于诸暨,是苎萝山的特产,其歌词夫差早就倒背如流,那歌词是:

  皎皎白主白如冰,

  临风缥缈叠霜雪。

  越女细意熨贴平,

  献与君王表心迹。

  白生舞兮如雁行,

  翻作浪卷春水急。

  君问白纶何人织,

  水晶宫中鲛人泣!

  众歌女边舞边唱,那舞姿退似玉龙摆尾,进如彩凤点头,回如流云绕日,罢如江海敛光。蓦地曲调一转,碧荷徐开西施如蕊宫仙姬现身,只见她踏着彩毡,那身影如绿杨影里的蝴蝶,翩翩居中而舞,其时,歌女们如众星拱月,环行四周。西施亮开歌喉,一改白芝舞歌词边舞边唱:

  天下无敌美夫差,

  执戈佩剑披犀甲。

  骅骝新跨金鞍鞯,

  叱咤风云任天下。

  惜乎空怀壮烈心,

  温柔乡里度年华,

  问君何日逐鹿去?

  鼙鼓声里擂“响羼”。

  夫差闻歌,哈哈大笑。西施舞毕,撩裙登上玉阶,坐于吴王身侧。夫差扶着西施肩头,笑喟道:

  “听卿之歌,爱妃不仅喜欢孤戎装打扮,还真心希望孤北上救鲁的是么?”

  西施抿嘴一笑说:

  “鲁与越一样,也是弱小之国,是这样的小小鲁国,却出了孔子这样的大圣人,这等礼义之邦有了难,能坐视不救的吗?”

  夫差长叹一声道:

  “并非孤不想北上,孤是舍不得你。与大国抗衡,非得孤御驾亲征呢。”

  西施噘着小嘴说:

  “大王朝暮陪着臣妾,别人嘴里不说,心里一定以为是西施拖住了大王后腿,遂使大王不敢出手援助。我可吃罪不起。”

  吴王停一停,用颇为沉重的语调说:

  “齐国蠢蠢欲动,想攻打鲁国,而鲁国是吴的盟国,鲁已派孔子的弟子叫子贡的向寡人求救,寡人心下舍不得你,故迟迟未曾回复。”说罢举爵将酒一饮而尽。

  西施替夫差斟满酒,依着吴王的肩头说:

  “鲁国是吴的盟国,大王果真坐视不救,这是失信于诸侯的。前两年大王已开了北进中原之路,如今为西施而半途而废,叫西施怎能心安……”说毕低声抽泣起来。

  夫差见西施捂着心口啼哭不止,不由心中大乱,忙不迭地说道:

  “美人,莫哭、莫哭,你这一哭,将孤之心都揉碎了。”

  西施抽抽泣泣道:

  “大王,你别为西施担忧,我会照料好自己的,再说宫中有那么多的人服侍着,你能北上救鲁,鲁国幸甚,吴越幸甚,西施幸甚……”

  夫差紧紧拥着西施说:

  “我的美人,难得你有这样一颗挚爱的心,寡人明天起就部署北上计划,悉起全国兵力,救鲁伐齐。”

  偌大的馆娃宫,宫人们早就回避,唯剩吴王和西施,其时西施见吴王决心已定,忽见西施又嘤嘤地啼哭起来,她因何如此,夫差怎么也弄不懂。无奈之中,夫差只好将哭成泪人一般的西施抱回寝宫,亲自为她铺好锦褥,哄她睡下,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任夫差如何劝慰,西施仍泪如断线,伤心不止……

  西施终于吐气如兰,气息调和,夫差知道她已经进入梦乡,然而这一夜吴王却无论如何睡不稳。他已决定北上伐齐,可身旁的美人,他又如何放心得下呢,此时此刻,他想起了郑旦临死那句“你不是吴王该多好啊”的遗言。是啊,自己不是吴王多好,终身守着家园,守着心爱的人……

  尘烟滚滚,旌旗猎猎,明亮的剑戟耀眼蔽日,吴王终于挥师北上了。

  西施立在阳台上痴痴地望着空寂的“响履廊”,心头感到无限的惆怅和空虚。

  倏忽之间,一月已过。夏日的知了鸣叫不休,烈日如火,西施感到心头有壅塞之感。往日,有一个夫差总留心着自己,每当此时,一粒麝香丹会非常及时地塞进口中,可如今夫差走了,幸有旋波在身旁,可她没有夫差细致入微。西施强打精神,抚着廊庑一步步向寝宫走去。

  旋波发觉西施面色有异,忙上前搀扶说:

  “娘娘,不,姐姐,久立劳神,你还是回宫躺着吧。”

  “旋波,我的心有些隐痛。”

  “我知道,姐姐,夫差把药交给我保管,待会你吃下去就好了。”

  旋波是西施同乡,小西施两岁,背后都姐妹相称,对吴王也直呼其名。

  回到寝宫后,旋波给西施喂了药,西施的心痛稍有减轻。见西施面色红润了些,旋波劝慰道:

  “姐姐,郑旦姐姐走了,你可要保重,他能带兵北上,对我们是大大有利的。”

  “这我知道,可是……”

  “论感情,夫差是待姐姐很好的,可范蠡也是很好的呀,姐姐,你终不能一劈两半。再说,我们吃的苦也够多的了,这些是不能忘记的……”

  “旋波妹,你不要说了,孰轻孰重西施是有数的,不过,西施是个女人,人非草木!”

  “这倒也是。姐姐,我就不多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跟随着你,你的苦处我是最清楚的,好姐姐,你就歇息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旋波轻轻掩了寝宫之门,悄悄退了出去。留下西施在寝宫中愁肠百结……

  徘徊寝宫,寝宫内无物不美,水晶为帘,翡翠为窗,夜光为珠,白玉作床……

  “我不要奢华,为什么偏偏拥有这些东西,我只爱一个男人,为什么偏偏有两个男人爱我,吴越本是邻国,为什么偏偏争战不息……”范蠡的盼,夫差的痴,缠绕着西施,为什么死的是郑旦,而不是自己,西施恨不得将几上那株高达数尺的红珊瑚树摔得粉碎,但她不敢,这会惊动旋波和宫中卫士,她孤独地呆在窗前,眼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蓦地,一阵坚实军靴声从“响履廊”走来,“响履廊”是禁地,除了夫差外,男人是禁绝入内的。

  “大王回来了,旋波,快快接驾,大王回来了!”西施狂喜之极,尖叫着冲了出去。及奔到“响履廊”,西施的脚似被钉住了,旋波和宫人也惊住了,来者不是别人,却是伍子胥,伍子胥身后只带两个亲随,同来的还有披离。

  见伍子胥一步步向自己近来,西施本能地向后退去,此刻的她心念电转:他来作什么,不是说他也出征去了,原来没有去……

  伍子胥一脸严峻,见西施犹如小兔子般骤然受了惊吓,“这真是个美得令人魂不守舍、心智迷乱却又让人无限爱怜的女人!”伍子胥轻轻喟叹一声,命披离和亲随退出,然后离西施稍远处朗声说道:

  “西施姑娘,老臣与披离将军巡城路过,特来拜谒,来得匆遽,望姑娘鉴谅!”

  西施以为是听错了,一双迷惑的眸子依然盯着伍子胥。旋波又用胳膊碰了一下西施,她方才回过神来,施礼道:

  “噢……相国驾到,不曾远迎,万望恕罪!”

  子胥道:

  “西施姑娘,老臣此来,有一事相求娘娘。”

  “伍相国两朝元老,有事但说无妨,请在殿内叙话,请!”

  说罢,引伍子胥进入离宫偏殿。

  旋波替伍子胥看坐,献茶。西施从未正面看过伍子胥一眼,此刻她打量着这位对吴国有赫赫大功、忠心不贰的前朝元老,但见他白发苍苍,银须飘飘,寿眉下双目炯炯,高大的身材让人感到一种威风凛凛的气概。

  伍子胥也在审视西施:这是个纤弱女子,她的美表里兼备,眉梢眼角露出无限幽怨,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伍子胥经过一番权衡,开门见山道:

  “西施姑娘,大王讨伐齐国,此事做得很不明智。”

  “相国,大王他已经走了。”

  “是啊,朝堂之上,老臣等拼死力谏,请大王收回成命,可他已经长大了,老臣的话成了耳边之风。”

  “这是大王不是。相国是有恩于先王和大王的。”

  “以往之事,不提也罢。西施姑娘,老夫与你一样,并非吴人,可你我已把吴国当作了自己的国家,老夫之所以这样,无非是为了报答先王对老臣的知遇之恩。不知西施姑娘在吴有无知遇可报?”

  西施站起来,来回走动了几步,脑中映出与吴国的朝中大臣、军旅将士、庶民百姓等所接触的那一幕幕情景。每当自己与吴王出现在人群中,无有一人将自己视若仇雠,反之,奉若天仙,而自己也渐渐对吴国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吴王的痴情使自己十分感动,这难道就是伍子胥所说的“知遇”不成!眼前的伍子胥导致郑旦天逝,可无论如何他未曾冒犯过自己,起码无正面冲突,想到这里,西施幽幽一笑说:

  “西施不敢忘怀吴国臣民的恩好。”

  “那大王呢?西施姑娘难道感觉不到大王待你是胜过了自己一切的了么?”

  “我?……”

  “不是么?”

  “西施体弱多病,大王是较别人爱怜我些。”

  伍子胥呷了一口茶说:

  “这男女私情,你敬我爱,无可厚非。只是目前大王谁的话都可不听,你的话却唯命是从,他既对你如此爱怜,你也应该替他想想,以不负他对你的深恩。”

  西施当然明白伍子胥的用意,但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于是说:

  “大王有什么不是之处吗,西施深居简出,可没有听到过什么呀。”

  伍子胥站起来,大笑说:

  “西施姑娘,你我都是明白人,老夫的话你很清楚。你只要向大王进言,不要攻打齐国,老夫就什么都不追究。你知道,只要他守在吴国,吴国就不会中越国奸计,两国暂时都可休养生息,倘若大王引兵远去,越国就会施出种种计谋,届时莫说吴国成为一片焦土,就连大王性命也难保。”

  伍子胥的话令西施震惊。

  劝夫差北上,一则是为了保证家乡安全,其二也是同情弱小的鲁国。但敦促夫差劳师远征,对一国之主的夫差来说,无疑不够明智,夫差是个多情的人,他的至情至爱使她的心灵为之颤动;她曾是那么的爱范蠡,可范蠡只不过是她的梦中人,奇怪的是现在连梦都已少去,即使有,也是个轮廓模糊的人。而夫差却实实在在地和她朝夕相处,那气息,那身躯,那颗跳动的心都与她近在咫尺,一边是国家,一边是情爱,她想到有朝一日夫差果然性命有虞,她于心何忍?一种内疚,惶恐的心理袭上了西施的心头,她感到心在紧缩,细密的汗珠沁上了额头。她虚弱地说:

  “相爷,西施身体不适,失、失陪了……”说着,西施站了起来,她的身子晃了晃,旋波赶紧扶住西施说:

  “伍相国,娘娘常患心痛病,相爷来时刚服过药。”

  伍子胥立起身来望着紧捂着心口、冷汗涔涔的西施歉意地说:

  “娘娘多多保重,伍员告辞了。”

  伍员是伍子胥的字,当他称呼西施为娘娘时,西施面上流露出了一种似悲似苦的神色,她知道,要伍子胥称她为娘娘是何其之不易啊……

  西施病倒在馆娃宫。开始是周身乏力,不住出冷汗,后来竟至昏迷不醒,呓唔连篇,这下忙苦了宫中御医们,他们一个个从馆娃宫进去,一个个束手无策出来。而御医们摇头叹气地说:

  “娘娘患的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医。”可到哪里去找心药呢,夫差又在北上途中。馆娃宫上下焦急万分,如果西施有个三长两短,吴王回来,谁又担待得起,旋波是日日祈求,望西施病情转好。她不敢去求伍子胥,生怕西施见到伍子胥后病情加重,一日,忽然旋波想到一人,他便是吴王的心腹之臣,伯嚭的同党王孙雄。

  当王孙雄一脚踏上“响履廊”时,旋波便哭着奔上前去,伏地哭道:

  “大将军,救救我家娘娘!”

  王孙雄急着说:

  “你起来,娘娘病因为何事,如今又怎样了,快说。”

  旋波便将伍子胥和披离进宫,引发起西施心病发作,如今呓语连篇之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向王孙雄禀报,王孙雄听后皱着眉头说:“听说伍相国是中途称病离师回国的,不料他回来找了娘娘,正是可笑。”稍顷,即话锋一转说,“娘娘家乡已无亲人,别人来又多有不便,不如火速将西施患病之事,通报大王,这样万一有不测,大王也不会怪罪下来。”

  听王孙雄一说,旋波哭着说:

  “大将军,快请大王回来吧!”

  “小美人,别哭,本将军这就命飞骑出发。”

  说罢,他拧了一下旋波的俏脸大步离去。

  再说夫差率九郡之兵溯江而上,渡淮涉海,向齐国都城临淄直扑而来。

  顺着滔滔南奔的淄水,立在余皇大舟麾盖下的夫差意气风发,此刻他遥望着齐国都城,笑谓身旁的诸臣说:

  “春秋之初,齐桓公小自在管仲的辅佐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纵横捭阖,威震列国;到齐景公杵臼时,有相国晏婴辅佐,外服诸侯晋楚鲁莒,内用二桃杀三士计,平定内乱,这二位贤相真是齐国的两根擎天柱也!孰料晏婴一死,晋政衰竭,景公杵臼一死后诸公子便相互残杀,大臣们相互攻犴,国势如这甾水直下,如今的齐简公在乱中登上王座,任凭大臣结党营私,乱作一团,唉,看来这贤相的辅佐是何等的重要。”

  伯嚭附和道:

  “是啊,一国之相乃国之栋梁,惜乎伍相国却不然,与先王伐楚之时,为挟报家仇,那时怂恿先王是何等的卖力,而今大王救鲁伐齐,明明是伸张国威,他却中途称病,转身回国了。回去后还不知干些甚名堂呢……”

  听伯嚭一说,吴王生气地说道:

  “要不是伍相国挟私仇怂恿先王伐楚,吴国也不致与楚为敌,伐齐与他无涉,他就心怀鬼胎,几次三番劝孤不要北上。倘若孤知他在国内捣乱,定惩不饶。”

  吴国十万水师浩浩荡荡,向齐都进发,吴王一路观来,对齐鲁这方沃野千里、膏腴丰厚、可泽可渔的大地流露出无限的艳羡。齐鲁大地与长江水系、太湖之滨那积水横流的吴楚之地不可同日而语。仰望着五岳之宗的泰山,行舟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遥看那广袤无际的沃野……“以鲁国为北伐‘跳板’伐齐服晋,北上称霸,看来不能迂迴曲折,千里转辗,须在吴地掘一邗沟,一则可在军输给养的转运站,二则凿开邗沟之水江淮,岂不两便。”夫差想毕不由畅心大笑。

  齐国都邑建在临淄,整座城都位于连绵不断的丘陵地带其地形势险要城墙坚实,是中原东部第一座大邑名城。这一日,吴国大军兵临城下,将一个临淄城围得水泄不通(其时齐国大军在包围着鲁国的都邑)齐简公在堞楼上鸟瞰,见吴军战船如蚁,战旗如飞蝗遮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只好一边命令将城门紧闭,一边召百官商议对策。吴王也不焦急,依城扎下临时营寨,以静止动,以逸待劳之势等着齐国大军回军救城,一决雌雄。

  翌日一早,吴王夫差正在城外察看地形,远处,一袭快骑急驰而来,及到夫差麾盖下,那骑滚下马鞍:

  “禀大王,王……王孙雄大将军有密书一封,请大王审阅。”说罢,快骑从怀中取出了一颗蜡丸。

  “呈上来!”

  左右将一蜡丸呈给夫差。夫差接过,碾开抽出一张素帛,上面仅有数字:

  “王臣启大王:西施娘娘病重,特告!王孙雄百拜。”

  夫差不看犹可,一看面色大变。沉思片刻,急命人将累得半死的特使送去休息,自己则也无心再踏勘地形,失魂落魄般地返回了营寨。

  “启禀大王,齐使求见!”夫差刚刚回营,忽听得宫人禀报说是齐简公派人来了,急急道:

  “宣!”

  “是。”

  不一刻,齐国使臣上大夫高无平被带入了帐中。

  “高无平参见大王!”

  “请起。赐座。”

  高无平坐下后,说道:

  “大王,小臣今来,是奉齐王之命特来求见大王的。”

  吴王说道:

  “齐王有何言要对孤说,大夫直说无妨。”

  高无平道:

  “大王不远千里,兴兵讨伐齐邦。而齐国一向是吴之盟友,却被无缘无故地包围了起来。齐在诸侯国中一向孤立,有吴国才直了腰杆。如今大王果真要打,请允许齐国朝野上下都爬到郊外去受笞,只希望不要破城,不要滥杀无辜。”

  吴王一听,顿时喜形于色,说道:

  “孤这次兴兵实是因齐国去攻打鲁国之故,只要你们在鲁国撤军了,吴国也自然引军南归,请你将这话转达齐王吧!”

  高无平想不到吴王如此爽快,连连磕头道:

  “大王的命令谁敢违抗,小臣这就去回禀我家大王,叫大王下达撤军的命令。这就去,这就去。”

  齐使高无平一走,夫差即传令中军说:

  “晓谕三军将士,撤出齐都包围,前锋作卫后,后卫作前锋,准备退兵!”

  “是。”中军犹豫了一下,领命已去。

  夫差心悬吴中西施,不住在帐中剪手踱步,一阵皮靴声传来,抬头一看,只见副帅伯嚭、上军主将胥门巢,下军主将王子姑曹和王孙骆等急匆匆赶来见吴王,吴王命三员主要将领入内。其余偏将只得留在帐外等候。

  三员将帅入内参见毕,齐声问夫差道:

  “大王,大军围困齐都才一天,不知因何忽地传令退兵?”

  夫差森然答道:

  “诸将有所不知,适才齐使转达了齐王的请求,要求寡人看在盟国之情分,撤离包围,彼也将同时撤离围鲁之兵。寡人以为此次兴兵伐吴,旨在救鲁,既然鲁国之困已解,吴军围齐就显得毫无必要,诸将以为如何?”

  胥门巢是一员勇将,有事憋不住,大声抗议道:

  “大王差矣,吴起兵救鲁乃一口实耳,真正用心是伐齐服晋,慑服中原,现刚刚开头即引军南归,岂不是大笑话。”

  吴王大袖一拂,强词夺理道:

  “岂不闻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日费千金。吴军转辗千里,来到齐国,军饷给养,一日非干金难持,彼既以言和,理当撤军。难道说尔等要在此久留不成么?”

  伯嚭察貌辨色顺风使舵,说道:

  “大王言之有理,这霸业岂一朝一夕事耶?不如回军,再作打算。”

  吴王暗忖:到底是伯嚭能揣摩孤心。随即复道:“孤自入齐鲁地境内,早已筹划好下一步打算,若要逐鹿中原,一举称霸,须凿开邗沟,以通江淮之水,这样一则可节省军费,其二可将吴国国界延伸到鲁国周边,可谓一举两得。”

  诸将一听,倒也认为吴王之说有理,勉强点头。

  第二天,齐军撤回鲁国的军队,这边吴国三军也就撤离临淄,起航南归。

  西施并非沉疴不起,经过数日的保养调息,尤其是夫差之子、吴国王储太子友闻西施患病,不时和越太子兴夷前来请安问讯,这对病中的西施以莫大的安慰,她的心痛病才一天天地好转起来。

  太子友幼年丧母,在吴宫寂寞地度过了十四个春秋,数年前七岁的兴夷作为人质进入吴宫,两个同是孩提的小儿便成了一对密友。

  这一天,太子友和兴夷又来馆娃宫探望西施。见两位小太子手中各捧着鲜花从“响履廊”走来,旋波忙迎上前去说:

  “两位太子来得正好,娘娘正惦着你们呢!”

  “姑姑今天好些了吗?我们去香山采来鲜花送姑姑呢。”

  “真是好孩子。姑姑好些了,进去吧!”

  “嗳。”

  西施斜倚在白玉床上,见两位小太子进来便竖起身来笑着说:

  “两位小太子来了。”

  太子友和兴夷叩拜道:

  “给西施姑姑请安。”

  西施边接过花,一边笑说:

  “离宫之内,不要多礼。快起来。”又嗅嗅花问:“又去香山采的。”

  太子友和兴夷笑着点头,旋波便将花插入玉瓶中,少顷太子友道:

  “父王兴师北伐,姑姑在宫中冷冷清清的,要保重自己,这样父王回来才高兴哩。”

  西施闻言,笑着说:

  “有二位太子常来看望姑姑,姑姑的病好多了。等你父王回来,见你这般孝心,他是会非常高兴的。兴夷太子,你说是不是?”

  兴夷忙点头说:

  “太子友常说姑姑就像她的姐姐一样,他还对我说,姑姑的病他能代的话,就一定代替了呢。”

  “是吗?”西施望着太子友,不由心酸起来。

  原来,太子友与夫差不仅容貌极相似,其性格比夫差亦要温和得多,小小年纪,就有一颗良善之心,只可惜他自幼缺少慈母之爱,十四岁的少年在寂寞的宫中寻求着母爱的温馨。

  西施缓缓起来走向太子友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待兴夷也那么好的”。

  太子友说:

  “诗经中《燕燕》一诗说,‘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人家兄弟也很好的。”忽又说道:“天下人大家都好,不要打来打去那该多好,兴夷你说呢?”

  兴夷忸怩了一下,大了大胆子也问西施说:“姑姑,大人们为什么老要打来打去的?”西施抚着两个小孩的头,无限憧憬地说:“是啊,不打仗该多好,姑姑也常这么想,可是……”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高叫:

  “吴王驾到——”

  西施一听,疾忙携着两小出宫来,只见“响履廊”的尽头,吴王提着马鞭大步走来。

  “臣妾叩见大王!,‘

  夫差一见西施,将马鞭一丢,喊了一声:“西施——”便将西施扶起,“让孤看看你,让孤好好看看你。”

  西施挣扎了一下,含嗔说:

  “大王,两位太子在这里呢。”

  “孩儿拜见父王!”

  “兴夷叩见大王!”

  夫差这才发觉地上伏着的一对少年是太子友和兴夷,忙扶起道:

  “两位小太子平身。快快起来!”

  “父王,如果没有事,孩儿和兴夷太子就回宫去了。”

  夫差和西施相视一笑。夫差道:

  “好吧,去吧,待父王稍事有空闲,还要检查你们近来习文练武可有长进呢。”

  “是。父王!”太子友说毕,便拉着兴夷一蹦一跳回吴宫去了。

  夫差见两小离去,拉过西施向馆娃宫走去,宫人们素来知道吴王和西施在一起时不能打扰,早就识趣地回避了,连旋波此时也走得远远的。不过,倘若有事,只消金铃一摇,宫人们会闻铃即至的。

  久别重逢,两人的喜悦自不必说。

  吴王喜爱的是醇酒美人,这次北上归来,他径直先到灵岩山馆娃宫,沐浴更衣后,西施便准备替他接风洗尘。

  “大王,是否歌舞佐酒?”西施问。

  “不,今晚就在这寝宫内与爱妃对酌,如何?”吴王深情地望着西施说。

  望着那只穿着一件白纶内袍的夫差,西施浅浅一笑,取过几案上的铃铛,摇了摇,旋波闻铃即至。

  “大王,娘娘,有何吩咐?”

  “将我们家乡的女儿红酒拿来,另外备些佳肴,我与大王要在此对饮。”

  “是。”旋波应命而去。

  不一刻,宫女们端酒的端酒,托盘的托盘,将平时吴王所爱的酒菜齐齐放置寝宫套房起坐室的玉几上,然后恭身环立四周,几案的后方立着两名打羽扇的宫女。左右跪着两排宫中的乐师,一切就绪,旋波撩开珍珠门帘,禀报说:

  “大王,娘娘,酒席齐备!”

  听到禀报,夫差携西施踏着红色毡毯,来到外间,在一方绣有龙凤图案的毡席上坐定,宫人们斟酒的斟酒,打扇的打扇,击乐的击乐,一切按照王家的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晚膳就这样开始。

  翡翠窗外暮色渐浓,宫中的“青玉王棱灯”齐燃,悠扬的编钟声伴着叮咚的钟磬声,夫差左手执巨觥,右手拥西施,“女儿红”甘醇落肚,军旅劳顿全消。他轻轻吻了一下西施,道:

  “寡人一闻说卿患病,一颗心就悬了起来,于是想方设法引军疾驰归来,今日见卿花容依旧,玉貌粲然,这颗心始落实了。”

  西施娇嗔地说:

  “大王又不是不知道,西施的心痛病是常犯的。不过……”

  “不过什么?”

  “噢,没有什么。不过有小太子和兴夷太子常来看我,我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了。”

  “是吗?太子友这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功课也很好。不仅马术剑术精到,对《六韬》之类的奇书也甚感兴趣。《六韬》是姜子牙所著,小孩子喜欢极难得,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定然是治国有方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惜他生母死得很早?”

  “太子友生母是齐姬,齐姬生性懦怯,她死于产褥。是个贤慧女子。”说毕,夫差将巨觥对着西施的小盅一碰说:“齐姬已去,不谈也罢,你我分别二月有余,爱妃该满饮此杯,以祝重聚!请!”

  “大王请!”说罢两人一饮而尽。

  宫女又斟满了酒,执着手中之杯,西施下意识地将酒杯轻晃,沉思中她忽地抬头对夫差说:

  “大王,太子友和兴夷太子问臣妾,为何要打仗,你说,这次北上伐齐后,大王还会再去吗?”

  夫差微笑说:

  “童言无忌。其实,谁不愿天下太平。孤之所以开创霸业,为的是一匡天下,让太子友日后即位做个太平帝王。这仗还是要打的。”

  西施将头靠向夫差,低喟遭:

  “非得再去?”

  夫差拍着西施的肩头说:

  “还得去。孤这次撤军是心念着你,三军为此曾对孤露出不满情绪。孤为此向众将提出新的谋划,决定凿通邗沟,然后沟通长江和淮河,这样就可直接把吴国国境线推到鲁国之边界。这一谋略得到了将士们的赞颂,尽管不少人都明白孤是因你而退兵的,但表面还是不置一词,他们希望孤的计划尽快实施,孤不能诓骗将士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

  西施听罢,抬头泪汪汪地说:

  “我很怕……”

  夫差抹去西施额上泪水,安慰说:

  “西施,不用怕,以后伍相国不会再来骚扰你的。”

  “怎么?”西施愕然地问。“大王你知道了,伍相国是忠心的,你可不能……”

  “你放心,相爷是有恩于孤的,孤自有分寸。其实,你不说,孤一回来,王孙雄就告诉孤了。寡人说不会打扰你,是指日后孤离国北上征讨,将你随军带上,这样你我就不用两地悬念了。”

  西施越加错愕了,她想不到夫差会对自己痴情到如此程度,不由皱眉道:

  “大王,那有帝王外出打仗,带着女人之理,列国知道,定要笑话你的。”

  夫差豪放地笑了起来说:

  “孤还怕别国诸侯议论?孤已失去了郑美人,不能再失去你,大丈夫就是为情而死又何足道哉,是男儿就该如此。孤的美人!”

  西施闻言,一缕潜藏的隐忧袭上心头,她感到心头一阵难受……尽管此时西施看上去并未露出更多的不安,但夫差是何等细心之人,他一眼看出西施面色有异,急忙搂定西施说:

  “西施,你不必担心,孤并不是带你去战场,孤可以事先在勾曲建造一个离宫,那地方是吴鲁交界处,你在那里住着就可以了。这样我们见面极方便的。”

  西施抽泣着说:

  “大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怕今生今世还不了你对我的恩好……”

  经此一说,夫差如释重负,他亲吻西施说道:

  “为了你这样天下无双的大美人,孤一定要像齐桓公小白一样,做一个中原霸主,孤想过,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你!”

  是夜,在美人的身边,未来的春秋霸主——夫差做了一个妙不可言的美梦。

  吴国的长乐宫内,一场唇枪舌剑正在进行——

  吴王正襟危坐在御座上,他按着剑,一副剑眉高挑着,看上去他对伍子胥的谏奏很不顺耳。

  尽管吴王对伍子胥既敬又惧,但毕竟一个是年富力壮,一个已渐入老境,当吴王在朝堂上向众臣宣布自己决定实施开河工程以通江淮,北上争霸之事,伍子胥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使夫差再次对伍子胥心生反感。

  伍子胥今天并不是强硬的态度进行强谏的,而是竭力克制自己,以劝谏的方法试图说服夫差放弃此项谋略。只见伍子胥微微一躬身,用委婉的口吻说:

  “大王有开创霸业之心,这自然是先王之遗愿,吴国之幸事。然依老臣看来,在北上争霸之前,得先灭掉越国,方可实施这第二方略。”

  吴王听后,不以为然地说:

  “越国已经臣服,相爷却每每劝孤去灭掉他,这不是失信于诸侯国吗?”

  伍子胥正色道:

  “大王差矣。吴越土地接壤,其交通便,风俗同,语言通,吴得其地民能居之,得其民能使之;齐鲁国土吴得之,习俗不同,言语不通,得其地不能居,得其民不能使,大王舍近求远,伐齐于吴有百害而无一益也。”

  吴王皱眉道:

  “相爷之言不是矛盾吗,适才刚称颂孤北伐中原开创霸业是先王遗愿,现又道得齐鲁其地其民无益,实在令人费解!”

  伍子胥阐释道:

  “老臣以为:越乃心腹之患,齐鲁无非疥癣之疾。是以灭越是当务之急。勾践表面臣服,心怀叵测,在国内实施生聚教训国策,妄图伺隙而攻吴也,齐鲁并无争吴土之心,大王欲动用万民开沟凿河,疲民劳民,得不偿失,此等局面,恐日后无法收拾也。”

  吴王闻言,哑然无声。

  伯嚭在旁代夫差辩白道:

  “伍相国,我真不懂,大王借鲁之道伐齐服晋有何不妥。倘若吴能伐齐取胜,晋必服之,如此一举可服两国。两国服则天下服,难道还惧小小越国乎?”

  王孙雄附和道:

  “开河以通江淮,可得大片土地,移民于吴鲁边境,吴国境线将大大延伸,这对吴将大有益处。”

  其时一班将领如王子姑曹,王孙弥庸展如,胥门巢等无不拥护吴王伐齐服晋。披离本想在殿上支持伍子胥,但看伍子胥势单力薄,亦就噤声不言。

  伍子胥见无人附言,不免气馁,但仍谏争道:

  “齐乃泱泱大国,城池坚固,仅临淄城,人口便逾数十万户,蔚称中原东部第一大都邑。齐人好勇善斗,大王与齐为敌,是不智不义之举。”

  夫差怫然作色道:

  “伍相国长他国志气,灭吴之威气,真是年事已高,老朽昏庸了?”

  “你……”

  正说之间,忽然宫人来报:

  “启奏大王,越使文种求见,现在殿外候旨。”

  吴王一听,环视了一下众臣说:

  “越乃属国,其使臣同为朝臣,不可怠慢。”说毕命宣上殿来。

  “宣文种上殿见驾。”

  众臣回过头来,风尘仆仆的文种跌跌撞撞进来,一见吴王倒身下拜道:

  “下臣文种,叩拜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王见文种与往日大为不同,其神情憔悴,面色苍白,不由讶然道:

  “文种,何事令你如此紧张,起来慢慢说与孤听。”

  “是,大王。”文种站起身,满面忧烦地说:“大王,越国不幸,今年春季遭到了洪涝之灾,本来指望秋季稻熟可以苟活,不料近日又遭到特大水灾,庄稼悉数淹没,万般无奈之下,贱王勾践命小臣入吴告求大王,望大王体察越民受灾之苦,借贷谷粮万石,以活万民。”

  吴王刚欲开口,不料伍子胥大喝一声道:

  “大王休听文种谎言,越国受灾是实,然去年却是丰年,仓中有陈粮无数,足够赈饥。”

  伯嚭早就受了文种贿赂,冷笑道:

  “伍相国啊伍相国,你既说越国遭灾是实,又说有陈粮赈饥,小小越国,悉尽国中所有,进贡于吴,如今越受了灾害,你却不肯赐予半点,上天有好生之德,罪过罪过!”

  吴王一看局面,又是一场雄辩要在朝堂展开,不由懊恼起来说:

  “寡人尚未问清事由,尔等就争吵起来,如此喋喋不休,成何体统!”说罢瞪了伍子胥一眼,复道:“孤乃一国之君,非无知童儿,借与不借,自然不会随意行事。”

  说罢,他命文种先到驿馆安歇,静候答复,待文种退出后,吴王复道:

  “越国乃吴之附属国,其臣民果受饥馁,寡人于心何安,不过此事得先行查实,王孙雄!”

  “臣在。”

  “孤命你去越国察看灾情,尔后再作定夺!”

  “臣遵旨!”

  接着,吴王大声道:

  “凿开邗沟之事,孤意已决,命太宰伯嚭即日悉起国中丁壮,大发徙役,在邗沟建筑大城,以为军需转运站;开凿邗沟之水以通江淮。退班!”

  群臣皆散。独留伍子胥踯躅朝堂,环视四周,子胥怆然涕下,叹道:

  “先王已去,悲乎!臣今怀忠不遇,更遭奸佞谗言,吴之社稷将倾,臣将绝命危邦矣!”伍子胥哭泣着踽踽向殿外走去,甬道上,披离仍呆立着,他见伍子胥出来时摇摇晃晃的,上前搀扶道:

  “伍相国,你老保重啊!”子胥似未曾听见,依旧自言自语地朝前走去,望着伍子胥苍老的背影,披离摇头叹息不已……

  夫差怒气匆匆回转馆娃宫,一入内就连声嚷嚷着说:“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西施忙迎上去,亲自替夫差卸去冠冕王袍,摘下腰间的属镂剑悬于壁上,又奉上了香茗,侍夫差坐定后便坐于侧身柔声问道:

  “大王,何事令你心中不乐?”

  夫差气愤地说:

  “还不是那伍老儿,处处与孤作对。”

  西施听了,一口气说:

  “我道谁呢,原来是相爷。他年纪大了,就难免背事,可待人忠诚,禀性耿介不狷,大王知道就是了。”

  夫差呷了一口茶复道:

  “孤知道他的脾气,处处让他三分。其实,那次他擅闯馆娃宫胁逼你,害得爱妃大病一场,孤至今还未找他论理过呢。”

  西施闻言,不乐道:

  “大王,相爷对我并未有不敬之处,你若为我要记恨于他,大王未免显得太过分了。”

  夫差见西施不高兴,忙陪笑着说:

  “爱妃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寡人又怎会蛮横无理,今日朝堂与相爷争执,为的是国事,与爱妃丝毫无涉。”

  接着,夫差便将朝议的第一件大事向西施述说了一遍。

  “大王,你非得北上不可?”

  “孤已晓喻国中,悉召全国丁壮开河凿沟。”

  西施见夫差圣意已定,沉默无语。及听到越国遭到水灾,西施的一颗心便愈发紧张起来,泪盈盈道:

  “越国是臣妾的父母之邦,家乡父老有难,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见西施一脸忧惶,夫差急了起来,连连安慰道:

  “莫哭,莫哭。爱妃莫要担心,越国是爱妃的故国,孤自然不会坐视不救。文种仍候在驿馆,孤令王孙雄毋须去越国查访了,即刻传谕,从太仓中调遣出新谷一万石就是了。”

  西施这才转忧为喜,但想到夫差将大举北上,西施又愁眉紧蹙起来。此刻的夫差哪知,西施的半爿心为吴国担忧,半爿心又为越国焦虑呢……

  吴王十万火急的诏令下达到全国各郡,国中的丁壮一部分被派遣到长江北岸筑邗江大城,一部分去开河凿邗沟。邗沟不仅与长江淮河沟通,还须延伸北面的沂水和西面的济水。为了拓展吴国国界,一大批百姓的户籍将迁移到了江北去,去开发这一片江南与江北广袤荒芜的土地。

  既然要与中原大国抗衡,这陆军水师自然须加紧训练。阖闾朝时,用兵主要靠孙武,这支队伍能战胜强大的楚国,自然是极为优秀的。但如今夫差要想训练出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的军队,除了正规军四军外,他自己专门督导训练——“贤良军”使这支嫡系部队成为效忠自己的敢死队。

  旷日持久的军事训练和宏大的开河工程,使得吴国军民疲惫不堪,怨声载道。越国闻吴国开河凿沟事,派出万名民工前来协助以支持夫差北上。数年中,吴国国力几乎耗尽,国库日益空虚。然吴王却乐此不疲,在百忙之中,他不食其言,又在吴鲁的临界点上,一个叫句曲的地方建了一座离宫——梧宫。何谓梧宫,此是夫差别出心裁,因为他已决定于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公元前484年)北伐中原,一举完成霸业,恐怕西施受暑热之苦,是以新建的离宫遍植梧桐,可谓用心良苦!

  是年四月末的一天,诸事完备,夫差便在长乐宫中召集群臣,此刻他不无傲然说道:

  “中原诸国,一向鄙视南方蛮夷,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周边国家任其驱赶,实是欺人太甚。想吴乃姬姓,与周室同宗同姓,有甚理由将吴排斥在外。如今孤决定于夏初与齐宣战,伍相国,你可带战表一份,出使齐国,约好会战日期,如何?”

  伍子胥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领命道:

  “老臣愿往。”

  吴王见伍子胥如此爽快,不由笑道:

  “那就劳驾前往,不得有误。”

  “臣遵旨。”

  接着吴王又任命四军将令,说:

  “吴之四军,中军由王孙骆统领;胥门巢——”

  胥门巢应声道:

  “臣在。”

  “孤命你出任大将,将上军!”

  “臣遵旨。”

  “王子姑曹。”

  “臣在。”

  “孤任你为大将,统领下军!”

  “臣遵旨。”

  “展如何在?”

  “臣在。”

  “孤命你为大将,统领右军!”

  “臣遵旨。”

  诸将调遣毕,忽报越国派出诸暨郢率三千人马已将达吴都,作为吴王北伐之援军,夫差闻报,好不开怀。他大声说道:

  “俟伍相国与齐约定会战日期后,择日鸣炮启程。退朝!”

  是日,伍子胥回转相府,即悄悄带了儿子伍封出使齐国而去。然而父子俩刚出府,就被伯嚭派出的密探盯上了。

  一月后,伍子胥完成使命只身回来,这一天,吴王在馆娃宫正与西施闲聊,忽报伯嚭求见,夫差知伯嚭无缘无故不会轻易到馆娃宫,即命西施在寝宫等候,自己则去偏殿接见伯嚭。

  西施心知有异,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呆在寝宫中,不一刻,旋波喜滋滋来报告说:

  “姐姐,刚刚大王大发雷霆,骂伍子胥背叛吴国,勾结齐国,看来这老儿没命啦……”

  “什么,你说什么?”西施焦急地追问。

  “伯嚭说伍子胥背叛大王。大王说要杀他!”

  “背叛大王?”

  “他把儿子带到了齐国,交托给了一个姓鲍的。大王气得要杀他。”

  “不,不能杀伍子胥!”西施冲出了寝宫,直奔偏殿。当她刚来到殿门口,只听得夫差里面在嚎叫:

  “日月炙汝骨,鱼鳖食汝肉,你这老贼!”

  西施从来没有听到或看到过夫差发怒,此刻才真正明白了这王者的威严是何等的可怕。西施犹豫了片刻,毅然入内。

  “爱妃——!”西施的突然出现,使夫差大为惊讶。

  “大王,你不能杀伍相国!”西施恳求道。

  “你……”夫差感到意外。

  “我只求你一次!”西施执拗地说。

  “爱妃,你从不过问朝政。此事不要多管。”夫差有些不悦。

  “他……”西施嗫嚅起来。

  “他怎样?”夫差追问。

  “他是对的!”西施差些哭出来。

  “什么?!他背叛孤是对的,这是孤所爱的人说的话吗!”夫差吼叫起来。

  “大王……”西施的泪水夺眶而出,夫差从来对西施没有过半句斥责。

  “唉!西施,即使孤听从你,也已经迟了,属镂剑已经由伯瓠送去相国府,追不回来了!”夫差无可奈何地说。

  西施朝夫差腰际一看,果然不见了属镂剑。“啊——”地一声,西施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倒入了夫差的怀中。

  半晌,西施才悠悠醒来,泪盈盈地对夫差说:

  “大王,求你不要杀他,行吗?”

  夫差抚着西施的秀发,无奈地摇头:

  “爱妃,不是孤不肯依你,实是伍相国咎由自取,他处处与孤作对也就罢了,不该将儿子托付给敌国,孤是一国之君,现在要兴兵北上,伐齐、服晋,然后一举完成称霸大业,他居然胆敢公然与敌国勾结,孤不杀他,你叫孤如何统令三军将士,还称什么吴王呢。”

  西施知事情已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便直起身来说:

  “好吧,大王意志已决,我也不再求你了。不过我想去相府为相爷送行,求你恩准!”

  吴王沉思片刻,说道:

  “爱妃既以提出,孤依你就是。”说着吩呼宫人备辇,由旋波陪西施前往相府。西施拜谢了吴王,心急火燎直奔相府而去。

  凤辇下得灵岩山,入胥门直向伍子胥的宫邸——丞相府而来。一路上,叮当、叮当的鸾铃声撒满繁街,引得熙来攘往的市民惊讶不已。凤辇车来到相府门前,西施抬眼观望,但见门上挂满了素幔和印有“丧”字的白色灯笼。一阵阵揪人的哀乐缭绕,冷落的门墙内外,没有一个臣子进出,行人遥遥驻足,好不寂寞凄凉。

  西施怆然地哭喊一声:

  “伍相爷,西施代大王替你送行来了——”随着喊叫声,她奔了进去。

  正门的大厅中,伍子胥面对着供在几案上的那柄代表王权的属镂剑。

  “相爷,西施为你送行来了。”叫西施如此一说,伍子胥才缓缓转过了身,他扶起跪在地上的西施,喑哑地说:

  “好姑娘,难为你了,老夫临死前来送终……”

  西施泪流满面地说:

  “相爷,你是吴国最大的忠臣,是夫差有眼无珠,我今天来一是代他请罪,二是出自对相爷你的敬重,相爷……”

  伍子胥闻言怆然泪下说:“知我心者,西施也!你也与老夫一样,遭人非议。”

  “人道姑娘是越王派来的奸细,可老夫知道,你从来不曾过问朝政,只可惜你长在这乱世中,无端遭来是非,背了黑锅。你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能识别忠良,倘若没有一颗善良之心,老夫这一死,与你何干。你能在老夫绝命之际,毅然前来送行,真是女中奇英,老夫死已无憾了。”

  西施哭着说:

  “我劝过大王,请他收回成命,可他不听,不过,他一定会后悔莫及的,一定……”

  丞相夫人率两个女儿哭着奔了出来,西施一见,未待伍子胥开口便说:

  “相爷,夫人,西施虽说身单力薄,但围护相爷家小之事,义不容辞。我一定会将出关文牒弄来,交与夫人,让她们母女回到楚国,从此能过上平静的日子,相爷就放心吧。”

  伍子胥一家千恩万谢。

  伍子胥自裁的时辰已到,伯嚭派人一次次频频催促,一声声“请相国上路”,如一道道催命符。此时吴王也几次三番命人催促西施回宫,在一片哭泣声中,西施被人强拉上凤辇,怀着悲痛的心情,回转了馆娃宫。后来伍子胥家小得以平安归楚,全仗西施之力,在此不提。

  伍子胥临死嘱家人将其头挂在东门,说要观看越兵从这城门入吴。夫差闻言大怒,将伍子胥的头和尸体抛进了江中,然后决定五月下旬发兵攻齐,有敢反对者像伍子胥一样处置。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友陷入了苦闷。

  初夏的御花苑树木繁阴,榴花红火,阵阵蝉声一高一低地鸣叫着,吴王早朝下来,穿过花径,向东宫走来。不久,他将起兵北伐,在他离去之后,国政将有太子友暂掌,出兵前,他要将诸事对儿子作个交待。

  忽然,他看见一株柳树下立着一位年轻人,那人手中执着弹弓,正挟弹持弓,仰头欲弹树上的黄雀。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友!

  夫差大步过去,喊道:

  “王儿,一早起来便是弹雀?”

  蓦地一声,那黄雀“嘟”地惊起高飞,太子友回过头来,扭头见是吴王,叩拜道:

  “孩儿清晨起来,闻秋蝉鸣于高树,便绕树观看,望见秋蝉只顾长鸣,却不知有只螳螂顺着枝条,捕捉秋蝉,那螳螂刚欲蚕食秋蝉,不知黄雀躲在树丛,欲啄螳螂,黄雀一心只顾螳螂,却不知孩儿挟弹持弓,欲弹黄雀,孩儿只顾弹雀,却不知父王在背后唤我,这一喊,那雀便飞走了。”

  吴王命太子友起来,微笑说:“这是贪前利而不顾后忧,天下愚蠢的,莫过于此了。”

  太子友立起身来,说道:

  “齐国欺侮弱小的鲁国,却不知吴正窥视着它,吴国要去打齐国,却不知别的国家正在暗中算计着它。父王,何必劳师千里,到遥远的中原去征伐呢,这用兵可不能随便的,何必打来打去,兵者大事,事关吴国的安全。”

  吴王斥责道:

  “这是伍子胥之余唾,你若再说,孤便不认你这个儿子!你已不小了。此番出兵,这守国的重任就由你担当起来,另还将派王子地,王子山,王孙弥庸辅助你,回宫去吧。”太子友悚然而退。

  半月后,吴王留太子友守国,王子地,王子山,王孙弥庸辅之,然后悉起倾国兵力挥师北上,西施亦被带上随军同行,一场经数年准备、持久激烈的血战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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