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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曾氏门生到封疆大吏

  曾国藩俯身,低声道:老师只有四句话,曰言忠信,曰行笃敬,曰会防不会剿,曰先疏后亲。

  这四句话,是曾国藩对李鸿章立足上海给出的应对之策,也是任何一个新人到了新的环境之时,所必须要谨守的。

  是机会,也是陷阱

  沪上机遇,并非是曾国藩给李鸿章的,而是李秀成给他的。如果李秀成不进攻上海,上海当然不会向安庆求救。而江苏巡抚薛焕更不可能赶紧挪到通商大臣的位置,把江苏巡抚的肥缺让出来。

  机会是来了,但它不仅仅是李鸿章的机会,也是天下所有人的机会。比如说,这首先应该是人家曾国荃的机会。可以确信,盯紧江苏巡抚这个肥缺的大有人在,但只有曾国藩能把这个位置抢过来。而曾国藩抢这个位置的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弟弟曾国荃,没李鸿章什么事儿。

  幸运的是,曾国荃不像李鸿章那样无依无靠,他有个圣人哥哥,这个圣人哥哥只要抢到最肥最美的肉,都会小心翼翼地送到弟弟的嘴里,还怕烫到弟弟,再轻轻地吹几口气。

  曾国荃现成的吃惯了,思维就比较简单。眼望上海,他看到的是人事掣肘、关系复杂,担心如果自己去了上海,卷入复杂的人事斗争之中,这边却突然冒出哪位老兄,冷不丁拿下太平军老巢南京城,那曾国荃可就鸡飞蛋打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曾国荃会眼睁睁地看着李鸿章拿走这个机会,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在背后踹李鸿章一脚,这才符合最基本的人性。但李鸿章对于人性的了解,丝毫不亚于老师曾国藩,为防止此类事件发生,李鸿章不停地对别人摇头叹息:此行险阻艰危当备尝之,成否利钝,实难预料……总之是大打悲情牌,把上海之行描述得极为悲观,降低人们对他上海之行的期望值,目的就是防止别人坏他的事儿。

  这个悲情牌极为成功,于是征募淮军奔赴沪上的方案,如其所愿进入了执行期。

  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所谓沪上机遇,只对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机会。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上海不仅不是机会,而且是一个可怕的人生陷阱。

  为什么曾李二人的机会,对于别人就变成了陷阱呢?

  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成就大事业的人。一个人能否成就一番事业,并非取决于先天的条件,而是取决于后天的努力程度。单以先天条件而言,曾李二人并不是当时最聪明的。曾国藩与李鸿章,这两个人的性格缺陷,比之于别人更为明显。曾国藩嗜好下棋,从年轻的时候就感叹下棋太耽误时间,不停地赌咒发誓戒棋,扬言如果不戒棋,永绝书香也。可这个誓言,他几乎每天都要说一遍,一边说一边继续下棋,一直到他死去,也没能把棋戒掉。

  李鸿章则是在淮上浸染久了,沾上了骂人的坏习惯,他不仅喜欢骂人,还动不动伸手打人,这使得他在官场上几成异类。但一个人的个性,发挥得不好就是劣根性,发挥得好就变成了优点。曾国藩是靠了下棋缓解战争为他带来的心理压力,李鸿章则在每次骂人之后,生恐留下后患,不得不给对方升官。这导致了他的部属天天盼着挨骂,挨一顿骂升一次官,实乃人生美事。

  曾李二人共同的特点,在于他们都是学习型的人才。两人都是读书人,却都在国家危难之际投身行伍。曾国藩高开高走,亲自打造出一支常胜之师——湘军。而李鸿章却低开低走,亲自带着乡勇上战场厮杀。他们两人都是一边学习打仗,一边继续苦读,而且所读之书繁杂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比如说曾国藩,他堪称是无书不读,凡古来圣典、当代笔记,外加爱情小说《红楼梦》、修真小说《绿野仙踪》、暴力小说《水浒传》、神怪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诸多形形色色的怪书,都在曾国藩的书单上。

  单是这种不断学习的人生态度,就让他们与公众拉开了距离。

  这种距离,让他们对人类社会基本规律的认识,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读书久了,静而自明,让他们洞悉人心人性,所以能够应对人性造成的任何局面。而一旦出现有利于他们的征兆,就会被他们牢牢地把握住。所以,曾国荃害怕陷入到沪上复杂的人事纠葛之中,而李鸿章却是求之不得。因为李鸿章知道,他会赢。

  重复一遍,曾李二人的人生成功,并无什么神妙的法术,只不过是读书久了,静而自明,终于洞悉了人心人性,把握住了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再加上战场上的身体力行,切身实践,终于让他们成了当时最有才能的人。

  这就回到了一句老话,一个变局,对于有能力的人意味着机会,对于缺乏能力的人却意味着陷阱。能力决定了你的未来。曾李二人能力超强,所以这个世界,必然是他们的。

  两个能力超强的人人生出现交集,而且还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这就意味着,师徒二人的斗法将继续在纵深而隐秘的地带悄然展开。

  这次争斗,始自于征募淮军。这项工作开始的时候,曾国藩立即发现情形不对头了。

  之前,曾国藩吩咐李鸿章编练一支骑兵出来,李鸿章认为这项工作有可能把他牢牢地锁定在低级武官的位置上,于是不肯接受,还请出南昌的大哥李瀚章说情。最后不得已,只好接受任务,他又暗中捣鬼,让赴淮上征募马勇之人,空手而归。这件事过去还不到两年,曾国藩是不会那么快忘记的。

  等到这一次征募淮军,与上一次大为不同,征募淮军的命令发出不久,但见络绎不绝,浩浩荡荡,一支又一支淮上武装,开赴安庆归于李鸿章麾下。这情形让曾国藩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想不到李鸿章为了这一天,竟然暗中储备了如此雄厚的人力资源,知道李鸿章已经决心要飞出老师的手心,这可不行,他飞走了谁来替自己打工干活儿?

  于是曾国藩注意观察淮军,并决定放弃上海之行,把李鸿章留在笼子里。

  而李鸿章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道老师的心眼儿?在他的心里,也在暗中酝酿摆脱老师的谋略。

  师徒二人的大斗法,再次拉开了序幕。

  淮军横空出世

  组建淮军,是为了弥补湘军数量之不足。

  李鸿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父亲李文安的学生潘鼎新。除潘鼎新外,合肥团练之首张树声,此前也是李鸿章父亲的部属,后李文安死,张树声失其依凭,东投西靠,听说李鸿章组建淮军之事后,立即召集各圩团首领,秘密商议投奔李鸿章。

  李鸿章把张树声的密信拿给曾国藩看。曾国藩惊讶地说:独立江北,今祖生也。从此知道了淮上英雄对李鸿章的投效之意。

  张树声还说服了大潜山的刘铭传归顺。刘铭传此人,乃淮上第一条好汉,少年时为父报仇杀人,官府不敢问。传说淮上树捻,其人第一。但这件事情很诡异,刘铭传秘密结集乡人于大潜山,歃血盟誓,聚众起事。等到升旗的时候,却不料突然刮起了一道怪风,就听呼啦啦巨响之外,一团黑气自西南窜出,摇头摆尾,如一条黑气凝聚的巨蟒,猛地绞住旗杆,咔嚓一声把旗杆绞断,连同刘铭传的那面战旗,都卷得不知去向。

  此事过后,刘铭传心知有异,就歇了心,不再琢磨着起事。一直等到李鸿章组建淮军,他这才率师前来投靠。

  除此之外,前来投靠的还有合肥西乡团练吴长庆。这也是一支四六不靠的武装力量,长期以来苦于各团练相互争斗。如今得到机会,立即带领人马前来投靠李鸿章。

  这些人来到之后,李鸿章带领他们参见曾国藩。曾国藩面见诸人,说:诸君均人杰也,今日之会,天其有意致中兴乎?已饬麾下列几筵,请与诸君聚饮,尽今日欢。

  得到曾国藩的品评,刘铭传、张树声、吴长庆并潘鼎新,身价陡增。

  除此四营之外,还有李鸿章原在皖北办理团练时的嫡系部将张遇春。此前他被编入湘军的战斗编制,四处征战,这时候终于归队。

  1862年2月22日,李鸿章率五营淮军,移驻安庆北门大营。曾国藩亲往祝贺。李鸿章相迎,趁机说道:老师,现在这支淮军,除张遇春部有过实战经验之外,其余四部,全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进攻没有能力,防守没有经验,如果没有精兵宿将,只怕征战沪上,不容乐观啊。

  曾国藩问:少荃,你究竟是何意啊?

  李鸿章笑道:我请老师拨给我几营能征惯战的老湘军。老师啊,学生带着队伍去沪上,倘有胜绩,这也是老师栽培得力啊。

  曾国藩摇头:少荃啊,之所以让你组建淮军,就是因为湘军的数量不够用。可是你这边还没说怎么帮老师的忙,就急着抄老师的窝……咦,有了,少荃,你身边连支像样的卫队都没有,你看我拨你两营亲兵,连我的亲兵统领韩正国一块儿给你,你看如何?

  听到韩正国这个名字,李鸿章就闭上了眼睛。

  老师重色轻弟子

  韩正国这个人,此前只是负责曾国藩的个人安全,悄无声息地站在无人注意之处的无名角色。他被深深地卷入历史之中,是在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

  这一年的阴历十月初三,曾国藩突然来到了韩正国的亲兵营,拿起花名册来点名。点名的结果,发现有十七名士兵缺席请假,曾国藩表示了极大的不满,让韩正国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过了一周,也就是十月初十,曾国藩向他的五弟曾国葆表示,他想……他希望……他渴望……总之,虽然世人皆知曾国藩是圣人,道德修为已臻化境,但是他仍然渴望着人世间的情爱与温暖。你听明白了吗?

  曾老五曾国葆听明白了,当即表示可以带着大哥去看货。虽然曾国藩已经和湘军水师大将彭玉麟约好了见面,但听说可以去看货,大喜,当即丢下彭玉麟不顾,跟着曾老五去了。到了地方探头一看,曾国藩顿时变了脸,原来曾老五请大哥看的,是个超级肥妹。你说这个曾老五,他到底会不会办事啊?

  由于上述资料,均来自曾国藩本人的日记记载,我们无法确定,曾国藩被曾老五忽悠过后,是不是又找了亲兵统领韩正国的麻烦。但这事应该有,因为又过了两个星期,也就是十月二十四,韩正国悄悄溜进来,请曾国藩去看货,并保证这次绝对不是肥妹。

  曾国藩半信半疑地去了,到地方仔细一看,果然不是肥妹,而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曾国藩登时大喜。当天将那个姓陈的美貌女子抬回来,立即拜堂成亲。

  然而天可怜见,老天注定了非让曾国藩做圣人不可。陈氏女拜堂入洞房,立即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此后奄奄一息,卧病在床,让曾国藩目瞪口呆。

  这还罢了,却说十月初十那一天,彭玉麟来见曾国藩,可是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站到快天黑,也没人来接他。于是自己摸进门来,找到曾国藩府上,搞不明白诚信为本的曾老师,何故要放他的鸽子。到了曾国藩与陈氏女的事情发生,彭玉麟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老师重色轻弟子,让他登时怒不可遏。

  盛怒之下,彭玉麟提剑而起,冲到曾国藩的船上,大呼曰:卑鄙小人韩正国,速速出来受死!

  咦,明明是曾老师忽悠了他,这彭玉麟何故要找韩正国的麻烦呢?

  这是因为,曾国藩是老师,是圣贤,纵然千错万错,彭玉麟也不敢当面指出老师之错。但曾老师弄到美女,是韩正国这厮具体执行的,彭玉麟当然要找韩正国的麻烦了。

  韩正国听到彭玉麟叫着他的名字怒骂,气得直翻白眼。可他又不敢惹彭玉麟,只好躲起来不吭声。

  可以确信,韩正国积极表现,替老板找来陈氏女,结果却造成了可怕的扫帚星效应。陈氏女入门就吐血,明摆着是找个冤大头替她支付医药费,韩正国既然办这件事,之前就应该把这些细节考虑清楚,可是他没有。他给曾国藩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而且还成了败坏老师名誉的罪魁祸首。

  总之一句话,韩正国在湘军中已经很难再待下去了,这时候包括曾国藩在内,人人看了他都感到极大的不舒服。人不怕没本事,不怕个性强,怕就怕看了你就感到不舒服。再有本事的人,让人看了不舒服,也没人愿意与你合作,人生成功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所以曾国藩趁此机会,把这个扫帚星送给了李鸿章。

  此外,曾国藩把韩正国送给李鸿章,或者有心或者无意,客观都造成了这样一个事实,韩正国将成为曾国藩钉在李鸿章身边的一颗钉子,可以防范李鸿章脱离曾国藩。

  再说一下那可怜的陈氏女,她嫁到曾国藩身边,始终处于不停吐血的状态之中,接连吐血十八个月,于同治二年(1863年)四月二十九日身亡,时年二十四岁。她的死亡,同时保住了自己和曾夫子的清白,思之令人扼腕叹息。

  程学启的心机

  除了韩正国的亲兵营之外,曾国藩还送给李鸿章两营人马。这两营人马,说来有趣,就是前江苏巡抚薛焕在湖南征募的四千士兵,结果被曾国藩发现之后,当即派出湘军,发动了湖南事变,将这四千人尽数俘虏,而后遣散了品质不好的三千人,将余下来的一千人编成两营人马,由滕嗣林、滕嗣武统领。

  相信曾国藩把这些人马拨给李鸿章,带有极大的恶作剧成分,就是要气一气薛焕:老薛,你征募的人马已经来了。不过呢,他们现在是我的人马,你应该没意见吧?

  薛焕真的很有意见,实际上已经做出决定,拒绝淮军入沪。但他的拒绝是不够给力的,此后沪上各色人等纷纷出面,终于以既成事实的方式,强迫薛焕撤销这一命令。

  这时候曾国藩不知道上海乱成了一锅粥,兀自在为组建淮军费尽脑筋。他让湘军将领陈士杰率所部编入淮军,陈士杰断然拒绝,不想跟着李鸿章。不想跟着也没关系,陈士杰留下来,其所部陈飞熊的“熊”字营,马先槐的“垣”字营,通通归了淮军。于是李鸿章已经拥有了十一营人马。

  但这十一营人马,李鸿章都看不上眼,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人——程学启。

  程学启,安徽桐城人,比李鸿章年龄大六岁,幼年丧母,由族人把他养大。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猛将陈玉成克桐城,程学启被裹胁军中。但程学启不想跟着太平军做贼,遂于夜晚出逃。却不料,陈玉成慧眼如炬,早就发现他是个将才,故意纵其逃脱,随后率亲兵卫队追击,将程学启捉回,委以重任。程学启对陈玉成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从此死心塌地,成了太平军中出名的悍将。

  此后湘军崛起,为孤立南京,曾国藩决意拿下太平军占据的安庆。安庆城的守将是爵号为受天福的叶芸来,其人身材短小,精明过人。一边力战攻城的曾老九曾国荃,一边向南京求救。南京知道安庆之重要,多次发兵来救,甚至连洪秀全的族弟、被封为干王的洪仁玕,也曾统兵来救,但都被湘军击退,隔绝在安庆城外。只有正在淮上募兵的程学启,他募得精卒五百人,率师杀入安庆城,协同叶芸来守护安庆。

  这时的程学启,因为能征善战,累功已被太平军封为弼天豫。叶芸来知道程学启是难得的名将,安庆一城,尽系于程学启一身,为了笼络程学启,叶芸来将自己的妻妹嫁给了程学启。

  叶芸来的丈人高崇善,家里有三个女儿,皆有倾国倾城之貌,长女嫁给了叶芸来,二女儿嫁给了程学启。只有三女儿闲在家中,到后来,这个三女儿也嫁给了程学启。

  三女儿也嫁给了程学启,就表明二女儿出事了。细究起来,生生害死二女儿的,是桐城老儒生孙云锦。由于程学启协助叶芸来守卫安庆,虽然曾国荃想尽了办法,也无法攻破此城,无奈之下,就琢磨其他办法。

  于是曾国荃找来了桐城老儒生孙云锦,询问有没有办法让程学启主动投降。孙云锦献计说,程学启幼年丧母,是养母把他抚养大的。此人事母甚孝,要想让程学启投降,非得从他养母身上下手不可。

  于是曾国荃将程学启的养母捉来,威胁说:都怪你,怪你这个老太太,你看你养了这么个祸害,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实话告诉你,如果程学启不投降的话,老子就杀了你亲生的儿子。你是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要养子?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可怜的老太太吓坏了,就化装成乞讨的老太婆,潜入程学启的大营,哭求程学启投降。不承想,那叶芸来知道安庆城之安危尽系于程学启,始终派人盯着他。发现这边有情况,就立即派了壮士八人,拿着令箭,招程学启进城。程学启大惊,知道一旦进城,必然会被叶芸来杀掉。索性招来以桐城人丁汝昌为首的八十二名手下,就用这支令箭骗开营门,向安庆北门外三里处的曾国藩五弟曾国葆大营狂奔。安庆守军随即派人追杀。

  这个曾老五曾国葆,就是给大哥曾国藩介绍肥妹的那一个。程学启逃到他的营前,却无门而入,后面追兵越来越近,情急之下,程学启大喊:我是程学启,是来投降的。追兵就在身后,所以不能放下兵器。如果你信我,就让我进去;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干脆开炮打死我好了,也免得让我死于贼手。

  当时曾国葆正在洗脚,听到喊声,光着脚板就跑出来,急忙命人开营门,让程学启进来。后面的追兵无功而退。而程学启,从此就被迫改变了政治阵营。他逃入曾国葆大营的准确时间,是在咸丰十一年(1861年)二月十九日夜间。

  程学启降是降了,但他降得非常艰难痛苦,并非自动自发,自主自愿。所以,曾老九曾国荃根本就不信任他。

  曾老九做事一向狠辣。当时他围安庆城,挖了两条壕沟,将安庆城团团圈起来,里边的壕沟用来困死城内守军,外边的壕沟用来阻击太平军的援兵。曾老九的大营,就在两条壕沟之间。程学启投降之后,他命令程学启驻营于里边那条壕沟之内,充当抵御城内太平军的先锋。同时,湘军大营的火炮,全都对准了程学启部,稍有异动,就先把程学启炸个稀烂。他还担心这些防护措施不够,每天只发给程学启部一日的水米,让程学启困窘不堪。

  沦落到这个地步,程学启尴尬不已,天天晚上蹲在营帐痛哭,好多次想拔刀自杀,都被亲兵统领丁汝昌把刀抢了过去。

  为了表白诚意,程学启再三请战,终于打动了曾老九。不想这时候曾国藩和胡林翼这两个圣人双双来信,叮嘱曾老九绝对不要轻信程学启。而且,湘军营中诸将几乎都吃过程学启的亏,被程学启打得没个人样,此时想杀程学启报仇,就力劝曾老九冲程学启开炮,闲着也是闲着,先打死他再说。

  而城中的太平军守将叶芸来,也玩了一招狠辣的。他把程学启的妻子——也就是叶芸来自己的小姨子——拖到城头上,当场宰杀。同时杀掉的还有程学启的孩子,然后将头颅悬挂在城头上,让程学启看着痛苦。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最早献计摆平程学启的桐城老儒生孙云锦,心里受不了了,情愿以全家老小性命为担保,保程学启不反。而程学启也断了骨肉之情,立誓灭贼报国,想出来一招北门穴地攻城之计,并亲自带着丁汝昌等步卒,攻陷安庆北门,断了太平军的粮道,此后又是他第一个杀入安庆城中。

  战事结束后,舒城的高崇善找来了,说:贤婿啊,我有三个女儿,二女儿是你妻子,让大女婿叶芸来杀了,现在你又把你连襟叶芸来给杀了,你看这事闹的……要不然这样吧,我再把小女儿嫁给你,干脆我们一家全死在你手里算了,你看好不好?

  于是程学启又娶了小姨子,此后他必须要吸取教训,不能连累这个小姨子兼妻子再被人杀掉了。不然的话,他程学启的人生,未免太失败了。

  安庆之战,程学启总算是赢得了曾国藩的认可。但是,由于双方最初的龃龉,关系始终处理得不好,程学启时不时和曾家人闹点儿矛盾。总之是曾家人看到他程学启就不舒服,他程学启待在湘军里,也是如坐针毡。可天下之大,又实在没他落脚的地方,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

  李鸿章却是观察双方好久了,趁此淮军成立之际,他向曾国藩提出,让程学启转隶淮军。曾国藩想了想,知道程学启留在自己这边也是双方都不舒服,就答应了下来。

  李鸿章大喜,立即派人去通知程学启。

  却不想,程学启一口回绝了李鸿章。

  官场上的两种类型

  程学启拒绝归附李鸿章,让李鸿章始料未及,为之错愕。但他终究是个聪明人,略一想就明白了。

  恐怕程学启的心里,做梦都想跳槽到淮军这边来。他本是淮上人氏,待在湘军那里,又处处不如意。李鸿章这边却全都是淮上子弟,是程学启最渴望的地方。但问题是,曾氏兄弟本来就疑忌他程学启,如果这时候他急切要走,恐怕激怒曾氏兄弟,偏偏不放他走,谅他程学启也无计可施。

  所以,程学启不想转隶淮军是假的,真实的目的,是希望李鸿章替他把事办利落了。

  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李鸿章又苦思冥想,给曾国荃写了封信,尽量淡化程学启转隶的意义与价值,并再次表态,自己永远是曾老九的先锋官。

  曾老九见信,被李鸿章的文笔打动,遂答应放程学启走。程学启欢天喜地,拉着队伍来到安庆,从此投奔了李鸿章。

  1862年3月4日,曾国藩在李鸿章陪同之下,检阅了淮军。这一天,标志着淮军正式成立。

  检阅过后,曾夫子发布了一道诡异的命令:命李鸿章所部淮军,开赴镇江,与冯子材会合。

  为什么要开赴镇江呢?

  摆到桌面上的理由,是从安庆到上海,距离遥远,而且中间还隔着太平军控制的大片区域,所以淮军只能绕路而行。另外,太平军为了解南京之围,一边攻打上海,一边不时敲打守在镇江的冯子材。小老弟冯子材一夜数惊,招架不住,频频向安庆求救。所以曾国藩考虑:要不上海再说吧,还是先援救镇江吧。

  介于摆到桌面上与没摆到桌面上之间的理由,是往援镇江比往援上海更有利于整体战局,可以锁死南京城的外围,更易于攻下南京城。毕竟,只要攻下南京城,太平军失其首脑,基本上来说就没咒念了。

  没有摆到桌面上的理由,是为了等曾国荃醒过神来,放弃屯兵南京城下的短视做法,赶紧回来接收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在曾国藩的心中,排第一位的永远是他亲爱的弟弟,李鸿章排得也不靠后,但肯定是排在曾国荃的后面。所以曾国藩心目中淮军的建制,是以曾国荃为帅,以李鸿章为副手。

  曾老师的命令,李鸿章能够拒绝吗?

  他能。

  这时候的李鸿章才把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告诉曾国藩:上海那边,急切等待着淮军的到达,为此,沪上乡绅父老准备凑足十八万两银子的巨款,雇用火轮船来接淮军,穿越由太平军控制的长江水域,将淮军运往上海。

  直到李鸿章说出这件事,曾国藩才知道,他心爱的弟子都瞒着他干了些什么!

  李鸿章有可能是已经收服了上海来使钱鼎铭,也可能没有。但无论有没有,钱鼎铭都在做着一件有利于李鸿章的事情。唯恐这支刚刚建立起来的军队不能如愿抵达上海,钱鼎铭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回了上海,开始谋划这件事。

  当钱鼎铭回到沪上之时,苏松太道吴煦收到曾国藩的书信,信上称:若尊处能办火轮夹板等船前来迎接,则水路行走较速;若无船来接,则须由陆路穿过贼中,循和州、天(长)、六(合)而达于扬、镇。

  要知道,此时淮军总计是六千五百人,以当时的航运能力,这么多人走水路,根本是不现实的。就算是能够找到数目足够的船只,也凑不足数目如此庞大的运费。所以曾国藩虽然要求对方最好能走水路,但实际上淮军最终的目的地,只能是扬州和镇江,终究是不会脱离他老人家的手掌心。

  事实上,曾国藩所料丝毫也没错。苏松太道吴煦,最初是考虑雇用洋人的火轮船,将淮军接到上海。但是通商大臣薛焕否决了这个议案,理由是这个议案太花钱了,弄不来那么多钱,还是算了吧。

  薛焕虽然是通商大臣,但此时新任巡抚未到,他仍然兼着江苏巡抚的职务。听了他的话,吴煦也动摇了。

  这时候,却跳出个顾文彬。细说这个顾文彬,也不是横空跳出来的,最早把林则徐的弟子冯桂芬推出来策划乞兵的,就是这个顾文彬。此人是当时有名的诗人、画家,也曾在朝廷刑部任职。推究起来他是上海城中最有眼光的人,知道必须要快一点儿把淮军接过来。所以他再三游说吴煦,最终逼得吴煦不得不去找薛焕,当面摊牌。

  薛焕道:已经说过不行,你怎么又提这事?

  吴煦道:老薛啊,你就别固执了,就算你替我想想好了。你现在没有了守土的职责,当然是一身轻松。我老吴可惨了,倘若太平军攻入上海,第一个死的,可就是我啊。所以一定要快点儿把淮军接过来。

  薛焕道:甭想了,不可能的事儿。

  吴煦:必须这样做,不这样不行。

  薛焕:我看过你们的预算,要把淮军接过来,要花十八万两银子。我来问你,哪去弄这么大的一笔钱?

  吴煦:这事由顾文彬来解决。

  薛焕:顾文彬?那个诗人?画家?六扇门的捕头?你不是开玩笑吧?

  吴煦:生死攸关,谁敢在这时候开玩笑?

  薛焕:顾文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吴煦:他也没钱,不过他去找洋人贷款。

  薛焕听后,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应允。

  事情到了这一步,往后还有一个诡异的变局。在这里,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是苏松太道吴煦坚持快点儿把淮军接过来,而通商大臣薛焕反对。后来李鸿章到了上海,薛焕却和李鸿章处得极好,他家里有两个女儿,一口气全都嫁给了李鸿章大哥李瀚章的两个儿子。反倒是坚持迎请李鸿章的吴煦,成了李鸿章的敌人,惨遭李鸿章修理打击。

  何以会有这种变局呢?

  这是因为,薛焕与吴煦,两人在智商和情商上存在着一段无可弥补的差距。薛焕其人,智商高情商也高,起初不答应用洋火轮接淮军入沪,是因为他不想承担任何责任。只要需要他承担责任,就甭指望他能答应。除非不需要他承担责任,这种情况下他才肯做顺水人情。李鸿章入沪之后,薛焕立即发现,李鸿章各方面的才能都在他之上,早晚必然飞黄腾达,所以立即在第一时间冲过去,和李鸿章站在一起,并分享胜利果实。

  薛焕是一个精明的官员,而吴煦却是最典型的笨官。这种官员,工作都是他来做,麻烦都是他来承担,最后还不讨上司欢心,惨遭修理。究其原因,是因为如吴煦这种人,缺乏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能力,分不清孰高孰低。如吴煦,明明是他把李鸿章接过来的,却硬是看不出李鸿章的过人之处,反而在小事上给李鸿章添堵,结果惹火了李鸿章,遭到了李鸿章不客气的修理。

  精明的薛焕与憨头憨脑的吴煦,是官场上最常见的两种类型。任何人只要稍微加以留心,保准会在你的周围,发现这两种人。

  吴煦与李鸿章之间的纠斗,是以后的事情。眼前的事情是,曾夫子发现李鸿章为了逃脱他的手掌心,竟然以既成事实的方式强迫他就范,盛怒之下,曾国藩发火了,他回到屋子里,把门一关,不再搭理李鸿章。

  李鸿章的后手

  李鸿章居然敢算计自己的老师,是因为他早就有了后手。他清楚,曾国藩一旦知道上海那边的洋火轮已经准备就绪的时候,肯定会怒不可遏,不放淮军离开。所以等这事发生的时候,李鸿章的后手就立即施展了出来。

  李鸿章的后手,共分两步。

  第一步,是他跪到老师面前,再三解释上海雇用洋火轮的事儿不是他的主意,而且他本人也不同意这个方案。理由是,乘夷船越贼境,太不安全。

  作为佐证,李鸿章举例说,如今湘军幕府之中,对于淮军赴沪之事,议论蜂起,说什么的都有。所以他不可能接受如此危险的方案,建议老师再寻找一个更妥善的法子。

  听李鸿章这么一说,曾国藩也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太小心眼儿。好歹自己也是圣人啊,不能流露出过多的私欲,让人耻笑。于是他消了气,坐下来,和李鸿章商议出一个新的折中方案。这个方案,就是仍然走陆路,让李鸿章率淮军,循北岸逶迤前进。途中尽量避免与太平军相遭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路溜到上海去。

  这个方案听起来极尽离奇,但用兵之妙,走的尽是让对手意料不到的怪招。更何况,此前曾国藩也有类似的成功案例。比如说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其人原本是个书生,曾国藩筹建水师的时候,打算以彭玉麟为帅,由是书生彭玉麟易装为乞丐,穿越了由太平军控制的漫长水道,顺利抵达湘军大营,从此由一名翩翩文士,转型为凶悍的湘军水师统领。

  曾国藩想出这个法子,多半是他突然想起来李鸿章曾和彭玉麟动手打过架,所以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思维定式,将当年彭玉麟的成功案例移植过来。心里所抱有的期望,是希望李鸿章也能够像彭玉麟那样,从此成为曾老师最好的助手。

  但是曾国藩低估了他这个得意弟子。李鸿章之所以推出这么一个怪异方案,其目的是暂时给曾国藩一个心理缓冲,以便在他最后出手之时,能够让曾国藩接受现实。

  对曾国藩的最后一击,来自素有烈士情结的沪上名士钱鼎铭。

  1862年3月28日,钱鼎铭在另一位沪上名士潘馥的陪伴之下,自上海坐轮船重返安庆,带来了一个让曾国藩始料未及的消息:沪上已经凑足了十八万两银子的巨款,和麦李洋行签了货运合同,七艘洋火轮不日即将抵达安庆,准备分三批,将六千五百名淮军接到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曾国藩当时就急了,一口拒绝: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呢?钱鼎铭眨着纯洁的大眼睛,很无辜地问曾国藩。

  因为……这个方案太草率了,太不安全了。现在曾国藩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

  这时候钱鼎铭使出了他的撒手锏,往曾国藩面前一跪,号啕大哭起来,哭曰:江苏官绅殷殷请援之意,有甚于蹈水火者之求救,其雇洋船来接官兵,用银至十八万之多,万不可辜其望,拂其情……

  这是钱鼎铭二哭曾国藩。头一次,他是央求曾国藩派救兵往援上海,而这一次,他是哭求曾国藩答应他的运兵方案。

  目前的史书,但凡提到钱鼎铭,都有这样一句话:钱鼎铭因为赴安庆求救兵,效春秋申包胥哭秦廷之举,终于打动曾公,让李鸿章获得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也因此成了李鸿章的恩人与心腹……但实际上,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是不符合历史本来面貌的。

  钱鼎铭为李鸿章立功,不是在第一次哭谏上,而是在这一次。

  第一次哭谏,只是促成了淮军的建立,并没有促成淮军赴沪的直接结果。而让李鸿章获得沪上腾飞机遇的,是钱鼎铭的这一次大哭。而且,两次大哭的目的完全不一样。第一次哭,是为了打动曾公的慈悲之心。这一次大哭,却是要动摇曾国藩的声望,让曾国藩陷入尴尬的境地。

  明摆着,人家巨款也花了,接人的船也来了,你曾国藩还不放人,那就是你曾国藩的不对了。

  钱鼎铭之哭,就是人心所向,道义所在。气恼的曾国藩不搭理钱鼎铭,让他一个人哭去,自己回到卧室,捧起小说《红楼梦》,潜心阅读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摧之恋。读到伤感之处,他写日记曰:原定由巢县、和、含陆路东下,今若遽改为舟行,则大拂兵勇之心,若不由舟行,则大拂江苏绅民之心,踌躇久之,不能自决。

  钱鼎铭这一哭,就占了天大的理,让曾夫子无计可施。第二天,他不得不找来李鸿章开会,反复讨论到底应该如何做。这节骨眼儿上钱鼎铭就在门外,跟个被一百个老公抛弃了的怨妇一样,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哭得曾国藩心乱如麻,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李鸿章终于获得了机会,钱鼎铭因此成了头号大功臣。此后,李鸿章感恩图报,要把钱鼎铭那嫁不出去的暴脾气丑妹妹忽悠给洋务运动的先知郭嵩焘,彻底毁了老郭的幸福人生,这是后话。

  尚武中心天地会

  1862年4月5日,第一批赴沪淮兵登船出发。

  这支人马,有程学启的开字两营,韩正国及周良才的亲兵营。临登船,曾国藩亲往壮行,他手抚程学启的背,说道:程学启,好好干,我看好你。知道天地会的张国梁吧?他死了,死得好惨,被李秀成打得尸沉河底。让先帝咸丰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程学启感激不尽,莫明其妙。

  曾国藩所说的这番话,隐藏着中国历史上一个怪异的规律。每一次战争与劫难,都是中国的尚武中心崩裂所致。当时的中国,存在着两个尚武中心,一个是民间暴力社团天地会,另一个是淮上巨捻。

  暴力社团天地会,最早在明朝灭亡时由郑成功的军师陈永华创建,陈永华希望凭借这个非法组织,联合江湖英雄,驱逐满人出关。这个目标最终没能达成,天地会却在不断的清剿行动中坚持了下来,而且集结了江湖之中最崇尚暴力的一伙怪人。

  天地会及淮上巨捻虽然崇尚暴力,视杀戮为体面之事,但由于这两个尚武中心都缺乏一个明确的政治主张,所以始终闹不出个名堂来。临到洪秀全起事于广西,自称他是耶稣的弟弟,这个癫狂的呓语,却成了太平军起事的明确纲领。而太平军缺乏能征惯战之人,只能要求天地会加入,替太平军去打天下。

  说到政治纲领,这东西也有一个规律。政治纲领的文明开化程度,与组织的严密程度是成反比的。简单说来就是:越是文明的、先进的纲领,越是推崇人性的自由与解放,越是远离紧密的组织结构;越是愚昧的、落后的纲领,越是契合人性之阴暗,感召人性之恶,越是容易聚集成为暴力中心,聚拢起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团队来。

  这是因为,越先进、越文明,越是趋近于建设性。而建设十分艰难,所以建设性纲领最难见到效果。而越落后、越野蛮的纲领,越是趋近于破坏性。破坏可是比建设容易千倍万倍的事情,所以特别容易取得效果。

  当时,天地会有几名头目:罗亚宋,大头羊张钊,冯子材。当时罗亚宋认为,洪秀全的理论太过于邪门儿,没必要理睬。可是大头羊张钊却坚持认为洪秀全这个搞法蛮好,说不定会搞死清廷。于是天地会破裂,大头羊张钊带着小老弟冯子材,投奔了洪秀全。而罗亚宋却投奔了官兵。

  大头羊张钊到了太平军那边,改名叫张嘉胤,他很快成为太平军中最优秀的将领,与广西巡抚劳崇光对阵厮杀。战不多久,张嘉胤突然想到一个妙计,他与太平军首脑们商议,由他假意投降劳崇光,然后里应外合,大破官兵。太平军首脑们拍手称妙,就让张嘉胤赶紧去执行。

  于是张嘉胤假意投降劳崇光。可是那劳崇光既然是做官之人,每天琢磨的就是算计别人,一点儿也不傻。发现张嘉胤只是自己跑过来,妻子儿子还留在太平军那边,就知道他是诈降。

  那么该当如何处置这个诈降者呢?劳崇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暗中找了一个人,模样相貌与张嘉胤略有相似,就让这个人假冒张嘉胤,带着官兵大战太平军。这条计策,听起来极是儿戏,带有很强的恶作剧效果,应该不会奏效才对。

  事实上,太平军那边是知道劳崇光以诈对诈的,这么简单的花样儿,犹如小孩子玩过家家,岂有一个看不明白之理?可是他们忌妒张嘉胤有一身不俗的武艺,更忌妒他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于是就假装懵懂,装作没看出来,趁此机会把张嘉胤的妻子儿子拖到战场上来,当着张嘉胤的面全部宰杀了。

  目睹妻子儿子惨死,张嘉胤心胆俱裂,从此就死了这颗心,踏实地做起官兵来。不久钦差大臣向荣赶到,发现张嘉胤是个将才,就替他改名叫张国梁,并把他的名字报告给咸丰皇帝,要求嘉奖。

  咸丰皇帝是性情中人,最喜爱战场上能打能杀的猛将,从此视张国梁为自己的心腹爱将,不停地给他加官晋爵。有次听说张国梁得了感冒,咸丰皇帝立即派八百里快马给张国梁送药来。此事让张国梁感激不尽,遂建江南大营,将南京城围困起来,誓擒洪秀全以报咸丰皇帝知遇之恩。

  却不料,太平军中的天才将领李秀成攻破杭州,取其辎械,然后突然回师,直捣江南大营。这是江南大营第二次崩溃,张国梁力战不支,溺水而死。李秀成怜其忠义,命人收尸以礼下葬。

  这个时候,天地会的罗亚宋因为与会中之人不睦,最终分道扬镳,投奔了官兵。岂料他前脚加入官兵,后脚张国梁就带着小老弟冯子材,也投奔了过来。罗亚宋怒极,发誓决不与张国梁站在同一阵营,就又跳槽去了太平军那边,改名罗大纲,成了太平军中最悍勇的战将,并很快战死。

  罗大纲、张国梁双双身死,只剩下一个小老弟冯子材躲在镇江。后来他大败法国兵于镇南关,扬我国威。但另一个尚武中心淮上的存在,标志着中国战乱的持续。

  不读书、愚昧固执、对社会充满仇恨的人多了,就是乱世。读书人多了,思想比较开明,对人性持淡静宽容的人多了,就是盛世。

  曾国藩之所以对程学启提到张国梁,是因为两人的人生际遇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先从贼,后为官兵,都是被太平军当面宰杀了妻子儿子。所以曾国藩希望程学启能够成为第二个张国梁。这个希望是有道理的,两人既然前半生的轨迹十分吻合,后面的结果也不应该有区别。如果弄出区别来,那人性的规律就不好研判了。

  壮行之后,程学启和哭得两眼红肿的钱鼎铭,率师登上火轮船。他们将穿越太平军占据的腹心地带。

  此行安危如何,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新官上任的四句格言

  当时的长江南北两岸,是不计其数的太平军营垒。炮塔林立,直指江心。程学启、钱鼎铭及淮军士兵们心惊胆战,躲藏在船舱里不敢吭声。外边太平军的声音近在咫尺,听得清清楚楚。火轮船冒着黑烟,行至采石矶,却突然停了下来。两岸的太平军拥出来看热闹,吓得程学启和钱鼎铭唇齿青白,相顾无言。

  英国船长对程学启解释说:轮船之所以突然停下,是因为搁浅了。此时南面是南京城,北边则是和州的太平军大营。数以万计的太平军对船上之人虎视眈眈,其状惊悚,无以复加。

  幸亏在这节骨眼儿上,江潮忽涨,火轮船又开动起来,程学启和钱鼎铭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舱板上。

  实际上,太平军是绝无胆子招惹洋人的。前者,忠王李秀成进攻上海,太平军不留神错杀了一名洋人,李秀成大怒,当即将那名太平军斩首,首级送入上海城的英国领事馆,向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谢罪。可是英国人根本不知道太平军杀的是谁,所以这事也就没法追究。但此类事件对太平军的心理震慑是异常强烈的。所以太平军尽管发现这七艘火轮船有问题,可是没有人敢问一声,生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于是程学启、钱鼎铭率第一批淮军,如期抵达上海。

  李鸿章让程学启先行,是有考虑的。程学启部是湘军中最具战斗力,精神状态最饱满的。让这批精锐先行,目的是为了给上海父老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便于淮军立足上海。

  但是,李鸿章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原因有三个:

  一是湘军本来是穷部队,全靠了曾国藩东拼西凑,到处想办法弄钱,供养这支部队。而程学启虽然战斗力强悍,但在湘军中的身份极为尴尬,说是后娘养的孩子也不为过。因此,登陆上海的淮军,多是些光着脚板,连鞋子都穿不起的穷大兵。手中的武器更是可怜,士兵手中拿的多是削尖了的竹子做的长矛。体面一点儿的算是将领了,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号坎儿,脚上有鞋再挎上腰刀。这般军装,没法子叫人提起精神来。

  二是大上海太过于富庶了,大富豪不计其数,如拥有租界几乎所有地皮的顾福昌,称得上地产大王,可他的财产,在上海最多不过排到第四。还有刚来上海不久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在上海的富豪之中,根本就排不上号。上海人见惯了大场面,对穷酸的淮兵,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最后一个原因,最是让程学启有苦难言。这个原因就是晕船,士兵们憋在船舱里久了,尤其是穿越太平军所占据的狭长水域之时,因为两岸火炮森森,堡垒林立,淮兵不敢步出舱室一步,大小便的问题无法解决,结果弄得士兵们满身污物,肮脏不堪,甫一登陆,就因为晕船效应,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让上海人看得目瞪口呆。

  上海人说:这是一支大裤脚的蛮子兵,是一支叫花子兵。

  李鸿章如何知道开局竟是如此尴尬?他仍然信心爆棚,于1862年4月6日出发,仅比程学启晚了一天。临行之前,曾国藩对他面授机宜:少荃啊,你马上就要走了,临行之前,老师要告诉你,上海那些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把持上海的关税厘金,一群贪官污吏,勾连一气,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苏省吏治,贪诈朋比,积习相沿,这都是治吏不善留下来的祸患啊。老师说了你可能还不信,等你去了上海,就知道这些人是多么难缠了。

  李鸿章站起来,走到曾国藩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老师,若然如此,学生该当何以处之?请老师教我。

  曾国藩俯身,低声道:老师只有四句话,曰言忠信,曰行笃敬,曰会防不会剿,曰先疏后亲。

  这四句话,是曾国藩对李鸿章立足上海给出的应对之策,也是任何一个新人到了新的环境之时,所必须要谨守的。第一就是言语稳重,注重诚信,万不可刚一出场就弄个信用破产,那就没办法混下去了。第二是说做事情的时候,要有恭敬严肃的态度。对于中国人来说,态度比是非对错重要,比做事的结果重要,只要态度对了,一切都对了。第三是告诉李鸿章,对于洋人,可以一起防守,但不可一起进攻。这一条说的是新人在官场中对同事兼对手的政策,可以与老同事一起做封闭性工作,但千万不要一起做开放性工作。封闭性工作职责权明确,出了问题不容易栽到你头上。而凡开放性工作,都有一个职责权不明确的特点,一旦效果不理想,背黑锅的永远是新人。最后一条说的是人际关系的疏理,新人如果有必须要让渡的利益,就要让渡给关系与你疏远的人,以便在整体环境中获得正面评价,万不可只顾及关系亲近的人,而不理会关系疏远的人,让人疑心你搞小动作,那就彻底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鸿章仔细品味老师说的话:学生记住了,请老师详加指点。

  曾国藩:少荃你记住,你率军入沪,军队就是你的命根子。所以你要专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治后图。

  李鸿章向曾国藩磕头:师德如山,学生铭记在心。

  抬起头来,李鸿章心潮澎湃。他终于获得了人生最重要的机会,但此行是福是祸,全然取决于他积四十年之久养成的智慧与对人性的洞察。

  李鸿章空降上海

  即将出任方面大员,李鸿章也组建了他的秘书班子。

  李鸿章的幕僚中,第一个是他的同乡书案周馥周玉山,此人将终生追随李鸿章,替李鸿章掌管印信。从此二人不离不弃,相伴一生,到李鸿章临终之时,就是周馥亲手替李鸿章合上双眼。

  第二个是凌焕凌筱南,他曾给曾国藩上疏言兵事十二条,引起了曾国藩的关注。他是最富经验的老幕,举凡行政上的大小事情,他都了然于心,只要有他在,幕府中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三个人是周含芳周芗林,他少孤,从其兄刘瑞芳受教发蒙,他曾经上条陈议战守方略。此人谨慎心细,此后将由他来负责军械粮饷等后勤供应。

  这三个人,都是淮上人氏,自打李鸿章来到曾国藩幕府,他们四人就彼此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感应。周馥等人寄希望于李鸿章带他们闯出一番事业来,而李鸿章却视他们为宝贵的行政人才,以此打造自己的幕府班底。

  船行三日,据周馥记载:当轮船过金陵时,南岸下关、北岸九洑洲,沿岸摆开一望无际的太平军营垒,森森火炮对准了在风浪中颠簸起伏的火轮船。头扎红巾的太平军,手持武器,昂首肃立,与船上的淮军近在咫尺。谈笑在耳,呼吸相闻。

  李鸿章及六百名淮兵,蜷缩于船舱之中,大气也不敢喘。

  1862年4月8日,李鸿章抵达上海。

  码头边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到场的主要官员有:驻防上海的通商大臣薛焕,苏松太道、署理江苏布政使吴煦,盐运使衔苏松粮储道杨坊,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洋枪队(已改名为“常胜军”)队长华尔。

  余者还有团练大臣庞钟璐,他是探花出身,文人带兵,日夜盼着李鸿章来接过这个烂摊子,他好返回北京城与两宫太后吟诗作画。

  在籍朝官殷兆庸,这是一个乡土观念极强的官员,谁敢跟上海父老过不去,他就跟谁过不去。所以李鸿章在上海立足需要靠他,后来他将迅速转变为李鸿章的敌人。

  此外还有在籍刑部郎中潘曾玮,在策划淮军赴沪的事情上,他也是出了大力之人。

  应宝时和吴云,这两人是中外会防所的人,主要职责是与洋人打交道。同时他们也是杨坊的心腹,构成了对李鸿章权力的威胁。所以此后李鸿章将分化瓦解这个政治组合,最终的结果,却是非常出人意料。

  在场欢迎的人还有最善治印的杨庆麟,喜欢写词的潘馥。后面这个潘馥,是钱鼎铭第二次赴安庆的同伴,目睹了钱鼎铭以哭声为李鸿章赢得了沪上机遇。

  参加这个欢迎仪式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或是朝廷大员,或是当地官吏,或是有名望的人士。唯独他们欢迎的人李鸿章,说起来有点儿尴尬。

  李鸿章没有身份。

  江苏巡抚薛焕挪到通商大臣的位置上去后,曾国藩立即上奏,推荐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但这个奏章上去之后,朝廷那边却悄无声息,就好像没收到一样。实际上,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客观原因,曾国藩才考虑让弟弟曾国荃出马,曾国荃再差劲儿,好歹有个拿得出手的官位,而李鸿章,他目前的正式职务,叫遗缺道。

  遗缺道的意思,就是相当于副厅级的干部级别,但没有位置安排,最多不过是个待岗调研员,连工资都没人给他发。

  这时候的李鸿章只能强撑硬挺,强调自己拥有六千五百名士兵。但在这个欢迎仪式上,上海的各级领导们告诉这个待岗调研员:你那都是些叫花子兵,根本就不能打仗。叫你们来,不过是壮个胆而已,恐怕临阵之时,根本就指望不上。

  对此,李鸿章缓声回答道:军贵能战,非徒饰观美,迨吾一试,笑未晚也。

  众人摇头:唉,你可真是煮熟的鸭子,就剩下个嘴硬了。

  坑人的财务报表

  淮军登陆上海,未能收到良好的收视效果,结果坑惨了一个人:

  苏松太道吴煦。

  苏松太道这个职位,相当于上海市市长。

  细说起来,吴煦应该是淮军赴沪的头号功臣,为了达成这个结果,他跑前跑后,做了许多工作,甚至不惜为此和通商大臣薛焕力争。但等到淮军登陆之后,那寒酸到了极点的军装,让吴煦惊讶之余,顿时陷入了失望之中。

  弄错了,就不该让这些叫花子兵来。吴煦心想,他们来了能有什么用?穷到这份儿上,明摆着是来要饭的。

  次日,吴煦接到李鸿章,双方再一交流,吴煦当时就震惊了:有没有搞错?这个李鸿章,他只不过是个遗缺道,没有具体职务,最多是个待岗调研员。你说我好歹也是个上海市长,把个待岗调研员请来干什么?

  于是吴煦和杨坊商议:看明白了没有?这个李鸿章,还有他带的叫花子兵,明显是来打秋风混饭吃的,想在咱们上海弄一笔钱,穷酸的大头兵们一人买双鞋子穿,等到太平军再来进攻,他们甩手一走,声称调防走人,到时候咱们找谁说理去?你看安庆的曾国藩,一次次来信老提镇江镇江,为什么提镇江?还不是随时准备把这支军队调走吗?

  凭什么让咱们上海人掏钱给他曾国藩养兵啊?上海就是再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两人经过严肃讨论,终于研究出一个应对之法。等到4月11号,也就是李鸿章抵达上海的第三天,吴煦和杨坊夹着厚厚的账本,笑吟吟地来拜访李鸿章。为了见一个没有官职的副厅级待岗调研员,上海两名高级行政官员亲自出面,够给李鸿章面子的了。

  吴煦和杨坊坐下来,亲切问候道:小李呀,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啊?吃得惯上海的甜食吧?

  李鸿章道:甜食倒还在其次,实话说,我现在是食不甘味啊。这几天我派人打探消息,得知太平军主将李秀成遣麾下大将两员——听王陈炳文与纳王郜永宽,统强兵五六万,正沿青浦、泗泾方向,向上海城逼近,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计较啊?

  杨坊失笑道:太平军之事,无须足下多虑。英国统领士迪佛立少将,与法国少将卜罗德先生,已经双双率了英法联军出战太平军。此二人,皆是世上罕见的名将也。之前驱师大入北京,先帝咸丰狼狈而逃……不是,先帝咸丰北狩,使此二人扬名于天下。此番二人联手再战太平军,管教这上海城四门大开,太平军却休想越雷池半步。再加上我的女婿华尔,其驻扎于松江城中的常胜军,更以一连串的骄人战绩,令得太平军闻风丧胆。所以这些许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李鸿章:不劳我费心……虽说如此,可我淮军既然来到上海,就有守土之责。现在的问题是,淮军的装备太过于简陋,听说这沪上之战,连太平军那边用的都是洋枪洋炮,所以我想……

  吴煦把话接过去:说到军资简陋,那真是没办法的事儿。要我说这都怪咱们清国太落后了,所以才穷成这般模样。小李你还算是幸运的,在曾公手下做事,曾公好歹能拼凑出这么一支军队来,让你过一过瘾。像这种美事,在我们上海这么穷的地方,想都不敢想。

  李鸿章:……上海……穷?

  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杨坊感叹道:跟你说实话吧,你真的再也找不到比上海更穷的地方了。你看看吴大人,就为了摆弄上海这个穷摊子,每天费尽了心神,硬是熬白了头发,却仍然是四处伸手,八方要钱,始终支绌啊。

  是啊是啊!吴煦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贫穷惨状打动了,深有感慨地说道:世人都说上海富庶,又是江海关税收又是厘捐,传言纷纷啊。可又有谁知道本官的难处?洋人奸诈,商人吝啬,每收上来一文钱,都是耗尽了心血。临到头,一文钱还要掰成十份花,这般艰难,活活愁死本官。

  杨坊在一边仔细观察李鸿章的表情,一时间看不出个眉目来,就顺嘴说道:这么说你可能不信,你看看账目就知道了,正所谓大有大的难处,上海的实情,实不足为外人道啊。

  李鸿章接过账本,粗粗地扫了一眼收支大账,一个数字跳入他的眼里,差点儿让他大声惊呼起来。

  财务报表显示,上海每个月的关税厘捐总计只有区区二十万两银子。

  当然,二十万两银子并非小数目,但问题是,钱鼎铭早就告诉过李鸿章,上海是天下膏腴之所在,最是富裕,每个月的关税厘捐,不少于六十万两银子。事后李鸿章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仔细计算过,认为六十万这个数目是合乎实际的。正因如此,他才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与老师斗法,终于抓住了沪上之行的好机会。

  可是现在,吴煦和杨坊,却只报给他二十万两,隐瞒了总数的三分之二。

  隐瞒就隐瞒吧,这事李鸿章能够理解,真的能理解。谁让你李鸿章连个官衔也没有?怪都怪那朝廷,你任命个官员,无非是拿笔在废纸上划拉两道,又不费多大力气。怎么轮到我李鸿章,朝廷突然吝惜起笔纸来了呢?倘若朝廷授予自己一个署理江苏巡抚的职务,那就是吴煦和杨坊的顶头上司了,借这两人十个胆,也不敢这么睁眼说瞎话。

  现在的情形是,淮军不过是一支客军,随时都有可能被调走。李鸿章更等同于布衣白丁,你一介百姓来到沪上,上海市长亲切接见你,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莫不成还要查市长大人的账目不成?

  李鸿章心里憋屈,可毕竟是眼前这两个人费尽了周折才把他给请来的,他心里还抱有几分希望:既然如此,但我的淮军装备太过于低劣,我只要……

  不行!杨坊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千辛万苦凑这么点儿银子,你当是容易的吗?就这么点儿钱,根本补不上开销的大窟窿。小李你看啊,二十万两银子,曾公曾大人的湘军,每月就要支取四万两,这是当时曾大人答应赴援时的条件,这银子你敢不给吗?再就是华尔的常胜军,每个月是六万两的饷银,上海城至今仍未被太平军攻陷,全都是指望着这支部队,这银子你能不花吗?这就下去十万两了,还有十万两,其中三万两是给中外会防所的,这是通商大臣薛焕办起来的,那太平军每一日不知密遣多少奸细混入,制造谣言挑动骚乱,可是上海城不动如山,这就是中外会防所努力的结果,这银子你能省下来吗?还剩下七万两,全上海所有的大小衙门,包括迎请淮军来沪的开销,人员开支,伤老病残,烈女旌表,孤寡抚恤,全指着这么点儿钱,指着这么点儿钱……

  李鸿章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他以为,吴煦和杨坊费这么大力气把他请到上海来,尽管不愿意太过于出血,但看在情面上,多少也会给点儿小钱吧?

  可没想到,这两人竟然是一文不给。

  不给钱,你把我请到上海来干什么?这不是坑人吗?

  认清对手很重要

  吴煦与杨坊离开之后,李鸿章坐下来,开始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他的对手是谁?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三个活动区域:第一是家庭,第二是社交场所,第三是职场。第三个区域,于李鸿章而言就是官场。

  家庭是人生幸福的保障,是对抗社会的最后堡垒。无论是保障还是堡垒,都是需要投入成本建设的。同理,社交场所是与家庭并重的,人们在这个区域结交朋友,获得心灵上的共鸣与精神上的感应,获得支持与扶助。这就意味着这个区域也同样需要一定程度的投入,时间与金钱,一样也不能少。

  你不能通过家庭来赚钱,那样会毁掉家庭,毁掉幸福。你也不能在社交场所赚钱,那样就会失去朋友,最终失去在社会上的立足之地。职场或者官场,是唯一的牟利之所。所有人都只能通过职场赚钱,而这就意味着,职场上的竞争是必然的。所以,一个人在职场或者官场上,必然有着对手。

  有竞争,就必然有对手。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在职场上浑浑噩噩,那么你的牟利活动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当然,职场之上,除了竞争还有合作,但合作是竞争态势下的合作。如果你不能认清自己的对手,就会犯下严重的战略错误。你会选择和竞争者合作,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果;或是选择和合作者竞争,让人无法与你合作,必然会挤你出局。

  谁是你的对手?谁是你的合作者?这是职场和官场上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正确与否,决定着李鸿章能否立足于上海。

  那么,李鸿章的对手究竟是谁?是太平军李秀成吗?

  错!太平军李秀成,只是李鸿章的工作。而他的对手,则是华尔的常胜军。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答案呢?

  因为,李鸿章要想立足上海,就必须与太平军作战。他的目标当然是取得胜利,但如果他的胜利小于常胜军,这就印证了上海人对他的观感。他的淮军,不过是给常胜军打下手的,是无足轻重的。一旦这个印象形成,就意味着李鸿章在上海的彻底失败。

  所以,李鸿章不仅要击退太平军的攻势,而且还必须要赢得比常胜军更加漂亮。只有这样,他才能改变上海父老对他的蔑视,从而取得主动,得到更多的权力。

  对手一旦确定,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摸清对手的底细。

  此时,中外会防所的应宝时前来接李鸿章,带他去城外观操。应宝时是杨坊手下五大心腹之一,另外几人分别是金鸿保、吴云、俞斌和闵钊。这五个人当中,应宝时的情商最高,最善于与人相处,无论是洋人还是商人,他都能够让你宾至如归。他并不因为李鸿章只是个遗缺道而篾视,反而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让李鸿章非常感动。

  杨坊其余的四名心腹,金鸿保是个书画名家,又擅理财之道,此时上海的厘捐,正归他管理。吴云官做到最大时,是松江知府,但因为被人弹劾,又遭撤职。在抵抗进攻上海的太平军时,他又立下赫赫战功,按理来说他应该再有机会,但李鸿章既然来了,事情也就有了变数。

  至于俞斌,是替吴煦管理商号的,闵钊则是替杨坊管理钱财的,这两个人的工作主要是埋头于算盘与账本之间,技术含量不是太高,这就注定了两人未来悲哀的下场。

  应宝时以得体的态度带着李鸿章来到了城外的兵营,前面迎上来两个金发碧眼的中国人。李鸿章活到四十岁,头一遭见到中国人长成这个模样。这两人正是常胜军的正副队长,华尔和白齐文。

  三千年未逢之强敌

  这一年美国南北战争正式爆发,打得轰轰烈烈不可开交。可这两个来自美国南方的牛仔,不说快点儿回美国去打仗,却为了能够在中国的内战中打出名望来,甚至不惜加入了中国国籍。

  华尔这个人,因为娶了杨坊的养女张梅,受中国文化影响较深,和李鸿章之间还有一种淡淡的认同感。白齐文也渴望能够快点儿娶一个中国女子,但这个愿望却始终未能达成,他身上保留着太多的美国人的自行其是与雇佣军人的剽悍作风,与中国式的森严等级文化格格不入,让李鸿章心里顿生厌恶。

  见过两个奇怪的中国人之后,李鸿章的目光转向士兵,顿时生出艳羡之意。华尔的常胜军是用巨额经费供养起来的,区区六千人,每个月就是六万两银子。他们一个个号坎儿鲜明,衣装干净整洁,精神气质是湘军和淮军无法比拟的。他们肩扛的武器,是李鸿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最优质量的新式洋枪。此时李秀成亲统大兵,正向松江城逼近,华尔正要带着这些士兵返回松江的常胜军大本营,所以他们还携带了新式火炮等武器,那泛着寒意的金属光泽,让李鸿章看得艳羡不已。

  华尔和白齐文很愿意让这名中国人看看他们的优势,就命令士兵们操练起来。一声令下,常胜军忽左忽右,忽站忽卧,忽蹲忽立,更让李鸿章目瞪口呆。要知道,他所带领的淮军,使用的都是竹矛大刀等冷兵器,训练的第一个课程就是扎稳马步,岂有一个蹲下或趴下之理?那岂不是等着挨揍?

  等到士兵们开始实弹射击,李鸿章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常胜军的训练如此怪异,原来人家是为了方便火器的使用。第一排的士兵趴下射击,是为了不妨碍第二排士兵。第二排士兵蹲下射击,是为了不妨碍第三排站立的士兵射击。火器的射程极远,杀人于无形,让李鸿章的心,顿时颤抖了起来。

  洋枪射击演习过后,华尔又让李鸿章开开眼,拉出最新式的火炮。这些火炮,与淮军营中明朝时代的劈山炮完全不同,填充了炮弹之后,只要士兵一拉炮绳,轰的一声巨响,数里之外但见硝烟弥天,烈火熊熊。

  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逢之强敌!

  华尔告诉李鸿章,拥有如此犀利火器的常胜军,还有武器同样精良的英法联军,却时常在战场上被太平军打得认输。因为许多传教士暗中支持太平军,把大量的西式火器出售给了太平军。所以太平军那边的武器装备,丝毫也不亚于常胜军。

  在上海,正在进行着的,是一场以火器为主的现代化战争。

  这就是华尔要对李鸿章说的。

  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形,让李鸿章只觉得两眼一片漆黑。

  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敌人,让他拿什么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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