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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逃不脱的宿命,二次获召回京

  朱元璋来请

  1368年阴历十一月,青田县沉浸在雨中。这场雨自刘伯温回到青田时就开始稀稀拉拉地下,一直下了两个多月。刘伯温刚回青田时收到了无数鲜花和掌声。不过很快,鲜花被雨水浸得腐烂,掌声和那小雨一样开始稀稀拉拉,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家人以为,刘伯温不该在众人面前透露他辞职的消息,刘伯温不以为然。他说,迟早有一天世人会意识到,他刘伯温指引朱元璋八年,功勋盖世,最终一无所求地告老还乡是最英明的选择。

  但这不是刘伯温真实的想法。他在1368那年回老家后最切实的想法是,他不中用了,这种想法出于意气,背后的根源是,朱元璋把他抛弃了。当他在接见那些地方官恭敬的拜访时,他脑海中会出现朱元璋那张古里古怪的脸;当他在妻子陈女士的坟前徘徊时,他眼前也会出现朱元璋那张稀奇古怪的脸;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睁开双眼时,看到的也是朱元璋那张丑陋的脸。在他的意象中,这张脸自八年前进入他的视线,随之渗入他的脑海后,直到他临终前,都未曾退去。

  他和朱元璋的关系自1360那年就已无法分割。这八年时间里,他就像一位幼稚园的老师,用各种方式激发朱元璋的智慧。他像是朱元璋的人生导师,指引着朱元璋走好每一步。但当朱元璋可以直立行走,已经到了幼稚园毕业的年纪时,表面上看,这个大孩子已经不需要刘伯温这位启蒙老师了。

  刘伯温有过长期复杂的心理斗争。有时候他会想,朱元璋的确抛弃了自己;有时候他又回想,自己是不中用了。像朱元璋那种做大事的人,身边留一个不中用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在青田老家,刘伯温曾对自己的“不中用”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出来。他说,“我身衰朽百病加,年未六十眼已花”,临床症状是“筋牵肉颤骨髓竭,肤腠剥错疮与瘕”“肺肝上气若潮涌”。从前吃的药毫无效果,以至于现在“有眼不视非我目,有齿不啮非我牙”。虽然病得如此严重,但他刘伯温还有星点的梦想,“不如闭门谢客去,有酒且饮辞喧哗”。

  刘伯温早就有病,而且很重。1330年,刘伯温在石门洞研究天书时,曾写过《送龙门仙子入仙华辞(并序)》一文。他说:“最近这段时间似乎是得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病。临床症状是疲乏无力,懒言少动。我都想过要做道士。”1353年,刘伯温被元政府定罪羁管绍兴。一天早上,由于过度悲愤,他突然呕血数升。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由于我们缺少足够的资料,所以不能妄加断言。但这种病绝对不是感冒的小病,有人推测可能是肝炎。刘伯温后来的死亡,可能和肝病有直接的关系。

  除了这种病之外,刘伯温还有一种可以认定的疾病。在羁管绍兴期间,刘伯温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吐血数升后得了“痰气病”,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中风”。不过,刘伯温的“中风”应该是小中风,也就是发作起来持续的时间只有几分钟。

  十九世纪广泛流传着这样一种理论:创造性和天才往往与疾病如胶似漆。也就是说,一个有伟大成就的人肯定是个病人。比如福楼拜就有癫痫病;卡夫卡就有肺结核;唐初四杰的卢照邻有麻风病。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明朝心学大师、三不朽的典型代表王阳明,此人从小就患有严重的肺病,最后死在了这一疾病上。

  1368年的那个冬天,如果有幸在青田看到刘伯温,你会看到他已白发苍苍,眼睛蜡黄,眼神迷离,还能看到他坚毅的嘴角挂起了深刻的皱纹。他一天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他唯一有生气的活动就是每天黄昏时,拎着一个小凳子到大门口,然后坐在那里。他看着黄昏的景色,一动不动。细心的人会发现,时间在轮回。就在四十多年前,刘伯温也是这样保持孤独的。

  有一天他在蒙蒙细雨中坐在门口,一个路人打破了他的孤独,问他:“刘先生在想什么?”刘伯温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等呢。”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问了一句:“等什么?”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刘伯温正看向远方,那里一片白蒙蒙的,预示着大雨将来。

  几十年以后,研究刘伯温的人硬着头皮说,1368年刘伯温在家乡的院子前沐浴着小雨等的正是朱元璋。至于是什么理由,研究者没有给出使人信服的答案,但有个理由却让怀疑论者有口难辩,这就是:朱元璋真的来请刘伯温了。

  和八年前一样,朱元璋不可能亲自来。在朱元璋的一生中,他几乎没有亲自去请过任何人,哪怕这个人对他有再造之恩。在1368年阴历十一月来请刘伯温的是朱元璋的一道手诏,名为《御宝诏书》:

  朕闻同患难而异心者未辅。前太史令御史中丞刘基,世居栝苍,怀先圣道。天下初乱,闻朕亲将金华,旋师建业,尔曾别闾里,忘丘垄,弃妻子,从朕于群雄未定之秋。居则每匡治道,动则仰观乾象,察列宿之经纬,验日月之休光,发踪指示,三军往无不克。曩者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城之内变,尔多辅焉。至于彭蠡之鏖战,炮声击裂,犹天雷之临首。诸军纳喊,虽鬼神也悲号,自旦日暮,如是者几四。尔亦在舟,岂不同患难也哉。今年夏,告镜妆失胭粉之容,遗子幼冲,暂回祀教,速赴京师,去久未归,朕心有欠。今天下一家,尔当疾至。同盟勋册,庶不负昔者之多难,言非儒造,实己诚之意,但着鞭一来,朕心悦矣。

  这道印着御宝的诏书可谓“来者不善”。诏书的一开头就把要刘伯温必须来的基调定下了:我听说同患难而不同富贵的人,得不到别人的辅佐。你我二人同患难过,但有了富贵后,你却走了,你是想让天下人知道我是个“异心”的王八蛋吗?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瞎子都看到了,刘伯温离开南京表面上是因为丧妻,实际上正是朱元璋默许的。他现在倒打一耙,指责刘伯温,你老婆去世,你回家奔丧,可奔了三个月也不见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至于他如何和刘伯温共患难,他把刘伯温的功劳掰着指头数了一遍。这些功勋足以让日月无光,但朱元璋却在这些光照宇宙的功勋前加了两个前提:

  第一个前提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当初解放婺州时,你听到我的威名,马上抛弃妻子,扔了田地,一路小跑到我这里,要我施舍你一个工作。这说明你是个非常有眼力的人,能在群雄并起时看好我。朱元璋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俨然有中国历代野心家的无耻神韵。当时,宋濂还活着,和刘伯温一起共事多年的同僚还都在,谁不知道刘伯温是被朱元璋强行请来的!

  第二个前提是“尔多辅焉”。这四个字可非同小可,意思是,你刘伯温那些丰功伟绩固然可与日月争辉,但是,你的丰功伟绩其实是在我的英明领导下才大显于天下的。也就是说,这些功劳其实都是我的,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助手。

  这是天下最荒唐的梦呓之一。八年以来,刘伯温不是在辅佐朱元璋,而是在指引朱元璋。刘伯温和与他齐名的诸葛亮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诸葛亮跟随刘备时是辅佐,刘备死后,刘禅继位,诸葛亮的角色还是辅佐,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成为刘备和刘禅的导师,而只是个幕僚。刘伯温恰好和诸葛亮相反,他从1360年进入朱元璋政府后,扮演的始终是导师角色。

  所谓“导师”,是在大事业、大运动中指示方向、掌握政策的人。指示方向,很多人都能做到,诸葛亮也能做到,他的《隆中对》并不比刘伯温的《时务十八策》逊色。但“掌握政策”才是考量一个人是否是导师还是幕僚的硬指标。诸葛亮的确炮制出了大战略《隆中对》,可惜他没有“掌握政策”,也就是没有能力控制住刘备,所以刘备才不顾诸葛亮的什么大战略,为了替关羽报仇而对东吴发动战争,最后在夷陵之战中惨败,诸葛亮的大战略成为小孩子的梦想。

  刘伯温在制定出《时务十八策》后,始终拽着朱元璋向那个梦想奔跑,而且从未离开轨道。这并非是刘伯温比朱元璋英明多少,而是刘伯温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能力可以把朱元璋牢牢地控制在飞驰的理想战车上。这种异于常人的能力就是他那神乎其神的卜算能力和每次都能成功的事实。就是在朱元璋夺取天下,中国传统政治中最卑劣的“狡兔死走狗烹”的机制开始运行时,《时务十八策》还是被朱元璋谨小慎微地实践着,卫所制、官员素质的提高,等等。

  朱元璋说刘伯温是他的幕僚,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必须要这样说,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还把刘伯温当成是他的导师,那他那廉价的自尊心将会受到重击。他所以这样说,其实也是中国传统政治中的一个机制的运行。

  这个运行机制来自战国后期的齐国,缔造这个机制的是田单和齐襄王,还有齐襄王的一个幕僚。田单是齐国王室成员,公元前314年,燕国内乱,齐国趁火打劫攻灭燕国。公元前284年,埋头苦干了三十年的燕国全面进攻齐国,只用了半年时间便灭掉了齐国。当时在齐国境内,只有两座城池未被燕国攻下,其中一座是即墨城,领导即墨城抵抗的正是田单。在抵抗了几年后,燕国内政发生变故,田单用火牛阵反攻燕国野战军并大功告成,这一反攻的胜利产生了连锁反应,齐国境内所有武装力量全面反攻,在短短几个月内,燕国人被全部逐出齐境,田单成为光芒万丈的人物。

  新上任的国王齐襄王把人臣所能得到的一切荣耀都赏赐给田单,田单在齐国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几乎和齐襄王等量齐观。齐襄王极不痛快,田单又做了件让他更不痛快的事。一个大寒夜,田单巡城,发现一位老人衣衫褴褛,冻得浑身哆嗦,田单就把自己的大衣披在老人身上,第二天,全城传颂着田单的慈悲。齐襄王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田单挟着整个齐国的人心向他逼宫。但齐襄王的一个幕僚却让齐襄王把心放到肚子里,他说:“田单固然有才能有慈悲,但他毕竟是您的臣下,他做了什么好事,其实就是您做的。您可以发一篇文稿,奖励田单的美德,并且要着重指出,田单是在您的指引和感染下才有如此美德的。”

  齐襄王认为这是个好计策,迅速发表公告。百姓一看,哦,原来田单做好事,都是因为我们国王平时的教导啊。从此以后,齐襄王过上了安心的生活。

  这个故事只告诉了我们一件事,也是朱元璋要告诉刘伯温的:你有再大的功劳,但名义上,你是我的臣下,你的功劳都是我的功劳。

  总之,就是一句话:你当初抱着一堆书来找我,因为你有眼力,而我呢,也有眼力,发现你是个辅佐人才,在你的辅佐下,我成就大业,你的功劳还是有的。

  最后,朱元璋说:“我今天邀请你,是真心实意,你可别让我做了‘异心’之人!”

  这一字里行间夹枪带棒的邀请书,让刘伯温在细雨中汗流浃背。他那激烈颤抖的干枯、青筋暴露的手提醒他,此番再去南京,人生将是个转折点。他的家人提醒他:“何不占卜一卦?”

  刘伯温叹息一声,说:“天算不如人算。”

  这句话的背后意思是,到现在为止,他的命运已不受天的摆弄,而要受朱元璋这个“人”的摆弄了。或许还有一层意思:在朱元璋这个人间魔王面前,他的神性已荡然无存,占卜毫无意义。他只能祈祷,朱元璋对他还有一丝人性在。

  1368年最后一个月,刘伯温冒着冰冷的雨水走出青田去南京。他坐船北上,越向北,天气越寒,他的心也就越寒。在苏州短暂停留时,他看到苏州城在张士诚死后被朱元璋搞得繁华逝尽、残破不堪,想到自己不久的将来是否也如这座城池一样,破败不堪,无人问津,骨子里突然就起了一阵冰冷的泡沫,他只想大哭一场。

  南京城城墙高大阴冷,矗立在阴云之下,活像是地狱里的丰都城。1368年阴历十二月初,刘伯温站在这座城下,焦虑不安。

  朱元璋一试刘伯温

  刘伯温似乎多虑了。至少从刘伯温进入南京城后,朱元璋对他的一切优厚待遇就能说明,他之前在青田的胡思乱想的确有点儿神经质。这些对刘伯温的优厚待遇实际上跟刘伯温没太大关系,主要是刘伯温的家族。朱元璋追封刘伯温的爷爷为永嘉郡公,奶奶梁女士为永嘉郡夫人,父亲为永嘉郡公,母亲富女士为永嘉郡夫人。刘伯温的妻子富女士亦被封为永嘉郡夫人。

  郡公这一封爵始于曹魏政府,魏晋南北朝时期,郡公是异姓功臣的最高封爵,在明朝以前,可都是实打实的,有封国、食邑,而且是世袭的。北周后,郡公爵位就成了虚封,除了“郡公”这个荣誉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虽然是荣誉头衔,可有总比没有强。所以当朱元璋把这不费一文的爵位赏给刘伯温的家人时,刘伯温还是小感动了一回。值得一提的是,郡公爵位自此后就被取消,成了历史文物。

  刘伯温刚回来的那天,朱元璋特意为他准备了接风宴。这可是一次非比寻常的宴会,除了徐达在北方和王保保玩儿命不在之外,几乎所有的功臣全部到场。刘伯温又是小感动了一回。宴会过后,朱元璋把他叫进自己的房间,把宴会上进行过的嘘寒问暖又复制了一遍。刘伯温这次可没有感动,他的第一感觉是,三个月不见,朱元璋怎么变得如此假了?

  当然,刘伯温不可能说朱元璋“假”,他只能说:“皇上您太客套了。”朱元璋突然就激动起来,握住刘伯温的手,说:“您一日不在,我就度日如年。”

  刘伯温险些跳了起来,因为这种让人肉麻的话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了。朱元璋可能的确有难以解决的问题,但绝不至于到离开刘伯温他就活不了的程度。

  刘伯温小心翼翼地挣开朱元璋的手,慢慢地往下跪,朱元璋看着,当刘伯温的膝盖接触到地面的刹那,朱元璋夸张地叫了起来:“先生不可,有事直说,赶紧起来!”但他没有去扶,所以,刘伯温就踏实地跪了下去。

  这个情景在几个月前是无法让人想象的,即使是刘伯温本人在几个月前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独自一人跪在朱元璋面前,给老天一种卑躬屈膝的印象。刘伯温早已知道他和朱元璋亲密无间的历史已经接近尾声,但只是在他孤零零一个人跪在朱元璋面前时,他才对这段历史的尾声有了切切实实的感觉。

  他心里清楚得很,朱元璋要的就是这个:刘伯温老老实实地跪在自己面前,请求自己拯救他的灵魂。他要把刘伯温从导师的讲台上拉下来,成为自己的跟班。

  如果这种理想无法实现,朱元璋就会愤懑,甚至会七窍生烟。当这种理想实现的时候,朱元璋本来应该高兴,可他的欣喜只是电光石火一闪而过,随之即来的是恐惧。这种恐惧很好理解,他发现刘伯温已经发现了他的心思。这种心思在刘伯温到来之前,并不牢靠,恍恍惚惚。现在,这种心思清晰起来:他暂时还离不开刘伯温,帝国初成,人员混杂,还有很多事需要刘伯温的指导;但他不希望刘伯温再扮演指导他的角色,至少在表面上,刘伯温现在应该是他的幕僚,而不是他的导师。所以,他必须要在不动声色中压制刘伯温。让他恐惧的正在这里,当刘伯温那衰朽的身躯渐渐地矮下去,最后跪在他面前时,他发现,刘伯温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思。

  朱元璋在恐惧之后,忽然又恢复了良好的心情,按他的想法,刘伯温洞悉了他的想法也最好不过,他将继续保持自己“打压”刘伯温的行动,第一步就是要刘伯温明白:他刘伯温只是个幕僚,他所有的功劳其实都是朱元璋的功劳。

  在那个阴冷的下午,朱元璋用威严的语调命令刘伯温站起来,然后又用柔和的语调问刘伯温,您功勋卓著,希望要个什么爵位?

  刘伯温有点恶心。这是一种弱智似的试探,刘伯温的祖辈都被封为郡公,甚至他的老婆也被封为郡公夫人,在封这些人的爵位时,朱元璋从未问过刘伯温一句话,偏偏到了刘伯温自己时,他居然破天荒地问了刘伯温有什么意愿。按我们的想法,这难道还用问吗?刘伯温的夫人已经被封为郡公夫人,刘伯温不可能是国公和县公,他只能是郡公。这就好似皇后的老公肯定是皇帝,而不是王爷一样。朱元璋这种弱智似的试探只有一个目的:你刘伯温注定是郡公这一虚封爵位了,其他的你就不要想。但是,郡公虽然是虚封爵位,你有资格领取吗?

  刘伯温并没有消化朱元璋带给他的恶心,而是马上就作了回答。这一回答正是朱元璋要的最佳答案。刘伯温说:“皇上您得天下乃是上天的意思。我怎么敢贪天的功劳,您对我家人的封赏已经浩荡无比,我知足得夜不能寐,所以,我什么爵位都不要!”

  朱元璋很满意,几乎是喜出望外。不过,他是个得了便宜就卖乖的人,或者说,他是个疑心如海洋般壮阔的人。在这之后,他几次三番征求刘伯温的意见,要他选一个爵位。刘伯温每次都坚定地拒绝,并且说:“我回来并非是为了爵位,而是为您排忧解难来的。”他很认真地说,“皇上您有什么忧虑,请告诉臣下,为臣竭忠尽智,为您效劳。”

  朱元璋眼珠乱转,随后就皱起了眉头。刘伯温等着他的“忧虑”,可朱元璋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了,竟然还笑了一下,说:“先生新丧娇妻,我自作主张为您张罗了一个。”刘伯温不知这是何意,正要琢磨这是不是一次新的试探,朱元璋又说话了:“先生不要胡思乱想,你为我的王朝贡献了全部心力,为你找个女人理所当然。”

  刘伯温神经过敏。他确信这又是一次试探,他无法判定这次试探的内容是什么,可他能判定这次试探的绝不是好色。所以,他马上就应承下来,设想在几天内思考出朱元璋这次送他老婆的背后目的。

  这位女士姓章,有倾城倾国之貌,所以刘伯温很快就和这位章女士如胶似漆,几乎把朱元璋送给他老婆的背后目的忘记了。实际上,他就应该忘记。在这件事上,朱元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相反,他认为刘伯温年老体衰,需要一个人照顾。这种在古代把一个妙龄女子送给一个衰朽的老头,正如我们今天送给腿脚不灵活的老人一个轮椅一样。它本身是一种关心,是一种体贴,充满了人情味。

  朱元璋这样冷冰冰的政治机器会对一个人关心,说明他必然有求于人。随着1369年新年新气象的来临,刘伯温的官职也有了新气象。他被任命为资善大夫御史中丞(正二品)兼太子赞善大夫,这是新瓶装旧酒。其实他在这一时期的主要角色还是朱元璋的顾问。

  朱元璋有求于刘伯温。他所求的事和李善长有直接关系,其实,这件事牵扯住的所有人物都在刘伯温最后的人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这件事发生之时也是刘伯温悲剧命运的序幕被拉开之日。

  刘伯温论相

  每当李善长想起刘伯温时,肺里马上就会升腾起一股硫磺味。1368年阴历十一月,当刘伯温重新回到他的视线中时,他的鼻子几乎歪到一旁。实际上,在他心里,刘伯温的分量远没有别人想得那么重。他对刘伯温只是愤怒,没有嫉妒,也没有恐惧。他从来不担心刘伯温会抢了他的宰相位子,也更没有嫉妒过刘伯温横溢的才气。因为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也知道他能得到什么。他最想要的是权力,或者说是享受权力,他得到了,而且是刘伯温抢不走的。他远不如刘伯温那样对朱元璋的阴暗明察秋毫,他只明白一点,朱元璋会帮他保住宰相的位子。他只需要明白这一点就足矣。

  刘伯温的回归在李善长看来是回光返照,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论点,可直觉就是告诉了他,刘伯温这次回来,必定会重演上次灰溜溜离开的那一幕。他在1369年有件和刘伯温无关的烦心事,这件事就是,有几个人对他坐在宰相办公室中很不满意。这几个人的名字叫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

  杨宪是太原人,1356年投奔朱元璋,因办事干练,成为朱元璋的亲信之一。他后来一直充当使者出入张士诚和方国珍政府,获得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1368年,朱元璋的新中国成立,杨宪被任命为副宰相,成为李善长的助手。

  凌说和杨宪一样,投奔朱元璋后也很快就成为朱元璋的亲信,他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功绩就是,在朱元璋派他去侦缉朱文正时,他带回了“确凿无疑”的证据:朱文正要造反。

  高见贤和夏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投奔朱元璋后,由于脑袋灵光、办事干练,都成为朱元璋的亲信,并在朱元璋的政府中担任要职。

  表面上看,这四人没有什么联系。但只要稍熟悉明代特务政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四人都是特务出身。

  杨宪、凌说、高见贤和夏煜在1368年之前的官职都是“检校”,检校是明代顶级特务组织锦衣卫的前身。1359年,也就是刘伯温出山的前一年,朱元璋在自己的草台班子政府中设置了一个神秘的机构,这个机构的工作人员被称为检校,其实就是特务。检校的前期工作是对敌人进行渗透和侦缉。比如杨宪就曾多次以使者的身份到张士诚和方国珍政府里进行窃取情报的工作。随着朱元璋的敌人越来越少,他的政府越来越稳固,检校们的工作重心开始转移到南京城中大小衙门官吏的不公不法上来。

  杨宪、凌说、高见贤和夏煜是这些检校中出类拔萃的人,特别是杨宪,有着强大的观察力和联想力,在抽丝剥茧上无人能及,而且从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朱元璋就曾当众表扬过这些检校们:“有这些人在,正如我有恶犬一样,能使人怕。”

  我们仅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些“恶犬”的神秘可怕之处。

  1359年,朱元璋对袁州(今江西宜春)发动进攻前,派了一名检校到袁州侦查。此人回来后把袁州城情况详细汇报。朱元璋问他:“你有何凭证说你到过袁州?”这名检校回答:“袁州守将欧平章门前两个石狮子的尾巴被我斩断。”朱元璋后来攻陷袁州,真就派人去查看那两个石狮子,果然如那名检校所言。

  袁州当时守卫森严,特别是守将的家门口。那个检校居然能轻易地进出袁州城,还能在守将门口把石狮子的尾巴斩断,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朱元璋的特务们神通广大啊。

  第二个例子有两件事,都是关于检校侦缉大臣的。一件事是,大臣钱宰被征编《孟子节文》,罢朝吟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第二天,朱元璋就觍着丑脸笑嘻嘻地对钱先生说:“昨日作的好诗,不过我并没有嫌啊,改作忧字如何?”钱宰几乎吓得魂不附体,磕头谢罪。第二件事是,国子祭酒宋讷某天在家独坐生气,面有怒容。第二天朝见时,朱元璋问他昨天生什么气,宋讷大吃一惊,照实说了。元璋叫人把偷着给他画的像拿来看,他几乎魂飞天外。

  随着明王朝第一个特务组织锦衣卫的建立,特务们的工作范围已不仅局限于京城,整个帝国的大事小情都在他们的职责内。通过这些特务的无所不至和无孔不入,朱元璋知道了很多事情。在今浙江等地,出现灾荒,地方官却隐瞒不报。在北京城有个黑和尚,出入各官员府邸,他根本就没有出家人的样儿,经常和官员说些世俗笑话。还有个和尚,是旧中国的一个秀才,因不满新中国的建立,所以在北京城里有反革命的言语。

  对于他一手创建的这个特务组织,朱元璋沾沾自喜,认为是自己智慧的结晶。的确,正如吴晗在《朱元璋传》中所说的那样:要组织这样的力量、机构,进行全国规模的调查、登记、发引、盘诘工作,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和准备周密的计划,以及必需的监督工作。

  而这一切都需要人来完成,杨宪等四人在这方面的表现让朱元璋非常满意。所以,他们成为朱元璋的亲信也就无须赘言了。

  杨宪有野心,更有能力。朱元璋看准的是他的能力,至于他的野心,朱元璋早就说过,一条恶犬的野心能有多大?所以当他把杨宪放在李善长身边时,目的是让他注意李善长的动向,也就是做李善长身边的一条小狗,但这条小狗是忠实于朱元璋的。

  杨宪从未认为自己就是朱元璋的一条狗,他进入中书省后,开始联络在各个机构担任检校职责的凌说、高见贤和夏煜。他激励众人,特务出身的人也能做宰相。如果一个特务出身的人做了宰相,那特务们的前途不必说,自然是一片光明。三人被杨宪的理想所激励,被杨宪的仗义所感动。他们抱成一团,在朱元璋面前指责李善长,并且下了调查结论:李善长无宰相材。

  到底什么是宰相材,这可是说来话长。宰相有两个重要特征:皇帝的幕僚长;对皇帝直接负责。实际上,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宰相这个官职,先秦之前称为“相国”,秦汉时称为“丞相”,魏晋南北朝时期称为“尚书令”,唐朝时称为“尚书仆射”,两宋时称为“同平章事”,明初,宰相的官职是“右丞相”。所谓宰相之材,就是宰相本人应该具备的职业素养。我们知道有句成语叫“宰相肚里能撑船”,说明宰相的职业素养里应该有“心胸开阔”这一条。但还应该有哪些职业素养,我们应该听听杨宪的说法。

  杨宪说李善长没有宰相之材,当然有根有据。首先就是李善长这人粗通文墨,没有搞儒家知识,只是把韩非的思想拿来充数,所以他仅从学术上而言就是个半瓶子醋,所以,他不配做宰相。

  按杨宪的意思,宰相的职业素养中应该有丰厚的知识,也就是学历高。

  杨宪又说:“李善长残忍刻薄,参议李饮冰稍对他行使权力的行为有所不满,他就下令把李饮冰的双乳割掉,导致李饮冰在刑房内当场流血致死。”

  杨宪的意思,宰相的职业素养中应该有慈悲心、有宽广的胸襟才对。

  杨宪还要说下去时,朱元璋示意他停下,然后对这四位特务语重心长地说:“李善长的确没有相材,可你们难道不知道,他跟随我多年,又是我的老乡,自我革命以来,和我出生入死,辛苦工作,昼夜不分,功劳是有的。我既是皇帝,那他肯定是宰相,这种事希望你们也能理解,用同乡用旧勋是传统。”

  杨宪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即使他有五千多岁的智慧,如果不回头,必然撞墙。朱元璋用“自己和李善长是老乡”这句话就把他彻底堵死了。

  亲信重要还是老乡旧勋重要,现在答案不言自明,在朱元璋心目中,老乡旧勋最重要。

  李善长很快就知道了杨宪的野心,当然是朱元璋告诉他的。朱元璋同时还训斥他,以后在处理问题上多一分慈悲心,多一分仁心。李善长有点不服气,他说:“杨宪这小子是想顶我的位置啊。”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李善长站着,气呼呼的,肚皮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下去。

  朱元璋说:“你不要这样神经过敏,杨宪只是在做他分内的事。再说,”他又看了李善长一样,眼神中带着一点冷酷,“宰相这个位置,谁不想坐?”

  李善长被这句话震在当场,用他的智慧来判断,朱元璋这是准备要把他拿下。他的脸色因为紧张和激动开始泛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去看朱元璋。

  安静得要命,能听到虫子在树上叹息的声音。最后,还是朱元璋打破了这一沉默,因为李善长在下面快要站不住了。他说:“你回去吧,放心,咱们是老乡,你对王朝有功,以后要尽力学习宰相之材。”

  李善长对这句话理解得相当随意,甚至朱元璋在说这句话时,他几乎就是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在不久后,朱元璋就发现李善长虽然还对他这个皇帝直接负责,但离“幕僚长”的职责越来越远。朱元璋对刘伯温说:“李善长老了,什么良好建议都提不出来。他还有个致命的缺陷,心胸不宽广,独断专行。”

  朱元璋和刘伯温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1369年的秋天,天空万里无云,淡淡的秋风让人心旷神怡。刘伯温静静地听完朱元璋的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李善长是开国元老,威望极高,而且他能调和诸将,做宰相是最合适不过的。”

  朱元璋很奇怪,他问:“李善长跟你可是死对头,你还为他说话?”

  刘伯温说:“我知道您有换宰相的意思。但换宰相就像是换大厦的柱子,必须是栋梁之材才好,如果用几根小木头捆在一起充当梁柱,即使换上去了,也会马上倒下。”

  朱元璋并未被刘伯温的比喻所打动。他脑海中浮现出下面这些历史人物:西汉的霍光、东汉的曹操、曹魏的司马氏父子和东晋的桓温等人。这些人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都是一个帝国在某一时段的顶梁柱,都是宰相。最要命的是,这些人都控制了他们的皇帝,把“幕僚长”的角色变成了不可一世的“导师”。

  皇帝和宰相的博弈历来是中国古代政治史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课题,皇权强大时,宰相是幕僚长,皇权弱小时,宰相就成了实质意义上的皇帝。这是因为从政治角度而言,宰相离皇帝的权力最近,他能轻而易举地把皇权变成自己的权力。朱元璋脑海中的那些人,正是把皇权变成相权的极端典型。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刘伯温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李善长在角色转换上没有成功。朱元璋在打天下时,李善长敢于任事、当机独断,这是创业时期作为宰相最大的优点。可在建国后,他仍然如此行事,就不免给人以“独断专行”的感觉。这是任何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皇帝都不能容忍的。

  刘伯温很感觉到,朱元璋对李善长已不能容忍,但朱元璋必须还要忍,因为在他心目中,此时还没有可以完全替代李善长的人。多日以来,他在心里确定了三个人选。现在,他把这三个人一一列举给刘伯温。这是朱元璋的一箭双雕之计,第一,想听听刘伯温这位导师对三个人的看法;第二,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

  朱元璋的第一个人选就是特务出身的杨宪。刘伯温反对,理由是:杨宪有当丞相的才能,但没有当丞相的器量,当丞相应该像水一样的清澈,做事要以义理权衡,不能掺杂个人的好恶和恩怨,杨宪不是这样的人。

  朱元璋“哦”了一声,突然转换话题,问刘伯温:“我听说你和杨宪的关系不错,在朝中,你最好的朋友就是杨宪。按世俗的话来讲,人应该为朋友两肋插刀、说好话才对。”

  刘伯温和杨宪的关系的确不错。刘伯温看中的是杨宪处理事务和搜集情报的热情,还有杨宪那分析和总结的超人的能力,这是杨宪多年来从事特务工作锻炼出来的。刘伯温认为,从事这种工作的人都趋于理性,像是搞科学研究,不会有情绪的掺杂,所以和这样的人交往,就如清水一样,是君子之交。杨宪所以和刘伯温很要好,是因为刘伯温当时是朱元璋的导师,刘伯温一句话就胜过他杨宪谄媚朱元璋一年。当然,杨宪对刘伯温是深深敬佩的,刘伯温的学识和他那未卜先知的本领,都让杨宪为之深深敬服。

  1368年阴历八月,刘伯温离开南京回青田县时,为刘伯温送行的寥寥可数的几人中就有杨宪,杨宪对刘伯温的离开深表遗憾。在当时的朝堂上,很多人都认为刘伯温是浙东派的首领,而杨宪虽然是太原人,但由于和刘伯温关系很好,而被别人划进了这个派。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浙东派一说,这是后人胡编出来的。按这种胡编的思路,就有下面的故事:刘伯温临走前嘱咐杨宪,千万要守护好咱们浙东派的大旗,尽量在朱元璋那孙子面前说我的好话,我才有可能搞个“王者归来”的大戏。

  杨宪心领神会,只要一有机会见到朱元璋,就明里暗里地陈说刘伯温超人的能力和无人可比的忠心。按这种故事的脉动,刘伯温被朱元璋请回其实是杨宪的功劳。

  但这不符合事实,刘伯温被朱元璋请回,就是因为朱元璋遇到了李善长这个大难题,他希望刘伯温能为他解开这个难题,但现在,他又给刘伯温出了个难题,那就是,你刘伯温和杨宪的关系非常好,为什么不推荐他当宰相?

  刘伯温轻易地解答了这个难题:“杨宪是个好人,但因为多年在特务部门工作,所以有了职业习惯。他对任何人都怀疑,也就是说,特务和警察的人生观是‘人性本恶’的,人生观首先就是错的,所以他不可能做到不掺杂个人的好恶和恩怨。”

  刘伯温又说:“外面风传我和杨宪的关系好,即使真有,那也是我们个人之间的感情。现在您问我的问题,可是关系帝国命脉的事,我不能把私人感情掺杂到国家事务中来,这是很不负责的。”

  朱元璋对这样的解答很满意,于是就说出了他心目中的第二个人选:“汪广洋如何?”

  汪广洋是高邮人,平生有两种能力傲视天下,一是书法,二是智谋。1355年跟随朱元璋,屡出奇策,在刘伯温没来之前,他是朱元璋的顶级军事家之一。朱元璋曾说:“汪广洋就是我的张良,我的诸葛亮。”据说朱升提的“高筑墙广积粮”战略其实是汪广洋的思路。《明史》对这个人的评价是:在内,严于律己;在外,宽以待人。

  刘伯温对他的评价却相当低:“把十个汪广洋捆一块儿都不如一个杨宪。”

  朱元璋着实吃了一大惊,他脱口而出:“您对汪广洋会有如此看法?”

  刘伯温说:“皇上您问我,我是照实说。”

  朱元璋转动眼珠,突然想到,汪广洋以智谋著称,刘伯温也以智谋为傲,这可能是同行是冤家的心理在搞鬼。但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他又提到了第三个人:“胡惟庸如何?”

  按照唐人的思路,胡惟庸是最合适做宰相的人。因为唐人说,宰相必出乎州部,将军必起于行伍。也就是说,无论是宰相还是大将军,都应该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作为朱元璋的老乡,胡惟庸在1367年之前是混得最差的。他投奔朱元璋后,只是做了一年的朱元璋秘书,然后就被打发到了地方上。他做过县长秘书、县长、市长助理,在1367年才正式进入中央当了个掌管礼仪和祭祀的太常卿。朱元璋看上胡惟庸,就是因为胡惟庸在地方上多年,熟悉他的帝国基层,所以每每能提出操作性极强的建议。

  但刘伯温把胡惟庸批得体无完肤:“胡惟庸绝对不行。宰相就是车夫,胡惟庸非但驾不好,恐怕还连辕木都会被他毁掉。”

  朱元璋搞不清刘伯温对胡惟庸的评价思路是从哪里来的,刘伯温没有解释,朱元璋也没有问。他心目中三个人选都被刘伯温给否定了,这让他很难堪。这正如一个母亲的孩子被人说得一无是处一样。他有点恼火,有点失望,不由自主地,他想到了自己一箭双雕的那一雕:“看来,我的几个宰相人选没有能超过先生您的了。”

  一道刺眼的光。刘伯温感觉到脑子一震,像是被人从高处推下来,而他变成了一根羽毛,慢慢地飘了起来。当他发现自己不是在飘浮而是在向下滑落时,他马上就清醒了。

  刘伯温迅疾地明白了一件事,朱元璋这话只是闲话,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自己当宰相,不然,不会提出那么多人,到最后才提名自己。按刘伯温那富有智慧的头脑和他对朱元璋的了解,朱元璋肯定误会地以为,刘伯温总是不断地否定宰相的人选,其实是自己想做宰相。

  其实刘伯温也误会了朱元璋。朱元璋在算计上的能力恐怕是他刘伯温十辈子都无法攀比的。

  刘伯温现在处在一个并不危险但极为尴尬的境地,如果他说自己有宰相的素质,那他刚才否定朱元璋心目中宰相人选的事就是有私心。如果他说自己没有宰相的素质,他又有点心不甘,因为宰相这个位置的确让人垂涎欲滴啊。刘伯温他不是神,他只是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实现人生价值的凡人。如果真的坐到宰相的椅子上,那儒家的“为生民请命”的高调理想不就有实现的基础了吗?

  可问题是,命运告刘伯温,他此生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朱元璋不可能让一个曾做过自己导师的人再来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刘伯温必须要表态。他带着无奈的情绪表态:“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这个人疾恶如仇得过了度,又不喜欢繁杂的行政事务,勉强去做,对国家无益,一定会辜负圣恩。天下何患无才,您何等圣明,只要细心寻求,一定会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只是眼下这几位真不太合适。”

  朱元璋缓缓地点了点头。但刘伯温发现,朱元璋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他突然有个很不好的预感,他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既然朱元璋心里早就有了定见,那他肯定会塑造他心目中的宰相人选,而在塑造时,他会对那些人说:“你呀,有什么缺点要改。你这些缺点可不是我说的,是刘伯温说的。”

  一想到这里,刘伯温冷汗直冒。实际上,他的冷汗从他回到南京城后就一直在冒,只是他老了,没有感觉到而已。刘伯温论相,使我们可以追忆春秋时期的管仲论相。管仲是齐桓公的宰相,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功勋卓著。管仲本人则成为后来历代王朝领导人眼中最理想的宰相。管仲临死前和齐桓公有一段讨论当时宰相的对话,齐桓公问管仲,是否选定了接班人。管仲很遗憾,说没有。但他又说:“这件事的主动权在您手上,因为国君最了解臣下。”

  和朱元璋一样,齐桓公就开始列出人选。第一个人就是管仲的好友鲍叔牙。管仲反对。他说:“鲍叔牙是君子,但他善恶过于分明,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当宰相。”鲍叔牙似乎就是刘伯温。

  齐桓公又说出第二个人选:“易牙如何?”易牙是姜小白的厨师,曾把亲儿子当原材料烹饪成佳肴送给姜小白吃。管仲的评语是:“这小子没有人性,不宜为相。”齐桓公又说出第三个人选:“卫开方如何?”卫开方是卫国的贵族,千里迢迢跑到齐国来侍奉齐桓公达十五年,他父亲去世,他都没有回去。

  管仲几乎想吐这个卫开方一口:“这小子无情无义,没有父子情谊的人,如何能真心忠于国君?况且他的贵族身份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他放弃了这样的身份和荣耀来当您的小跟班,说明他心中所求的必定过于千乘之封。您应疏远这种人,当然就更不应该让他当宰相了。”

  齐桓公只好心里发虚地列出了第四个人选:“竖刁如何?”竖刁是姜小白的贴身男保姆,曾主动阉割自己到姜小白身边服务。管仲气得直咳嗽,他说:“他更不成。一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怎么可能去爱惜别人的身体?”齐桓公这下无所适从,管仲摇头叹息说:“我倒有个人选,这个人就是为人忠厚、不耻下问、居家不忘公事的隰朋。他可以做宰相。”

  齐桓公不置可否。管仲去世后,齐桓公自作主张,把易牙等三人任命为宰相。两年后,齐桓公病重。易牙等三人见齐桓公已不久于人世,继续效忠他不能带来利益,于是决定把齐桓公送进天堂去见管仲。三人堵塞宫门,假传君命,不许任何人进去。齐桓公就这样被活活饿死了。

  据说临死前,齐桓公仰天长叹:“如死者有知,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仲父?”说罢,用衣袖遮住脸,懊悔地死去。

  管仲对人性的一针见血和刘伯温对人性的明察秋毫异曲同工。齐桓公和朱元璋的定见也不差毫厘,不同的是,齐桓公因此身死,朱元璋只是虚惊一场。

  刘伯温论宰相和管仲论宰相,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宰相的职业素养中,最重要的还是胸怀。但肚里能撑船的宰相还是太少了。至少刘伯温就无法做到,正如他所说,他是个疾恶太甚的人。

  不过,自1368年年末刘伯温回到南京后,朱元璋发现,刘伯温疾恶如仇的脾性似乎收敛了很多。朱元璋自以为是地认为,一个人到了六十岁时,性情总会和以前不一样,这是因为人老了。在人间艰难跋涉六十年,连神仙都会老的。

  不许庆祝

  1370年的开头几个月,刘伯温精神恍惚。他知道朱元璋把他拽回来的阴暗心理:他一直是朱元璋的导师,朱元璋看不得别人比他强,在他打天下时当然需要刘伯温这样的导师,可当他的天下稳定后,他那“老子应该天下第一”的流氓气息就暴露无遗。

  一年多来,刘伯温开心不起来,因为对朱元璋这种阴暗心理的洞悉使他无法放下思想包袱,来坦然面对他即将到终点的人生。朱元璋给他的信和对他的两次试探都让刘伯温心神不安,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停止,朱元璋还有下一次。但下一次是否是试探还是不动声色地打压和凌辱,那就是他刘伯温无法预知的了。

  1370年阴历二月,朱元璋和群臣在后花园散步,突然看到雀巢里的老麻雀一动不动,于是转身对刘伯温说:“大家都老了,应该回家养老。”刘伯温正要感动,朱元璋马上就把目光移走了。本年阴历四月,朱元璋要刘伯温到弘文馆做学士,并且还特意给刘伯温写了封《弘文馆学士诰》。刘伯温读了之后,心上一凉。他心里说,皇帝老儿果然还在踩他以彰显自己的高尚品格:

  奉天承运皇帝圣旨:朕稽唐典,其弘文馆之设,报勋旧而崇文学。以旧言之,非勋著于国家,犹未至此;以儒者言之,非才德俱优,安得而崇。尔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刘基,朕亲临浙右之初,尔基慕义。及朕归京师,即亲来赴。当是时,栝苍之民,尚未深信,尔老卿一至,山越清宁。节次随朕征行,每于闲暇,数以孔子之言开导我心,故颇知古意。及将临敌境,尔乃昼夜仰观乾象,慎候风云,使三军避凶趋吉,数有贞利。于戏,苍颜皓首之年,当抚儿女于家门,何方寸之过赤,眷恋不舍,与朕同游。后老甚而归,朕何时而忘也。可御史中丞兼弘文馆学士,散官如前,宜令刘基准此。

  朱元璋还在硬着头皮说谎,他说刘伯温是主动来投靠他的,谎言重复再重复,自然就成了真理。朱元璋和刘伯温在1368年之后的主要关系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关系:朱元璋重复谎言,刘伯温默默接受。

  这道诰命中,朱元璋仍然说,刘伯温有天大的功劳,而且是个出色的儒家知识分子,所以,刘伯温是最有资格进入弘文馆当学士的。

  弘文馆的来历并不清白。它诞生于公元621年,由大唐王朝的秦王爷李世民创设。李世民创设弘文馆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为了弘扬中国文化。实际上,弘文馆里聚集了一大批他的幕僚,这些人在他后来发动玄武门之变的谋划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李世民夺取帝位后,弘文馆成了他的秘书处,馆中的学士都是他最得力的秘书。岁月流逝,弘文馆的政治气息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文学气息。元朝时,弘文馆销声匿迹,朱元璋恢复弘文馆不久后又废除,因为文学不是朱元璋喜欢的东西。

  弘文馆学士其实是个虚得不能再虚的职务,主要的工作就是责任编辑工作,对古籍进行校对,对中国文化进行梳理。刘伯温不喜欢这一工作,他最喜欢的职务还是御史中丞,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从1368年年末回到南京后,他在这个职务上没有做什么露脸的事。他总是在办公室里发呆,有时候从早上一直发呆到中午,吃完午饭后,继续发呆,一直到下班。

  偶尔有人经过他身旁,看到他微闭着双眼,嘴唇抖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喜欢搞恶作剧的同僚就会对着他的耳朵突然大叫一声,让其失望的是,刘伯温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只是睁了睁眼,慢吞吞地说道:“吓了我一跳。”

  后来他到弘文馆办公,面对着一大批中国文化书籍,他仍然发呆。和他一起做学士的史学大家危素看到他发呆了几个时辰,就会敲着他的桌子,说:“醒醒,下班啦。”刘伯温马上就站起来,弓着背,一声不响地走出办公室。如果危素要向他请教学术问题,即使把他的桌子敲烂,他也没有一丝反应。弘文馆的学士们说:“刘基老了,才六十岁的人,精神头儿却像九十。”

  1370年阴历六月前,刘伯温就是这样的。文武百官们眼中的刘伯温是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行将就木的老家伙,不过就在本年阴历六月份,“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刘伯温突然有了反应。因为有件事真的刺痛了他。

  这件事是这样的:朱元璋的“解放军”徐达兵团自解放大都后,一直向西北进军,并且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妥懽帖睦尔逃回北方后,仍然过着皇帝的生活,但祖宗辛苦创建的家业败在他手上使他抑郁,徐达兵团不停地追击他让他恐慌,在精神疾病的困扰下,他的身体也随之败坏。1370年阴历四月,妥懽帖睦尔在应昌病逝。阴历五月,朱元璋兵团在沙漠里捕捉到了妥懽帖睦尔兵团主力,一举击溃,俘虏了孛儿只斤家族几百人,元帝国遭到了重创,一直向北逃,短时间内,他们已无法再兴风作浪了。

  这一消息在阴历六月传到南京城,朱元璋和他的文武百官们欣喜若狂,仿佛他们的帝国已统一全球了一样。

  朱元璋在群臣疯狂庆贺时,示意众人先停止发疯,因为他有话要讲。群臣马上安静下来,朱元璋清了清嗓子,在龙椅上坐得笔直,得意扬扬地说:“妥懽帖睦尔在位三十六年,荒淫无度,如今得到这样的下场,也是他的命运。不过这人有个优点,当我们的解放大军逼进大都时,他居然知道天命已定,不战而退,所以我们就给他谥‘顺’,称他为元顺帝吧。”

  群臣都认为这是朱元璋最高智慧的结晶之一,一个叫刘炳的御史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拍马屁的机会,从群臣中走出来,正要拍朱元璋,朱元璋突然把脸一沉,像是死了七天准备还魂的人一样,冷冰冰地对刘炳说:“你就不要祝贺了吧,你曾在前朝做过官!”

  刘炳大吃一惊,站在那里无所适从。他突然感到杀机四伏,浑身如筛糠,哆嗦了起来。幸运的是,朱元璋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就开始扫向群臣。他看到了刘伯温在弘文馆的同事危素。危素也是前朝的官,而且来为朱元璋工作才一年。他在元大都被攻破后才投降朱元璋的。在元政府,他曾坐到副宰相的位置。当他和朱元璋的目光一接触时,他看到的不是杀机,而是变态的嘲讽。朱元璋的眼神告诉他,你曾经的主子死了,你怎么不悲伤,还庆贺啊,这是什么人啊!

  刘伯温站在群臣中,特别突出。因为他最近总如行尸走肉,毫无生气。这就如同一片麦地中突然长出一棵向日葵,所以,朱元璋很快就扫到了他身上。

  刘伯温的内心很不是滋味。他就是为前朝政府效力的人,而且在位时尽职尽责。他不敢抬头去迎接朱元璋那变态的目光,但他也不能就这样装死。他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突然就听到朱元璋说:“凡是在元朝工作过的官员,不许庆贺。”然后,又狞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命令。”

  为前朝政府工作的人不止刘伯温一个,当然也不止刘炳和危素两个。所以刘伯温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在这个时候,朱元璋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丑化他,他都已超然度外。

  当他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又听朱元璋大呼小叫起来。朱元璋指着徐达的报捷书,说:“你们看看徐达这报捷书写的,太不像话。把元顺帝和他的政府污蔑得一无是处。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地看嘛,蒙古人主宰我们中国百年,我和大家的父母都是在人家的政策上才吃上饭的,没有元政府,怎么能有我们呢?”

  群臣叩头,大声称赞皇帝的恢宏气度和真知灼见,深为自己和徐达的褊狭浅薄而感到内疚。朱元璋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于是大手一挥,说:“散朝,欢庆三天。群臣谢恩。”又补充了一句,“在前朝政府工作的人不许庆祝哟!”

  时光如果倒流三十年,刘伯温肯定会臭骂朱元璋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想当初,他朱元璋死皮赖脸地招揽元政府的官员为他工作,仅以刘伯温为例,他朱元璋派人四次来请。刘伯温几乎是看着朱元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指引着他,让他别走岔路,让他走一条最简捷的通往成功之路。种种艰辛和出生入死,最后换来的是他朱元璋对自己明目张胆的嘲弄。

  不过在1370年,60岁的刘伯温对这样的事提不起任何激动情绪来。他走出朝堂,看着乌云慢悠悠地遮盖太阳,他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如何跟朱元璋处理好关系,给自己告老还乡留条路。

  ——关于帝王的忘恩负义,刘邦可谓标杆。楚汉战争期间,刘邦采纳张良的建议突袭项羽的大本营彭城(今江苏徐州)。项羽当时正在北方作战,听到这个消息后,带领三万骑兵突击队,回救彭城。凭借精密的作战计划和震惊宇宙的勇气,项羽把刘邦的几十万人马瞬间击败。刘邦在逃跑的途中,被追捕他的项羽大将丁公追上,刘邦跳下马来,厚着脸皮求情说:“我们两个都是一代贤才,为什么不能相容?”丁公这人四肢发达,但头脑简单,而且当时似乎走火入魔了,居然放了刘邦。后来刘邦击败项羽,做了皇帝。丁公想起这位一代贤才,认为自己有恩于他,于是美滋滋地去见刘邦,希望刘邦能偿还那笔恩情债。刘邦果然偿还,他把丁公绑起来,带到军营巡回示众,最后说:“丁公这畜生身为项羽的部下,却不忠于项羽,私自释放了我。使项羽丧失天下的,就是他。”丁公这个时候才有机会瞠目结舌,不过只是一瞬间,因为刘邦马上就砍了他的脑袋。刘邦让人拎着他的脑袋又巡回示众,说:“后世做人家部下的,不可效法丁公。”

  司马光曾对这件事作了大段的评论。他说:“刘邦自起兵后,网罗天下豪杰,招降纳叛,数都数不清,等到做了皇帝,却只有丁公一人受到惩罚,这是什么原因?因为进取和守成,形势不同。当群雄血战疆场时,人民并没有固定的领袖。只要前来投奔,就一律接受。有的人因为有才华不来投奔,还要千方百计‘赚’上山来,这是理所当然。等到已成了皇帝,四海之内,都是臣民。假如不强调礼教仁义,臣民们仍心怀二志,谋取政治暴利,国家岂能长久安定?是以必须要用大义作为标准,向天下人显示——只要你是叛徒,连领袖都不能容你。用背叛领袖的手段去结私人恩德,虽然饶了自己一命,仍然以不义相待。”

  司马光的意思是说,作为君主“忘恩负义”是必需的权术,其目的只是阻吓“后世”的人不要效法被忘恩负义掉的那个人。回过头来看朱元璋,朱元璋在1370年六月那次朝堂上下的那个命令比“忘恩负义”要令人痛恨,甚至使人作呕。他虽然没有杀人,但却深入骨髓地羞辱了那群前朝政府的人,这种羞辱对某些知识分子来说,比死亡还痛苦。

  刘伯温正是从这件事上看到了朱元璋那变异的性格,所以他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如果还保持从前的“导师”角色和耿直性格,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也找到了方法:做一个顺着朱元璋的“奴才”角色,改变自己耿直的性格。

  有人说,本性难移。那是长远的说法,在短时期内,受到外界压迫时,任何人的性格都可以改变。刘伯温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很快就来了一件事,让他有了精彩的表演机会。

  朱元璋一直处在兴奋中。北元的伤筋断骨让他对北方的形势乐观起来,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宣传自己是“中国之主”这一重要概念。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颁下诏书,名为《平定沙漠诏》,诏书说:“朕本农家,乐生于有元之世,庚申之君荒淫昏弱、纪纲大败,由是豪杰并起,海内瓜分,虽元兵四出,无救于乱,此天意也。”意思是说,元王朝是正统,我出家要饭的时候虽然苦点,可也是愿意当元朝顺民的,但是天命要元灭亡,我真是唉声叹气无可奈何。然后,他又说:“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非取天下于元氏。”针对这点,他给出了解释。他说当时天下盗贼蜂起,天下本来就不是元朝的,而是群雄的了。我们仔细观察他这句话,发现他说得很对。他的确没有从元朝手中夺取政权,因为他自造反以来,和元朝军队的交战屈指可数。他一直在和他的那些战友作战,他以杀戮他的战友为荣耀,现在还恬不知耻地说出来。从朱元璋的身上,我们看到,世界上的确有“不要脸”这回事。

  第二件事,颁下诏书的第二天,他就在朝堂上问群臣:“你们说说看,为什么我能得天下,元王朝会失天下?”

  这和当初刘邦问群臣“为什么我打败了项羽,而项羽没有打败我”是一个调子,都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人类最大的特长就是“事后诸葛”式总结。元王朝为什么会失去天下,我们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这是因为它败了,正如验尸一样,尸体都摆在那里,你肯定能找出一个甚至是多个死因。但如果让你找出一个大活人的死因,你能找出来吗?

  朱元璋得了天下,“事后诸葛”式的人也能找出很多原因,比如他心胸开阔、知人善任,他的军队有纪律,他有远大理想、伟大的战略,等等。问题是,陈友谅也知人善任,怎么就没有得到天下?王保保的军队纪律最严,为什么没有得到天下?

  实际上,任何一个皇帝的成功都有很多偶然因素。如果不是刘伯温,朱元璋在鄱阳湖上早被陈友谅炸成肉末了。再较真一点说,没有刘伯温的指导,他朱元璋不被陈友谅吞吃就拜佛吧,哪里还有机会得到天下!

  不过当他问出这句话时,群臣们就开始思考,是啊,我们伟大的皇帝是怎么得到天下的?说具体的,这怎么可以?这位皇帝身上虽然有优点,可也有致命的缺点啊,比如多疑,喜怒无常,暴戾恣睢。

  就在他们思考时,刘伯温已抢先一步,说了下面一段话:“自古夷狄就没有哪个能治理好中国的,元王朝以蒙古人入主中原,愚昧无知,天都厌恶它。再加上末代皇帝元顺帝荒淫无度,政令松弛,天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能不灭呢?”刘伯温一向不善于拍马屁,所以根本没有拍到点子上,拍马屁要“快、准、狠”,第一句话就要进入正题,可刘伯温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他说的这些话背后的意思是,朱元璋所以得到天下是因为元朝当政者无道,这就好像苹果熟了掉到地上,被朱元璋捡到一样。

  刘伯温发现朱元璋显出不耐烦的颜色,立即步入正题:“幸好天下出了皇帝您,不但英明神武,还百战百胜,所向无敌,这才救民于水火之中,所以您得天下是天经地义。”

  刘伯温说完这段话,等着朱元璋的反应,没有等到。因为看上去,朱元璋在沉思,实际上他是在想,刘伯温这老头怎么拍上我马屁了?这真是破天荒的事。不过,虽然他拍得我很舒服,可我还是要挤对他一下,让他不要以为自己的见解就真的是正确的。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时代。

  他看向刘伯温,语气冷酷:“你没有看《平定沙漠诏》吧。这话我早就说过,我是不得已才起兵,而且我起兵时根本没有想和元王朝作对,所以说,我取天下并不是取自元朝之手,而是取自群雄之手。”刘伯温惊愕,颤颤巍巍得更厉害了。朱元璋看到刘伯温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偶,在那里不停地震颤,心里不由得起了一点怜悯。他在一瞬间回首往事,看到刘伯温带着他走过惊涛骇浪和血雨腥风。这人还是可以的,他这样想。于是,他极吝啬地赞扬了刘伯温一下:“不过你说的,自古夷狄就没有哪个能治理好中国这句话很中肯。”

  这是近三年来,朱元璋唯一一次对刘伯温的口头表扬,这让刘伯温心弦震动。他想,也许我能有个好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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