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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0

  51

  明天就是儿子的生日。他在哪儿呢?想到这儿,吕雉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7年前的今天,她宫缩得厉害,肚皮上好像有一根针在一下下刺着。凌晨生他时,下身流了很多血,孩子的头卡在产道,就是不肯出来。刘邦急了,使劲按吕雉的肚子,吕雉当时就疼昏过去了。当她再醒来,接生婆说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儿。接生婆说多亏了刘邦那几下按,生生地把他挤了出来。

  “我有儿子了!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吕雉在心里暗暗说着,虚弱疲倦的脸上揉着幸福的笑意。先前怀他时吃的所有苦,都成了一块块甜甜的糖疙瘩。

  为了便于看守,吕雉、太公和审食其都被关在一个牢房里。牢房有两间屋那么大,分别在三个角落搭了木板算是床了。吕雉躺着的位置,能望到被铁棍网住的小窗。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望到星星和月亮。

  公公已经睡着,不大的鼾声里好像夹杂着沉重的叹息。

  老人睡着时都不轻松。这么想着,吕雉又想起了两个孩子。他们会不会有睡觉的安稳地儿?会不会饿着?吕雉不敢往下想,因为她想到了最让人害怕的问题,会不会因没人收留他们而饿死;山上的狼那么多,会不会被吃掉;刘邦的敌人那么多,会不会被仇杀……

  墙那边传来一声“唉哟”,审食其翻身时碰到了伤口。

  他坐了起来,靠住墙,在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借着牢外看守那里微弱的烛光,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往胳膊上捆扎。反复多次都没有成功,只得歇住手,再来。

  吕雉爬起身,虽然刘太公听力已经很差,眼睛到晚上几乎什么都望不到,她还是怕惊扰他,轻轻向审食其这边蹭过来。

  审食其看到吕雉,停住了手。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之间有种不需要语言的默契。

  吕雉给审食其包扎伤处,怕用力过猛会再度伤着他,因而动作很轻。

  “使劲!”审食其低声说。

  “你会疼!”

  “使劲捆,麻木了疼就减轻了!”

  审食其额头上滴下的汗珠打在吕雉手上。吕雉的心一动,这小伙子跟着吃了那么多苦不说,自己的婚事也误了,至今连个媳妇也没有。被捕后她曾说过这事,审食其却望着吕雉淡淡地笑着说,能陪在你身边,那是我一辈子的幸事。他把你字说得很重,吕雉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自从与明儿分开嫁给刘邦后,好像再没有过。

  包好伤口,吕雉用袄袖替审食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靠在审食其旁边的墙上。每当睡不着的时候,他们就爱这么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打发沉闷得让人深感窒息而又无望的时光。

  “好闷呀,这天!”审食其说。

  “心比天更闷!”

  “嫂子,汉王一定会来救咱们的,一定挺住!”

  “你总安慰我!”吕雉的声音温柔起来。她好生纳闷,除了对父母及孩子,她好像再没用这种口气和别人说过话,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

  审食其也感觉到了,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也有些粗了。他往旁边躲了躲,好像要克制或逃避什么。

  吕雉偷偷地笑了,向审食其躲闪的方向挪去。这样,他们又挨紧了。

  “嫂子——”审食其低低地叫了一声,听上去更像是一种呻吟。

  他正值青春,浑身散发着活力,深夜被一个女人这样靠着,埋在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可她毕竟是汉王的女人,他稍有不敬或失礼,后果难以想象。他的心里好像有许多小老鼠啃咬着,刺痒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审食其又向一边挪去,吕雉也跟着挪。他不能再挪了,因为那边便是潮湿得汪着污水的地面,他化脓的伤口再也经不住侵染。

  “嫂子——”审食其又低低唤了一声,像在哀求:嫂子别这样,我承受不起。

  吕雉吃吃笑起来,凑在他耳边说:“瞧,瞧把你吓的!咱们也没做什么呀!”吕雉的笑止住了。蓦然间,她还真产生了想与他有些什么的想法。这想法让她有些恐慌和不安。

  有多久没被刘邦亲近过身子,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她刚30多岁的年纪,除了再不能生育,她的身体还很正常,她也有被男人拥在怀里亲吻抚爱的需要。况且,眼前这个刚20多岁的大男孩儿,是和她共过患难的,他的忠厚与关爱让她打心眼里喜欢。

  牢外传来脚步声,继而是看守交接班时的说话声。吕雉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地铺。

  天快大亮时,她看到审食其仍坐在原处,头歪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泛着痛苦与甜蜜交织的一丝笑意。

  真是个孩子!吕雉的目光好久都没从他脸上收回来。她想,像他这么大,别的男人都已成家生子,可他肯定连女人的身子都没挨过,禁不住有些心疼他。

  52

  两个孩子和吕雉失散后,侥幸遇到父亲刘邦的车马,随他西撤。不想途中遇到楚兵追截。刘邦的老朋友夏侯婴虽然拼命抽打马匹,在马儿累得迈不动步子时还到车下推车,无奈马儿奔跑的速度却不见加快。

  追兵越来越近,刘邦急得眼睛通红,他嫌车上人多速度慢,拎起元元就往地下扔。还没等夏侯婴明白是怎么回事,刘邦又猛踢了儿子一脚,没有任何防备的刘盈摔到地下,额头磕在一块大石头上,鲜血直流。先前被扔下去的元元已爬起身,边哭喊边追着马车跑。

  “爹爹,爹爹……”刘盈哭着向车上的父亲无助地伸着小手。

  元元甚至大哭着说:“爹呀,别不要我——别不要我——以后我不淘气了,好好听娘的话,再也不打弟弟了——”

  刘盈姐弟的连声哭叫,夏侯婴不忍心再看不下去。不顾刘邦阻拦,立即下车将两个孩子一一抱到车上。

  “咱们是要成大事的,别让这两个小崽子牵累了咱们!”见夏侯婴死死搂着两个孩子,刘邦大喝,“你竟敢违抗我的意愿!现在追兵渐近,怎么能为两个小屁孩儿耽误时间,把他们快快扔掉!”

  夏侯婴一改过去对刘邦言听计从的态度,搂着两个恐惧得浑身发抖的孩子就是不放手。

  马车陷入一处泥沼,夏侯婴不得不放下孩子,下车驱赶马儿。刘邦见机会来了,又使劲把两个孩子推下车,无情得好像丢下了两件沉重的装满杂物的口袋。

  马儿从泥沼中走出,夏侯婴再度把孩子们抱上车。任凭刘邦怎样骂他或与他抢夺两个孩子,他再没放手过。直气得刘邦在一旁拍着大腿骂娘,也许是他接连十几次把孩子们连扔带踹往车下丢,自己也折腾累了,或许怕会更耽误时间,除了大骂两个小崽子拖老子后退,也懒得理他们了。

  夏侯婴是刘邦在沛县结识的朋友,也是沛县人。刘邦任亭长时,夏侯婴为沛县马车队的车夫,经常驾驭马车接送使者客人、传递文书邮件经过泗水亭。往来多了,夏侯婴办完公事便停车下马与刘邦喝酒聊天,很投脾气。后来,他通过了县吏的任用考试,正式作了县政府的小吏,与刘邦的关系更加亲密。

  有一次,刘邦与夏侯婴对剑游戏,不慎失手伤了夏侯婴,被人告发。按照秦王朝的法律,身为官吏伤人,要严加追究刑事责任,加重定罪。为了避免重罪,刘邦否认自己伤害过夏侯婴,夏侯婴也作证不是刘邦所伤。此事涉嫌官吏互相包庇,狼狈为奸,被上面深究严查。夏侯婴为此入狱将近一年,被拷问鞭笞达数百次,始终咬紧牙关,拒不供认。由于没有证据及口供,夏侯婴最终被释放,刘邦也逃脱了追究罪责。从此以后,二人成为生死之交。刘邦起兵的时候,夏侯婴一直跟随在刘邦左右,为刘邦驾驭马车。汉帝国建立以后,夏侯婴侧身于中央大臣之列,不过,他仍然喜欢亲自为汉王刘邦驾驭马车,一如从前。

  机智的夏侯婴最终佑护着两个孩子及刘邦,摆脱了项羽部下穷凶极恶的追赶,把马车赶进附近的密林深处……

  53

  刘邦为让自己逃脱,连亲生骨肉都能扔掉这一消息,是狱卒在审讯吕雉时,为攻破她的心理防线时说与她的。

  “这里有诈!哪个身为父母的能如此狠心,我宁死都不肯相信!”回到牢里,审食其将信将疑地说。

  吕雉低头不语,和刘邦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深知他的脾气,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把自己的亲骨肉扔了,这是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的。但是,狱卒信誓旦旦,看吕雉说什么也不信对天起誓的样子,再想起刘邦一惯的为人,又让吕雉不能不信。

  她使劲咬着下唇,咬出一个个小血坑,都浑然不知。刘邦可以花天酒地玩女人,可以对她不闻、不问、不关心、不照顾、不体贴,而孩子还那样弱小、无辜,他这样做就有失天理了。从小他们受刘邦的牵累已经够多了,她第一次入狱时,孩子们没妈妈疼爱呵护的日子多苦呀!连饥饿的老虎都不吃自己的孩子,可是,刘邦在关键时刻却把孩子们往虎口里推,他心里想的只有他自己,这令她痛心不已。

  令吕雉感到欣慰的是,幸亏有夏侯婴在一边护着,才使孩子们没被丢下。她从心里说,以后若能出去,一定要答谢夏侯婴。要不是夏侯婴违令坚持,两个孩子也许就没命了!

  刘太公听到这个消息后浑浊的老眼里噙满泪水,骂道:“这个混账东西,都当王了还这副德性!再心狠,也不能不管孩子的死活呀!”

  “大王可能也有苦衷!”审食其劝解道,“不管怎么样,咱们总算放心了,毕竟孩子们有了着落!”

  虽然是这样,吕雉从心底都不能原谅刘邦。

  54

  “快起来!大王和王后来看你们了!”看守的喊声刚落,牢房紧闭的大门洞开。项羽、虞姬、侍卫和侍女一行人走了进来。

  卧在地铺上的审食其爬起身来。刘太公则闭着眼好像没听到似的,蜷着身子躺着一动不动。吕雉本是抱着双膝,望着小窗外面发呆,也没把目光从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中收回来。

  被捕后,项羽曾来过一次,当时他对吕雉和太公说:“你们都是刘邦的至亲,你们的话他不可能不听,他不可能看你们白白送死,我看还是劝他投降吧!”

  当时,吕雉盯着眼前这位不到30岁的男人,心想,他果然似传说中的模样,甚至比传说中还要高大英猛、气宇轩昂。他说话时口气还算温和,眉宇间那股灼灼逼人的霸气,让一般人感到敬畏。

  我也是堂堂汉王王后,再受委屈也不能失却一个王后的身份;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刘邦丢脸。胳膊折在袖子里,再疼,也要笑给敌人看!吕雉暗暗叮嘱自己,目光中透出蔑视。

  “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是两军作战,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赢得胜利的砝码!”

  吕雉仍坐在那里,面容平静,只有那双冷冷的眼睛,把心里的不屑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

  那一次,项羽没从吕雉等人的嘴里听到一句哪怕是被激怒的骂声。

  “房间太暗太潮,怎让人受得了?侍从,回头多拿两条毯子来!”虞姬说。

  吕雉心里一动,这就是传说中的虞美人吗?她的声音好温软纤柔,这声音不仅会打动男人,就是女人听了也会多关注她几分。她是敌人的女人,不会也是用来击溃她心理防线的一个筹码吧!吕雉这么想着,不屑的神情在她脸上涂抹得更浓了。

  “吕雉,大王和王后来看你,你还这样无礼!”侍从说着,走上来举起剑柄就想抽打吕雉。吕雉眼也没眨,心想,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眨眼的。眼睛仍望着窗外,身子一动不动,活像个木雕。

  “慢着,女人怎是用来打的?”虞姬厉声喝住侍卫,声音里透着怜惜。

  “依夫人之见,那女人用来干吗的?”楚王笑望着虞姬,眼睛里泛着一团柔柔的暖光。

  “是用来疼的!”

  项羽用宽厚有力的臂膀把虞姬裹进怀里。说:“女人呀,女人呀,她是男人的一面镜子,在她身上映着她的男人!他的男人对她好或不好、疼或不疼、重或不重要,放或不放在心上,都能照出来!”他又把话锋转向吕雉,“刘邦若是把你放在心上,怎会让你替他吃这份苦?”

  项羽在指责我的男人不好!对于刘邦,吕雉可以自己骂他、数落他、责备他,却不允许外人说他一个不字!她的心火倏地点着了,猛地把头转过来,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冷冷地说:“你说得没错,女人是男人的镜子,能照见她男人模样;只是你别忘了,好女人也是男人的熔炉,能煅造她的男人!”

  这一刻,吕雉终于看清了气韵高贵、神色典雅而又千娇百媚的虞姬。她穿着淡黄色的丝质长袍,下摆长长的拖在地上,发髻齐整地盘在脑后,被许多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华美头饰簪着。两缕额发有意无意地垂下来,像两只细长的纤指轻抚在那张美艳绝伦的粉脸上。她那双会说话的凤眼好像汪着上天的露珠,泛着凌凌光波。难怪弱水三千,项羽只取她这一瓢,她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像是从她身体里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发散出来的。虞姬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说不出的怜惜。

  项羽和虞姬走后,支撑在吕雉身上的气力好像被抽光了,卧在地铺上,为自己感到心疼。同样是女人,同样是王后,她与虞姬的境遇是何等不同!吕雉把自己的双肩搂紧了。

  “大嫂!”审食其走过来,担心地看着她。

  吕雉黯然地说:“没事的,就是感到有些冷!”

  “是不是发烧了?”审食其想伸出手试吕雉的脑门,刚伸出又缩了回去,“要不要去告诉看守,要他找个狱医来?”

  “算了,我没这么娇气,睡上一觉就会好!”吕雉安慰审食其,又好像是把更多的安慰给自己。

  55

  吕雉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像两床淋了雨的棉门帘,使劲撩了半天,才掀起了一角。头重得似灌满了水的木桶,抬起来都那么吃力。

  一个女人的影像在她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她无疑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一件浅白色绣着同样是浅白色莲花图案的裙裾,衬出她仪态的秀丽与身姿的婀娜。

  她想起早年读过的战国时期楚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句子: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丽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她身边的一位侍女,正把一碗烫汤端过来。

  见吕雉醒了,虞姬嫣然一笑,柔声说:“姐姐可醒了,你病了整整三天,汤水不进!我让御厨给你烫了燕窝粥,补一下身子!”

  吕雉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她了。她是不是因为自己落魄到如此地步,有意以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来羞辱她的?

  这么想着,她厌烦地一抬胳膊正好打在侍女端来的碗上,里面的浓汤泼洒了吕雉一身。侍女忙掏出丝帕为她擦拭。

  审食其忙凑过来说:“这两天还多亏了夫人,找来狱医为您瞧病,您得的是疟疾,已经好多了!”

  虞姬摆摆手,止住审食其的话头说:“病医好了就好,别的还是不说了!”

  吕雉想坐起来,她不愿像个弱者似的在她面前躺着。不管多不适,在敌人面前也得让自己撑住。哪怕是死,死也要把腰板挺直了去死。

  “这是何必呢,不适就躺着吧!”虞姬说。

  “你以为我是见你来了,为迎接你才坐起身吗?那你也太把你自己当回事了!”

  虞姬修剪得像初春纤柳的眉锋轻蹙了一下,说:“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谁还会在意你呢?不过,现在你正被病痛折磨,是你正在受苦!”

  “别假惺惺了,我现在所受的苦都是项羽给的!”

  “你说错了,是汉王给你的!算了,两军的事,我不愿也不想过多参与!我只是希望姐姐即使不把我当朋友,起码也别当仇人!咱们本来也无冤无仇,是男人之间的战争把咱们这些无辜的女人硬拖进来,站在了对立面。再说回来,女人知道自己有多不幸,才应该更加理解疼爱像自己一样的女人!在通常说的六亲中,姐妹的关系是最近的,和父母、兄弟、丈夫不能说的话,能和姐妹说!”

  “你又错了,女人最大的敌人就是女人!这一意识的形成,都是为争得男人的宠爱!在这个男人的世界中,被男人宠爱就什么都有,不被宠爱就狗屁不是!女人都见不得自己的同类在男人面前更出风头。为这,女人们表面上都姐姐妹妹地亲热着,背后却用蘸着毒汁的暗器向对方泼刺!”吕雉冷冷地说。

  她想起前年刚刚去世的曹夫人,她的存在让自己受伤了那么多年。她想起在芒砀山被自己撞见的被刘邦搂着的女人,当时她是在怎么的牵肠挂肚中跋涉了那么久去看望刘邦的,却见到了今生最痛心的那一幕。她想起刘邦一个个搂过的她知道抑或不知道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就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地夺去了刘邦对她注视和疼惜。

  “是姐姐的疼痛太多,失去了为他人疼痛的能力;而别人为你真心疼痛时,你也无从感受到了吧?”

  吕雉没想到虞姬会这样说自己,反击道:“一只狗来到草丛中,这闻闻那嗅嗅,然后弓起背屈起腿拉屎。狗可以没有规则,人不是狗。有些时候,人真的还不如狗,狗起码活得真实;人可就不是了,心里长着猥琐的参天大树,表面上还假装高贵和仁慈!”这么说,吕雉心里也不好受,但她在目前的处境下,只想在他人面前不惜一切地维护自己的尊严。

  虞姬脸上并没有露出吕雉想象的愠色,婉尔一笑:“其实,你一直都不敢承认一个事实——”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极富女人磁性的音色里透着一种力量,“不被男人爱的女人,内心其实是悲哀、凄苦甚至是丑陋的!越不敢面对或不接受这一事实,她的内心越是变得扭曲,变得坚硬,变得冷酷!她自己是这种心态,便以为别人跟她没两样;是她自己内心太脏,就以为别人和她一样脏!”

  吕雉没想到虞姬会这么说自己,口气更加冰冷地回击她:“你以为男人爱你会有多久?告诉你,就算铁打的情感也会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男人把爱情是当成一场长跑的。时间一长就厌倦了。接下来,又再开始另一场长跑。一次次跑下来,所有的过程都相似,所有的结果都相似,不同的是陪过他的那一个个人。而且,每一个人也都毫无例外地会变为被他扔在路上的曾经。而你,也只是婚约在身,他不好把你像对别的女人一样丢在路上!”

  审食其一直远远地听着两个女人的语言交锋。她们都想让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像一把利剑击中对方的要害。女人看女人眼里是有一把刀的,一刀一刀都毫不留情。没想到女人嘴里也有一把刀,刀刀见血不说,有时甚至一剑就能封喉。他一直都想把眼前的气氛缓和一下,毕竟在人家屋檐下,保全自己少受伤害是最重要的。可眼前的情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打断她们。

  在这场语言的交锋中,他很怕吕雉吃亏。败于美人嘴下,那是有失大汉尊严和刘邦体面的;他又怕虞美人输于这场交锋,如果她现在都是在演戏是在笼络人心,而她心里窝屈着的那些脏心烂肺,事后岂不一任它疯长,吕雉会因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刘太公仍远远地坐在自己那边的地铺上,不知两个女人在说什么,便支棱起他两只半聋的耳朵听着。又听不明白,便睁着一双混浊的老眼往这边张望。

  虞姬平静地说:“这些话中的经验只属于姐姐,我和霸王不会,我们是从血雨腥风里搀扶着走过来的,我们的爱情是一次次都被证明过的,经得起变故,更经得起时间!”

  吕雉面露嘲弄地笑着:“思想都是从痛苦中开出的花朵,这是谁都不会否认的!但愿这些不会在你身上再现!只是有些话不要说得过早,等到那时你会发现抽自己嘴巴的就不会是别人!”

  虞姬站了起来,说:“姐姐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这些惯常的经验真的都是别人的事!你身体虚弱先歇息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走到门口时,又侧过身来说,“姐姐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看守,就说是我说的!”

  望着她的背影,吕雉把身子靠在墙上。她感到很累,比跟谁真刀真枪恶战了一场都累。

  审食其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地上说:“看样子,这个虞姬心肠不坏!她完全不需要理会咱们,不是吗?”

  吕雉如坠五里雾中。也是,她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从一开始我就把她的好意领会错了?她又想,管它对错呢,反正我是在刘邦的敌营中遭罪,无论我怎么对她都不是错,都是她应得的!

  56

  “还没睡?”吕雉看公公已经睡熟,小声地问审食其。

  “没呢!我还在想你们白天的语言交锋,虽然看不到硝烟,绝对火药味十足!两个做王的男人在战场上厮杀,两个男人的女人在闻不到血腥味儿的战场上搏弈!”

  “结果如何?”

  “不分伯仲!”

  “最后抽自己嘴巴的还是她,不信你看着!”透过牢外微弱的灯光,吕雉看审食其远远地望着她,好像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便解释说:“她输定了!”

  吕雉爬起身,身子晃了一下,审食其赶紧过来扶她。她身子又靠在审食其地铺旁的墙上了。审食其怕墙体过于潮湿,给她身子下面垫了些柴草。

  她想起那天项羽的话:女人是面镜子,男人对她好不好,都能照出来!这个男人没动我一根汗毛,用语言挥作的拳头打过来,分量也足够重的!

  吕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对审食其说:“你跟我说说项羽吧!”吕雉打心里想知道虞姬镜中照着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过去她只知道他骁勇善战,在灭秦的战争中战果在刘邦之上,他攻入咸阳毁掉楚怀王谁先入关谁称王的盟约,自称楚王并三分天下就是自视功高的结果。而其他的,她知道的就少而又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人说的!”

  “快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审食其就把自己听来的关于项羽的故事,说给了吕雉。

  57

  项羽创立霸业时只有24岁。祖父是楚国名将项燕。祖上世代担任楚国的将军,因屡立战功被封在项城,取姓为项。

  项羽从小就父母双亡,由叔父项梁拉扯长大。长在贵族之家,他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是楚国大将们的英雄故事,立志也要当一个英名盖世的英雄。他少年时代便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无奈在学习文化、解读诗书方面没有兴趣,叔父让他改学剑术,项羽也因兴致不大,半途而废。

  “大丈夫想立足于世,一定要有过人的本领!诗书不愿学,剑术不愿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项梁生气地说。

  项羽不以为然地说:“读书识字不就是为写自己的名字吗,学剑术也不过能抵挡一两个人,这些都不值得我学,我想学的是能驾驭人的本领!”

  项梁看侄子有此雄心喜在心头,便教授项羽兵法。项羽兴趣颇浓,领悟能力极高,不久便学会了排兵布阵。项梁非常满意,心想,心高气傲能成事,也能败事,这小子如果能把握得好,肯定能成大器!

  项梁受牵连被捕入狱,经人说情才得以解脱。出狱后又杀了人,便和项羽逃到吴中躲避仇家的报复。项梁表现出非凡的才能,被当地人刮目相看,很得民众敬重。

  秦始皇有一次到会稽地区巡视,经过浙江的时候项梁叔侄二人一起去观看。项羽望着秦始皇自语道:“那个人我可以取而代之!”

  项梁急忙用手去捂他的嘴,悄声告诫他:“我的小祖宗,他可是皇帝,让人听见会被灭咱九族的!”但在项梁心里,他感觉这个侄子有此雄心,将来不是人杰,便是枭雄。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等人在大泽乡起义。同年九月,项梁也跟着起事,他看到长江以西的地区纷纷起事,觉得灭秦是天意,先动手就会占尽主动和天机。项羽随项梁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屡立战功。令秦时的官吏一听到他们叔侄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项梁战死后,项羽接替叔叔高举反秦大旗,所向披靡、威震各路诸侯。他又因为人睿智骁勇、疾恶如仇,深得人们的拥戴。其间,他偶遇了美丽而又命运多舛的虞姬,并与之产生了爱情。

  58

  “他们是怎么相遇的?”吕雉好奇地问。

  “听说,是在一次行军时遇见一支娶亲的人马。鞭炮与锣鼓声中,好像隐隐听到花轿里有女子在哀哀地啼哭,与整个喜庆的气氛很不谐调。项羽差人上前打探。

  “侍卫回报说是那女子因不愿给一名六旬乡绅为妾而哭。她跟随爷爷长大,是老人的掌上明珠。她叔叔收了老乡绅一大笔财物,执意要嫁。上轿前,爷爷因无力保护心爱的孙女,气绝身亡!

  “项羽听后怒火中烧,提剑就向娶亲的队伍走,手下的人想拦都拦不住。人们一见大名鼎鼎的项羽队伍来了,都齐刷刷跪倒在地。女子被救下了,她就是虞姬。被收在项羽军中做些为将士们缝缝补补的事务,项羽看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又美艳动人,闲暇时总来和她拉家常。

  “有一次项羽受了剑伤,虞姬不但对他悉心照料,为让他消减伤痛,还为他跳早年学过的舞蹈,项羽觉得这女子不可多得。他们儿时都有过的共同经历,心灵上便有了种同病相怜的疼惜。日子一久,项羽的英猛和柔肠深深赢得了虞姬的爱慕,项羽也为她的美艳多情、蕙质兰心而折服。他们深深地相爱了。

  “秦亡后,项羽称西楚霸王,他分封各路有功的人,或为王,或为侯。虞姬被封为美人。当时皇帝的内宫分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八等。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名位上自然是低于皇帝,以‘美人’封虞姬已经是比较高的名号。

  “项羽进入咸阳,一把火烧了阿房宫,把秦朝宫殿中的金银财宝全部运到根据地彭城,却将阿房宫内成千上万的美女都遗散释放,这在许多人都无法做到,他却做到了,不仅因为他深爱虞姬,还因为他那颗怜香惜玉的仁爱之心。虞美人的盛名传扬开来,虞姬这个名字知道的倒不多了。项羽是一个狂放不羁刚愎自用的硬汉子,却为虞姬一人专情,令世人喟然,女子艳羡。”

  吕雉沉默了,一种含有酸心的感伤拂过心头,她想到刘邦攻入咸阳后,最先做的就是去享用那些宫内的美女,若不是樊哙极力相劝,刘邦还不知又做出何种让自己无颜、世人耻笑的事。如此强悍的项羽能如此痴爱一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有卓尔不群的魅力;也是他有一份许多男人没有的琴心剑胆和侠骨柔肠,他懂得怎样欣赏女人,更懂得怎样珍爱女人。

  项羽是刘邦的仇敌,吕雉却升起对他的敬意。他在吕雉眼里已脱去了楚霸王的外衣,完全是以一个男人、一个汉子的形象站在她面前了。这样的男人,天下女子谁又不想要呢?这样的男人,就是为他祭上自己的性命,天下女子又有多少会吝惜!

  59

  “咱们又快把天说亮了!”吕雉伸了个懒腰,手碰到了审食其的手,迟疑了一下把它紧紧握住了。

  审食其一怔,却没有像过去一样缩回去,而是把吕雉的手攥紧了。结实的胸肌又像那晚一样起伏。

  随吕雉偎向他的同时,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把她紧紧搂住。脸贴向她的脸,嘴唇找着她的嘴唇,笨拙得让吕雉感到好笑。他真的还是个孩子,吻女人都不会!吕雉拿起审食其的手,引导着牵向自己的胸前。审食其的手停在了那里,像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打心里想做一件让自己高兴的“坏事”,又因后果沉重而无力承担。

  吕雉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动声色地继续给他引导。这之前他真的没沾过女人身子的,被男人们摸熟的地方,在他好像都是神圣的禁区。吕雉使劲拉了他一把,强行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教他似的轻轻柔捏了一下。又引领他的手,滑过平缓的小腹,进入那片令人销魂的黑森林。玫瑰的花瓣上,不知何时已垂上了甘露。他的手触到时,却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她走了。呼吸急促得已听不出节律,胸肌起伏得似上游泄来洪峰时的江面,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涨过一波。

  吕雉在他耳边低语:“咱俩亲热一下,没人知道!”她对公公那边瞥了一眼说,“老爷子都半聋半瞎了,又睡得挺死!不碍事!”

  “我——”审食其欲言又止。

  吕雉全明白。这些年审食其照顾他们一家,在心理上已和她非常亲密,甚至还有一种依恋。让吕雉好笑的是,她无意中看到审食其时,会发现他不知望了她多久的眼睛会慌不择路地逃开。若她不在,他的眼睛会没着没落地到处寻找;看到她后,他焦灼的眼神会即刻安定平静下来,隐隐的还会透出一丝笑意。他什么也不用说,她这个经过爱情洗礼的女人又怎能不懂。

  这一刻已被吕雉憧憬了好久,好像从吕媭讲樊哙在咸阳劝解刘邦离开那些美色后就有了,她想为自己做些什么,否则对不起自己。

  那次她坐在晒谷场上,两个孩子回家去找爷爷了。雨点像鞭子一样抽下来,她坐着没动。雨水把稻谷冲走了,她仍坐着没动。等审食其返回时,一时都没有分清哪是雨帘哪是她,她成了一个雨人儿。

  审食其拉起她时,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就连他说“别淋病了,快回吧”,她都没有挪动脚步。他们在雨里拥抱了好久。她身上的细胞都变了一张张小嘴,连肌肤都产生了从没有过的饥饿感。她那时就想,如果他做了什么,就给足了自己理由;可他拘谨的样子,她不好再往前走一步。被人拒绝或被人耻笑都令她难堪,她还怎么在人前举着脸走来走去!

  “回吧!不然会病的!”在审食其又一次催促中,吕雉才被他扶着往家走。

  审食其虽没有与女孩交往的经历,与吕雉在一起的几年中,他已爱上吕雉,但是他不敢有一点表露,这弄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现在,面对这样一个吕雉,审食其再也不忍心把她推开。他心里说,她还不老,哪能那么长时间没有男人!她投到我怀里,我再不怜香惜玉地狠心推开她,那我还是男人吗?那只能说我是个胆小、自私和无用的家伙!审食其不顾伤臂的疼痛,把吕雉搂紧了,头埋进她的满是头发的颈窝里,脸摩挲着吕雉濡热的脸,喃喃自语:“就是为你去死,也值了!”

  近些年,已不再会流眼泪的吕雉,心里还是涌过一股暖流。一丝笑意从她的嘴角浮起来,刘邦,你想不到也会有这一天吧!我不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是不想让自己活得太苦。况且你也应该知道,天底下不只你长有“六寸半”的长家伙!

  经过了县令的儿子明儿,又经过了丈夫刘邦,吕雉对男人再难说爱,她又需要和离不开男人。有时她甚至会恨他们,但在心底深处,她的需要和恨一样强烈得让她不能平静。对审食其吕雉说不上爱,而那种喜欢却是发自内心的。

  看到太公身子动了一下,他们才松开。

  天亮了。

  吕雉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自己的地铺,刚躺下便沉入梦中。在她,这么快入睡近几年已很少有过。

  60

  明天就要施以酷刑,吕雉的心反而宁静了许多。想来,父亲与那位会算命的老者所说的大福大贵虽没有求到,毕竟这样暗无天日的苦也吃到了尽头。只是一双儿女和父母还让她牵挂着放心不下。

  上午项羽曾来过。吕雉还像过去那样坐在地铺上岿然不动,但目光里却拂掉了鄙视。她暗暗审视着项羽。

  “你知道,”项羽开口了,“两军对垒,许多事都是为战争服务的,战争不讲人情,讲太多人情有时会贻误一场战争。就像那次我对刘邦,没有听谋士范增献计攻打灞上,又没纵容项庄在鸿门宴上剑刺刘邦,都是念着一份旧日的兄弟情分。不想刘邦却反戈一击,造成了现在楚汉分争的局面!你若能与太公劝降刘邦会免掉酷刑,否则也只是天意了!”

  吕雉仍平静地望着他,心想,如果我是主帅,我也会这么做。作为人质,只是两军用来作战的一种手段。也许这就是人质的命运。

  “你和太公最后还有什么要求,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刘邦和家人的只管说。只要不过分,我会竭力差人安排!”

  吕雉开口了:“我最想知道,你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要到,为什么只对虞姬情有独钟?”

  她的话令身边的审食其一惊,大难临头,她没有考虑生死,却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项羽脸上咄咄逼人的霸气中透出一丝暖意,说道:“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你一个人问我了!许多人说我这点不太像王的样子!难道当了王就一定意味着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宫女无数?人们都爱把男人大成的标志,放在他占有多少美女的数量上,我想让世人知道,王中也有与他们心性有别的!”

  “只为一朵鲜花停留,而没有阅尽百花,你不觉得对自己太不公平?”吕雉追问。

  “我的虞姬就是一位凌波仙子,集众花之媚、之美、之灵动、之精华,足以抵得上一个百花园!玩女成性的烂情男人还是爷们儿?那跟玩他妈他姐他妹他女儿他孙女有什么区别?女人不是猫,不是狗,是让人疼让人宠的,而绝非用来供自己享乐的!”

  “只要有了权有了势有了点臭钱,有多少人不是把女人当玩物呢?”

  “有血性的男人不只是看他对打仗、对哥们儿弟兄的态度,更应该看他对女人的态度。血性里的性是什么?是人的德性!在对女人的态度上,最能看男人看家的那点老底了!想知道一个男人的品性吗?最好就去看他是怎么对待女人的!就像刘邦,口口声声说爱天下的女人,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连他落难的妻女都不顾惜,他还会爱谁?”说到这儿,项羽转身对侍从说,“告诉御厨,晚上备点好酒好菜,为汉王家人送行!”

  项羽走了好久,吕雉还愣愣地呆在那儿。项羽的每句话,都像小鞭子抽在她的心上。他说一句,鞭子抽一下,她的心就疼一下。每一句都像在骂自己的丈夫刘邦。她的心好像是代刘邦疼,骂是替刘邦挨的。是自己没福修得这样一个知疼知爱知情知意的丈夫!明天就施刑了,以后就是想不再依靠任何一个男人,以自己的力量疼自己、爱自己、要自己的所要,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吕雉看到审食其那双困惑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对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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