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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逐客风波

  一

  在秦国紧锣密鼓地筹划统一战争的时候,一项规模巨大的水利工程也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这是一条水渠。渠首在礼泉东北的谷口,这里是泾河冲出群山进入平原的一个峡口,峡口的东面和西面都是山。一道石堰大坝在这里修筑,借以抬高水位,拦截泾河入渠。干渠自西向东,横穿冶峪水、清峪水,尔后汇纳浊峪水,其下并利用了一段浊峪水的河道。干渠再东去横穿漆沮水,此后即循沮水分支河道,往东北注入洛水。

  干渠东西长三百里,测量施工、布置和运用渠系、选择渠线都十分复杂。干渠在穿过几道天然河流时需要建造"飞渠",即在所穿过的天然河流上架设渡槽,以接通干渠的上下段,工程量非常之大。

  这条渠是秦王政即位那年(公元前246年)开始修建的。近十年来,数以十万计的民工紧张劳作在这条长长的施工线上。他们采石筑坝,挖土掘渠,忙忙碌碌地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民工们是被征发到这里服役的关中百姓,凡是十五足岁已入户籍的男子都在被征之列,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每年春天和秋后,乡、里的官吏便依照户籍簿上登记的户口到乡间去征发。官府规定,如果隐匿壮年不报,或报告病态不实,乡官都要受罚;如果百姓作伪欺诈,乡官知情不报也要受罚。服徭役中如若逃亡,则处以在脸上刺字的黥刑,罚作苦役。

  旷日持久的挖掘使渠道沿线成了一个大工地,被征发的农民离开了田园,离开了家乡,不少农田因疏于管理而歉收。除耗费人力之外,国家还投入了很多物力、财力,给秦国国家财政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然而,这项工程却一直没有中断。这是因为,秦王政和吕不韦及官员们都有这样一个共识:开挖此渠富国益农,利在当今,功在后世。

  他们这种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水工郑国的影响。

  那年,名传天下的韩国水工郑国来到咸阳。刚刚即位的秦王政在咸阳宫中接见了他。郑国对秦王政说:"小臣受我王之命拜见大王。我王景仰贵国的强盛,愿申友好之意。金玉宝器,大王的府库中并不缺少;文物特产,贵国也颇丰富。我王别无所赠,只希望帮助贵国开挖一道水渠,利用泾、洛水源,灌溉关中大地,为增产粟谷,使贵国更加富足,贡献绵薄之力。"

  年幼的秦王政征询于辅政的相国吕不韦。吕不韦久闻郑国大名,多年来又曾为关中大地的干旱薄收而忧虑,因而建议秦王政接受韩国国君桓惠王的好意,并让水工郑国进行实地勘察,尽快付诸实施。

  

  既蒙应准,郑国便与秦国的几个水工一起来到谷口,了解水源情况,走遍关中大地,确定了干渠流向,然后返回秦廷,向秦王政作了详细禀报。泾河流经关中平原,平原东西数百里,南北数十里,北面有山,地形西北略高,东南略低。充分利用这一地形,使干渠沿着北面山脚向东伸展,可以很自然地把干渠布置在灌溉区的最高地带。由于干渠开在高处,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灌溉面积,而且可以形成自流灌溉体系。此渠若成,关中大地将成千里沃野,再无凶年之忧。

  秦王政听罢禀报,十分振奋,下令立即开挖,并按照郑国的建议,大规模征发徭役,各种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往水渠工地。秦王政还派出专门官员往来于水渠工地和咸阳之间,每月向他禀报一次。秦王政欣喜于水渠的每一分进展,并打算在渠成放水之日,亲至谷口,观看盛景。

  然而,就在水渠即将告成的时候,一位叫冉礼的韩国宾客来到咸阳向秦王政告密:郑国是韩国派来的奸细!

  冉礼说,郑国来秦国根本不是为了帮助秦国,而是执行韩王的"疲秦之计"。韩王非常惧怕秦国的强大,但又无可奈何,便决定派水工郑国劝秦国挖掘大型水渠,进而耗费秦国的人力物力,疲惫秦国,使之无力东伐。

  秦王政听罢,大惊道:"此事当真?"

  冉礼道:"小人所言俱是事实,郑国来秦之前,韩王曾将郑国召至宫中,秘授机宜。水渠开挖以后,郑国还多次暗中派人向韩王传递消息,韩王因郑国疲秦有功,赏赐他良田美宅、金玉宝物,如今已成韩国一富!"

  秦王政被激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年来,郑国一直是在做着损害秦国的事情!他毫不迟疑地下令将郑国押来咸阳,听候处置。

  水工原来是奸细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秦廷上下。有人感到惊讶,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借机制造事端。宗室大臣向秦王政煽动说,各诸侯国来秦的客籍官吏,多是效忠其主,充当说客、奸细,蓄意进行破坏,秦国收留他们,好比养虎遗患,应该一概逐出,水渠也应停修。

  秦王政平日最恨奸细,加之郑国的事使他深感意外,气恼万分,所以,未经认真考虑便听从了这些人的煽动,下令各国来的宾客必须马上离开秦国,五日为期,逾期不走者,尽行捉捕,充为刑徒。

  客卿们顿时惶恐万状,李斯更是如坐针毡,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斯来自楚国,现为秦国客卿,但平心而论,他对楚国并无好感。楚国究竟给了他什么呢?是贫穷,是微贱,是怀才不遇!他忘不了在上蔡郡当小吏的屈辱的日子,忘不了染在上蔡郡衙门槛上的指血,忘不了熊缺的骄横,忘不了见到仓中硕鼠时的伤感。他恨楚国,他决不愿效命于楚国,尽管楚国的土地上生活着他的父老亲人,留存着他少年的足印!

  李斯钟情于秦国。他早已把自己当成秦国人了。他觉得只有在秦国才能大有作为,大展宏图。他已经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求仕之路,正值春风得意,怎可忍心离开秦国?

  他自以为无愧于秦国,他每天都在忠诚地为秦国效力。他想不通,秦王为什么如此糊涂,轻信谗言,盲目地下达逐客之令?

  他有心面见秦王,或者请相国吕不韦代为说情。但是,他又怯于举步。他知道,秦王刚愎自用,绝少怜悯,如果拿不出足以说服他的理由,是很难使他收回成命的。

  李斯一筹莫展,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当儿,开挖了近十年、即将大功告成的水渠已经停工,工地上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忙景象,民工们或在工地上闲坐,或打点行囊准备返归乡里。他们还胆战心惊地悄悄议论:朝廷正准备将民工编入军队,发兵讨韩!而组织、指挥这一工程的水工郑国则被捆绑押解到京师咸阳。

  大殿之上,秦王政脸色铁青,怒目圆睁。然而,面对秦王的喝问,郑国表现得十分镇定,并毫不掩饰地承认:他来秦时确实领受了韩王的密令。

  秦王政被郑国的坦率惊住了,他忽然觉得为开挖水渠奔波了十年的郑国有些冤枉,但是,对奸细的痛恨又很快使他抛弃了犹豫。他提高了声音命令左右:"将这个坏我大业的韩国奸细腰斩于市!"

  

  话音刚落,两个强壮的兵士虎狼般地快速上前,郑国毫无惧色,挣扎着回过头来,对秦王说:"大王英明一世,志得天下,难道要枉杀功臣吗?"

  秦王政冷笑道:"你是什么功臣?你耗我财务、坏我大业,何功之有?"

  郑国从容道:"开挖水渠,耗费财力,此是事实,但并非坏秦大业。大王不妨想想,水渠既成,获利者还不是秦国吗?泾水携带大量泥沙入渠而下,自然流灌,可使四万顷卤泽之地得到浇灌,不消三、五年可尽成良田,亩收可至一钟,这样的高产,关中从未有过。微臣以十年之功使关中贫瘠之地成为一个富饶的大粮仓,难道是害秦吗?"

  郑国的这一番话,说得秦王政哑口无言。他挥手让兵士退下,疑惑地望着郑国。

  郑国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不错,臣来秦之前,确实受命于韩王。韩王的本意是疲惫秦国,延缓和迟滞秦国对韩国的进攻,但修挖此渠只为韩国延长了数年寿命,却为秦国建立了万世之功,这也许是韩王始料未及的,也是上天对秦国的偏爱。当初,为不辱使命,臣曾念念不忘韩王的叮嘱,但后来,臣却被如此浩大的工程所吸引,只想修渠,无意疲秦。十年来,臣走遍了三百里渠道沿岸,勤于所事,不敢懈怠,并为干渠直穿诸水耗费了大量精力。臣想到,渠道输水时,遇河水高于渠水,则河水必然入渠;河水低于渠水,则渠水倒灌河中;渠道无法供水、而当渠道停灌时,河水又冲入渠中,造成滥灌。为此,臣冥思苦想,多方筹划,决定建造"飞渠",横绝河水,确保渠水畅通。请问,天底下难道有这样尽心尽力的奸细吗?如果不是为了秦国强大,我岂会在此抛掷十载年华?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十年?"

  秦王政虽然强暴凶狠,但却是个易动感情之人。他见郑国说得如此诚恳,竟大受感动,冉礼的告密全抛到九霄云外。他情不自禁地走下御座,亲自为郑国松绑,安慰道:"寡人委屈你了,望万勿见怪!"

  郑国屈身拜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这时秦王政忽然想起那个告密的韩国宾客冉礼。他怒不可遏地命令:"速将冉礼捉来!"

  于是,告密者被砍下了脑袋,"奸细"却成了座上宾。当天,秦王政设宴款待郑国,赏赐他许多宝物,并将此渠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郑国渠。

  郑国渠继续开挖下去,准备编入军队的民工又开始了紧张的施工。渠成放水那天,秦王政携百官来到渠首谷口。望着滚滚而下流入渠中的泾水,秦王政欣喜万分,大声赞道:"秦有此渠,大业可成矣!"

  客卿李斯也随同前来,秦王政闭口未谈逐客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带有一丝歉意。

  直到这时,李斯的心情才真正平静下来。然而,当他回想起近期以来甚嚣尘上的"逐客"风潮时,却不免心有余悸。

  二

  秦王政二十二岁了。他已成长为健壮英俊的青年。他不再是前些年那个徒有其名的国君,而是浑身上下都透着干练和成熟。他雄心勃勃而富有朝气,决心亲自掌管军国要政,真正像先王们那样号令八方,统御天下。

  按照宫廷礼仪,天子十五岁至二十岁要举行冠礼,标志其开始亲政,以显示天子的至高无上和唯我独尊。秦王政的冠礼之所以推迟至今,主要因为有"仲父"吕不韦辅政。这些年里,秦王政将军国大事都委之于吕不韦,吕不韦实际上是代理国君,秦王政则居于次要地位。想起这些,秦王政不免有些难堪,觉得有愧于国君的名号。今天,他终于即将开始一个国君的亲政生涯,这对他来说,自然是重大的人生转折。

  隆重而肃穆的加冠仪式在旧都雍城举行。在此之前,卜筮官已用蓍草占卜了黄道吉日,选定了充当宾赞的官员。奉常拟定了礼仪程序,太仆准备好了车马,少府制作了冕服,郎中令和卫尉则做好了严密护送国君车驾及加冠仪式的保卫准备。吉日前一天,遣使祭告太庙,并将举行仪式的殿堂布置停当。

  吉日这天,秦王政身穿绛纱袍,头戴空顶双帻,乘御车出警骅道,两旁仪仗奏乐,由太祝引导来到太庙。升御座后停止奏乐,卷起玉帘,仪式正式开始。

  

  天子的冠冕放在东阶上,百官各就各位,依次在乐声中跪拜完毕,奏乐止。奉常向御座跪奏:"请加冠服。"于是,内使走到秦王身边,手执冕冠和衮服立于奉常左边。奉常致贺词:"吉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接着秦王换下空顶双帻、绛纱袍,戴上冠冕,穿上衮服。此间,始终伴随着钟鼓音乐之声,群臣则立于殿前,鞠躬三次,高诵万岁,气氛热烈而隆重。

  客卿李斯也站立在群臣的行列中。看到这一切,他既喜且忧。喜的是他所敬仰的秦王今天终于荣登御座,正式执政;忧的是以秦王之雄心,恐怕难以容许权相吕不韦继续左右朝政。而且,自打平定长安君成?之乱后,秦王政已隐约得知了吕不韦与他的特殊关系,且心存嫌恶,这样,一旦秦王独揽大权,吕不韦岂不要置于危险的处境吗?尽管李斯早已有意淡漠了与吕不韦的关系,但他仍为吕门舍人。就是在前几天,当吕不韦引以为荣的《

  吕览》成书后,李斯还和其他舍人一道将此书在咸阳街头陈列展出,招来众多士人围观。吕不韦兑现了他的诺言:能改动一字者重赏千金,但书简展示数日,竟无一人能够获得赏金……

  

  想起这些,李斯有些心慌。古往今来,官场风云变幻,仕途险象环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九族连坐。历史的规律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寇,今日座上宾,明天就可能成为阶下囚。宫廷之中,皇族之间,更是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从来都没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血缘之亲;在权与利的角逐场上,一切亲情都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冷酷和残忍。不管怎么说,他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与吕不韦的关系的,吕不韦是他过去依靠过、今天仍在依靠的大树,万一发生不测,后果实难预料……

  李斯不敢再想了。他觉得身子有些发抖,衣衫已经汗湿,他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他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然而天不遂人愿,李斯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就在秦王政到旧都雍城举行加冠仪式的时候,兵变突然发生,叛军气焰嚣张地向秦王政所在的祈年宫攻杀而来!

  作乱的是长信侯嫪毐。他原是咸阳城中一个无赖,生得伟岸孔武,好色善淫。那年,他因淫罪被抓,当死。吕不韦为其说情,赦免了他的死罪,并留在府中当舍人。吕不韦之所以收留了这样一个无赖,事出有因。原来,吕不韦自从庄襄王死后,又与王后赵姬重叙旧情,经常幽会。当时,秦王政尚小,不谙世事,两人宣淫宫帏,无所顾忌。后来,吕不韦看到秦王政一天天长大,又精明过人,便有些害怕,常托病不去宫中。无奈太后寂寞难耐,淫心愈炽,仍不时宣吕不韦进宫,使吕不韦陷入两难的境地。为了脱身免灾,吕不韦决定为太后选一伟男来替代他。当他得知嫪毐其人其事之后,感到此人实属难得,便收为舍人,此后又对嫪毐进行了假阉割,让他混入宫中当了太监,侍奉太后。

  赵太后得了嫪毐,满心欢喜,二人白日同游,夜间同寝,形同夫妇。不到一年,太后竟怀上身孕,为避嫌疑,嫪毐买通占卜官,谎称宫中的祟气冲犯太后,需避居西方二百里外。于是,太后迁居雍州,嫪毐也混在太监之中随同前往。太后到了雍州,便将宫殿装修一新,名曰大郑宫,二人终日混在一起,形影不离。不出两年,太后连生二子,养于宫中,此时,太后则向秦王奏称嫪毐伴养母后有功,应加官晋爵。秦王不知底细,遂封嫪毐为长信侯,又赐山阳和河西、太原两郡作为封地。嫪毐得志,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事无大小,皆决于嫪毐。在嫪毐的封地,则有僮仆数千人,宾客四千余人,贵盛至极。

  且说秦王政在太庙冠礼举行完毕,便下令赐宴文武百官大宴五日,太后则将秦王政留在大郑宫中,共叙母子之情。

  第四天中午,嫪毐因与中大夫颜泄饮酒赌博失利,气急败坏将颜泄痛打了一顿,颜泄一怒之下将嫪毐与太后淫乱并私生二子的事密告秦王政,秦王大怒,急派心腹携兵符赴岐山,召将军樊於期火速来雍州。嫪毐得知消息,抢先下手,盗取御玺和太后玺,制造了假诏,谎称祈年宫闯进强盗,欲加害秦王,然后,以应召救驾为名发动宫中禁军及当地县卒及自己的门客数千人围攻祈年宫。

  

  秦王政沉着冷静地应付了这一意外变故。他先是向围攻者揭破嫪毐的谎言,之后又以重赏号召这些兵卒擒杀嫪毐。于是,嫪毐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迅速瓦解,分裂为二,混战成一团。正在这时,樊於期率兵赶到,远在咸阳城内的昌平君、昌文君也闻讯赶来救驾,斩首数百,尽获嫪毐等人。秦王政亲至太后宫中搜出二子,乱棍打死。随后车裂嫪毐,夷灭三族,其党羽重者枭首,轻者罚徒役三年,夺爵迁蜀者四千余家,太后则被幽禁于雍都。

  这场叛乱,从发生到平息不过几天时间。面对突然袭来的政治风暴,李斯太缺少思想准备。他惊恐万分,手足无措,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他在为吕不韦担心,因为吕不韦的命运也关连着他的命运。

  吕不韦的处境果然不妙。秦王政平定了嫪毐之乱后,便想一并杀掉吕不韦,后因大臣力谏,秦王政又考虑到吕不韦扶立了秦国两代君主,有功于秦,没有杀他,但还是免去了他的相国职位。不久又将他迁出都城,让他到食邑洛阳去居住。吕不韦到了洛阳,门客数千人仍与他往来,吕家仍门庭若市。秦王政得知后很不安,派人送信给吕不韦,信中说:"你何功于秦,封地河南,食十万户?你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并下令,将吕不韦及其家属迁往蜀地。

  吕不韦读罢信,万念俱灰,服毒自杀。

  吕不韦的死,在李斯的心理上造成极大的震动。他又一次领略到政治的险恶。权相昨日何显赫,不期今朝伴鬼哭!而这种天翻地覆的事变,仿佛只发生在一夜之间,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兔死狐悲,李斯为吕不韦而悲,也为自己而悲,他不知道灾祸会不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古来门客多重义,吕不韦的三千门客中也不乏仁人义士。他们念及吕不韦的好处,私下聚集起来偷偷地为吕不韦办了丧事,并将吕不韦的尸体偷运出城,埋在洛阳北邙山下,与其妻合葬一墓。

  此事发起之初,吕门舍人淳于越曾找过李斯,对李斯说:"我等久在吕相国门下,多受恩泽,如今相国既死,我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相国暴尸荒野,望能力助相国后事,以为滴水之报!"

  李斯没有拒绝淳于越的相约,说:"君子生世间,当以义为先,李斯岂会做忘恩负义之人?相国的后事,李斯理应尽力!"

  然而,淳于越走后,李斯没有加入到办丧事的行列之中,他称病躲避起来,好几天没有露面。李斯有他的考虑:吕不韦是获罪而死的,为罪人办丧事,不是自找麻烦吗?与其引火烧身,莫如避而远之。

  李斯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他的心里曾略微有些内疚,感到对不住曾经有大恩于他的吕相国。可又一想,义与利从来都是难以兼顾的。义固可贵,利更不应忽视,如果只重义气而不考虑自身利益和安全,甚至为义而死,这未免太愚蠢、太可悲了。我不能做这样愚蠢的义士,不能盲目地以身殉义,我还有我的事业、还有我的前途!

  李斯也预料到,舍人们的"义举"凶多吉少,说不定会带来灾祸。果然,秦王很快得知了此事,他十分恼怒,以此为由将吕不韦全家老小都籍没为奴,并宣布:凡吕门舍人临丧吊哀的,如是晋人,一律驱逐出秦国;如是秦人,俸禄在六百石以上者一律削去爵位,并迁居他乡;如果是俸禄在五百石以下而又没去吊丧的,迁居他乡后仍可保留爵位。一时间,受牵连者不计其数,被遣逐者哭声载道。

  李斯的心里捏了一把汗。多亏他有先见之明,如果一时激动参加这一"义举",他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官位也将化为乌有!

  然而,李斯的庆幸未免太早了。此事还未处理完毕,秦廷中又掀起了逐客风波。

  提出逐客之议的仍是那些一向守旧、排他的宗室大臣。他们从自身利益出发,唯恐客居秦国的各方名士会影响自己的仕途,又借吕、嫪事件大作文章,推波助澜。他们结伴入廷力奏:客卿身在秦国,心在本国,表面上为秦国效力,实际上另有所图。为了秦国的安全,应全部驱逐之。他们还以吕、嫪之乱和吕门舍人为吕不韦办丧事为例,指出,他国入仕秦国的官吏是祸乱之源,若姑息养奸,他们迟早会作出不轨之事。

  

  在风波再起的喧嚣声中,秦王政对客卿的成见又死灰复燃,再次下达了逐客之令。

  狂风骤起,雪上加霜,客卿李斯重又面临着被驱逐的厄运。

  三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天空灰蒙蒙的,整天飞着清雪。光秃秃的大地上覆满了白霜,干燥而坚硬。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吼叫个不停,人们的心似乎也和水蒸气一样在严寒中变成了冰雪。

  这样的严冬李斯仿佛第一次经历过。在他的记忆中,咸阳城始终是温暖的。这温暖不仅来自于宜人的气候,而且来自咸阳宫中和煦的阳光。他忘不了在相国吕不韦门下的日子,忘不了春风得意、驰骛咸阳的岁月,忘不了他跻身客卿后所受到的优厚礼遇。但万万想不到的是,政治风云的变幻竟如此急骤,酷寒取代阳春竟如此突兀。似乎就在昨天,吕相国府前还车水马龙、贤者云集,而今却门可罗雀、舍人尽散,仅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宅。至夜晚,更不见了通明的灯火,不闻悦耳的弦歌,只有一片瘆人的漆黑,如同一个鬼蜮的世界。

  没有人敢于接近这座大宅,生怕受到牵连。李斯更是避而远之,他怯于触摸往日的创痛,更不愿给今天的处境再增加一分危险。

  逐客的风声却越来越紧了。已有消息说,咸阳城已经开始了大逐捕,客卿们纷纷仓皇出逃,对违令不肯离开者朝廷将捉捕入狱,或处以刑罚,或强行押送出境。

  面对这冷酷的现实,李斯痛苦万分。这些年来,他苦心钻营,挣扎奋斗,勇闯宦海,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改变自己卑贱的地位,挣脱贫寒的命运,获取名利、出人头地?而今,好不容易谋得官职,进入秦廷,却突遭严霜,数年追求将毁于一旦,他怎能忍心?

  李斯在为自己伤悲的同时也为秦国忧虑。秦国是他寄予厚望的强国,他觉得,以秦国之实力完全可以吞并诸侯,一匡天下,完成前无古人的伟业。而光明的前程在很大程度上得助于对人才的重视。这些年来,秦国已经在这方面作出了努力,众多客卿聚集秦国便是其纳贤政策的结果。不幸的是,秦王却被目光短浅的守旧的宗室大臣左右了自己的行动,因一时激怒而失去了理智,如此轻率的举动岂不要使秦国的大业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由于对个人命运的忧伤和对秦国大业的惋惜,李斯的心灵深处经受着双重痛苦和煎熬。但李斯决不是一击即溃的弱者,他觉得,身临困境而一蹶不振,是不足挂齿的懦夫;不进行最后的努力便轻易放弃进取,自甘毁灭,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这样想着,李斯决心上书秦王,力陈逐客之弊,劝秦王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李斯展开简册,握笔在手,写道:

  "臣闻大王将纳官吏之言,驱逐客卿,窃以为是莫大的过错。有秦以来,先王们都是广揽贤才,以成大业,而来自他国的贤士大都为秦国建树了不朽功业。从前穆公矢志自强,从西戎争取了由余,从东边楚国宛地赎得了百里奚,又派人到宋国迎接了蹇叔,从晋国聘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并不是秦国人,但穆公却任用了他们,结果,称霸西戎,崛起于西方……"

  李斯在谏书中提到的这位秦穆公名任好,在他统治期间曾胜利地消灭了边境和境外的戎狄势力,而由余等"五贤人"则是他"霸西戎"的功臣。由余原出生于中原的晋国,后投奔西戎。秦穆公得知由余贤能,便向戎王赠送女乐,使戎王沉湎声色,疏远由余。由余力劝戎王无效,终于对戎王丧失信心,归顺秦国。

  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被晋国俘虏后做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由晋国来到秦国。后来,百里奚逃离秦国,在楚国的宛地被抓住。秦穆公得知百里奚才能出众,使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与他倾心相谈了三天,尔后授以大夫之职。百里奚入秦后,又向秦穆公推荐了自己的朋友蹇叔,秦穆公便从宋国接回了蹇叔。丕豹是从晋国前来的,公孙支也由晋国投秦。有了这五位贤人的力助,秦国得到了很大发展,先是夺取了晋国在黄河以西的河西之地,把国境线东移到黄河岸边,接着又按照由余的谋略,出兵伐戎,吞灭二十余国,扩地千里。

  

  李斯在谏书中追溯了堪称辉煌的穆公时代,接着又说到秦孝公,述写了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富国强兵的往事。

  秦孝公,名渠梁,公元前361至前338年在位。其即位之初,秦国国力薄弱,被中原各国视为夷狄之邦。此时穆公时代的霸主地位已不复存在,河西之地再度丢失。面对"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的现状,孝公决心复兴秦国。他布告天下称:宾客君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将尊为高官,授以要职,与他共执国政。

  布告既出,很多人相继来秦,其中有个叫商鞅的,来自魏国。他在孝公宠臣景监的引荐下和孝公会面三次,大谈王道和帝道,孝公以为王道和帝道都不能使秦国尽快富强,便不感兴趣。于是,商鞅又第四次会见孝公,进献强国之术。孝公大喜,派商鞅顺应时代和国情进行改革,通过严苛的法令推行富国强兵之策,使秦国建立起兵农合一的军事体制,一跃而成为军事强国,很快地收复了河西之地。

  李斯在谏书中写道:"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先后击败楚国和魏国,获地千里,至今政治修明,国力富强。设使孝公排斥商鞅,怎会有今天的局面?"

  李斯从心里敬重商鞅,景仰他的才能和魄力,与此同时,他也为商鞅惨遭车裂的结局而痛惜,暗忖:我一生的追求不外乎"名利"二字,若能争到商鞅这样的地位,恐怕也是登峰造极了。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不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东躲西藏的"叛逆",最后连个囫囵尸首也没保住吗?

  然而,当这种想法进入脑海之后,李斯又想到那屈辱、卑贱的过去,想到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磨难,又振作起来,继续写下去:

  "惠王采用了魏人张仪之计,攻下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围东夷各部,控制鄢、郢一带,东据城皋之险,割取肥沃之壤,遂拆散六国合纵,使其争相西事秦国,功施至今。昭王起用了同样出生在魏国、能言善辩的范睢为丞相,罢免拥有财富却没有才能的太后之弟穰侯和华阳君,巩固了王室的地位,杜塞了权贵的私门,如蚕食桑叶般地逐渐征伐诸侯土地,终于使秦国完成帝业之基。以上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卿的功劳,由此观之,客卿有何对不起秦国的呢?假使这四位君王驱逐客卿而不加采纳,疏远贤才而不加任用,那么国家就谈不到富足厚利,秦国也就不会有强大的威名了。"

  李斯写到这一段时,情绪十分激动,提笔一气呵成,特别是后几句,更是激愤难抑,流于笔端。他此时的心情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他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把心里的话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说出去,若能感动秦王,使他回心转意,那是上天相助,绝处逢生;如若于事无补、空耗笔墨,充其量也不过是离开秦国,再经历一次人生的飘泊。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夫人冯氏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身后,小声说:"外面风声正紧,还是快想法子躲避一下吧,大王已为妖言所惑,决心逐客,上书又有何益呢?"

  这冯氏是咸阳富豪之女,文静贤慧,与李斯相敬如宾。自打逐客风起,冯氏也和李斯一样焦虑万分、茶饭不思,但她不过一个妇人,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斯一筹莫展而唉声叹气。此刻,她似乎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李斯望了一眼他的夫人,安慰说:"你且歇息去吧,待我将奏疏写毕,了却了这桩心事,是福是祸,再听天由命吧!"

  "那也总该吃点东西呀!"

  李斯摆了摆手,道:"稍等无妨,我还不饿呢!"于是又伏案疾书道:

  "如今陛下得到了昆山所产的玉石,有了随、和的明珠和卞和的宝玉,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这些宝物,都不是秦国出产,陛下却喜欢备至,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所产方可,那么朝廷上就没有夜里放光的珠宝陈设,犀牛角、象牙的器物就不能当珍玩,郑、卫等外国的美女就不会侍奉后宫,??等好马也不该被养在外厩,同时江南所产的黄金白锡也不该使用,西蜀产的丹砂也无法作颜料了……"

  

  行文至此,只听家僮慌张来报:"启禀大人,大事不好,朝廷来人了!"

  李斯猛抬头,只见一个小吏带着两个随从已紧跟进来,那小吏腰挂佩剑,一脸怒气,见了李斯,也不施礼,大声喝道:"大王有令,所有客卿即刻离秦,若有迟误,捕杀勿论!"

  冯氏和李斯的儿子李由及家人等闻迅赶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小吏面前,乞求道:"大人万勿动怒,我等不敢违命!"冯氏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向李斯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还不快跪下求情?

  李斯却毫无惊慌之色,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容道:"大王严令逐客,李斯早已知晓,只因有要事上奏大王,且待我将奏疏写毕,自当离秦。"

  小吏面露不屑之色,冷冷地说:"被逐之人,有何要事启奏,你该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吧?"

  李斯道:"此言差矣。当今被逐客卿,逃亡犹恐落后,谁还愿意耽搁时日,遭人捕杀?我之所奏,确为朝廷要事,若是将这奏疏耽搁了,误了大事,说不定足下也无法交待呢!大王勤于朝政,对臣下奏疏从来都要及时过目,最恨拖延报奏之人,这一点,足下也是知道的吧!"

  李斯的这番话,竟把张狂一时的小吏镇唬住了。他望了一眼案上的奏疏,改用和缓的口气说:"那……那你就快些写完吧!"

  李斯又坐到案前,继续驰骋着他的文思。待他完成这份奏疏,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再将奏简卷起,捆好,这才起身向小吏说:"此奏疏还得烦请足下代呈,有劳足下了。"

  

  小吏不愿意接,又不敢不接,他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叫苦,悻悻地离开了李斯的宅第,临行时甩过一句:"明日全城大逐捕,请好自为之!"

  李斯见小吏带走了奏疏,心里轻松了许多,但一想到渺茫的未来,心头上却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四

  李斯是在第二天清晨离开咸阳的。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棉袍,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满面凄凉地闯进了肆虐的风雪中。

  昨晚,李斯一家如同生离死别。夫人冯氏哭得像个泪人,死活也要跟着李斯一起逃亡,儿子李由也扯着父亲的衣服不让他走,诸家人、僮仆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乱成一团。

  李斯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妻子和家人说服的。他反复向他们说明,秦王下令逐客,只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收回成命。乌云终究难蔽日,云开雾散之后,仍会是一片蓝天。

  李斯讲这番话时充满了信心,他坚信他的奏疏会打动秦王。这道奏疏李斯写得十分动情,论述透辟,比喻深刻,行文也流畅优美,颇具文采。李斯很欣赏这篇文字,他相信一定能够引起秦王的注意。

  为了表示不久即可返回,李斯动身时只带了一点随身用的东西。他让冯氏带着李由先去娘家避避风声,家僮奴婢愿跟随的可前往,不愿走的可自行散去。李斯为官日浅,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全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冯氏、李由便被冯氏的娘家人接走了。李斯将宅院交给

  一个老仆看管,也于黎明时离开了家。

  此时,天正下着雪,遍地银装素裹。李斯虽然穿着棉袍,仍然冻得直发抖,更主要的是他的心里发冷。虽说他一再安慰夫人冯氏,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可此一去谁知何时是归期?他又胡思乱想到,他的那份奏疏秦王根本没有理睬,看也没看一眼便弃之一旁,而他那个并不富裕的家也被官兵们抄掠一空……

  他不敢往下想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寂静的城中,犹如一个幽灵。因为天色尚早,他没有遇见行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巡逻的兵士。他像贼似的躲避一旁,直到那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去。

  李斯是天亮时混在百姓群中出城的。到了郊外路上,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天地茫茫,到哪里去呢?在秦国,他除了家眷外别无亲友,何处投奔?他不知道这条路伸向何方,他是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的,毫无目的,姑且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时至中午,李斯来到一个小村落。这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正街旁一个小小的酒肆十分惹眼。李斯疲乏已极,饥肠辘辘,便走进肆中,向店主要了些酒莱,独斟独饮起来。

  

  三盏下肚,李斯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这时,只见街上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艺人,一边敲击着叫做"相"的乐器,一边唱道: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君臣莫诛必逢灾。

  ……

  李斯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看,这不是十多年前在楚国见到过的那个落泊的稷下学士公孙鸿么?他怎么来到这里?

  李斯放下酒盏,走出门去,向那人打招呼道:"公孙先生,还认得我么?"

  艺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将李斯上下端详了一番,摇头道:"草民昏聩,不记时事,不记生人。世人不识我,我也不识世人。"

  李斯近前一步道:"公孙先生,你会记得的,十多年前,一个布衣青年,浪迹城父,幸遇先生,曾闻先生阔谈稷下盛事,并指点前往兰陵拜访荀师。那布衣青年就是我李斯啊!"

  "李斯?"艺人一愣,似有所思,旋即又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李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转换话题道:"先生今欲何往?"

  艺人道:"草民平生无所求,普天之下是我家。信步漫游,独来独往,虽云清苦,却也自在,哪似那般谋官逐利之人,心思费尽,患得患失,狗苟蝇营?这些人实在是想不通,放着自由自在的人生不去享受,却自己往自己颈上套枷锁,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做官好比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便官去财空,甚至丢了身家性命。可悲呀,可悲!"

  从艺人这番见解非凡的话语中,李斯断定此人就是公孙鸿。他的这番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他深受触动,感触颇多,施礼道:"公孙先生,可赏光陪我喝杯酒么?"

  艺人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孙先生,一个卖唱的行乞草民而已。官人既肯赏酒,不能不喝,酒在哪里?"

  李斯见公孙鸿执意不肯相认,惨然一笑,遂将他延入屋内,为他斟满了酒。公孙鸿也不推辞,持盏便饮,案上的菜肴也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之后,他只是拱了拱手,向李斯道:"多谢官人的酒莱!"说罢,扬长而去。

  稍顷,又传出他嘶哑的歌唱声:

  论臣过,反其施,尊王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

  成相声随着公孙鸿的身影远去。那歌词虽有些含混不清,但却深深地触动着李斯的心。遥想几年的仕途生活,念及如今的处境,他对公孙鸿的独来独往,无遮无碍,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羡慕,猛然觉得,这样浪迹天涯、超脱一切的生活,倒也不错,省去了人世间多少烦恼?

  "追呀,追呀,快,快!"

  恍惚间,李斯的耳边又飘来似曾熟悉的逐兔声,当年上蔡东门外晏丙、宫强、东野淳等几个乡友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东门逐兔的快乐不禁在心中泛起。

  那是何等淳朴、坦诚、尽兴的人间之乐呀!全然不必为彼此间的利益得失耗费心思,肝胆相照似无纤毫之隔,这才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才是世间的真情!但不知这几位乡友今在何方,逐兔之乐是否一如往昔。此时,李斯深深地想念起这几位乡友,想念起那个远离官场纷争的尚贤乡……

  李斯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未想到过东野淳等几位乡友?一次也未记起过与公孙鸿的路遇和那警策世人的成相曲?难道是一心追求富贵名利而无暇他顾?或许是东野淳、公孙鸿他们那样的生活与他的追求已格格不入?那么,如今又为何如此迅速地和他们拉近了距离呢?人哪,真是无法琢磨,忽而恨不得直上青云,忽而又希望立足于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究竟哪一种生活更有意义,哪一种追求更有魅力呢?面对这个难题,李斯也有点不得其解了。

  李斯在酒肆中稍事歇息了一下,又继续赶路了。傍晚时分,李斯来到咸阳东边的骊邑。

  这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北临渭水,南靠骊山,以景色宜人著称。但此时的骊邑却是大地冰封,满目衰草,一片荒凉,只有一株株傲立在冰雪中的青松给冬日的小城增添了几分生气。

  

  李斯经过一整日的奔波,至骊邑时已疲惫不堪,举足艰难。他就近找了一间客栈,早早地便睡下了。他无意继续东行,一则前程渺茫,不知所之,二则他也心存一线希望,盼着秦王回心转意,下令召还客卿。

  大约在夜半时分,李斯恍惚听到有人开门,接着便传来说话声,李斯睁开睡眼,见店主端着灯盏领进一个人来,将那人安置在屋内另一张床上之后,便把灯盏放在案上,转身出去了。临行嘱咐说,有什么事尽管唤他,不必客气。

  室内又恢复了平静。那人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躺下,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动静,唯恐吵醒了李斯。

  其实,李斯已经醒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此人很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淳于越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兴冲冲地喊道:"淳于兄!"

  几乎在同时,淳于越也认出了李斯,惊喜道:"李兄,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李斯问:"兄何以来此?"

  淳于越叹了口气,道:"偌大个咸阳已经容不下一个他国贤士了,客卿无辜被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照此下去,秦国还能成就什么事业?"

  李斯道:"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不知兄为何深夜至此?"

  淳于越道:"秦王下令逐客,初不以为然,感到宗室官吏的恶意挑唆不过是浮云蔽日,秦王终究会翻然醒悟,故未匆匆离京。谁知,今天秦王竟派出兵马,在全城进行大搜捕,很多未及逃走的他国人士都被抓去了。多亏我改换了装束,又得到了友人的救助,这才得以逃脱。唉,秦国没有希望了!"

  李斯听罢,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若是再晚些时候出城,说不定会被捉捕入狱,丢了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二人叹了一回气,便议起了今后的打算。淳于越经此突变,已经心灰意冷,说:"秦国虽强,但秦王不知用人,偏听、偏信,足见他不是有为之君,难成大业,屈居秦国,只能虚度年华。有道是,君子择地而处,此地不留我,自有留我处!"

  李斯道:"秦王此举,是有失妥当。他冷落了贤良,也失掉了民心,但列国之中哪有什么贤君圣主,事秦不成前往何国呢?"

  淳于越道:"我准备回韩国去,那里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亲朋。叶落归根,故土难离,既然大志难申,那就老守田园吧。我家在伊水之滨,祖上留有一份产业,足够我后半生之用,闲居草庐,读书灌园,却也悠闲自在。李兄意欲何往?"

  李斯听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回故国楚国吗?他毫无此意,楚国虽为故土,但他对楚国早已失去信心,他甚至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楚国人。因为故国给予他的只是贫寒和不幸,一想起在楚国的日子他就心中作痛。他是下了决心不再回楚国的。甚至多次暗中祈请列祖列宗原谅他这个不肖子孙。但是,他又不想在淳于越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故国的冷漠,他怕淳于越讥笑他,看不起他。于是违心地说:"我也打算回楚国去,回上蔡家乡,老父老母或许还巴望着我回去呢!"

  淳于越与李斯同为吕门舍人期间,关系甚密,他们都得到过吕不韦的重用和举荐。所以,交谈中又提到了吕不韦。淳于越道:"吕相国不愧为一代名相,他喜纳人才,学识广博,胸有韬略。设使吕相国在,秦国决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只可惜良相未能克终,三千门客作鸟兽散,可惜呀,可惜!"

  在淳于越谈话的过程中,李斯很少插言,只是小声附和着。李斯虽然也感激和怀念吕不韦,但他更知道应该保护自己。所以,当淳于越嗓音渐高时,李斯胆怯地摆手阻止了他,说:"淳于兄,小声点,隔墙有耳!"

  淳于越笑了笑,放低了声音。不觉间,天已破晓,东方既白。

  五

  坐落在渭水北岸的咸阳宫是秦国的政治活动中心,它规模宏大,建筑豪华,气派非凡,显示出秦国的强大国力和雄姿。

  这组宫殿群的前身是"冀阙宫廷",公元前350年秦孝公迁都咸阳前由商鞅监修。"阙"原指建立于宫廷建筑前大道两旁的一对多层建筑。君王经常在此出列教令,臣下在这里待诏记事。"冀阙"则是一组可居可登、可凭栏远眺的宫殿。商鞅筑冀阙一是为秦孝公徙都后居住和理政,二是象征秦国将虎视东方,决心与六国进行较量。"冀阙宫廷"的筑成,使咸阳初具都城雏形。秦惠王时,对咸阳进行扩建,并新作宫室,主要朝宫--章台宫便是这时修建的。此后,经悼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不断经营,咸阳宫更加宏伟,多新筑宫殿,如长安宫、兴乐宫、六英宫等宫殿也矗立在渭河南岸,通过渭桥与渭北的咸阳宫连接,使咸阳城更具帝都风光。此外,在故都雍城又筑有祈年宫、长扬宫、高泉宫等宫室,号称离宫三百。

  

  咸阳宫是秦王政与大臣居住及理政之所,一些大的政治活动则在章台宫举行。咸阳宫建筑群的宫殿多为高台建筑,地面建筑分为三层,犹如楼阁。上层为大殿,殿外三面为回廊,中层和下层为便殿、仓房、杂所。殿宇依地势起伏,布局参差有致,富丽堂皇。

  平日,秦王政多在咸阳宫理政。他很勤奋,每天都要翻阅很多奏章,以至于御案上始终是简册成堆。有时,秦王政也喜欢去蓝田县灞水旁的藏阳宫住几日。这藏阳宫原称霸宫,是先王秦穆公所建,穆公以此名之是为了纪念他"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的功绩,秦王政每次来此都要油然追忆起穆公的伟业,立志师法先王,重建霸业,再展雄风。

  这天,秦王政正欲前往藏阳宫小憩,有宗室官员向他报说,逐客令下达后,经过全城逐捕,所有异国在秦为官的人都被驱逐,官吏队伍得到整肃,客卿乱政的根基得到清除,土生土长的秦国官员们再也不用担心受到异国官员的排挤了。

  秦王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想,如果早些制止异国客卿干政,秦国或许不会经受动乱之害,他也暗自欣赏自己的果决和高明,以为与先王秦穆公相比并不逊色。

  然而,谒者将李斯的奏疏呈给他之后,他愣住了。秦王政很惊讶李斯的大胆,开篇便敢于直刺君过,提出"吏议逐客,窃以为过"。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人这样冒犯他,因此,当这几行字进入他眼帘时,他的自尊心被刺痛了,盛怒之下,将奏疏掷于案上,去蓝田小憩的想法也被冲谈了。但是,当他复又读起、仔细咀嚼之后,却被奏疏精辟的论述、鲜明的见解和行云流水般的华美文采吸引住了。他不再恼怒于李斯的冒犯,先前的自豪和欣悦也渐渐被惭愧和内疚所取代。

  "……大王今之任人,不问可否,不论曲直,若非秦人,一概不用;为客卿者一概驱逐,此实非统一天下、控制诸侯之良策!"

  读到这里,秦王政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并不由地对李斯的观点产生认同:秦国之所以日益强盛,是因为接纳了天下的贤士;秦国之所以日益富强,是因为搜罗了四方的珍宝,若不能跨越地域的界限,跳出秦国的小圈子,秦国不仅不会有今天,也不会有未来。

  秦王政又继续读到: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所以泰山不排斥土壤,才能成就其高大;河海不拣择细流,才能成就其深广;王天下者不抛弃小民,才能显扬盛德。所以地不分四方,民不分异国,四时追求充实美好,鬼神就会降福,这正是三皇五帝无人能够凌驾其上的原因。如今大王却要抛弃百姓帮助敌国,排斥宾客让其侍奉诸侯,致使天下贤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敢入秦,此所谓借兵器以助敌,送粮食给盗贼也!"

  秦王政的脸上有些发烧。他暗暗问自己:虽有一匡天下之雄心,却无容纳天下贤士之度量,如此怎能申大志、展宏图?宾客中即便有心口不一之辈,但不可以偏概全,一概否定,这样做不是有如沙中淘金,为求其纯粹连金子也扔掉吗?

  秦王政的目光又在最后一段文字上停留下来:

  "不是出于秦国的物产,可宝贵的尚有许多;不是来自秦国的人才,愿意忠心事秦者大有人在。今大王驱逐客卿以资助敌国,减损百姓以增强仇敌,使国内人才空虚,并怨于诸侯,如此而求国家不遭致危险,实在是不可能啊!"

  秦王读罢,不禁打了个冷颤。李斯的话句句如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意识到,孤家寡人的狭隘做法,不仅会使大量贤才流失,而且也会使国家由强而弱,伟业难成。逐客不是清除了危险,而是孕育着更大的危险。联想到方才与先王秦穆公相比的情景,秦王政不禁大为羞愧,遂下令取消了蓝田之行。与此同时,秦王政又如梦初醒地写下这样一道诏书:

  "前令逐客,失之仓促,极欠深虑,寡人深悔之。被逐之客卿可速返宫中,寡人当复其官职,任用不疑。诚待四方贤士,归之如流水,此秦之福也,亦寡人之幸甚。"

  

  写罢,秦王政急令传布国中,并派出多路人马探听客卿们的去向,前往召还。

  秦王政这一急转弯式的做法使力主逐客的宗室官吏大为惊慌,但他们又不便谏阻,因为从秦王政那果决行动中他们已经看到,秦王是不会改变其决策的,识时务者宜当顺乎潮流,明哲保身。

  秦王政派出的召还使是在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到达骊邑的,此前,他们已从骊邑令的奏报中得知消息:客卿李斯正避居在骊邑一家小客馆中。这消息是确实的。那天,李斯与淳于越相遇畅谈达旦,颇为投机。尽管他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还不尽一致,但也取得了某些共识。其中一点便是:士之生世间,当有所作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莫让光阴空付东流。

  李斯还说服淳于越,暂不要回韩国,那份微薄的祖业不值得留恋。况且,以韩国之贫弱,断无发展壮大之可能,将来很难逃脱被吞并的命运,到那时,必将无地可居、无业可守。

  淳于越觉得李斯的话有道理,但不回韩国又觉得无处安身,前程渺茫。李斯告诉他,可暂在骊邑小住,先避避风声,听听消息,然后再定夺。淳于越感到除此之外也别无他计,便这样住下来。

  李斯、淳于越没有透露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他们身着布衣出入客栈,谨慎着自己的言行,小心地探听着消息。然而,那天在街上,还是被一个邑中小吏认出他们。这小吏曾在吕不韦的相国府中做过事,因犯有过错被吕不韦遣逐骊邑,想不到这样一来却因祸得福。在吕不韦获罪后没有受到牵连。当初在吕相国府上,他曾与李斯、淳于越相识,今见二人逃匿骊邑,感到是报功邀赏的良机,于是便暗中跟随李斯,打探到他们的住处,并及时向骊邑令告了密。骊邑令闻之大喜,正想奏报秦王,朝廷忽然下令召还客卿,骊邑令于是见风转舵,向朝廷报奏了李斯在骊邑的消息。但这一次,骊邑令却不是举报逃犯,而是荐举贤才了。

  因为有骊邑令提供了准确线索,召还使很顺利地找到了李斯和淳于越。召还使喜气洋洋地对二人说:"满天乌云已经散去,二客卿快随我回咸阳吧,大王一定会大礼相迎!"

  

  李斯心存疑惑地问道:"既云大王下令召还客卿,可有凭据?"

  召还使道:"此事已布告天下,难道还有假吗?"说着,从袖中取出诏书,郑重地向二人宣读,同时向淳于越透露,秦王回心转意,是李斯书谏逐客的结果,秦王还以此疏遍示臣下,以为忠君爱国之楷模。

  至此,李斯才释去狐疑,喜出望外。次日清晨,当朝暾初上时,他便和淳于越披着一身霞光,告别了小城骊邑,前往国都咸阳。当咸阳城遥遥在望时,他不禁脱口而出:嗟呼咸阳!离之何久归之何速也!

  秦王政没有食言。他亲至咸阳宫外迎接了李斯等客卿的到来。

  这天,雪霁天开,晴空万里。呼啸的北风止息了,地上的白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雪地上有一座用松枝搭起的门阙,那浓重的墨绿与遍地的银白交相辉映,使冰封的大地展现出动人的生机。

  松门两侧陈着鼓乐,竖着各色旗帜,俨然如迎接胜利者的凯旋。当客卿们缓缓走来时,鼓乐齐奏,欢声动地,迎宾的气氛霎时被渲染得热烈异常。面对如此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李斯颇觉局促不安,感到愧于领受。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激动,以免过于外露,因为他心里清楚,就在这欢迎的行列中就不知有多少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些力主逐客的宗室大臣们一定会气愤异常。他感到不能趾高气扬,给那些官吏们太多的刺激。他现在还没有稳操重权,还不足以与宗室官吏抗衡,当此之时,宜当尽量缓解矛盾,作尺蠖之屈,至于回手还击那是以后的事。

  李斯这样做也是给秦王政看的。他知道,秦王政解除逐客令不过是因时局需要,急待人才,并不能说明其多疑暴戾的性格有所改变。君王的脸是忽阴忽晴、变幻莫测的,今日待之如上宾,他日就可能斥之为逆贼。在主宰着生杀大权的君王面前必须永远小心谨慎,得意时不喜形于色,失意时不迁怒于君,这样,才能平平安安地立身君侧,永保富贵。

  秦王政用平静的微笑迎接了李斯的到来。他闭口未提李斯的奏疏,也没有当着李斯的面承认自己的过错,只是说了一些问候和勉励的话。秦王政素来看重一国之君的尊严和威仪,他是不会轻易向人认错的。

  第二天,李斯被恢复了客卿的官职,避匿于娘家的夫人冯氏、儿子李由及其他人也被接了回来。风波平息之后,李斯没有忘记去拜会那些曾力主逐客的宗室官吏,他委婉地向他们表明:他重返宫廷后决无报复之心,他愿意与所有的朝臣同舟共济、相安无事;往事已经过去,旧的一页无须再翻开,应同心致力于秦国的强盛,着眼于秦国的未来。

  宗室官吏们被李斯的宽容大度感动了,李斯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乌云散尽,冬去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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