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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吕门舍人

  一

  秦国都城咸阳位于九嵏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这是一座规模宏伟、繁荣兴旺的都市。城中宫殿林立,气派非凡。因其处于交通枢纽,商业十分发达,城中有专门进行交易的市场,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富商大贾遍布京城。在外城郡,则是一些低矮破旧的房屋,这个都市的大多数人口都拥挤在这里,与金碧辉煌的宫殿区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斯是在公元前247年五月到达咸阳城的。当天,李斯就听到一个使他大为震惊的消息:国君庄襄王病情严重,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令李斯深感意外的是,咸阳城中没有出现人心浮动的混乱情景,也没有发现任何混乱迹象,从宫廷到民间都出奇地平静。李斯很快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秦廷中有一位握有重权、掌管全局的顶梁柱式的人物--文信侯吕不韦。

  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成年后奔走于各国经商,后至韩国,成为阳翟的首富。但是,吕不韦虽长于商战,善聚资财,兴趣却不在经商。这位珠宝商人的子弟不满足于像他父辈那样赚钱,他的目标是用经商之道从政,在政坛中一显商人的身手。

  公元前265年,他来到了赵国都城邯郸。这时,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子异人正在赵国当人质。异人虽贵为王孙,但他不是安国君长子,其母夏姬也不受宠爱,所以被质于敌国。秦与赵经常交战,异人在赵国很受冷遇。吕不韦从"人弃我取"的经商原则出发,以为异人"奇货可居",便主动去拜访异人,说可以使他飞黄腾达。异人初不相信,以为他是开玩笑。吕不韦便进一步对他说,秦王老了,安国君当了太子,他最宠爱华阳夫人,只有华阳夫人能立继承人,但她没有儿子。如果拿出千金去游说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立你为继承人,那么你就有机会成为太子了。

  异人喜出望外。他答应,若如愿,将与吕不韦平分秦国。当即,吕不韦送五百金给异人,让他买通看守,广结宾客,再用五百金买了一些奇物玩好,亲自带着前往咸阳去贿赂和游说华阳夫人。

  吕不韦的计划得到圆满实现。华阳夫人为利所动,向安国君大吹枕边风,鼓动他立异人为继承人。安国君听信了华阳夫人的话,送钱财给异人,并聘请吕不韦当异人的老师。异人回国时,吕不韦得知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就叫异人穿楚服进见,夫人大喜,将异人改名为子楚。

  吕不韦在赵国时,曾蓄养了一个美貌的邯郸歌姬赵姬,异人见而爱之,求吕不韦赏给他,吕不韦权衡了一番,慨然应允。这时赵姬已有身孕,于公元前259年正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政。赵姬遂被立为夫人。

  安国君是在公元前250年五十三岁时登上秦王宝座的,是为秦孝文王。这位短命的君王在昭王丧事处理完毕后仅三天就死了。于是异人顺理成章地当了国君,是为秦庄襄王。依照原来约定,吕不韦当上了相国,封文信侯,把持了秦国大权。这样,吕不韦的"奇货可居"获得了成功,从经商致富到富有一国,吕不韦终于"买下了一个国家"。

  异人对帮助他当上国君的吕不韦感激不尽,敬重有加。国家大事都要向他请教,请他定夺,并赏赐给他洛阳十万户为食邑。吕不韦则自比于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管仲,自称"仲父"。

  公元前247年,是庄襄王异人当上国君的第三个年头。这位国君因长期在赵国当人质,多受冷遇,精神抑郁,身体上受到了很大摧残。他本来正当壮年,却已疾病缠身,眼看着已经来日无多了。

  极富政治经验的相国吕不韦冷静地面对着这一严重的现实,他把目光投向十三岁的太子政。世间已有传闻,太子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对此,吕不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没有在这一问题上过多地耗费精力,而是着眼于国君的继立和政局的稳定。他把这件事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他一刻也不离开秦廷,命令禁卫兵士坚守岗位,发现任何一点反常迹象都要及时禀报。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多次发生过国君去世、诸子争夺王位的内乱,吕不韦一想起这些往事,浑身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他要倾尽全力制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使王位顺利地交到太子政手上。

  庄襄王的丧事办理很简单,停柩奔丧的时间也没有拖长。丧事刚毕,便举行了太子政的登基典礼,幼主政成为秦国的新国君,他,就是后来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吕不韦则以三朝元老和"仲父"的身份辅孤理政,充任相国。

  因新主尚幼,秦国的军政大权操纵在吕不韦手中。在秦国统治中心经历重大变化的几天中,李斯每天都在咸阳城里东奔西走,探听消息。他想方设法与秦廷的官吏们接近,注意了解权力交接的内幕。当他较详尽地得知了上述一切的时候,便不失时机地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投奔吕不韦门下,求得吕不韦的庇荫和器重。

  这时,李斯的最大愿望是在吕不韦门下当一名门客。他知道,吕不韦和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等"四君子"一样,善养门客,重视人才,已有门客三千人。他期望着有朝一日从这个门客群中脱颖而出,大展宏图。

  李斯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来到相国府的。经门人家僮通报之后,李斯在宽敞的厅堂里见到了权相吕不韦。

  吕不韦年约三十六七岁,身材适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商人的智慧和机警。他的脸色稍显疲惫,大概是这些天来朝中事使他过于劳神的缘故。

  但是,这位相国还是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投奔者。

  他首先询问了李斯的姓名身份及来历。他们谈起了楚地的风土人情,楚国的政坛要闻以及天下大势、各国实力,李斯都非常谨慎而且十分认真地回答着。因为他发现,吕不韦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那双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在审视着他、考察着他,像是在权衡着这位异国来者的价值。

  使李斯感到宽慰的是,他流利的答问内容充实且恰到好处,既展现出他的广闻博见,又显示了他的多方面的知识积累,特别是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看法极具见地。李斯不免由衷地感激他的老师荀卿对他的教诲,更庆幸这几年对儒家经典的深钻细研。同时他也感到,这位商人出身的吕相国确非等闲之辈,其世事之洞明、人情之通达及对利害判断之精、时机把握之准,决非一般人所能相比。难怪他把偌大个秦国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指点万里江山,笑对风云变幻!想到这里,李斯不由得对吕不韦产生深深的敬慕。

  二人谈了好一阵子,只听吕不韦对身边的门客说:"拿书简来!"

  不多时,门客抱来一大捆简册。吕不韦打开一册,递与李斯,道:"此文系我门客所作,你以为如何?"

  李斯看过,见上面是一篇娟秀的文字,李斯随口读道: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手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在,法虽今而在,犹若不可法。故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

  读到这里,李斯脱口赞叹:"妙!真乃天下妙文也!"

  吕不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情,旋即又平静地问:"你以为妙在何处?"

  李斯道:"此文出语精妙,行文流畅,令人信服地阐明:制定法令制度应明察当今形势,不可拘泥效法古人。我以为这个道理讲得极是。因为古人制定法令制度都是适应于当时的需要,但时代不能与法令同时存在,即使法令今天保存下来,也因形势已变,不合于当今,不能效法。治今还须察今,重今实应轻古。"

  吕不韦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李斯的回答。接着又问:"听说你曾从师于荀卿,荀卿乃当今大儒,将孔孟之言奉为经典。而儒家却是主张"法先王",照搬先王的法令治理国家。你这样说,岂不是违忤师教了吗?"

  李斯道:"相国此言差矣。吾师荀卿虽为大儒,但对儒家学说并非承袭不悖。对儒家的天命、天神之论便多持异议,认为迷信天神,信奉天命乃浊世之政。对法先王的主张也有所抨击,指出:治理国家应法后王,特别是应效法强乎汤武、大乎舜禹的秦国。我受荀师教导有年,其谆谆教诲已深记于心。此文与荀师所教略同,在下岂有异议?"

  吕不韦似乎听得很认真,那目光似乎也含有赞赏之意,但他的表情却仍是那样严肃、冷漠、不为所动,使你猜不透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这种朦胧不清的表示使李斯方才答问时的喜悦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禁不住惴惴不安地想:这吕相国既有商人之狡黠,又有权相之城府,真是莫测高深!

  李斯正揣摸着,只听吕不韦吩咐家僮道:"将这位年轻人带到厨下用膳吧!"说罢,转身离开大厅,催御者准备车子。他要到宫中去,那里,还有很多要事等着他去处理。

  李斯本希望吕不韦能有一个确切的答复,但他竟这样不置可否地走了,李斯一时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吕不韦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李斯吃过饭后被安置在家僮们住的一间窄小的厢房里,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走进这间屋子,李斯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冷到脚。吕不韦家中共有家僮近万人,他们都是在相国府内干杂活的,受到的则是下人的待遇,和那些门客们相比有天壤之别。门客们食有鱼,行有车,衣着也都儒雅大方,整齐洁净。他们无事便聚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研讨百家学说,或著书立说,优哉游哉。李斯对他们既羡慕又嫉妒,同时又愤愤地想:吕相国素以重贤好客著称,他对我怎么如此冰冷,难道他以为我是来这里混饭吃的吗?

  这天,李斯终于忍不住了,他贸然去见吕不韦,不顾相国府内历来重视的礼节和等级界限,怒气冲冲地问:"相国可是重贤才、善贤士的吗?"    

  吕不韦先是一愣,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斯又问:"久闻相国广招天下宾客,欲以并天下。曾云: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又说: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如今我远道而来,投奔相国,相国怎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如此怎可使天下人归之如流水?又何谈成一统、并天下?"

  李斯因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颇生硬。他想,既然一心想在秦国干出一番事业来,争取有些作为,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吕相国若是真正识贤重才,决不会因为有所冲撞而将贤才拒之门外;若是不能以贤士为重,轻易将贤士治罪,就算自认倒霉,投错了门,怎样处置就听天由命吧!

  李斯正等待着吕不韦大发雷霆,却见吕不韦仍如先前那样平静。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胡须,缓缓地说道:"你自称贤士,有何才能?"

  李斯充满自信地说:"我熟读诗书,通晓治道,兼知天文地理,能著华美文章……"

  没等李斯说完,吕不韦哈哈大笑起来,道:"真乃狂妄至极,不自量力!你难道强于我的三千门客吗?难道有超世绝伦的经国之才吗?来人,快将这无礼狂徒轰下去!"

  话音刚落,早有两个身高体壮的侍者上前,一人扯住李斯的一只胳臂,不容分说便往下拖。

  李斯仍不退缩,边挣扎边呼喊:"吕相国,你就这样招贤致士吗?请不要让贤士寒心、良才怯步,贻笑天下!"

  吕不韦仍然表情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理着胡须,若有所思。

  二

  李斯没有离开相国府。他仍被安置在家僮住的屋子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李斯满心不快,先前对吕不韦的好感荡然无存。晚上,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想,难怪说商人重利轻义,这吕相国招致宾客也像做买卖那样称斤掂两,毫无君子之坦诚,看起来此人难以共事,不堪依附。他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索性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月色正好。空中青碧如海,月光洒满了庭院,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片晶莹。庭院中有一潭池水,水面明亮如镜,映照出月亮的清影。忽然,有一条鱼跃出水面打了个溅儿,一轮明月被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样,水面上的圈则逐渐扩大以至于消逝。

  当李斯的目光停留在这池面上时,又不由地搅动了纷杂的思绪。他在心中这样发问:难道我的志向、我的抱负就这样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迅速消逝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当今天下,各国都在争相网罗人才,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更以善养门客、知人善任而名闻天下。食客的多寡往往标志着主人权势的大小、声望的高低,吕相国也是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可他为什么对贤士如此冷淡,难道他嫌我出身贫寒或者因我出言不检点触犯了他?

  想到这一层,李斯又很快地否定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在养士之风盛行的当代,主人为了增强实力,对投奔他的宾客大都不分贵贱,不拘一格。孟尝君的门客中便有身份低微的鸡鸣狗盗之徒,但就是这样的人却在孟尝君出使秦国遭到危难时帮了他的大忙。那时秦昭王因受他人挑唆,将孟尝君囚禁,准备杀掉。孟尝君暗中派人求救于秦昭王宠姬,宠姬提出索要孟尝君的白狐皮衣,孟尝君很为难,因为这件皮衣已献给了秦昭王。门客中有个偷鸡摸狗的能手,主动提出愿意效劳。他在夜里装扮成狗潜入内宫府库,偷出了白狐皮衣,献给宠姬。宠姬很高兴,就向秦昭王说情,孟尝君因此脱险。孟尝君从监牢逃出后,于夜半时分到达秦国边境函谷关,但关门紧闭着,按规定必须等到清晨鸡叫后才能开关放行。此时,秦昭王后悔放走了孟尝君,已派人追来,情况十分危急。门客中又有个善学鸡叫的人,放开嗓子学叫了几声。顿时,附近人家的鸡也叫了起来,守卫兵士以为天将破晓就打开了关门,孟尝君得以顺利逃脱。

  善养门客者因求才心切,也不大顾忌门客们的日常小节,赵国的平原君在收养门客的过程中就遇到一个无礼至极的跛子。那天,这跛子来投奔平原君,被平原君的一个美人在楼上看见,指手划脚地大笑起来,跛子感到受了莫大污辱,便面见平原君,提出要那个耻笑他的美人的脑袋。平原君认为他太过分,并未当回事,但此事过后一年多,平原君家的门客却离去大半。平原君惊问其故,门客说,因为你不愿杀掉耻笑跛子的美人,大家以为你爱怜美色而薄待士人。平原君顿悟,立即砍下那美人的头亲自登门送给那位跛子。离去的门客听说此事,又纷纷回到平原君家中。

  

  回想起这些已在士人中传为美谈的往事,李斯颇多感慨,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期盼着吕相国效仿前贤,给他个肯定的答复。

  李斯正漫无边际地驰骋着他的思绪,忽听不远处传来读书声。这声音时断时续,清晰可闻,李斯被吸引住,他循声走近一个亮着灯光的屋舍,伫立窗前,屏息静听。

  "何人?"屋内传来一声询问,随之走出一位装束儒雅的青年人,他看到李斯,不由地一愣,目光中充满了疑问。

  李斯歉意地答道:"在下李斯,因长夜难眠,闲步户外,听到书声朗朗,故贸然前来,请恕打扰。"

  青年人见李斯举止斯文,并无恶意,便打消了疑惑,将他延入屋内。

  青年人好客而又健谈,他先是询问了李斯的来历,然后自我介绍道:"在下淳于越,吕相国门客,来此已一年多了。"

  李斯问:"相国待你如何?"

  淳于越道:"相国待人有礼,三千门客多受厚遇,其中已有多人被相国举荐为官。如此知人善任,唯才是举,实属难得!"

  李斯道:"先生所言,想来俱是事实。但我之所遇,却远不这样美好!"接着,李斯把他受到的冷遇说了一遍。

  淳于越不以为然地一笑,说:"这无妨。相国招致宾客并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着眼于秦国的统一大业,因此他对前来投奔者大都很挑剔。天生我才必有用,请勿急勿躁!"

  

  听淳于越这样一说,李斯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决计等待下去,只是希望这等待不要太久。

  李斯的目光落到摆着简册的桌案上,随之问道:"这么晚了,还在读书著文?"

  淳于越道:"这是吕相国的嘱托,怎敢懈怠?吕相国大招宾客,注重著书立说,每个人都要写一篇文章。要求思想精深,见解独到,文字妥当,无一处可更改。方才我反复吟读拙文,便是力求减少纰漏。"

  李斯凑近案前,展开简册,见上面写的是一篇关于兵不可偃的文字,内中写道:

  "古圣王有义兵而无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

  李斯看罢,深感言之有理,说:"先生此文,颇有见地,李斯钦佩之至!"

  淳于越道:"此言过矣。我不过匆匆写来,尚欠推敲。明日相国还要大聚门客,研讨订正,以使此文更臻完善。"

  李斯有些不解,问:"一篇文章,何必这样认真?"

  淳于越笑道:"更认真的事还在后头呢。此文经门客们推敲后,尚须综合各家之长,重新改过,然后再请门客研讨,少则二、三次,多则五、六次,有的竟至十次、二十次。最后,吕相国还要亲自逐字逐句地审阅。吕相国说,天下事最是写文章不可草率,因为文章是给世人和后人看的,草率成文会误人子弟,甚至误政误国。文章不厌百回改,不改不成文,我等久在相国门下,这种事已经习惯了。"

  经淳于越这一点拨,李斯的焦躁情绪得到了缓解,并对吕不韦其人产生了几分敬重。他憧憬着即将进行的文章大汇改,期待着朝霞尽快升起,东方尽快放白……

  三

  吕不韦的相国府在咸阳城中十分惹人注目。它占地很广,建筑豪华,高屋低宇,鳞次栉比。其正门在这座巨宅的前部,门是面阔三间的建筑,中央明间为门,左右次间为塾,各有堂、室。门内有院,再次为堂,堂是生活起居和接见宾客、举行各种典礼的地方,堂的左右有东西厢,堂后有供寝卧的室。除了这一主体建筑之外,还有一些附属建筑及亭、台之类。在这座巨大的宅院中,除了吕不韦及其家人外,还居住着一些门客和家僮,更多的门客和家僮则住在与此宅毗邻的一些院落中。它们高墙相接,屋宇相连,在偌大的咸阳城中俨然成了城中之城。

  在门客居住区内,有一座方形小院,院中有宽敞的厅堂,堂前有石阶数级,内植花草树木,十分幽静别致。此院叫"汇文院",是吕不韦和门客们专门研讨文章的地方。每次集会,这里都是宾客盈院,热闹非凡。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近乎挑剔地对研讨的文章进行评说,常使著文者穷于答对。但这样一来,却使从这里出去的文章篇篇精辟,绝少赘词病句,因此,门客们称此院为"文章病院。"

  

  吕不韦的门客人人能文,没有滥竽充数者。吕不韦招纳门客与"四公子"不同,凡有士人投奔,并非来者不拒,而是要进行一番审查,特别是要看他的学识如何,文章写得怎样,至于他属于何种学派、是哪家门徒,他却不大在意。相反,他倒主张学派越多越好,见解越丰富越好,这样可以打破一家独尊的局面,造成百家争鸣、异彩纷呈的氛围。他鼓励不同学派、不同见解之间进行争论,互相取长补短,同时也允许自成体系、自圆其说的见解存在。这样,吕不韦的三千门客便成了一个学派庞杂且各具生机的学术群体,既有儒家、道家、法家,又有墨家、名家、农家,吕不韦对他们都不存偏见,一视同仁。

  士人投奔吕不韦门下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写文章,或独立成文,或由数人组成一个小组集体写作,内容不限,天地、万物、古今的一切皆可涉及。吕不韦有自己的考虑:不能作赔本生意,不能白白供养这些门客,要让他们创造价值。吕不韦有个宏愿:有朝一日,把这些经过反复推敲筛选的文章,分门别类地辑录成册,传之后世,力求不朽。

  吕不韦认定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业,是他立身扬名的得意之举,因此,尽管他政务繁杂,仍然将一部分精力投入其中。他亲自帮助门客拟定文题,经常了解他们的写作进度,至于汇文院研讨文章的集会更是很少缺席。

  今天,门客淳于越是在众人到达之前就来到汇文院的。他先是在厅堂左侧的厢房里将所著文章又看了几遍,然后又针对可能出现的质疑进行了答辩准备,直到自己心中有数了,这才步入厅堂,坐在预先给他安排好的位子上。这时,门客们才相继到来,并很快地使汇文院座无虚席。

  吕不韦在侍者陪伴下到来时,人声嘈杂的汇文院顿时鸦雀无声。主持这次集会的一位年长的门客经向吕不韦请示之后,会议便宣告开始。

  首先,由淳于越宣读他的文章,陈述他的见解。其中心论题是:兵不可偃,兵不可禁,当今天下,战争不可避免。因为,战争源于人的本性,而这种本性是受之于天的。在诸侯纷争之时,人的这种本性更是极度膨胀,战争频仍,势在必然。

  淳于越的陈述有理有据,言简意赅,门客们交头接耳,赞许有声。但是,经过了短暂的寂静之后,不同的看法和见解便纷纷出现了。

  截然相反的看法是兵可偃,战可止。人的本性是渴求摆脱战乱,频繁攻伐乃天下之巨害。

  一位举止稳重的中年门客说道:"古人有言,兵者不祥之器,兵事者危物也。又云:止戈为武。兵事既起,农夫离其业,商贾离其肆宅,大夫离其官府,百业凋零,生民涂炭,给天下人带来无穷祸患。况且,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岂可不顾民意,妄谈攻伐?"

  又有一位门客接上来说:"治天下贵在施仁政。仁者爱人。好仁,天下无敌,焉用战?城郭不坚,兵甲不多,并非国家之灾,国之大灾莫过于上无礼,下无学。战事既起,杀人盈野,杀人盈城,是莫大的罪过。主张兵不可偃是乐于杀人,而乐于杀人之人是不能得志于天下的!"

  这种截然对立的见解一经发表,又得到一些门客的支持,发言者相继,有的甚至指出,淳于越的文章其主旨和立意便是错误的,也不能自圆其说,建议不应在未来的成书时收录,以免贻害天下。

  对此,淳于越尽最大努力进行了争辩,但因反对者甚众,一时难以把众人说服。

  这时,一位青年人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他向主持者深施一礼道:"可以让我说几句吗?"

  主持者一愣,那目光分明在问:你是何人?怎么没有见过你?

  这青年人是李斯,他是随着门客的人流来到汇文院的。他已在后面认真听到了这场争论,感到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此外,他已看到吕相国就坐在前面,门客们又来了这么多,以为正是表现自己的良机,便鼓足勇气走上前来。

  吕不韦看到李斯,沉默有顷,然后冲着主持者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斯顿时精神大振。他镇定自若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从容道:"我以为,兵事是否可偃不能一概而论。如认为凡是兵事便为不祥之物,主张禁止,就好比因为有人噎死就禁止天下人进食;有人从船上掉下水就禁止人乘船,同样是荒谬而不可取的。兵如水火,善用之可造福天下,不能用则为祸天下。又如药饵,得良药活人,得恶药杀人。兵事有义与不义,义兵禁暴除害,强国安民,循礼行义,乃天下良药,岂但不可偃,而应为之叫好!而不义之兵,则不论是攻伐还是救守,皆不可取!"

  李斯讲到这里,情绪很激动,使他的这番话产生了较大的震憾力,门客们屏息静听,将惊异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位陌生的青年。

  李斯继续说道:"诚然,兵事既起,无疑要造成死伤和破坏,但攻无道、伐不义,乃天下正道。当今列国,秦国最强,理应大兴义战,使天下归为一统。主张偃兵止攻,实则是违民意、逆潮流,不顾秦国之大利,天下之大利!……"

  又是一阵赞扬之声。淳于越如得力助,向他报以深深的感激。李斯自觉征服了众多宾客,更是不胜得意。

  在李斯侃侃而谈的过程中,吕不韦始终认真地倾听着。他用商人的眼光审视着李斯,直到今天,在经过几番近乎刁难对待之后,他才真正认识了李斯。此人才能不凡,"奇货可居",秦有李斯,乃秦之大幸。

  当即,吕不韦令淳于越将李斯这番见解补入他的文章之中,并赐李斯千金。因为他有言在先:若能著美文、陈卓见者重赏千金。

  自不待言,这次集会之后,李斯被接纳为门客。门客称舍人,人们称李斯为李舍人。

  李舍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吕相国门下站住了脚跟。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兴奋,但他始终不理解:为什么吕相国对他如此严苛,直到现在才允许他跻身舍人之群?

  第二天,当吕不韦召他前去时,李斯才明白了吕不韦的用心。

  吕不韦是破例将一个普通舍人延入相国府内一间接待贵客的厅堂的。李斯坐定之后,吕不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还在怨我吗?"

  李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

  吕不韦笑道:"尽管你嘴上不说,你的神情已告诉我了。但我并不计较。今天召你前来,不是请你释去对我的怨愤,而是让你记住这一切,记住欲成大事决非举手之劳,需要的是坚毅和忍耐。"

  李斯疑云顿消,会意地点了点头。

  "初见你时,印象尚好,但觉得你锋芒太露,名利心太甚。名、利皆人之所好,但不可求之过急。急功逐利、急于求成,往往事与愿违。我知道,你出身微贱,一心想摆脱微贱,这才远道来秦,立志报效秦国,争取有所作为。我最满意你的地方即在于此。只是希望你不负厚望,为天下一统建功立业!"

  李斯很感动,道:"多谢相国知遇之恩,李斯终生难忘!"

  吕不韦道:"你有志仕途,无可厚非。但仕途并非坦途,风云变幻奥妙莫测,且险象环生。有人一生追求功名,最终却为功名所累,概因不善变害为利、化险为夷,望戒之慎之!"

  李斯顿首道:"相国之言,重于千钧,李斯记下了。"

  此后,李斯成了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之一,委派他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门客负责编录校订舍人们的文章,有些事情还找他咨询,并多有赏赐。商人吕不韦把在李斯身上花力气看作是一项有意义的投资,他盼望着能有更大的收益。李斯则以能附骥尾为荣,在其追逐名利富贵的艰难跋涉中实现了最初的满足。

  一个外乡人,想在当朝权臣吕不韦门下求得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李斯,终于在求仕之途上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机遇终究不会辜负那些有胆识、有气魄的人。在《 吕氏春秋 》的创作研讨会上,李斯激扬文字、侃侃而谈。几百号门客不禁折服感叹:此真高人也!吕不韦也被征服了,终于拍板接纳了李斯,拜其为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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