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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最后的陷阱

  子贡先生放了个屁

  公元前91年,由卫青所蔓延的军政势力,被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下一个目标,李氏集团。

  李氏集团,指的是那位病重时不许让汉武帝看到她憔悴容颜的李夫人,及其在朝政中的蔓延势力,李广利。

  事实上,相比于卫青军政集团,朝廷对李氏集团的铲除,向来是不屑掩饰的,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迫不及待。前者,李广利远征大宛时,朝廷就以荒诞罪名诛灭了他的弟弟李延年全族,目的再也明显不过,就是逼迫李广利造反,以便着手诛杀。

  但李广利咬牙不造反,朝廷也没法子,所能做的,只是坚决不给他配备后勤粮草运输系统,希望他兵行绝地,死在沙场上。

  但李广利非但没死,还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打下了大宛。这毕竟是汉国对外的光荣胜利,在这方面,朝廷并没有亏待李广利,该封侯就封侯,该给女子金帛,一样也不少。

  只是,仍然不给配备粮草运输系统,期望李广利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公元前90年,68岁的汉武大帝,为李广利布设下了最后的陷阱。

  说到这里,我们就面临着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诛除卫青集团,连自己的女儿孙子都不放过,又不间断地设伏布局,坑杀李广利。汉武大帝,他究竟在干什么?

  纵然是再有学问的史学家,遇到这个问题,也会笑眯眯地去洗手间,而且多半情形下还会走错门。

  解答不了,一逃了之。

  为什么就解答不了呢?

  因为,晚年时代的汉武大帝,他的个人意志,与身边的亲信霍光、金日磾等人的意志掺杂在一起。这种意志或是意愿,都是抽象的思维式存在,没人能够从每道政令中,将这诸多混掺的多方面意愿,逐一拆解开来。

  简单说就是,很多情形下,你无法弄清楚,究竟是汉武大帝在主事,还是霍光和金日磾在摆摊卖他们的私货。

  理论上来说,大事必然要经过汉武大帝本人的肯首。诸如追杀太子,逼死皇后,灭除公主,下皇孙于大狱等等。

  但要命的是,所谓大事,不过是诸多小事汇聚奔流的最终结果。当最终的结果到来,纵然是汉武大帝,也只能接受既定的宿命。

  总之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汉武大帝太过于随心所欲,拒绝任何制度性约束。一旦他不喜欢某个人,比如说不喜欢太子及皇后时,诸多奸小就会乘虚而入,齐心合力,把事情推到一个失控的状态。

  春秋年间,孔子最优秀的弟子之一子贡曾经曰过:“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众恶归焉。”

  把子贡的话,翻译成正常人类都能读懂的白话文,意思就是:“墙倒众人推!”

  具体到太子及皇后卫子夫的遭遇,悲剧的根源始自卫青时代。卫青当然是位伟大的将军,但在他受宠之时,他的优点被扩大,他的缺点被缩小。他的正确被铭记,他的错误被忽略或忘记。于是乎,一个近乎完美的英雄出现了,他没有缺点只有优点,没有错误只有正确。为了塑造这样一位英雄,帝国倾尽了财力与人力,李广家族三代人的血,就是为了这个营建过程而付出。

  但等到走过他的巅峰时期,人们对他的要求突然间变得苛刻起来。这时候,他的优点被缩小,他的缺点被放大。他的错误被铭记,而他的正确,却被人刻意忽略或忘却。他仍然是他,但评价系统发生了本质的转变。此前他一点点的小成绩也会赢得万众欢呼,现在,纵然是他付出再多做得再好,评价者对此也无动于衷,只是执著地抓住他的枝节不放,直到这个人彻底崩溃为止。

  所以子贡先生曰:“君子恶居于下流。”

  意思是说,不要让人把你放置在劣质的评价体系中。在这个评价体系里,你的优点和成绩被漠视,被忽略,而你的错误与缺点却被无限放大,直到大到超出你的预期,导致整个社会对你形成挤压之势,到那时,你所有的付出,全都是枉然。

  但是,子贡先生这番训诫,跟他放的屁没什么两样。

  因为这是个单边世界,呈现的是一元评价体系,你没有选择。

  神视苍生如草芥

  汉武帝时代,无疑是宏大的,中国历史前所未有之宏大,至今仍有余响。

  但当时的整体社会游戏规则,却是很原始的。事实上,汉武帝对社会游戏规则的理解,停留在一个四岁孩子认知的水平上。终其一生,他活在自己的臆想和幻觉之中,并仿照这个幻觉的要素,在现实世界建立起一个仙人法则。

  在汉武帝俯视天下时,他以为自己是神,被他看中的人,就可称为神选,立即可以获得富贵、功名与荣耀。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财富、功名或荣耀,是强行从其他人的付出盘剥来的。但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只注重让自己获得神赐的快感。

  他走遍大地,寻找神仙。而事实上他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神仙。任何人获得仙赐神选,就能够霎时间改变命运。

  为了维系这个法则,他不惜泯灭亲情,任何人,不管是女儿还是孙子,只要妨碍了他这个华美的白日梦,他就痛下辣手。

  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神。神视苍生如草芥,冷酷无情。

  生杀予夺,予取予求。这是中国千秋万代的皇帝梦,但在社会认知体系中,不过是一个四岁婴孩的梦。汉武帝成熟得太早太早,从他五岁博取陈阿娇欢心时,他就具有了一个成年人的功利思维。但他的心灵一片荒芜,始终停留在四岁婴孩阶段,未曾得以拓展。

  一生在做孩子的梦。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梦太过于粗放原始,在他关注的地带,固然是天堂,但他的注意力有限,举凡注意力不至,就因为民众的付出与资源被剥夺而沦为地狱。

  就是个权力游戏。

  孩子层级的低端、原始社会游戏。

  只是因为认同这个规则,他才不惜一切代价地维系之。任何人敢于否认这个规则,他的大脑就会无法承受,宁不惜杀掉对方全家,才能够让自己大脑恢复到平静的原始认知。

  杀掉任何人的一家,包括他自己。

  他真的杀掉了自己的一家。

  之所以如此之凶残,只是因为,一旦人的既有世界观遭到否定,整个大脑都会陷入崩溃。正常人没有能力拒绝崩溃,所以大脑崩溃时所带来的痛苦,不过是智商推进之前的产疼。

  而汉武帝,他擅自动用手中的权力,拒绝了这个愉快的痛苦。

  所以我们就得到了如此无法理喻的历史。

  为了保持愚昧,避免智力递增所带来的痛楚,这个民族的历史,选择了权力。

  权力这东西,它是保持智商低迷的最佳毒药——但这是后来的历史了。

  而此时,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正率领七万汉军,疾奔在死亡陷阱的边沿上。

  他一直执拗地在陷阱边沿奔跑,始终没有跌进去。但这一次,众人合力齐推,他再不跌进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坏透了的小玩家

  公元前90年,匈奴铁骑归来,侵五原,袭酒泉,杀两郡都尉。

  一切,又恢复到了汉武大帝问政的初始时代。

  朝廷发布政令——这个政令,很可能不是汉武帝本人发出的。理论上来说,他已经丧失了发布政令的能力——朝廷发布政令,以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

  以商丘成率两万人,出河西。

  以马通率四万骑兵,出酒泉。

  三路并举,再战匈奴。

  与此同时,有关三路人马的动向情报,从汉宫权力中心发出,抵达匈奴大单于的军帐中。

  这只是个陷阱,要一次性的,将这一十三万人统统坑杀。

  举凡汉国尚有军战能力的人才,无论在朝在野,无论是将是民,一个不留,悉数坑死。

  “大匈奴万岁,汉人去死……”从汉家皇宫里,隐约传出这样的喜悦呼喊。

  李广利对此懵懂不知。在他心中,这个布局,仿佛又回到了卫青时代。只不过,李广利不无幸福地发现,他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卫青了。

  老将凋零,名花谢败。现在是他李广利的主场。

  啊,未来,美好的未来。

  临出征前,在丞相刘屈氂为他设下的欢送筵会上,李广利纵情高歌:

  “狼烟起,江山北望……对了老刘,家里还好吧?”

  “好,好好,”刘屈氂说,“我儿子和你女儿,小两口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快快乐乐好似日了狗。”

  两家是姻亲,一如霍光与上官桀,两家也是姻亲一样。

  李广利道:“我是问,我外甥还好吧?”

  “你外甥……”刘屈氂痛苦地搔头,“你是问昌邑王?李夫人给陛下生的皇子?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那孩子吧,就跟你这么说吧,自打生下来就处处不对头,总感觉他全身洋溢着一种非人类的气息。要是可以,我宁可亲手掐死他。”

  “少来了,”李广利道,“孩子嘛,任何时候都是自家的好。你看啊,现在这个情形是这样子的,太子呢,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间想起来造反,你说这太子你造什么反呢?造反就那么好玩吗?本来你再耐心地等几天,等几天就好,你就是天子了。可现在怎么样?灰飞烟灭呀。”

  “是呀是呀,”刘屈氂道,“我与太子大战长安城,远远地看了他几眼,感觉那孩子当时已经崩溃了,可想他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

  李广利愤愤地道:“崩溃就崩溃吧,崩溃也不能怪咱俩,是不是?我这天天上战场厮杀,连他妈的送粮草的都没有,说崩溃谁崩溃得过我?可我上哪儿说理去?总之吧老刘,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太子这边,也灰飞烟灭了,汉国总还需要个新的太子吧?

  刘屈氂道:“没错,不过立太子这事儿,咱是插不上话的。”

  “别呀,”李广利急了,“老刘,别忘了你是丞相,又在平定太子谋反中立下大功。说到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谁能比得了你呀?”

  刘屈氂:“老李,你真的希望昌邑王做太子?”

  李广利:“这不废话吗?他是我外甥,娘家人死净死绝,就剩下我一个了。你说我不支持他,还能支持谁?”

  刘屈氂沉默半晌:“我怎么总觉得……”

  李广利:“老刘!”

  刘屈氂:“唉,那我就给天子上个奏折吧。我可跟你说好,我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结果究竟如何,这个取决于天子的考量。”

  李广利大喜:“有个奏折就行。老刘,眼下是明摆着的事儿,天子要用我们李家人啦,你看啊,你在朝我在军,你主持朝政我横行沙场,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信号吗?”

  刘屈氂:“唉,天子是真龙。

  “真龙,有逆鳞啊!拂之,不祥。”

  逐战大漠

  三路汉军,一十三万人马,再战匈奴。

  但结果不出所料,十三万大军所到之处,只见茫茫大漠,浩瀚草原,连根匈奴人的毛都见不到一根。

  年迈的汉武帝,已经失去了对匈奴人的情报优势。相反,匈奴人倒是对汉军这边的动向,了如指掌,十三万汉军还没出发,匈奴人就浩浩荡荡地搬家了。

  向北搬了六七百里。算准了等汉军到这儿,眼珠肯定会饿成冰蓝色的了。

  左右两翼的汉军,察觉情形不妙,当机立断,掉头向汉国方向狂奔。李广利反应也不慢,三路大军疯狂回奔,他始终处在第二名的位置。

  第一名是匈奴人,三万铁骑。

  在李陵的率领之下。

  李陵,天下排名第一的名将,他只对李广利感兴趣。

  和李陵斗,那是脑子进水,不想活了的表现。李广利这边,兵力人数只是李陵人的两倍。但李陵所率的汉军步卒,能轻易击杀十倍于己的骑兵。李广利何许人也?敢跟李陵较量?

  逃就一个字。

  李广利且战且退,李陵则穷追不舍,双方“噼里啪啦”激战九天。九天后,不知是李陵用着匈奴骑兵不顺手,还是无意将汉军斩尽杀绝,于浦奴水最后一次交手后率匈奴退走。

  李广利长松了一口气:“好家伙,能于李陵手中全身而退者,大概只有我李广利一个人吧?”

  但这时,汉国连续多个战场同时开局的老毛病又犯了。这边十三万汉军激战大漠,还没打出个名堂来,汉廷突然派了个叫成娩的人,让他尽起河西楼兰、尉犁、危须等六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开到车师国,把车师国从国王到老百姓,统统给俘虏了。

  车师国之战是场震动西域的特大号胜仗,相比之下,李广利这边就显得灰头土脸了。很快李广利接到朝廷责难,斥其畏敌如虎,区区一个李陵,有那么可怕吗?命其立即深入大漠,再击匈奴。

  李广利无奈,只好率军队再掉头,继续向大漠深处挺进。行至夫羊地区的句山狭口,惊喜地发现匈奴五千骑兵,在卫律及匈奴右大都尉的统领下,正自向汉军叫板。

  李广利和卫律,那可是老相识了。想一想,卫律曾是汉臣,何以会在匈奴人这边吃饭?就是因为他和李广利的弟弟李延年,是情交莫逆的知己。李延年是个阉人,替汉武帝管理宫中乐器,却被冠以秽乱宫廷的罪名,满门抄斩。卫律正是因为目睹李延年家被抄的惨状,吓得逃到匈奴这边。

  卫律只带五千人,却敢迎战李广利的数万大军,就是因为有这份交情。

  他想和老朋友聊聊天,告诉李广利一些他必须知道的事情。

  聊天好啊,聊天最欢迎了。

  就见李广利银牙咬碎,怪眼圆瞪,长刀一挥:“杀呀,统统与我杀光!”

  数万汉军,犹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地向卫律五千骑兵冲了过去。一下子把卫律这边,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的李广利,坚信他的外甥昌邑王就要立为太子了,他李广利的时代到来了。他将成为下一个卫青,甚至比卫青更伟大。这么伟大的未来,就因为和一个叛变投敌的老朋友聊天而耽误了,他才不答应呢。

  李广利抓住卫律无意与之交手的心理,催师而进,撵得卫律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破口大骂。骂不绝声地逃到范夫人城,才逃脱了李广利的追杀。

  “他妈的李广利,不识好人心!”逃到安全地带,卫律气急败坏,一边擦汗一边骂道,“还一门心思替汉武帝那王八蛋卖命呢,你等他连你全家也一股脑儿地宰了,你就知道好歹了。”

  李广利才不理卫律的谩骂,命令大军安营扎寨。正要洗脚休息,一个叫胡亚夫的掾吏忽然求见,李广利吩咐他进来。

  胡亚夫进了军帐,劈头说道:“将军,你知道吗?你的妻儿老小,全家已被下狱了。”

  “啥子?”李广利目瞪口呆地望着胡亚夫。

  恐怖的图谋

  千真万确的事儿。

  当李广利不顾老友交情,疯狂追杀卫律之时,也正是朝廷不顾体面,“啪啪啪”举刀狂剁李广利老婆孩子的时候。

  为啥要剁了李广利老婆孩子呢?

  官方披露的资料声称,有个叫郭穰的内史令——注意这个人,此人是官职不大,但深得汉武帝信任的心腹。郭穰在历史上连续两次出场,主要的工作是替汉武大帝干脏活,他实际上又是一个江充,只是不像江充那样遭了报应,所以才会被人忽略。

  郭穰举报声称:丞相刘屈氂的老婆,公然使用巫蛊,诅咒陛下。此外,丞相还和李广利两人一道,动用巫蛊祈求,想让昌邑王做太子。

  汉武大帝下令追查,结果证实了郭穰的举报。

  历史写到这里,哪怕是瞎子,也会看出这又是一起太子式的冤案。就算是刘屈氂的老婆用巫蛊之术诅咒汉武帝,难道她堂堂丞相夫人,还会跑到大街上公然做法不成?倘若她是在私室秘密施术,郭穰又没长千里眼,又如何知道?

  整个事件,不过是太子冤案的重演。郭穰先行诬告丞相夫人使用巫蛊之术,而后怀揣自刻的木偶人,奉主谋者之命入丞相府挖坑搜寻。再把木偶人掏出来,这就算罪证确凿了。

  前一个江充这么干,看起来像是起偶然事件,最多只是奸人窥伺汉武大帝的心思,处心积虑而为之的小概率事件。等到郭穰出场,我们才知道,汉武帝身边养着这么一群人,专职干这种营生。

  汉武大帝何等精明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授权告发者不受限制的司法权力,对被告发者肆意搜查,那么告发者就可以随意栽赃,大做手脚。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其精明程度无人出其右,如果连这么点司法常识都不懂得,那他还算什么汉武大帝?

  实际上,早在朝鲜战役时,这桩大阴谋的主谋者,就紧锣密鼓地布局,布置灭杀太子满门的大冤案。诸多事件看似偶然,不过是主谋者这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的结果。

  冤杀太子,只为了图谋大汉帝国这花花江山。

  主谋者又是哪个?

  这个问题姑且莫论,总之刘屈氂一家惨了。他老婆被拖出去斩杀,刘屈氂本人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尽情羞辱过后,处以腰斩的酷刑。

  接着是李广利一家。

  原本,主谋者早在诛灭李延年满门之时,就对李广利动了杀机。之所以不肯为他的军队配备粮草运输系统,不过是希望李广利聪明一点,自己死在战场上。可是李广利这厮,坚持不死顽强生存,逼得主谋者实在没法子了,索性撕破脸皮,图穷匕见,不顾李广利统军在外,干脆把李广利的老婆孩子,一股脑儿地全都捉了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广利顿时震惊了,陷入到茫然失措的状态之中。

  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

  可这是为什么?

  那一天夜里,在李广利的军帐中,他和胡亚夫有过一番激烈的探讨。

  胡亚夫:“大将军,天子这意思很明白了,为什么长期不给你配备粮草运输系统?为什么你前脚出门,后脚就诛灭你弟弟全族?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你死,怎么个死法陛下不挑剔,但死是必须的。”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立储之争呗。”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大将军,你真是当局者迷。那昌邑王,有你这样一个手握兵权,战无不胜的亲娘舅,又有刘屈氂这样的谋臣,可谓皇储中最有竞争实力的。可昌邑王那孩子太怪异了,总之望之不似人君,倒像个十足的人渣。既然昌邑王不能做太子,那大将军和丞相,就成为未来新任储君的最大威胁。不除掉你们两个,陛下他不放心呀。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再也明白不过了,想一想吧大将军,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陛下了?时间不短了吧?何止你,我听说皇后和太子,在被杀之前,都也是长年未见到陛下了。我们只见到金日磾、霍光和上官桀他们几个,时不时地站出来吆喝一声,说是陛下有旨。可陛下是不是还活着,这旨是真旨还是假意,这很让人生疑,就算是陛下活着,恐怕也没有思考能力了吧?”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明摆着,金日磾与霍光,上官桀三人,意在陛下的江山。可是他们终究不能明目张胆地篡位,因为百官和百姓不会承认他们。所以假天子之名,先行冤杀太子皇后,铲除卫青的族裔,驱走军事天才李陵,再杀掉你和丞相。而后立一个连奶都不会吃的娃娃做小傀儡,这世界,还不由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权力,当然是为了权力。权力啊,多么神奇的力量,只要那么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它可以使死仇结盟,亲人成仇。它可以使窃贼获得高位,使恶棍受到敬爱,使歪脸的流氓得到少女青睐,使鸡皮鹤发的老妇再做新娘。即使它满脸都是流脓的恶疮,也会被认为是娇艳无比的美娇娘,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权力的伟大力量!”

  李广利:“可这是为什么呀?”

  胡亚夫:“就是为了……大将军,你莫非神经了?怎么老说同一句话?”

  李广利:“你才神经了,我在问你呢,可这是为了什么呀?”

  胡亚夫:“……什么……为了什么?”

  李广利:“我是在问你,你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呀?”

  胡亚夫:“我是为大将军的前程着想啊。”

  李广利:“说吧,你到底犯了何事?竟想逃到匈奴那边?”

  胡亚夫:“大将军……”

  李广利:“说呀。”

  胡亚夫一狠心一咬牙:“没错大将军,我是犯了刑律,只能逃走保命了。可大将军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若回到朝廷,准保比我更惨。我回到朝廷,最多不过是个伏法斩首,混好了赶上大赦,连杀头都不用。可是大将军你呢?你若是回去,太子和皇后的昨天,就是你的明天。”

  李广利:“这样啊。”

  胡亚夫:“那当然,大将军,眼下这情形,大将军和我,都只有逃到匈奴那边,才能保全性命。可我一个人过去,连饭都不知哪里去吃,说不定走半道就吃匈奴骑兵砍了。我愿意跟随大将军,到了匈奴那边,仍然为将军效力。这样的话,将军身边能有个说话的体己人,我也能找到个吃饭的地儿,多好。”

  李广利:“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下去吧。”

  胡亚夫:“那将军,咱们什么时候走?”

  李广利:“走你个头,擦亮你的兵器,明天与匈奴人大决战。”

  胡亚夫大骇:“将军,你疯了?”

  李广利:“你才疯了,滚!”

  董事长与经理人

  李广利,拒绝了胡亚夫提出的叛逃建议。

  对于眼下发生的变化,他有着自己的独特观察模式。大宛之战,未战之际不也是灭了弟弟李延年满门吗?而且罪名极尽可笑,硬栽被阉割的李延年秽乱宫廷。首战不利陛下不也是雷霆震怒,宣旨禁止这支军队返回玉门关的吗?

  可大宛再战而胜,朝廷那边瞬间转了脸,从冰冷的后娘脸变成了温玉如花的贱人脸,上杆子巴结他李广利,封侯拜将,应有尽有。

  大宛之胜扭转局面的记忆,对李广利刻骨铭心。是谁率数万大军纵横河西,连粮草都没有的情形下却屡建功勋?是谁与军战天才李陵交手九天,竟迫得李陵无功而退?是谁于句山狭谷重击匈奴卫律,让卫律号啕大哭发足狂奔?

  是我呀,是我李广利大将军。

  艰危时局,擎天一柱,老子就是这么拽!

  他丝毫也不怀疑,一旦他击败匈奴再立战功,一切仍会和上次一样。

  李广利对时局的思考,建立在汉武大帝还活着,而且智商正常的基础之上。

  但这个基础靠谱吗?

  还真不好说。

  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资料,以检验我们的判断。

  但李广利顾不上了。次日晨,他率两万骑兵,渡过郅居水。前方,就见一片鸡飞狗跳,匈奴的两万骑兵,手忙脚乱地迎上前来。李广利信心大增,长刀一挥:“向前杀呀,我们汉军,一个人打八个匈奴人绰绰有余,给老子杀了这帮杂碎,所得财物都归你自己,老子这次不提成。”

  “杀啊!”急于发财的汉军士兵,红着两只眼睛冲了过去。

  说起这匈奴人,择草而移,逐水而居,原本是凶悍的游牧部落。谁知道山水轮流转,转到这时候,这一茬的匈奴人,由于掳获了大量汉人的缘故,那叫一个疲软,打起仗来实在是不堪一击。一番激战下来,匈奴左大将被汉军围住,“哐哐哐”一顿狠揍,活活打死了。战场之上,东一堆西一片,全都是匈奴人的尸体。

  李广利亲自冲马跃阵,杀得不亦乐乎。

  他这边正大砍大杀,战场外围的一个高地上,长史与几名部将,正登高眺阵。见李广利于战场上纵横睥睨,目无余子,长史不由得连连摇头。

  长史,是朝廷派到军队中来的文官,是监军,也是政委。假如把这支军队,比喻为帝国的资产,长史就是朝廷派来的董事长,标志着朝廷对这支军队拥有绝对的产权。而李广利,他再能打,最多不过是个经理人,对这支军队没有股份的,连董事局都没资格进。

  看了一会儿,长史沉吟道:“这仗,打得不对呀,匈奴人如此疲软,而李广利却执意孤军深入。这明显违背军事常识的做法,不应该呀。”

  “是呀是呀,”站在他身后的决眭都尉,点头道,“李广利这个人吧,打仗还是不含糊的,就是政治立场不是那么稳定,时不时地爱说些牢骚话。早几年我就对他说过,朝廷就是你娘亲,陛下就是你亲爹,你所经历的危险和磨难,不过是陛下和朝廷对你的考验。”

  这些人一边说着不过脑子的话,一边在心里合计:嗯,打仗这活,太他娘的危险了,不是正经儿人干的。可汉国最重军功,没有军功,就没有金帛美女。但这军功可是要拎着脑壳来换的。现在可好了,不如趁陛下想干掉李广利的机会,拿下李广利,赶紧跑回朝廷表功,这也是军功,而且是最大的军功。

  心照不宣,长史与决眭都尉等,当场商议妥当,等李广利一下战场,就假称朝廷有旨到来。把李广利叫到自己的军帐,就势捆了。然后率军返回。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问题是,长史身边,也有对他憎恨的人。人际关系就是这样,离你越近的人,越容易滋生阴暗的仇恨。这个计议刚刚出来,已经被人偷听到,立即跑李广利那边报告去了。

  李广利听到这事,悲伤地说:“我只不过是想为朝廷,为陛下做点实事,咋就这么难呢?正面的匈奴人,我们能够消灭他们,最可怕的是那些潜伏在我们队伍中的坏人,他们起到的作用,比一百万匈奴人更坏。

  “传本将军令,长史等人意图谋乱,欲杀本将军而将我们整支汉军送给匈奴人做奴隶,与本座将他们拿下。”

  汉军士兵听了,怒不可遏,立即操刀子包围了长史的军帐。长史探头出来看,被士兵们好一番狂砍,砍得满地都是长史。

  决眭都尉见势不妙,利刃破开帐子后部,冲出去向自己的部队狂奔。狂怒的士兵追了上去,连同他的部卒一并杀尽。

  简单说就是,战场上汉军与匈奴人杀成一团,战场下面,汉军和汉军也杀成一团。总之就这么血肉模糊的两团。

  杀了长史和决眭都尉,李广利知道,军心已涣散,就立即撤出战斗,向着燕然山方向疾走。

  然而,大单于是何等的精明,又如何会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战机?

  总计七万汉军的末日来临了。

  彻底覆灭

  入夜,李广利的汉军正在酣梦之中,大单于亲率五万铁骑,突然出现在汉军大营的后方。

  无声地一挥手,匈奴骑兵一声不响,向着汉军大营冲杀过来。

  汉军顿时一片混乱。

  因为一连串的变故,现在,这支曾和军战天才李陵交过手,曾杀得同样数目的匈奴人哀鸿遍野的强大生力军,精神上饱受摧残,早已是军心散尽,斗志全无。听到匈奴人杀到,所有人爬起来,扛起自己的小包裹,不顾一切涌出营寨,向着前方,向着汉国的方向狂奔。

  就听“扑通通”“哎哟妈”“嗷嗷嗷”惨叫声迭连响起,逃在最前面的汉军,忽然间失去了踪影,唯一能让人听到的,是他们濒死之时的惨嗥声。

  后面的士兵收脚不迭,继续往前冲,于是他们也消失了,更尖利的惨嗥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策马逃出来的李广利,见此怪事,险些没哭出来。

  大单于,打仗就打仗呗,好端端的平地,你干吗要挖条深壕出来?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就是不让你活!

  大单于精神抖擞,挥刀长呼:“大漠的好儿郎们,如今是匈奴刀俎,汉军鱼肉,给我随意地斩杀吧,不要客气,能者多杀,弱者少杀。杀多杀少,是能力问题。放着这华美的活肉却不敢杀,这就是态度有问题了。”

  “杀呀!”黑暗之中,响起了七万汉军覆灭前的绝望长号。

  李广利彻底崩溃,弃械请降。

  大单于太实在了

  大单于神清气爽,乐得满脸只剩下一张嘴,兴奋地来接受李广利的投降:“李广利,汉家天子为啥要杀你全家呢?快把原因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李广利:“……没啥具体原因,陛下他就是喜欢这样干。”

  大单于:“果然是汉家天子啊,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是多么快乐的人生啊。跟人家比,我他妈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悲愤地学了几声狗叫,大单于突然大喝一声:“李广利,你是真心投降,还是假意诈降?”

  李广利:“……大单于,我都落到这地步了,你说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大单于:“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来来来,李广利,我来考考你,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大丈夫何患无什么来着?”

  李广利:“……无妻。”

  大单于:“你听着,汉家天子杀你的妻子,我再赔你一个妻子。而且是出身尊贵、知书达理、美貌无双、温柔娴静那种的。我要把我最可爱的女儿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她,爱护她,照顾她,不要让她受委屈。”

  李广利:“……大单于,我不过是个降人,怎么经受得起?”

  大单于:“你在汉家天子眼里,不过是条狗,杀了炖肉连调料都不放的那种。但你来到我大漠,来到我大匈奴,你就是我最尊贵的朋友。我的朋友,他必须要享受我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娶我最美丽的女儿。我大单于就是这么真诚,你将如何回报我?”

  李广利:“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无以为报,唯为大单于鞠躬尽瘁,为大匈奴开疆拓土,万世扬威。”

  大单于:“那你要如何对待我的女儿?”

  李广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终生厮守,白首相依。”

  大单于:“你发誓。”

  李广利:“……我对天地神灵发誓,若我李广利让我的爱妻受到伤害或委屈,就让上天降下大火,把我烧成焦炭吧!”

  大单于大喜:“好,李广利,我看好你,拿酒来,让我跟女婿好好喝几桶!”

  李广利:“几桶?哎哟妈大单于你太实在了。”

  无法拒绝的烧烤

  眨眼工夫,李广利到了匈奴这边,有几个月了。

  他虽然带兵征战,但终究是出身于音乐世家,于艺术领域有着非凡的造诣。这个特长导致了大单于一家的激烈冲突。

  大单于喜欢畅饮,只要喝酒一定带上他。可是大单于每天都要喝,每顿都要喝,所以他需要李广利时刻陪伴在身边。

  而李广利的新妻子,她从未见过如此非凡的人物,男人的事儿他懂,比任何男人都更懂。女人的事儿他也懂,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懂。这男子虽然有点阴气沉沉,但却是她生平未见稀罕之物。她舍不得他离开,想看到他的笑,听到他的声音,但他却终日不在身边,这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悒郁清愁。

  李广利陷入工作和生活的两难之中,留在家里陪伴美丽而可爱的妻子吧,对不起大单于,天天在外陪着大单于喝酒吧,又对不起爱妻。

  这一天,大单于来了兴趣,带着他和卫律,许多投降匈奴的汉人,以及大批的匈奴贵族,来到了荒山上一座巨大的烧烤场。

  真的是烧烤场,到处都是用整棵树搭成的烧烤架,架子上还有烤到焦炭般的什么东西,形状有点像……李广利顿时色变。

  这里是烤人的火刑场。

  就听大单于笑眯眯地问道:“李广利,你投降我大匈奴那一夜,我承诺把最美丽的女儿给你,你当场发誓决不会让她受到冷落,还记得吧?”

  李广利:“……当然记得。”

  大单于:“你当时发的誓,是啥来着?”

  李广利:“……我对天地神灵发誓,若我李广利让我的爱妻受到伤害或委屈,就让上天降下大火,把我烧成焦炭……”

  大单于:“你记得就好。那你告诉我,你最近有多久没回家,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妻子,没有陪伴她了?”

  李广利:“……大单于,这些日子我都是和你在一起喝酒,从未分开过的呀。谁料得到你这么贪喝,一次酒宴就要喝好多天……”

  大单于:“咱们不说酒宴的事儿,事实上你多日没有回家,没有陪伴妻子,违背了你的誓言对不对?”

  李广利顿时急了:“大单于你不能不讲道理,明明是你非要拉着人家,一顿酒从早喝到晚,连喝好多天,我多次说回家是你非要拉着人家不让的……”

  大单于:“但在事实上,你确实很久没回家,冷落了妻子对吧?”

  李广利:“大单于你……”他转向周围的人,“你们都听到了吗?大单于他要……卫律,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替我说句话呀。”

  卫律过来了:“唉,老李,要我说吧,这事大单于公裁得没错,明明就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嘛。”

  李广利顿时恍然大悟:“卫律,原来是你,是你坑害我!”

  大单于怒道:“别吵了,不就是个炭烤吗?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血性行不行?李广利,你自己不上去烤,休怪我动粗了。”

  李广利大喊:“大单于,你要杀我,就杀好了。我死之前就一个要求,就一个,告诉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理由……”大单于讪讪地扭过头,“李广利,就跟你实说了吧,我这个人呢,没别的毛病,就是个太实在。我实在什么程度呢?遇到最喜欢的朋友,比如你,就把最可爱最漂亮的女儿给你睡。但我爹他不乐意了,他说他想要你陪他……”

  李广利听糊涂了:“啥玩意儿?你爹他……不是死了吗?”

  大单于:“就是呀,我爹他在阴曹地府,托人捎话来,说要我最喜欢的人去陪他。我最喜欢的人是谁?不就是你吗!”

  “不对。”李广利问道,“你爹死都死了,骨头都烂了,怎么个托人捎话法?”

  “笨呀你,”大单于不耐烦地道,“我爹他可以托梦呀。”

  李广利:“你爹给谁托的梦?”

  大单于:“给卫律呗,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大啦,”李广利还待要说,旁边已经冲上来一群人,不由分说,扛起他来往烧烤架子上插。李广利放声大号,“卫律,你个王八蛋,你这个叛徒,你忌恨我在大单于面前受宠,就利用大单于脑壳迷信的特点,竟然如此陷害于我,我做了鬼,也要再带兵打回来……”号声突止,现场弥漫起一股烤肉味道。

  李广利,他在投降的当年,就被匈奴人烧烤来祭祀用了。这个人,军战史上是不肯承认他的,认为他的军事能力排不上号。但实际上,他的确不是绝代名将,但军战专业能力,真的不低。只不过他已经被烤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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