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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臣何以成为重臣

  官场之上,有一个隐秘的法则,叫势力范围法则。这个法则是说,官场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势力范围,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这个势力范围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定,也没有任何主权声明,但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任何一个人,如果把手伸进别人的地盘,就会引发愤怒的声讨与对抗,彻底破坏官场之上的和谐秩序。

  官场的势力范围法则

  南京城中,迎来无比恐慌的饥饿时期。

  城中粮食殆尽,大批饥饿的士兵跑到李秀成的忠王府前,哭喊救命。李秀成将府中所有的食物全拿出来,须臾食尽。更多的饥兵赶到,个个瘦骨嶙峋,人人哭声震天,其状惨不忍睹。

  李秀成心头沥血,万般无奈,尽出府中绝美女子,卖给城中其他诸王,换取粮食以救饥兵。忠王乃情义英雄,女色是他的最爱,忠王府所掳女子,无不是国色天香。现在忠王忍痛割爱,城中诸王大喜,连忙用粮食将这些美女换来,之后按在榻上大肆快活。快活之后,诸王心情愉悦地提着裤带爬起来,开始写密信给城外的湘军,央求投降。

  秘密请求投降的诸王,有李秀成的妻舅宋永祺、松王陈得风、慰王朱兆英等。而宋永祺更好玩儿,还来找李秀成,诚邀李秀成也在投降密信上共同署名。李秀成虽然没署这个名,但也没责怪诸王。而且事发之后,诸王要被明正典刑,李秀成又将他们赎了出来。

  唉,都这时候了,人心思乱,何必为难这些混日子的人呢?

  忠王用美女换来的粮食,很快也被饥兵一扫而空。城中哭号之声再起,响彻云霄。李秀成上疏洪秀全,请求打开城门,放这些饿得半死不活的人出城,让他们自行觅个活路。

  洪秀全严词拒绝。有没有搞错?你们这些人都逃走了,我还给谁当天王?

  李秀成再上疏,坦言城中粮草已绝,又不放饥兵出城,你洪秀全就应该给大家拿出个法子。

  洪秀全果然有法子,降旨曰:

  我主降诏云:阖城俱食甜露,可以养生。甜露何能养世间之人乎?地生之物,任而食之,此物天王叫做甜露也。我等朝臣奏云:此物不能食得。天王云曰:取来做好,朕先食之。所言如此,众又无法不取之食。我天王在其宫中阔地自寻,将百草之类,制作一团,送出宫来,要阖朝依行毋违,降诏饬众遵行,各而备食。

  这里所说的甜露,就是苔藓与地衣,主要生长在粗糙的树皮和裸露的岩石上,呈现出灰绿、橙黄等多种颜色的片片斑痕。因为生态原始,所含能量不足,人类历史上还没有以此为食的记载。洪秀全创意独特,为中华民族贡献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道菜谱。

  吃了两日苔藓之后,洪秀全突然发布消息:

  诏令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

  这是洪秀全所发布的最后一道诏书了,此后他就无声无息了。但这道诏书,还是令南京城中的人们目瞪口呆:啥?洪秀全上天堂了?那他还回不回来了?你听说哪个上天堂的人回来了吗?

  这件事极尽诡异,但城外的湘军并不知道消息。可是朝廷似乎先知先觉,不知感觉到了什么,立即下旨催促曾李速速拿下南京,而且表现得有点儿不近情理。

  同治三年(1864年)五月八日,一道圣旨抵达上海,饬令江苏巡抚李鸿章,立即率淮军主力出发,与湘军曾国荃部会攻金陵。

  当时李鸿章就沉吟了起来,这道圣旨可不大好,让自己去南京城下,和曾老九挤到同一个槽里抢食,这事曾老九是抵死不依的。

  官场之上,有一个隐秘的法则,叫势力范围法则。这个法则是说,官场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势力范围,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这个势力范围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定,也没有任何主权声明,但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任何一个人,如果把手伸进别人的地盘,就会引发愤怒的声讨与对抗,彻底破坏官场之上的和谐秩序。

  官场上每个人的势力范围,都是囿于传统与习惯而形成的。西方社会的墨菲成功定律,也总结出了同样的法则,称:一件东西,如果你摆弄得久了,那么你就会得到它。

  一件东西如此,一项工作亦然。如果一项工作你坚持得久了,别人就会将其视为你的势力范围。如果有哪个不开眼的突然跑过来,那么,你此前的付出与努力,就等于拱手相送,功劳要记在两个人的头上,你肯定非常上火。

  以曾国荃为例,几年来他坚定不移地在南京城下趴窝,不攻下南京誓不罢休。他在南京城下的血战,何止数百数千?久而久之,人人都认可了他的付出,将南京城视为曾国荃盘子里的菜。如果你跑去添乱,曾国荃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正因为知道曾国荃不肯答应,所以朝廷非要打破这个平衡。继五月八日的圣旨而后,十一日,十六日,十九日,朝廷接连下达三道圣旨,催促李鸿章立即起行。

  接连四道圣旨,表明了朝廷不容置疑的态度。这个态度就是,决不容忍曾李两家在战场上乱划地盘,所有的地盘都是朝廷的,一切权力归朝廷。

  如果李鸿章再不快点儿过去,那就是抗旨了。可如果李鸿章去了,铁定会和曾国荃打成一团,他把嘴伸到曾国荃的盘子里,曾国荃打他个鼻青脸肿,那是必须的。

  关键时刻,老师曾国藩的书信来了。信上说,我听说曾国荃在南京城下挖洞,都快要挖好了。我让他慢点儿挖,等你来后大家一起挖。你来了,拿下南京就更有把握了。只不过有两件事,需要我们多加注意。一是你们淮军超有钱,富得流油。而老师的湘军超级穷,穷得连鞋子都没得穿。你来了之后,只怕穷湘军看了你们的富淮军,会引发激烈的阶级矛盾,咱们可不能搞阶级斗争,是不是?第二个问题呢,你们淮军打了太多的胜仗,而湘军却至今也没有把南京城拿下来,说不定你们淮军会瞧不起湘军,等破城之后,两军肯定会因为抢夺财物而打起来。所以呢,建议你先跟我九弟商量一下,事先在这两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如何?

  李鸿章一看信,顿时乐了,说:这是老师在警告我,李鸿章你可不要来,来了被打个鼻青脸肿,不要怪老师没有事先提醒你。

  于是李鸿章立即给曾国藩回信,表态说他这边工作比较忙,恐怕抽不出手去南京城下跟曾老九打架。然后他又给曾国荃写了封书信,同样表态他不会去南京。可是想到攻克南京这么大的功劳,就这样让曾老九一个人捞走,李鸿章心里一时失衡,又在信上摆了曾国荃一道,说:我已经向朝廷上奏了,金陵不日可被湘军攻克,这话请曾九帅你琢磨一下,我说得是不是有点儿道理?

  最后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曾老九,我不跟你争,也不跟你夺,你尽管闷头在自己的槽子里吃吧。可是有一点,如果你自己不给力,没出息,迟迟拿不下南京,那我可就不好意思了,到时候抢你的功劳,你可别抱怨。

  收到李鸿章的来信,曾老九生恐盘子里的菜被人抢走,急得跳脚。他命令湘军在南京城下堆出一座大大的山丘,居高临下,造成由此攻城的假象。而实际上,土山后面,湘军正在日夜赶工,挖出了一条地道。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曾国荃登上土山,观察城中动态,发现守城的太平军寥寥无几,原来太平军都饿得惨了,在四处寻找苔藓地衣充饥。

  曾国荃大喜,立即回来,召集湘军中九名大将:武鸣良、伍维寿、朱洪章、谭国泰、刘连捷、张诗日、沈鸿斌、罗雨春及李臣典。曾国荃要求九将立下军令状,务须今日拿下南京城,否则砍掉脑壳。

  九将得令,只听霹雳一声,埋在城墙下的炸药将城墙炸开二十余丈。九员大将疯吼一声,各自身先士卒,从城墙缺口冲入城中。湘军士兵也全都疯了一般狂吼着杀入城中,蚁附齐进,锐不可当。

  南京城终于被湘军攻克。

  李鸿章得知消息,大喜,立即上奏朝廷,表态说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臣李鸿章即日提淮军奔赴南京,与曾老九会攻金陵。臣诚惶诚恐,不胜感激。

  朝廷看了李鸿章的请战书,唯有摇头叹息:省省吧,你个李鸿章,实在太狡猾了。

  正义还是邪恶

  湘军入城,照例又是血洗南京,展开了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

  曾国藩幕府第一幕僚赵烈文,随军入城看到杀戮的场景之后,悲愤不已,回到小屋子,蹲下来写《能静居士日记》,记录了城破之日的惨状:

  计城破后,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其余死者寥寥,大半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窖,得后即行纵放。城上四面缒下老广贼不知若干,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情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如女四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中丞禁杀良民,掳掠妇女,煌煌告示,遍于城中,无如各统领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惟知掠夺,绝不奉行。……又萧孚泗在伪天王府取出金银不赀,即纵火烧屋以灭迹。

  入城的湘军杀老人、杀孩子、杀女子,却放过太平军不杀,这告诉我们一条普遍性的规律:军队是没有属性的。如果一定说有,那军队的属性就是残暴,就是向着无辜的百姓举起屠刀。

  曾国藩能够驾驭残暴的湘军,但是他没有能力改变军队的属性。他可以让自己修身成为圣者,却没有能力化解别人心中的凶戾。此外,曾夫子还真顾不上这些事儿,此时他最着急的工作,是尽快找到洪秀全的下落。

  洪秀全的下落终于找到了。原来,他自打发布去天堂搬救兵的诏书后,就服毒自杀了,宫中的宫女将他的尸体偷偷埋了起来,现在又被挖了出来。

  曾国藩的私人日记记载说:

  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扛来一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左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绣龙包裹。验毕,大风雨约半时许。旋有一伪宫女,呼之质讯。据称道州人,十七岁掳入贼中,今三十矣,充当伪女侍之婢,黄姓。洪秀全于四月廿日死,实时宪书之廿七日也。黄氏女亲埋洪秀全于殿内,故知之最详。

  原来洪秀全是一个秃头怪叔叔,专掳妙龄少女,关入他的禁宫中蹂躏。这种没人性的事儿他都干得出来,实在令人不齿。

  洪秀全还有个儿子,称幼天王洪天贵福。城破之时,洪天贵福想逃出宫,却被宫女拦住,不许他到处乱跑。幸亏李秀成来了,带着洪天贵福化装成湘军逃出城去。李秀成忠心护幼主,将自己的战马让给洪天贵福骑,结果却落了单。于是李秀成躲入一座庙中,结果被搜山的百姓发现。百姓认出他是忠王,立即跪下,叩首流涕。李秀成被这些厚道的村民感动,就带着他们去庙里,去拿从南京城带出来的财宝,准备分给他们。

  却不承想,庙里的财宝已经被另一支搜山队给偷走了。结果有人得到了财宝,有人什么也没得到,心理不平衡,就闹了起来。闹到最后,两个村民商量说:虽说忠王仁义忠厚,可是这年月仁义值几个钱?不如把善良的忠王绑起来,卖给官府吧。

  就这样,穷途末路的李秀成,被两名村民绑了,送到湘军萧孚泗的军营求赏。李秀成被俘,终结了太平军最后的希望,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从此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至少有七千万人,死于这场浩大的民族劫难之中。而洪秀全之所以能够号令河山,杀戮万方,是因为他的做法,恰好切中了我们民族最软弱的死穴。

  洪秀全所行所为,不过是四个特点:

  一、宣称自己是正确的、神圣的,代表群体意志的。

  二、宣称自己的目标是正确的,伟大的,不容置疑的。

  三、凡是不承认上述两条者,就是他的敌人,他的对手。对手是邪恶的,敌人是应该彻底消灭的,并以各种污秽的称呼来丑化对手。

  四、宣称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正是这一点迷惑了太多的中国人。正常情况下,我们对别人的判断,是依据其行为。一个人做好事,那么他就是好人,一个人做坏事,那么他就是坏人。而洪秀全却颠倒了这个逻辑,不是以行为逻辑来判断人,而是先天自命自己是好人,污蔑对手是坏人。然后坏事做尽,杀戮妇幼,血洗城池。这其中,缺乏辨识能力的国人,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干坏事的人是好人,顺理成章地认为他所做的邪恶之事也是正义的。这就导致了史学家对洪秀全的评价颠三倒四,归结不到正道上来。

  白齐文离奇死亡

  太平军终于被彻底铲除,朝廷论功行赏,曾国藩被封为一等侯,世袭罔替。李鸿章以沪平吴,功劳不小,也被封为一等肃毅伯,赏戴双眼花翎。捉住李秀成的将领萧孚泗,被封为一等男爵。连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在这时候被封了爵位,只有中兴四杰之一的左宗棠没戏。朝廷解释说,左宗棠太特殊,要等他立下不世功勋,一并封赏。老左如何肯罢休,当即大吵大闹,找曾国藩的碴儿,硬说曾国藩没捉住幼天王洪天贵福,是拿别人家的孩子顶替的。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好长时间才慢慢消停。

  洪天贵福这孩子很可怜,他原来的名字叫洪贵福,洪秀全以其天马行空的独特创意,往名字中间添加了个天字,凑成了四个字,让儿子的名字成为另类。而且洪秀全担心自己的孩子被阶级敌人教坏,不允许他看其他书,只许他看洪秀全自己写的那些古怪文字,硬是把孩子读傻了。曾国藩就说这孩子是个童,童就是傻子的意思。据这个小童说,洪秀全虽然不许任何人读书,自己却读,只是读书的时候,身边放一个炭火盆,读一本烧一本。

  洪天贵福九岁时,洪秀全赐给他四个同龄的小妻子,从此不许洪天贵福再见母亲的面,每天要按时跪请父亲的安。

  连亲生儿子都要愚弄成一个小童,可以确信洪秀全的精神绝对不正常。

  小童还披露了洪秀全的怕人食谱,说洪秀全不吃肉不吃米,单吃特大号的蜈蚣。宫女们有专门的任务要养蜈蚣,养得肥大,用油煎了,洪秀全就精神抖擞地吃起来。这个重口味的秃头怪叔叔,连食谱都和正常人如此不同。

  洪天贵福被俘后,由一个叫唐家桐的人,押解他去南昌。路上洪天贵福突发奇想,表态说他以后就跟着唐哥哥混了,并赋诗三首,以表决心。诗曰:

  跟到长毛心难开,东飞西跑多险危;如今跟哥归家日,回去读书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尽弟道恭和;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谢哥哥再三多。

  诗成,朝廷对幼天王诗作的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斩之于南昌。

  伴随着小童的人生悲剧,李鸿章也上疏朝廷,说了另外一件与小童息息相关的怪事。

  这桩怪事的主人公,就是大闹上海城的中国人白齐文。由于他公开加入了太平军阵营,朝廷就不认他是中国人了,幸好美帝国主义收留了他,于是白齐文重新变成了美国人。美国害怕这家伙再在中国闹事,惹出麻烦,就把他强行扭送日本横滨疯人院,说他精神不正常,需要看医生。不想到了日本之后,他偷了一叶小舢板,乘风破浪,又逃向中国来了。结果未靠岸就被逮住,又被押送日本。没想到到日本后,他又偷着跑回来了。美国人恼怒已极,第三次将他扭送日本横滨精神病院。却不料这厮第三次飞越疯人院,而且这一次,他成功突破了美帝国主义在中国海岸的重重封锁,悄然于宁波登陆,然后发出江湖令,召集欧洲流浪汉,号召大家一起去保卫南京城的洪秀全。

  欧洲各国的流浪汉迅速向宁波集中,准备在南京城打一场世界大战,却未承想等流浪汉们凑足了人手之时,南京城已经被曾老九攻下。欧洲诸国的流浪汉无聊之余,大多散去,只有白齐文仍然四处打听幼天王洪天贵福的下落,他得到江湖消息,说太平军中的侍王李世贤,保着幼天王逃到了福建漳州,于是白齐文立即带领流浪汉们杀奔漳州。行至厦门,遭遇到官兵堵截,美国志愿军白齐文被逮捕,一同被捕的还有英国志愿军克令,以及他们的翻译细仔。

  福建官方弄了条船,押送这三个人犯前往上海。途中发生了一桩诡异的事情,李鸿章向朝廷报告说:

  行至离城二十五里汇头滩地方,其时东南风正大,滩高流急,水势旋卷。又值大水之后更加汹涌,犯船甫经下滩,忽被风水掀翻。全舟覆溺,同行帮船被水溜下,赶救不及。喊经就地居民渔船赶往,救得护勇兵役九人,所有贺千总及外国人犯白齐文、克令、细仔与护勇兵役船户共十三人同时随流飘溺。当赶拨船役分头捞觅,即于滩下河岸井石磡边及施家滩等先后捞获白齐文、克令、细仔尸身……

  可怜白齐文就这样淹死了,他永远不知道人在中国,会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死法。而李鸿章的这个上奏,名字就叫《白齐文覆舟溺毙折》。

  白齐文离奇死亡,很多人认为是李鸿章下的黑手。虽然李鸿章恨透了白齐文,有一千个理由搞死白齐文,但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白齐文就是他杀的。

  曾国藩为何无意称帝

  却说曾国藩受封之日,亲信幕僚赵烈文跑来,大叫道:曾公,你现在被封侯了,那么以后我们是叫你侯爷呢,还是继续叫曾公?

  曾国藩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叫什么都行啊,就是千万别叫我猴子。

  这一句笑谈,透露出时代智者的孤独。其时也,湘军与淮军,甚至包括朝廷,全都处于一片死寂之中,所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曾国藩。

  是时候了,这老头儿也该干点儿什么了吧?

  曾国藩应该干什么呢?

  曾国藩的幼女曾纪芬回忆说,当时曾家造屋,要上屋梁。上梁前需要念诵上梁文,工匠乃以湘乡土音,念道: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南京做皇帝。

  做皇帝!

  对,曾国藩该干的事,就是做皇帝。

  时有梁溪坐观老人,著有《清代野史》,其中有这么一段:

  安徽克复,彭玉麟权巡抚,遣人迎曾文正东下。舟未抵岸,忽一急足(信差)至,众视之,彭之亲信差弁也。登舟,探怀中出彭书,封口严密。文正携至后舱。其时内巡捕官倪人垲侍侧,文正亲信者也。及启函,仅寥寥数字,且无上下称谓,确为彭亲笔。云: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十二字而已。文正面色立变,急言曰:不成话,不成话!雪琴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撕而团之,纳入口而咽焉。雪琴,彭字也。人垲字爽轩,皖之望江人,后为江苏直隶州。言于欧阳润生,润生为余言如此。

  这段记载,出自如假包换的野史,也搬到这里来,是不是有点儿不严肃呢?不然,虽然这是千真万确的野史,却是每本研究曾国藩的专著必须要提及的资料。不说这段历史,就无以知晓曾国藩的心事。

  另有记载称,南京城被攻克之后,湘军将领齐聚于曾国藩的府上,等候他发话。诸将等了一天一夜,才见曾国藩走出来,顺手写下一副对联: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见此楹联,诸将知曾国藩无意与满清争夺天下,遂一哄而散。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认为曾国藩要当皇帝的舆论出现呢?

  这是因为,中国历史上的帝王,都是靠武力打天下。比如说满清,当时是打着替大明天子崇祯报仇的旗号进入中原的,然后就坐在龙椅上死活不肯挪窝了。再比如说大明天下,就是朱元璋奉了小明王的号令东征西讨,越打朱元璋的势力越强大,上级领导小明王被架空,最后由朱元璋做了皇帝。

  此时曾国藩所面临的战略格局,与当年的朱元璋一般无二。既然朱元璋最后登基为帝,他曾国藩凭什么会有例外?

  这就是当时社会舆论的根据,也是诸多关于曾国藩要当皇帝的传说的由来。

  那么,曾国藩是否应该当皇帝呢?

  这个不取决于曾国藩,而是取决于李鸿章。

  要知道,湘军虽然在屠城方面不亚于任何一支军队,但以武器装备及战斗力而言,明显差着李鸿章的淮军一筹。没有李鸿章的支持,曾国藩如果缺心眼儿想当皇帝的话,就意味着湘军与淮军的大决战。而暮气滋生的湘军,势必不是后起之秀淮军的对手,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以曾国藩的智慧,岂会选择做什么皇帝?

  那么,李鸿章何以不支持老师做皇帝呢?

  因为李鸿章更不缺心眼儿。长期与洋人接触,李鸿章已经明白了,时代已经不是朱元璋的时代,自从洋人的火轮船漂洋过海而来,中国人关起门来做皇帝的时代早已结束。洪秀全就是一个活教材,这个秃顶怪叔叔,掳了一大群妙龄少女,跑到南京城关起门来做帝王之梦,结果落得个连苔藓都没得吃。

  李鸿章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更早接受了西方思想,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于李鸿章而言,他要考虑的是如何洋务强国,应对时代的挑战,而不是做什么帝王梦。

  所以说,认为曾国藩有做皇帝的心思,又或是期望曾国藩举兵争夺天下之人,其思维仍然停留在闭关锁国的旧时代。而曾李师徒,对社会形态的变化心知肚明,事实上他们已经完成了思想上的交接班。曾国藩只以五万湘军攻破南京城,就意味着他已经功成身退,进入了裁撤湘军的阶段。而李鸿章拒不开赴南京与曾国荃会攻金陵,是因为他还要保留自己的淮军,准备下一步的征战。

  但是,人类社会上,各个事件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确切地说,主导人类社会的行为法则,就是蝴蝶效应。所谓蝴蝶效应,是说一只蝴蝶在亚马孙丛林里扇动翅膀,会引发美国西海岸的飓风。意即微小的变量,会导致结果的严重偏差。这个规律表现在曾国藩这里,就是他老人家淡泊明志,无意于以暴力争夺天下,却莫名其妙地害死了一个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厚道人:僧王僧格林沁。

  然则曾国藩又是怎么害死僧格林沁的呢?

  这个事,就要从淮上新捻子之乱说起了。

  僧格林沁之死

  事实上,比洪杨之乱更早的,是淮上的捻乱。正是淮上的捻子,为这场漫长而浩大的战争,储备了过多的尚武人才。这些人拒绝读书识字,坚定不移地信守铁血的野蛮法则。他们蔑视那些木讷老实的农民,视这些人为待宰的羔羊。对于李鸿章这样的耕读世家,他们一半人极为仰慕,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另一半人则是恨之入骨,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读书人是良知的种子,很容易取得人生事业的成功,而这就意味着野蛮法则的失败。

  淮上新捻子,是流窜中的太平军残余与淮上第三代捻子化合而后衍生出来的全新品种。

  淮上的第一代捻子,就是被僧格林沁捉到的张乐行与将英王陈玉成捆绑后卖给官兵的苗沛霖等人。其时也,淮上凶名最盛的巨捻,就是张老乐张乐行,其人啸聚十八铺人马,攻城略地,横行四方,让朝廷痛苦不堪。

  第一代巨捻张乐行太凶,势力太大,挤得与他同辈的苗沛霖都没个落脚之地。至于像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等二代捻子,他们能力极强,尤其是刘铭传,传说他曾于大潜山秘密树捻,只是由于时辰诡异,突然卷起一阵神秘的黑风,将刘铭传刚刚树起来的旗杆绞断。事发后刘铭传惊心不定,询问长辈,告之时局晦涩,不可轻动,刘铭传这才停手。实际上,这个故事透露出淮上豪强势力强大,市场饱和,新成长的刘铭传等人,已经没有了占领地盘的机会。

  第一代巨捻走向了朝廷的对立面,成了太平军的同盟。第二代成长起来的捻子无处落脚,只好追随李鸿章去上海打拼,成了第一代巨捻的对立面。

  但等到李鸿章功成名就,追随他的捻子也都将自己的身份洗得清白时,淮上的第一代老捻子张乐行已经落幕,成长起来的第三代新捻子,发现在李鸿章这边已经没有机会,就只能与残余的太平军合流,填补了第一代老捻子离开后出现的巨大势力真空,这就是新捻子之由来。

  淮上新一代巨捻任化邦、张总愚等遇到了流窜而来的赖文光等太平军,于是双方迅速融合为一体,并分化成东捻和西捻两支武装力量。东捻由任化邦、赖文光率领,而西捻则由张总愚率领,纵横山东、河南、陕西,威胁京畿。

  话说京畿重地,关乎朝廷安危,向来由最信任的军队把守。此时把守直隶门户的,就是僧王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是咸丰皇帝的舅舅,此人虽然对帝国忠诚无比,但脑袋落后于时代的距离比较远,对于现代政治一无所知。说透了,老僧王是典型的权力动物,只知道对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效忠。正是他炮击英法兵舰,而后又在谈判桌上掳走了铁匠的儿子巴夏礼,并虐杀其随从。但是中国人没有因此而责怪他,因为权力体制下的国民,和僧格林沁同样缺乏是非判断,认为僧王打的是洋人,洋人就该打,所以僧王是爱国的,应该大力支持才对。

  但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件,朝廷已经渐渐醒过神来了。爱国是好事,但不遵守国际行为法则,就是流氓行为,这个事可不是披上件爱国的外衣,就能够蒙混过去的。于是,朝廷开始对僧王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不满。

  当南京被攻克之时,朝廷紧张地盯着曾国藩,生恐这老夫子造反。等发现曾夫子根本没有此意,而是大力裁撤湘军以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朝廷松了一口气之余,忽然觉得曾国藩、李鸿章这些汉臣,真的很有见识、很能干,你看他们把洋人玩儿得团团转,这个就叫本事。

  曾夫子的智慧与李鸿章的才干,凸显出的是老僧王的糊涂与无能。要搁在以往,朝廷更喜欢老僧王的这种糊涂,所有人全都糊涂才好,你糊涂了,我才能坐在龙椅上,恣意快活。可现在,面对着西方列强咄咄逼人的挑战,糊涂的老僧王,已经不太适应这个需要智者的时代。

  既然不再需要像老僧王这样的糊涂蛋,朝廷当然也就不会客气,无缘无故地接连下旨训斥。也就是说,两宫太后越看老僧王越不顺眼。

  老僧王正费尽心力与新捻子交战,将这支可怕的武装力量,阻挡在京畿门户之外。无缘无故,突然挨两宫太后的破口大骂,老僧王他委屈啊。

  老僧王流着眼泪想,我不就是糊涂点儿吗?我糊涂又怎么了?可是我爱国呀。这两宫太后,还讲不讲道理,怎么可以骂像我这样一个爱国糊涂蛋呢?

  悲愤之下,老僧王把心一横牙一咬,我不活了,我死给你们看。

  史载,同治四年(1865年)四月二十四日,僧王僧格林沁于山东菏泽一带,仅率了轻骑部队,狂追西捻军张总愚部,追击到了高楼寨,陷入新捻军的重重埋伏之中。陈国瑞揪住他的马羁,让僧王掉头快逃,可是僧王已经铁了心,率轻骑向不计其数的捻子发起了自杀式冲锋。他很快死于乱军之中,其尸身被义子陈国瑞潜入背回。

  老僧王僧格林沁之死,可以说是朝廷官方导致的结果。朝廷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已经确信了曾国藩等汉臣的智慧与忠诚。既然如此,僧格林沁的利用价值就迅速降低,终至除名。

  说到底,都怪曾夫子硬是不做皇帝,连累降低了老僧王的利用价值。

  小人物扳倒大领导

  曾夫子的忠诚效应,继续发挥作用,除了老僧王之死之外,还连累恭亲王也被两宫太后修理,议政王头衔被褫夺。

  这起事件,也叫蔡寿祺大战恭亲王,小人物扳倒大领导。人在官场,最怕最怕的是遭遇小人物的挑衅。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旦遭遇地位不对等的小人物挑战,人们轻则说你没有威严,缺乏影响力,重则认为你能力不足,尸位素餐。更严重的情形,是对方的挑衅被你的对手利用,成了羞辱与打压你的强有力武器。

  可怜精明过人的恭亲王,遭遇的正是最后一种,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而且恭亲王所遭遇的这桩事,也带有一定的诡异色彩,完全符合蝴蝶效应的规律。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纵然你再不惹事儿,再不怕事儿,也奈何不得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发生的小事件如荒原疾火,忽然就烧到了你的身上。

  话说当时翰林院有个编修,名叫蔡寿祺,此人忽然得了机缘,外放当官。翰林院编修是没有实权、薪水低微的穷官,外放是唯一捞钱的机会,于是蔡寿祺一路大捞特捞,一直捞到了四川。当时四川巡抚叫刘蓉,发现蔡寿祺为人如此猥琐,就毫不客气地把他给赶走了。

  蔡寿祺虽是翰林院编修,但在朝廷并无实权,甚至连上疏的权力都没有,按说刘蓉赶走他,也未必有什么后患。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蔡寿祺在京师钻来钻去,终于获得了上奏章的权力。有了权力,那就要毫不客气地报复刘蓉了。王八蛋,竟然不让老子捞钱,还把老子从四川赶走,这还讲不讲道理了?于是蔡寿祺准备上疏弹劾。

  既然要弹劾,那就要一剑封喉,找到刘蓉的致命之处。于是蔡寿祺展开了紧张的调研工作,这一调研可了不得。他发现,刘蓉之所以敢对他如此凶狠,是因为刘蓉与名臣曾国藩是知交好友。而曾国藩之所以能够成为当世圣者,消灭盘踞在南京城中的太平军,那是因为恭亲王是他们的黑后台。

  找到了黑后台,那就好办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恭亲王是议政王,是朝廷中权力最大的人,堪称说一不二,以你一个小小的蔡寿祺,竟然敢去碰恭亲王,是不是老鼠舔猫鼻梁,活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呢?

  于是,蔡寿祺又进行了深入分析,这一分析发现,以他这么一个无名人物去搞恭亲王,恰到好处,定然能收到一石若干鸟之妙。

  蔡寿祺发现,首先,恭亲王之所以成为朝廷中头号实权派人物,那是因为他曾以小叔子的身份,联合两宫太后发动了政变,推翻了咸丰皇帝留下的顾命八大臣,实现了叔嫂共和。两宫太后主内,恭亲王主外,因而掌握了权力。

  其次,蔡寿祺注意到,大清帝国的权力体系,并非是单轨制,而是双轨制,是恭亲王辅政与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并存。恭亲王说了算,两宫太后说了也算,只有小皇帝同治说了不算。

  此外,蔡寿祺敏锐地察觉到,西太后慈禧,对权力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只不过,恭亲王辅政之初,慈禧只是个居于深宫的女子,对于国家政务一窍不通,只能坐在帘子后面瞪眼傻看着。但最近一段时间,慈禧太后越看越明白,渐成与恭亲王分庭抗礼之势。只是缺少一个现成的机会,让她名正言顺地把权力从小叔子手中夺过去。

  弄明白了朝廷中隐秘的权力格局之后,蔡寿祺心情愉悦地打了个响指,不好意思,为报刘蓉将自己逐出四川之仇,就先拿实权人物恭亲王开刀了,恭亲王您老人家,就多多包涵吧。

  遂上疏,弹劾恭亲王是非不明,用人唯亲,不识忠奸,总之都是些毫无证据的东拉西扯。但蔡寿祺清楚,他是在赌对慈禧的判断是否准确,如果他的判断没错,慈禧想从小叔子手中夺回权力的话,那么证据并不重要,罪名才重要。只要有一个罪名,让慈禧抓住这个机会夺取权力就够了。反之,如果他判断失误……失误就失误了吧,反正他本事不大,混在朝廷也不可能有机会出头,还不如赌一把。

  拼了,蔡寿祺咬牙跺脚,向恭亲王射出了犀利的一箭。

  蔡寿祺这一局,真算是赌对了。话说那西太后慈禧,自打发动祺祥政变之后,就每天坐在帘子后面,抱着小皇帝同治,看着恭亲王处理国家大事。开始还看不出个名堂,但看来看去,她慢慢地醒过神来了。原来这个权力政治,也没什么神秘之处,就是你要有眼光发现最能干活的人,就如曾国藩、李鸿章这些人,你把他们找到,把活交给他们去干。然后呢,你还要再找一伙特别不能干活、特别能吃的主儿,故意让他们去跟能干活的人捣乱。如果能吃的人把能干的人欺负得太惨,就过来踹能吃的人几脚;如果能干的人把能吃的人损得太难看,就找碴儿修理修理能干的人。如此一来,能吃的人不能干,却靠了你的权威捞得盆满钵满,自然会拼命保护你的权力;能干的人受到能吃的人牵制,就无法凌驾于你的头上,不得不求助于你的权力去惩治那些能吃的人。

  权力政治,就是搞出两个对立的派系来,而你自己居于其间,保持平衡,稳坐钓鱼台。

  臣子打架,皇上才能睡个安稳觉。这就是权力政治的本质。

  看明白这些之后,慈禧心里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真想撕碎帘子冲出来,一脚把小叔子恭亲王踹到一边,自己来玩儿这个开心的游戏。这个游戏超好玩儿,她是真心喜欢。

  可是想归想,没有个恰当的时机,慈禧也不好意思蛮干。渴望之际,正如久旱逢甘霖,蔡寿祺的奏章递了上来。当时慈禧如获至宝,一把抓住,叫来恭亲王问:喂,小六啊,你是怎么搞的,把个国家政务弄得一团糟,你这样做,对得起你死去的咸丰皇兄吗?

  什么什么?恭亲王目瞪口呆,接过蔡寿祺的奏章一看,顿时火上心头。这个蔡寿祺是谁呀?怎么毫无证据就满嘴胡说八道,你看我怎么修理他……

  少来!慈禧太后以裁判员自居,断然否决了恭亲王修理蔡寿祺的合理要求。然后成立调查组,去调查刘蓉的问题。

  这时候的刘蓉,已经调至陕西巡抚了,他和恭亲王一样,听说蔡寿祺在后面给他上眼药,也是怒不可遏,大吵大闹。结果调查组查了半天,发现蔡寿祺的奏章上,全都是空洞的罪名,没有一点点证据。而且,无论是刘蓉、曾国藩还是恭亲王,都没有什么错误。

  没错误也没关系,明明你没错误,怎么会让人家蔡寿祺弹劾你呢?被弹劾就是你的错了。慈禧太后发布懿旨:对刘蓉提出口头批评,降职使用。褫夺恭亲王的议政王头衔,钦此,谢……等一等,还有个曾国藩,蔡寿祺的弹劾名单里也有他的名字,这老头儿也不能放过。传旨,免去曾国藩的两江总督职务,两江总督由李鸿章署理。任命曾国藩为钦差大臣,钦此,谢恩。

  表面上看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钦差大臣,这等于是派他去把守京畿重地,虽然是平级调动,却与升官无异。

  实际上,升什么官啊,慈禧太后是派曾国藩去摆平新捻子。

  慈禧太后的权术

  让曾国藩负责摆平给帝国添乱的新捻子,证明了慈禧太后过人的眼光。

  要知道,在南京城被攻克,湘军们经过了疯狂的抢劫与屠杀之后,曾国藩立即着手把这支残暴的军事力量遣散。基本上来说,能打发回家的,全都打发回家了,还剩下不多的人,比如说湘军第一猛将鲍超的人马,就还没来得及遣散。而且这支军队现在变得特别危险,仅曾国藩日记记载,鲍超的部队就有过至少三次劫财杀人与哗变的纪录。

  虽然鲍超的人马还在,但曾夫子手下已经没多少人手了。而慈禧太后正相中了曾夫子这一点。你的湘军已经没有了是不是?好办,那就把李鸿章的淮军带上吧。

  慈禧太后这一招,堪称精妙无双,深得权力政治之精髓。

  主将用曾夫子,人马却用李鸿章的淮军,既不显山不露水地夺走了李鸿章的兵权,又让曾夫子无法用别人的军队干自己的私活——比如说登个基称个帝之类的。

  别人的军队,自己用起来不顺手啊!

  相信曾夫子在午夜梦回之际,一定也曾这样仰天长叹。

  叹息过后,夫子就踏上了剿灭新捻子的艰难征途。

  征战之前,先要制订方略,琢磨用什么办法,能够迅速剿灭调皮捣蛋的新捻子。要制订出合适的方略,首先就得研究新捻子的作战特点。

  新捻子的行为规律其实很简单,就是满地乱窜、居无定所。

  之所以满地乱窜、居无定所,那是因为新捻子与旧捻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些龙精虎猛、牛高马大的壮汉,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杀人放火时精力充沛,唯独不能干建设性工作,那是最让他们痛苦的劳役。

  也就是说,新捻子仍然秉承了传统武人的作风,破坏能力高得怕人,却没有丝毫的建设意识和建设能力。他们不会调配社会资源以创造出更多的财富,他们唯一会的就是把人杀光,把东西抢光,把粮食吃光。没有生产能力,就只能靠了抢劫为生,每抢劫一处,将当地的生产力摧毁殆尽之后,捻子就迅速移师他行,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总之,捻子的机动性极强,跑得飞快,不太容易追上他们。

  精心研究了新捻子的活动规律,接下来是研究新捻子的作战特点。曾国藩经过研究之后,向朝廷递交了他的研究报告,报告称:

  吾观贼之长技约有四端:一曰步贼长竿,于枪子如雨之中冒烟冲进;二曰马贼周围包裹速而且匀;三曰善战而不轻试其锋,必待官兵找他,他不先找官兵,得粤匪初战之诀;四曰行走剽疾,时而数日千里,时而旋磨打转。捻之短处亦有三端:一曰全无火器,不善攻坚,只要官吏能守城池,乡民能守堡寨,贼即无粮可掳;二曰夜不扎营,散住村庄,若得善偷营者乘夜劫之,胁从者最易逃溃;三曰辎重妇女骡驴极多,若善战者与之相持而别出奇兵袭其辎重,必大受创。此吾所阅历而得之者。

  新捻子无根据地,又缺少犀利火器,不擅长攻城,这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及时获得补给,获得休整。为解决大军给养,又势必不断掳掠,这就注定了其流动作战的鲜明特点。抓住了这个特点,曾国藩提出了以静制动的解决方案:困捻子于沙河、贾鲁河、黄河并运河四河之间。官兵严守城池,乡勇严守村寨,限制捻子的机动性,让捻子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越闹越没个气候,直到彻底消亡为止。

  方案制订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执行。曾国藩正在紧锣密鼓地忙碌着,忽然间朝廷来了封信,信上说:曾夫子,捻子这种怪物,越早消灭越好,你看咱们这么干如何,把李鸿章也叫上,你们曾李联手,大干一场。还有还有,那个大汉奸丁日昌,其人特别能干,他把英国驻上海公使巴夏礼困在使馆中,饿得终日以泪洗面,还说不出一句抱怨的话来,现在最缺的就是像丁日昌这样能干的汉奸,就让丁日昌出任江苏巡抚吧。请夫子提出你的意见和看法,钦此,谢恩。

  看了这封信,曾国藩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始绕着屋子踱步思考:啥意思?朝廷这是啥意思?

  是不是在试探我?

  不!恰恰相反,这不是朝廷在试探我,而是刚刚掌握权力的西太后,这小娘儿们对本老头儿有一种英雄崇拜的情结,她是真的信任我,才和我商量朝廷最关键的人事安排。可如果这事被别人知道了,岂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想明白了这层关节之后,曾国藩上疏,称:庙堂之黜陟将帅,赏罚百僚,天子与左右大臣主之,阃外之臣不宜干预……意思是说,太后,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啊,咱们俩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拜托。

  慈禧见奏,失笑道:夫子这老头儿,真好玩儿,公忠体国呀。

  曾夫子与小慈禧之间的这桩秘事,就悄悄压下了,朝中百官暂时不知。但正如曾夫子所顾虑的,此时他的功劳太大,名头太响,朝中不知多少官员,都咬着笔头,苦思冥想,琢磨着给夫子上眼药。

  很快,一个叫朱学驾的无名小监察御史,发现了曾夫子战略的漏洞。四河防御,战线如此之长,那新捻子又逃得飞快,迟早也会冲破防线,逃之夭夭。其实朱学驾心里也清楚,所谓四河防御,并不意味着能够一防奏效,而是通过这种方式,消解新捻子的机动优势。你捻子逃了不要紧,我再圈住你就是了,毕竟你没有丝毫生产能力与建设能力,就这样圈住你几次,你就死定了。

  但是朱学驾心里想的是,尽管战略如此,但如果我先人一步,指出新捻子迟早会破围而逃,那就证明了我小朱的智慧比他曾国藩更高,以后我就有名望了,更容易混了。

  遂上疏,猛烈抨击曾夫子的战略不合时宜,指出新捻子迟早突出重围。并以刻薄的言辞讥笑道:

  曾国藩为国家之柱石,黎庶之帡幪,徽烈著于旂常,声华重于山岳,乃以百老勋名,骤损于一旦,在曾国藩一身已觉可惜,揆诸大局所系,正非浅显。

  这番话,骂人不带一个脏字,把曾国藩尽情羞辱。这时候慈禧太后开始秀她的政治权术,急忙把朱学驾骂曾夫子的奏折,给夫子送来:夫子你看,有人在骂你,你可要小心点儿哦。

  夫子见信,竟夕不能成寐。内忧身世,外忧国事,绕屋彷徨,积泪涨江……

  后面的八个字“绕屋彷徨,积泪涨江”,是曾国藩日记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总之,可怜曾国藩,圣人不好做,经常被人欺负到终日以泪洗面的程度。

  正在积泪涨江,突然接报,调皮的捻子业已突破贾鲁河,冲出官兵的围困,逃之夭夭了。

  夫子接报,当场昏倒在地,少顷醒来,立即伏案疾书,奏请开缺,请求办理离休手续。还有,夫子在奏章上要求,请将他的一等侯爵位注销。

  夫子不跟你玩儿了,太累。

  李鸿章为何制造冤案

  曾夫子之所以怒而提交辞呈,并不是因为新捻子突破围困,而是因为他的弟弟曾国荃自打立下攻克南京的大功之后,就成了众矢之的。许多朝臣就想,这个曾国荃,居然连攻克南京这种功劳都敢立,明摆着啊,这铁定是功高震主。朝廷肯定也在找机会砍他脑壳呢,那赶紧趁这机会上前踩一脚吧。

  由是曾老九饱受攻讦之苦,有人说他抢走了南京城中堆如小山的金银财宝,还有人干脆栽赃说他是哥老会的头子,是黑社会大佬,理应明正典刑。曾国藩拼了老命跟君臣们吵架,保护弟弟不受伤害。在这种情形下,他实在没心思跟活蹦乱跳的新捻子较劲儿,辞职,老子不干啦!

  曾国藩焦头烂额之际,正是李鸿章眉飞色舞之时。他在虹口买下了一家洋人开办的铁厂。而买铁厂的钱的来源,就更是搞笑。当时上海海关有个通事唐国华,因为受贿被逮住,这老唐也不是平凡之人,他居然请出老牌帝国主义者赫德替他说情。洋人的面子不能不卖,可是唐国华犯法的事也不能不追究,嗯,这个事怎么办呢?有了,就狠狠地罚唐国华一笔钱,然后就用这笔钱来买铁厂好了。

  这时候上海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洋人偷偷地在中国架设了一条电报线。这可不是小事儿,中国这边还没从农业社会转型过来,你洋人就悍然发起了信息战,中国人民可吃不消。于是丁日昌星夜行动,偷偷地把洋人立的电线杆全都给砍了。

  洋人很郁闷,就来找丁日昌要求追查。偷砍电线杆的就是丁日昌本人,这案子岂能查明白?后来洋人又要求赔偿,丁日昌断然拒绝:坚决不赔,砍你几根电线杆都要赔,这还有完没完了?

  正玩儿得开心之际,朝廷传旨:曾夫子生气了,辞职不干了,就让他再回到两江总督的老位子上去,替前线的淮军征募粮草。李鸿章调任钦差大臣,负责去摆平新捻子。

  曾李互调,表明了一件事:朝廷终于意识到,让曾国藩带李鸿章的兵,这个事儿不大妥当。按理来说,这种相互牵制的格局,可以避免曾李坐大,是有利于朝廷权力稳固的。但问题是,曾李二人的忠诚度是可信的,完全没必要玩儿这种小心眼儿。而且李鸿章练出来的兵,曾国藩用着不顺手。顺手的话,就不会发生新捻子突破河防的事件了。

  所谓用着不顺手,就是说淮军心里不高兴,不想替曾国藩干活,他们已经习惯于听从李鸿章的号令,把自己的命运前程和李鸿章捆在一起了。当然他们不会公开抗拒曾国藩的命令,但是他们可以让执行的结果大打折扣。他们一定要等到李鸿章出来,才肯卖力干活。

  于是,李鸿章欣然走马上任,但开局不利,连吃败仗,先是大将郭松林差点儿被新捻子捉了俘虏,然后是李鸿章交心过命的老兄弟——淮军名将张树珊,于德安府杨家河被新捻子杀掉。

  战事艰难,李鸿章所能做的,就是固守曾老夫子的战略思想不动摇,新捻子再凶,终究没有生产能力,没有建设能力,早晚会被困死。关键是,别让新捻子在死前又闹出可怕的大事。

  战况胶着,转眼到了同治六年(1867年)正月十五,这时候战场之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淮军大将刘铭传与湘军名将鲍超,按照事先的计划,于京山县会攻捻子。刘铭传与鲍超商量好了出击时间,但时间未到,刘铭传就已经率淮军赶来了,而且不等鲍超,提前向捻子发起了进攻。结果,刘铭传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虽然昔年他号称淮上第一条好汉,但是很不幸,现在他已经过气了。新捻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凶猛杀来,迅速合围,眼看刘铭传就要全军覆没。绝望之际,就听喊声大震,势如排山倒海,犹如天崩地裂,捻子登时大乱,却是湘军悍将鲍超及时赶到,杀入重围,拼死力战,其麾下总兵、参将级别的官员就战死七人,终于击退捻子,救了刘铭传。

  史家公评,此事错在刘铭传,他提前到达会合地点没错,但他不应该不等鲍超就冒失地向捻子发起进攻。所以,如果追究此事的话,刘铭传需要承担全部责任。

  鲍超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欣然自得,认为自己以湘军第一猛将的名头,终于压倒了淮军第一悍将刘铭传。

  可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曾国藩给李鸿章送来了一封密信,而后李鸿章公然颠倒黑白,不承认刘铭传为争功提前发起进攻,反诬鲍超迟到陷刘铭传于必死之地。而且,最气人的是,李鸿章还瞎掰称,明明是人家刘铭传眼看就要大胜,他鲍超从后面冲来,冲乱了刘铭传的阵脚,所以鲍超必须为此承担全部责任。

  这个结果一出来,当时就把鲍超惊呆了。不会吧,李鸿章好歹也是国家重臣,怎么会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呢?

  此时的鲍超,置身于淮军之中,感到特别孤单。淮军内部相互袒护,所有人都是刘铭传的好兄弟,是不会有人替鲍超说话的。除了曾国荃。

  曾国荃此时和鲍超同在李鸿章旗下听令,他是老湘军,又是曾国藩的亲弟弟。所以受到如此不公之待遇,鲍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曾国荃。他急忙去找曾国荃说理,万万没料到,曾国荃却正告他:老鲍,你别闹了,这事确实都怪你,人家李鸿章的裁判没错。

  你说什么……鲍超万难置信,曾国荃非但不替他说话,反而和淮军一起来踩他。这这这……这是真的吗?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鲍超惊诧之下,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上所有的旧伤一起发作,当场病倒了。此后的鲍超,因为这件事气得卧病十余年,说不出地可怜。

  是啊,到底为什么?李鸿章坑害鲍超,还可以解释为他偏袒淮军刘铭传,可是曾国荃为何也跟着颠倒黑白呢?

  冤枉是最好的保护

  鲍超被冤,激怒了一个人,他叫薛福成,时在曾国藩幕府。老薛是个凡事较真儿、一定要问个究竟之人,他总觉得,曾李两家联手坑害善良厚道的鲍超,这里边一定有原因,于是他不惜踏破铁鞋,走访各地,寻找刘铭传的幕僚、部属询问事情的原委。

  所有人都众口一词:这个事儿,确实是冤枉了人家鲍超。当时刘铭传擅自行动,杀入捻子阵营,不幸遭遇到捻子主力反扑,大败之下,是人家鲍超拼死杀来,救了大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鲍超冲乱刘铭传阵脚的事儿。

  霆军拯救之功,实不敢忘。这就是亲历京山县大战者的证词。

  调研的结论,这是一起十足的冤案,可怜的鲍超,比窦娥还冤。这也是一起争功在先、讳败言胜、以怨报德、嫁祸于人的典型公案。负责处理此案的诸人,都不是东西,刘铭传,小人也;李鸿章,偏袒不公也;曾国荃,脑壳进水量太大,糊涂也;还有一个左宗棠,卑鄙无耻也——这里边,原本没左宗棠什么事,但是他老兄也跟着上疏骂鲍超,他可是与曾国藩、李鸿章齐名的重量级人物,他的观点,对朝廷有着重要的影响,所以他也算一个。

  调研结果是清楚了,可是大家这么搞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呀?想那鲍超,他不识字,爱打架,对朝廷忠心耿耿,对曾国藩言听计从,对李鸿章更不曾有失礼之处,何以如此之多的天下英雄和智识之辈,一起来陷害他呢?

  饶是鲍超想破脑袋,也绝不会想到,如此之多的天下英雄联手坑害他,目的只有一个:救他一条老命。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答案,要去曾国藩的日记中寻找:

  同治四年四月十七日,闻霆营竟反叛,弃舟登岸……是日闻霆营之分兵八千由四川入甘肃者,行至金口反叛,弃舟登岸,各营官弹压不服,避回武昌,叛勇由纸口南行,声言至江西索饷,至咸宁已戕官掳人。

  再想想曾国藩为什么突然撂挑子不干了?

  同一时间的曾国藩日记记载,调到甘肃驻防的老湘军大规模叛乱,杀官掳人,策动叛乱的指挥者就是秘密结社哥老会,而曾国藩的亲弟弟曾国荃,被朝臣指控为哥老会头子。

  这就是答案了。

  真正的哥老会头子,纵然不是鲍超本人,也与他有着关联,至少是潜伏在他的霆军之中。这是因为他是四川人氏,是老湘军中的异类。湘军中大多数将领都是儒家士人,上马杀敌,下马读书,唯独鲍超怪异,他不读书也不识字,军纪一向是差到了不像话。有记载表明,霆军所行之处是连绵几十里的花船,船上有无数美貌女子,都是霆军沿途掳来的战利品。

  曾国藩、李鸿章时代过去之后,哥老会的势力在四川发展得颇具规模,这就表明这支地下秘密结社,真的与霆军有关系。

  当然,哥老会最主要的地盘,还是在湖南。相比之下,曾国荃的嫌疑似乎比鲍超更大。但问题是,历史已经证明曾国藩确实无意争夺天下,再让曾老九秘密联络江湖豪杰,这事就明显有点儿多余。当然鲍超也无意争夺天下,但他不读书,爱吃鸡,喜欢邀朋唤友喝酒,这就难免让哥老会引他为同类。

  当新捻子被平定之后,曾国藩赴京,受到了慈禧太后的七次亲切接见,在第三次会面的时候,双方有这样几句耐人寻味的对话:

  慈禧: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里?

  曾国藩:听说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

  慈禧:鲍超的旧部撤了否?

  曾国藩: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

  很明显,慈禧太后关心的,并不是鲍超的病,而是霆军是否还存在。

  这下就全都明白了,曾李秘密联手,针对的是鲍超军中的哥老会力量。这支力量远比捻子更可怕,捻子不过是一些没有政治诉求与目标的悍匪而已,而哥老会的目标,则是以清廷为对手,誓要夺取天下。实际上,大清帝国之灭亡就与哥老会脱不了干系,到了孙文奔走革命之时,响应孙文不断起事的就是哥老会,而最终打响终结大清帝国的第一枪、引爆武昌首义的,则是由哥老会这个组织衍生出来的新社团共进会。

  早在曾国藩剿捻之时,就已经布下了铲除鲍超的计划,只不过曾国藩下不了手,所以这个计划就由李鸿章来执行了。而最终,曾李两人采取了保护鲍超的妙计,就是不提哥老会之事,另找借口冤枉鲍超,其目的是为鲍超留一条生路。

  如果把霆军中存在哥老会一事作为问题提出来,那么鲍超就彻底完了,轻则说他管理军队无方,重则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到他的头上,鲍超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而现在,曾国藩、李鸿章,再加上左宗棠——左宗棠插进来添乱,再次表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只不过事关重大,谁也不敢把话明说出来——天下英雄联手,只为了冤枉鲍超,目的就是为鲍超留条生路。

  一起诸人合谋的冤案,将鲍超从哥老会谋乱的罪魁祸首,转型为含冤之人。这样日后哥老会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就怪不到人家鲍超身上去。

  这也是极端政治态势之下对部属的一种保护。如果你想保护一个犯有严重错误的部属,最好的办法,不是替他辩解,世上的事向来是越抹越黑,最好的办法是制造一起冤案,栽给你要保护的人一个捏造的罪名,这样人人就会为他蒙不白之冤而感到气愤,却忘记了他真正的错误。

  这就是这起公案的最后研究结论,也是曾国藩、李鸿章两人智慧的体现。说到底,如薛福成等人的智慧,与曾李二人存在明显的差距,所以他们才会无法理解曾李的诡异表现。

  兄弟是用来卖的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地玩儿厚道的鲍超之际,捻子突然发飙,突破山东防军王心安部的防线,逃之夭夭。

  李鸿章急忙上疏:这段防线由山东巡抚丁宝桢负责,都怪老丁。丁宝桢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李鸿章乱讲话,明明是你李鸿章配合不力,怎么可以怪我?

  李鸿章一边热情洋溢地吵架,一边琢磨:嗯,老师的战略,好倒是蛮好的,就是有点儿磨叽,见效太慢。捻子之所以闹得这么欢实,是因为他们的头子任化邦太厉害。

  要想迅速解决捻子,就必须先行搞死其首领任化邦。然而那任化邦,号称淮上第一条好汉,是新成长起来的不世英雄,刘铭传与鲍超听到他的名字,腿肚子就打哆嗦。这任化邦,不好搞。

  但不管任何人,只要你想搞他,总会找到机会。

  李鸿章叫来一个人,说道:老潘啊,组织上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组织一个敌后武工队,去暗杀调皮的任化邦,你有没有信心完成?

  这个老潘,叫潘贵升,淮上人氏,原来是任化邦手下的淮上巨捻。因被曾国藩、李鸿章两个不世出的高手剿来剿去,被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托乡党关系,秘密央求投降。李鸿章虽有苏州杀降之劣迹,但对于投奔来的乡党,向来是信任有加。正因如此,他才要求潘贵升去暗杀任化邦,要不是潘贵升,别人也很难完成这个任务。

  啊,暗杀任化邦?潘贵升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摇头:大人,大人,这事儿我干不了,真的干不了。想我潘贵升做捻子的时候,鲁王待我亲如手足。于今我虽然投奔了大人,可让我对鲁王下手,我狠不下心来啊。

  李鸿章失笑道:潘贵升啊,你告诉我,那伪鲁王任化邦,杀人如麻,却何以待你亲如手足呢?

  因为……潘贵升回答:因为我作战勇猛,不避刀矢。

  李鸿章哈哈大笑起来:老潘,你终于说了句人话。那任化邦纵横四河,杀人无算,偏偏待你亲如手足,你又不是他亲爹,为何他就是这么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帮助他杀人之人。而当你阻止他杀人之时,你们还是兄弟吗?

  这个……潘贵升犹豫不决。

  啪的一声,李鸿章一拍桌子:潘贵升,杀了任化邦,本官保你做个参将。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无非是这个参将,归了别人而已。

  这时候潘贵升别无退路,只好把牙一咬:那好,李大人,这活儿我干了。

  李鸿章亲热地把手搭在潘贵升肩上:老潘,这就对了嘛。你是任化邦手下第一员大将,如今弃暗投明,如果不把任化邦的脑壳带过来,你让朝廷怎么相信你?好了,你也不用兴奋得抖成这样,快点儿去干活吧,我看好你。

  潘贵升哭了起来:李大人,我之所以全身颤抖,不是兴奋,是害怕。

  李鸿章:你怕什么?当捻子杀人越货时你胆大包天,现在让你干点儿正事,你看你推三阻四的模样。再这样的话,那个参将可就真没你的份儿了。

  潘贵升无奈,只好出来执行命令。他挑选了三百名精明干练的手下,换上捻子的衣裳。他们本来就是捻子,不用装扮就是捻子,倒是怎么看都和官兵有点儿距离。然后潘贵升部手持短刀长矛,衣襟下却藏着最厉害的洋枪,于两军犬牙交错地带穿行着。在官兵眼里他们是官兵,在捻子眼里,他们则是捻子。这导致这支军队成了战场上存活率最高的一支。

  潘贵升部在四河腹心地带穿行了多日,四处寻找任化邦的大营。这一日正行之际,忽听见远方的洋枪声与微弱的喊杀声飘过来,显系前方正在激烈交战。再前行,地面上开始出现鲜血与尸体,大多数都是捻子的,多是被淮军的洋枪打死的。也能见到零星几个淮军,是被捻子乱刀砍死的。

  再前行,尸体渐渐成堆,前方就是血腥弥天的战场。只见数量庞大的捻子窜来窜去,对面是官兵大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响个不停,弥天的硝烟熏染得天际一片灰暗。

  一个宽肩窄腰的大汉,双腿双臂长得不可思议,正轻灵地纵马游动着,组织捻子们向官兵发起攻击。这就是令得湘军第一猛将鲍超与淮军第一猛将刘铭传都为之胆寒的淮上第一英雄任化邦。其人骑术如神,神出鬼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飘忽不定,出没无常,是让朝廷一想起来就头疼不已的厉害人物。

  潘贵升纵马上前,大声呼喊道:鲁王,我可找到你了,我是老潘潘贵升啊。

  哈哈哈,任化邦发出一阵粗豪的大笑:老潘,都说你死了,想不到你的狗命这么长。快点儿给老子从东南角绕过去,把清军大营彻底端掉。今天咱们要给李鸿章一点儿厉害尝尝。

  得令!潘贵升大吼道,手用力一挥。就见三百条火枪举起,对准了任化邦,一阵枪响之后,任化邦慢慢扭转过来的是诧异的脸:老潘,我还以为你是兄弟……说完这句话,他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没错,我们是兄弟!潘贵升脸孔扭曲着,掣刀在手,疾冲入捻子之中,一刀砍下任化邦的首级,掉头就走。

  不是兄弟,又如何杀得了你?

  大功无赏,大罪无罚

  淮上第一英雄任化邦之死,标志着淮上捻乱的最后谢幕。

  一如精神异常者洪秀全起事,导致了天地会的分裂,一部分替洪秀全攻城略地,一部分替朝廷攻打洪秀全。而今的剿捻之役,不过是淮上英雄的分裂,那些竖旗于淮上的英雄,年轻的追随了任化邦,年老的则追随了李鸿章。

  而天地会和淮上,正是中国的两个尚武中心,多少能打善战的猛将,都是从这两个中心分化出来的。等这两个尚武中心的武人全都死光死绝了,战争也就结束了。

  任化邦死后,捻子遽失主心骨,其机动性与战斗力锐减,陷入被动挨打的状态之中。接连几个月的军事逆转之后,捻子迎来了让他们最为绝望的重击。捻子在寿光海滨的洋河、弥河交汇之处,陷入淮军重围,三万捻子俱死,全军覆没。老长毛兼巨捻赖文光,失手被俘。

  赖文光与其兄赖文鸿,在太平军中始终是默默无闻。后来他跟着英王陈玉成跑跑颠颠,陈玉成被淮上巨捻苗沛霖卖给朝廷之后,赖文光被隔绝在庐州一带,天天琢磨着再替太平军夺回安庆。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儿,但此人久在淮上,终于与淮上捻子合流,勾连任化邦、张总愚,竟然成了气候。

  被俘之后,赖文光双手双脚戴着铁铐铁镣,长立不跪,大声疾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颤抖吧,李鸿章你颤抖吧,你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不信你伸手摸摸自己的屁股看。

  李鸿章很郁闷地摸了摸屁股,说:这厮嚷得这么欢实,给他纸和笔,让他自己去写回忆录。

  赖文光被关进小黑屋,执笔写了供状,回忆了自己的光辉战斗历程,随后被处死。

  东捻彻底被剿灭,李鸿章再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为了表彰先进,激励落后,朝廷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果不其然,三名朝廷天使赶到,杏黄衣衫,肥白而胖,操起奇异的尖厉声调:李鸿章接旨。

  李鸿章急忙跪倒在香案前:臣李鸿章接旨。

  就听天使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差大臣、湖广总督李鸿章,奉旨剿捻,殆于公事,朝廷连下五道圣旨,李鸿章竟不予回复。现将李鸿章移交吏部问罪,吏部处分,将李鸿章降三级留任,并不准抵销。

  传旨:拔去李鸿章的双眼花翎!

  传旨:褫夺李鸿章的黄马褂!

  传旨:革去李鸿章骑都尉世职!

  钦此,谢恩。

  李鸿章:臣领……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就听天使笑道:李鸿章,你知足吧,朝廷这是给你留面子,只是个移交吏部治罪。吏部嘛,最多只是个行政处分、严重警告之类的。如果真要是搞你,把你移交刑部,转入司法程序,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后果。

  这个……李鸿章闭上了眼睛:臣李鸿章,领旨谢恩。

  头上的双眼花翎被摘,黄马褂被剥除,几名老于世故的幕僚,急忙上前把李鸿章扶起来:李大人,怪你自己本事太大,这么凶的捻子,你说剿灭就剿灭了,如此之大的功劳,你让朝廷如何嘉奖你?难道还能把整个帝国都奖赏给你吗?大功无赏,大罪无罚。你给朝廷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幸亏朝廷也不傻,跟你玩儿了个饿鹰的游戏。

  养鹰人是从来不让鹰吃饱的,否则的话,鹰就会长得肥肥胖胖,再也不肯去抓捕猎物了。

  李大人,你就是那只饿鹰,把你一撸到底,然后再赶着你去干活,而朝廷又可以继续从头奖赏你。

  这个……李鸿章心下郁闷,这个游戏,可真是不好玩啊。

  李鸿章郁闷之际,正是曾夫子曾国藩开心到了快要疯的时候。刚刚成立的江南制造局,制造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艘火轮船。

  此船名号“恬吉”,是徐寿、徐建寅父子二人设计并督造的。这是一艘木壳明轮船,船体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轮子,靠了蒸汽机带动明轮划水前进。船长一百八十五尺,宽二十七点二尺,排水量六百吨,三百九十二马力,吃水八尺。船上还安装了九门小炮,所用的机器和锅炉,都是江南制造局自己生产出来的。

  两江总督曾国藩拖着他的老迈残躯,亲自登船试水。远眺长江,烟波无尽。曾夫子激情勃发,大声疾呼: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有可能站起来了,如果他们不乐于趴着的话。

  听到这个消息,李鸿章心头顿时舒展。这家江南制造局,还是他李鸿章一手建立起来的。想当初,他无意中打听到老师去海外购置机器,就忙不迭地成立了江南制造局,然后跑去找老师,说:老师呀,我的江南制造局已经成立了,就是厂子里空空如也,要不先把你买来的机器,放在我那里吧。

  当时曾夫子差点儿没被气哭,李少荃啊,要不要这样欺负老师啊。

  占老师的便宜,开工厂,造火轮,应对世界挑战,这才是李鸿章最喜欢的游戏。可是他的一生,差不多全都耗在解决蠢人所带来的麻烦之上,根本无暇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这世界,有个残酷的法则:蠢人决定社会规则,而非聪明人。比如洪秀全,再比如任化邦,他们才是决定社会游戏如何玩儿的人。因为他们愚蠢,强迫别人按照他们的玩儿法来,如果有谁不肯,他们就杀了你。最终是他们把这个世界变成了你砍我杀的修罗场。如果你不想落得像他们那样的下场,想玩儿得开心,那就要想办法提升自己的智力。只有聪明人,才会玩儿得开心。但是,再聪明的人,你所做的,也只不过是解决愚蠢的人替这世界所带来的麻烦。

  叹息过后,李鸿章收敛心神,去摆平下一个蠢人替他带来的麻烦:

  西捻张总愚。

  事实证明,张总愚可能并不蠢,他甚至有可能是智力上与李鸿章不相上下的聪明人。

  同治七年(1868年)六月二十五日,最后一支捻子被淮军挤压于运河边缘,经过三日三夜的血战,捻子彻底被消灭。但是捻子的主帅张总愚,在决战开始的前一夜,率了八骑出走了,他的足迹行至徒陔河边,旋即消失。

  张总愚的神秘失踪,在当时并非个案。前有太仓守将蔡元隆,就是在设计伏杀淮军之后,携带了无数的金银财宝,改名换姓回到老家,关起门做个土财主。不排除张总愚也是走了这条道,要知道,从他失踪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天也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相比曾国藩、李鸿章,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类型的聪明人。他们通过破坏社会规则而获取利益,而后再坐享秩序恢复后所带来的安宁。但这种人,注定了不会成为历史的主角,因为他们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利益。

  张总愚失踪,标志着大清帝国最后的尚武能力耗尽。此后这个民族,将继续面对洪秀全的癫狂所带来的冲击余波,并走向更大规模的群体性癫狂。

  乱世纷扰之际,凸显出的是曾国藩、李鸿章这些建设者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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