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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太监养孙

  尽管曹操名流千古,可他的祖父却是一介太监。如此奇怪的身世为他增添了不少话题和揣测。虽然他曾求学于太学,先后官至司空、丞相,直至异姓封王(魏王),有着令人羡慕的“挥手声雷荡、举动齐山海”的光辉历程,却无法避免“太监养孙”的尴尬身世。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太监祖父,令曹操数次为维护他的名声而大开杀戒?

  几番尘埃惹纷争

  历史,如同落在千年故宅里的尘埃,蛛网乱结,满目寂静。风从破败的门缝中吹进来,扬起覆盖在竹简上的尘埃。

  从公元220年曹操去世,到公元2010年,累积了一千七百九十个春秋的尘埃会有多厚?

  或许已经厚到足以掩盖当年的金戈铁马,淹没往事里的是非恩仇。

  后世有人触及到那段历史,总免不了对曹操褒贬一番。作为历史名人,他家喻户晓。作为艺术作品角色,尤其是在他的人格上,恐怕毁多誉少。无论是看书还是看戏,总免不了用对他戏里的装扮,来一句最直接的评价:“那个白脸奸雄。”

  集政治、军事、书法、诗文“四绝”为一体的“千古一帝”唐太宗李世民,对之痴迷到自比“阿瞒”,并在宫中嘱爱妃们以此谓之,颇为得意。

  史上诸多文人逸士放话出来,要为曹操“翻案”。

  如果曹操地下有知,一定抱怨:他人承诺,不可当真。

  为何历经千载,穷尽典籍:世人多慷慨冠之以“奸相”、“枭雄”,符合他一生真实写照的“英雄俊杰”、“辅弼忠良”却吝啬给予?

  曹操的人生成了“隔幕皮影”,亦或是“提线木偶”,被赋予唱词及动作。如果想要客观表述他的人生,探根溯源,总不能离开他的成长。那么,充满矛盾、名满功成的曹操究竟是怎么炼成的?

  认真研究他所在的那段历史,可知,传世千年的角色并非空穴来风。他经历了太多的压力和失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困苦。他和大多数伟人的成长之路有共同之处:绝不一帆风顺。

  他的人生无法复制,成长之路却有迹可寻。

  早年因社会动荡,教课先生严重缺乏,导致他和同学们荒诞不羁,游荡无度。后来接受良好教育,遇到过影响他一生的良师益友。身逢乱世,想要做治世能臣之梦破碎,两度因失望而归隐谯东。三十三岁走出茅庐,打了大小六十多场仗。封侯拜相,荣耀至极。后半生的每一年,都处于戎马征程之中,可谓吃尽辛苦。最终成为东汉末年首位辅弼良臣、统一大业的中流砥柱,并奉命承恩建立魏国,洗刷身世耻辱,走向人生顶点。

  由于他的儿子曹丕阴谋篡位,他曾经获得的荣耀,所做的努力与贡献,被世人当作为曹丕铺就“逼宫”的资本,使他的英名毁于一旦。他曾经所做的一切,都被看作恶意的蓄谋。

  说句公道话,人若预知身后事,何来千年遗余恨。恐怕让曹操悔恨千年的,无过于选择出生于曹操的事业艰难之时,凡事计较、气量狭窄、不能容人、好大喜功的长子曹丕为继承人。

  曹操曾经数次想要撤换曹丕,让风流浪漫、不拘小节、才学上乘的三子曹植继位。可惜造化弄人,初生牛犊的曹植哪儿能争得过羽翼丰满的曹丕。

  子曰:“父在观其行,父没观其志,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曹操去世仅仅数月,曹丕逼皇帝刘协逊位。他这悍然妄举,辜负了一心想要做“帝之辅弼,国之栋梁”的曹操想要统一大汉的心愿,也为他惹下了的骂名。

  史实证明,在曹操总理朝政期间吏治清正,依法治国,在他的治理下,涌现出一批名垂青史之能臣、明吏。从军事人才到治世能臣,从当代名儒到民间才子,共同造就了难得的繁荣。

  不但曹操,享受和平的普通民众也讨厌分裂,渴望统一。日后曹操在渭南与反贼马超对峙,负责后勤供应的河东太守杜畿率领河内百姓日夜送军粮和肉食去支援前线。直到战争结束,军粮库内堆积如山的谷子还超过三十万斤。被活着赶往前线的牛、羊、猪、鹿成千上万,甚至还被利用去冲散饥饿的敌军。

  连续征战,物资竟能丰富到如此。有赖于曹操在修武之余,制定一系列惠民法规:军民一体抵抗自然灾害、国家兴修水利、无偿供给农资……使东汉末年出现少有的开明盛世。

  曹操用兵如神,能征善战,也有惨败于赤壁的经历;网罗大量人才,也曾经误杀忠良;善猜忌,让数位无辜者丧命,却又胸怀豁达,在官渡之战中烧掉所有通敌反书;他还为《孙子兵法》作注流传至今;辞赋堪绝,创立文学史上“建安风骨”,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军、政、艺三绝。那么,他所处怎样的时代?有着怎样的家庭传承?接受什么样的教育?遇到什么样的突发事件?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共同铸就了令历代世人争论千年的“奇才怪胎”?

  是历经生死,一路摸爬滚打,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困苦,饱受诽谤、责难、打压与迫害,痛到流血又流泪,才成为国之首辅?还是迫不得已,被时代和历史环境推着往前走,使他攀登到了常人难以超越的巅峰?

  本性因何得更改

  客观地说,二者都有。

  世人往往只重视他日后当司空、做丞相、封魏王,“挥手声雷荡、举动齐山海”的飞扬时代,却很少关注他三十三岁以前,一次次遭到打击、排挤,蒙受身世羞辱和压力、事事不尽人意的“熔炉生涯”。

  对于这段岁月,他在“自白书”《让县本志令》中这样写道:“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从他出生到三十三岁所遭受的一切,比起他的后半生,是那么卑微,没有建树。当他日后成为魏国君主,跟别人谈起过去时,时而感慨,时而大笑。笑声和泪水都无法淡化那一路走来的经历。

  因为,这段岁月,铸成了他辉煌成就的基石!

  人的一生,从母腹到墓穴,一段悲喜剧完整落幕。连接这两处之间的旅程,被称为“人生旅程”。

  每段旅程和每个路口,总会有不一样的人出现,有庇佑的避风港湾,有磨砺意志的擎天巨石,还有横亘在理想之路上的沼泽。在他的成长时期,谁是他人生路上的风景?谁又是他生命中重要的驿站?

  首先绝对不能不提带给他身份耻辱的太监祖父曹腾,他是历史上唯一死后被追封为皇帝的太监。他跟曹操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却不妨碍他成功地在曹操的心里留下终身磨灭不掉的烙印。当曹操功成名就大权在握后,他的诸多部下,甚至他的堂兄弟夏侯惇都劝慰他取汉自立之时,他首先想到的是祖父,不能因一时之快,让祖父长眠地下遭人唾骂。他要用行动证明,太监曹腾的养孙,也跟曹腾一样,忠于皇帝,热爱国家。

  再就是曹操的父亲曹嵩,是个身世糟糕的“太监养子”,生前做够了曹操的父亲,死后获得了无上的殊荣,继养父曹腾之后,被追认为“太皇帝”。当曹操的父亲,算得上无尽的倒霉与永无休止的操心,为曹操吃苦受累了一辈子,最后惨死在曹操仇家的刀下。

  用曹嵩的话说,生了曹操这样的儿子,第一不想再生儿子,第二耽误了纳妾的心思。

  曹嵩从心灵港湾到擎天巨石,几乎扮演了曹操早年生活中的所有角色。性格圆滑却不懦弱,变通却藏刚不露;随波逐流求存身,却身陷泥淖难自拔;曹操的仕途赖其荫庇,却又数次因其摧毁。

  祖父曹腾于公元160年去世,曹操才六岁。他一直想要亲自为祖父做传,好让他的事迹教育曹家后世万代。遗憾的是,这一打算就像他想要抽出三年完整的时间为父亲守孝一样,最终也没能实现。

  看来只能到了“那边”跟二位解释一万种不得已的理由。

  曹操的祖父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为什么每当有人说曹操是“太监养孙”,他就会打人,甚至还会杀人?是什么原因能让曹腾的名声得到曹操如此维护和敬爱?凭什么说曹腾的往事足以影响曹操的一生?曹操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好儿子。那么,他唯一做到的,一定是好孙子。

  董卓进京,挟持皇帝西迁长安,天下大乱。曹操振臂高呼“我本太学诸生”,在陈留首起义兵,召唤普天之下太学诸生团结起来讨伐董卓。此后为统一江山浴血奋战三十多载,封侯拜相。建立魏国(诸侯国),疆域宽广达九州之三,何等荣耀,何其富贵。

  可他一改少年浪荡纨绔,竟然学祖父和父亲那样固守贫穷,无论是外出打仗还是在家,一直穿着补了几十次的睡衣,盖着使用了十几年的被子。他甚至要求孩子用舌头将碗内残留的面糊舔干净。曹家厨房奴仆曾经将那些舔得非常仔细的碗挑出来不洗,放到下一顿使用。

  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细述曹操成长之路,除了祖、父,素有“桥大公子”之称的名臣、循吏、酷吏桥玄;为儒家经典注疏的大儒“经神”郑玄;隐居江海十二年,最后惨死在王允刀下的盖世才子蔡邕;历经坎坷的太学教务长何颙;战争领路人“倒霉战神”皇甫嵩;权倾朝野跟曹嵩结拜金兰的大太监曹节;被皇帝称为“吾父”的十常侍之首的张让,在他的成长道路上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手拿工具的“雕塑师”,在曹操的成长道路上留下印记。

  烟尘累积,历史褪去色彩,斯人已逝千年,关于曹操的纷争从未断绝。大多极端对立之词汇,都能用于他的人生总结:忠臣、奸相;枭雄、英雄;奸佞、忠烈;阴险、坦荡;一心辅佐皇室、阴谋篡位代汉;心怀万民如子、杀戮成性,视生命如草芥;一笑泯恩仇、睚眦之怨必报;嫉恶如仇、启用罪人;尊贤爱士、滥杀无辜……

  所有诘问与非难,并不只在他离世之后。生前就有些排山倒海般的攻击,甚至有来自亲密部下的非难,有很多时候,连曹操自己都觉得,他会撑不下去。其中生前死后都存在的最大、最有名、历时最久的谴责,要算“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被冤多少次才算够

  谁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多一些研究曹操和他所处的那段历史?董卓倒台,王允被灭,京都百官带着钱粮作鸟兽散。谁都视皇帝和一班老臣是负担和拖累,其中不乏刘表这样的皇室成员,还有经济基础不错的冀州牧韩馥……就算幽州牧刘虞鞭长莫及,为什么那么多实力斐然的州牧,根基深厚的宗亲,仅有曹操坚决要迎奉落难困苦的皇帝?

  难道真的是为“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令”过谁?又能“令”得了谁?

  汉献帝刘协迁都到许县后,派六朝老臣太仆赵岐远赴荆州跟刘表要粮。刘表不但扣留了他,还利用他散播皇帝多么落魄、朝中群臣多么无能、曹操多么跋扈等有利于刘表将荆州划疆自治的言论。使得数十年间荆州百姓都极其顽固地认为皇帝是多么的不堪,曹操是多么的该死。受到如此恶劣影响的人中,最著名的要数避难荆州,在荆州求学的诸葛亮。加上日后逃亡到荆州避难的刘备一番恶意挑唆,使得诸葛亮立下“素志”,拼死灭曹,“光复”汉室。

  奉迎皇帝的结果和代价,曹操深有体会。

  当部下有人提出离开麻烦不断、好处没有的皇帝和一班老臣,像其他诸侯那样找个地方封疆自守时,曹操抽出腰间配剑,猛地将几案剁成两半,并断言:自古“儿不舍父,君不弃臣”,尔等若再妄言,情同此案!

  汉献帝刘协带着一帮老臣历经劫难回到洛阳,当时身为兖州牧的曹操闻信后前往迎接。可洛阳已经被董卓隳堕殆尽。由于董卓放兵劫掠人口至长安,导致洛阳周边二三百里内杳无人迹。曹操力排万难,将皇帝迎接到受害较小、城池完好、离京都洛阳最近最安全、治属兖州的许县定居。既能保证粮食供应,又能保障皇帝的安全。可因许县靠近曹操的家乡,这成了抨击者认为他想要“挟天子”最说得过去的“理由”。

  曹操为国羁旅三十三载,只到过故乡六七次。其中除了两次隐居及一次避难,其他都因从涡河乘船经颍水南下合肥征讨孙权。

  为了支持他的统一大业,家乡父老不断输送男子到军中。建安七年春正月,当离乡多年的他走在故乡的路上,只看见老弱病残的男子时,竟无语凝噎。在他下发的抚恤令里写道:“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

  长期以来,他的家乡只剩下老不宜耕种,少不能提篮的老弱病残,拿什么来挟制远在许县的皇帝?

  他吃尽千辛万苦,勒紧裤腰带也要为皇帝打造一座临时新城,尽快接待八方来献外族宾客,扬大汉国威于天下。被世人认为他是为皇帝建造了一座“临时监狱”,将之禁锢于此。

  面对非难和流言,能支撑他坚强面对的,就是太学石刻上的八个大字:帝之辅弼,国之栋梁。他排除万难力图恢复大汉江山,被怀揣割据野心的诸侯当作反对统一的理由。让他毫无悬念地暴露于军事打击的风口浪尖,经历生前死后长达两千年的非难。

  细数曹操一生,得到的远比他的荣耀还多的是——诽谤。

  曹操的一生大多时候处于复杂艰险、万丈深渊之边沿。每次做出艰难选择之前,上天没给他留退路。

  日后三十年间,曹操一边打仗,一边抽调人力,倾注国力,相继恢复代表大汉民族的东西两都(洛阳、长安),使得这两座古都如同中华民族东西两翼振臂齐飞,却被当朝指责他劳民伤财,消耗国力,有意强大魏国。

  难怪曹操会成为文学创作的“常客”,他的人生简直比文学还要文学。那么,什么样的曹操才接近历史真实?

  曹操是如何从不名一文、饱受唾弃的太监养孙,成长为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军政一把手?不爱学习、不拘礼仪、纨绔成性、飞鹰走狗少年郎,怎么会成长为心怀万民、兼济天下的大汉丞相、魏国君主?

  拂去尘埃,重温历史,探寻人性,找出答案,了结千年“公案”。

  千古一宦终炼成

  任何人的成长都离不开时代对他的影响,曹操也一样。在他出生之前几十年,东汉政权已风雨飘摇。皇位继承人频繁更迭,太监、外戚、士大夫三权争斗,成为东汉末年国力衰退的主要因素。

  中国古代把天、地、万物和君、臣、民联系在一起。认为皇帝就应该驾驭万民,统治天下,管理百官。作为臣下,应该忠敬仁义,效忠皇帝和国家,才是臣子之道。身为百姓,就应该尊重父母,和睦子孙,亲近亲戚。皇帝明白该干什么,大臣守住本分,百姓如草木般生长,国家就能繁荣昌盛。所以君、臣、民不能失序,失序就会无度,无度就会生乱,生乱就会天地失轨,星辰倒转、乾坤毁坏。导致天地之德灭亡,天下百姓受害。

  东汉各诸侯国所立大学,或帝国唯一最高学府京都洛阳太学的学子们,一定会被授课先生们不厌其烦地告之以上道理。

  现实情况又如何?

  东汉和中国历史上大多数王朝一样,乃是先“家”后“国”的“家国”时代。自光武(汉武帝刘秀)中兴后,朝野内外太监当政,外戚弄权,成为将东汉帝国送上灭亡之路的两把利刃。

  自西汉安帝、顺帝以后,社会动荡不安,群盗蜂起,随便某个作乱之徒纠集少则几百人,多则几千人,占个山头就能称皇作帝。这样的情况在全国多达十几起。

  东汉王朝长达二百二十年,无数生命花开花落,无数官宦演绎血泪人生。辉煌归于尘土,屈辱陷进沟渠。行走在其间的特殊人群——太监,却左右着帝国的命运。人们提到“太监”,很容易会想到缩头躬身、手执拂尘、白脸细嗓、不男不女,忙于宫中洒扫、陈设的畸形人,认为他们假忠真奸、媚惑君主、祸国殃民……

  罪犯有误判,太监有忠良。

  史上唯一被追认为皇帝的曹操的祖父太监曹腾,便是其中一位。

  曹操的养祖父曹腾,一度爬到太后与皇后“两宫”一把手;父亲曹嵩长期连任帝国财政一把手大司农,退休之前当到三公之一的太尉;曹操一生所获得的成就超过祖父和父亲成就的数倍,最终有了自己的诸侯国,国土占帝国疆域的十分之三。

  是什么支撑着曹家三代男人,走到事业顶点?

  太监祖父曹腾给曹操带来身世之耻,但这却是后人探索曹操性格形成的关键。俗话说“上门看三代”(祖、父、孙),要研究曹操,祖父应该被摆在第一显要位置。

  曹操的祖父曹腾身为太监,周旋于外戚、士大夫三权争斗。历经大小政变无数,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惜身处艰险;亲身经历皇权更迭,侍候六朝皇帝三十余载无甚过差,有着什么样的觉悟和素质才能达到如此境界?作为太监,前后举荐贤能数十位,为国家输送一批得力官员,使得东汉顺帝和桓帝时期出现少有的二十年太平。

  是怎样的教育,成就“千古一宦”的极致人生?

  曹腾,字季兴,沛国谯郡(今亳州市谯城区)人,约生于和帝永元十年夏五月(公元98年),八岁进宫当太监。恰逢历史上有名的“文章太后”邓绥执政,她是位博学且有着朴素理想的女人。对古典文化的喜爱达到痴迷的程度,不仅要满朝文武学习典籍,太监、宫女们也要有文化知识,还定期考试。着地方官府在民间开办诵经班,一时间,宫中“人人学经典”,朝野“个个辨兴亡”。

  曹腾有幸生长在有着如此宏伟愿望的邓太后统治时期,一生经历安、顺、冲、质、桓五帝。从陪读到掌权,坐镇宫禁三十多年,数次在关键时刻立下大功。

  曹腾能做到这般,离不开两个字——学习。

  不仅曹腾,其他有见地的太监也一样,他们深知知识的重要性。如曹腾的恩师太监蔡伦发明了造纸,受宠的太监唐衡善调治香料,太监赵忠还是建筑名流。

  公元120年,曹腾进宫十五年。身材和相貌都没有优势的他,却以学识与德行以及业务水准获得邓太后的青睐,从此展开他有意无意地介入朝政之旅。从被选为太子刘保的陪读开始,后跟随太子隐居在洛阳金乌巷九号,联合宫内太监帮刘保夺回皇帝位。独自攀上城头,一人退去外戚阎显数千叛兵,周旋于外戚梁冀和桓帝的争斗……

  公元160年正月,刚退休不到一个月的曹腾,竟然过早迎来了人生结局。从母腹走进了阔大厚重涂着黑红二漆,雕刻着云气纹样的金丝楠木棺材。

  魂归故乡难安息

  正月二十三,从洛阳前往谯郡的路上,雪花纷飞,四下白茫茫一片,大有将旅人困顿在路上的势头。没有车辙没有脚印的官道上,护送曹腾棺椁回乡的一行人,只能冒着风雪,推着车艰难前行。

  这是曹家三代男人第一次集体回乡。祖辈曹腾已于正月初八逝去,八岁进宫当太监,曾经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衣锦荣归,一直都以公务繁忙为由未能成行,没想到却以这样的方式奔赴故乡的怀抱。

  子辈曹嵩,自从他四岁时被父亲曹朗以五千钱的代价过继给四叔父曹腾后,这是第一次回故乡。好像他当曹腾养子的使命,就是为了将曹腾的棺椁带回故乡安葬。这其间他也曾无数次思念过生身父母,多少次梦回他熟悉的田间地头。为了守孝,他辞去经学院博士,如今除了“太监养子”糟糕的身份外一无所有。

  孙辈曹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回乡之旅。他的母亲丁氏是洛阳人,出生在京都洛阳。但他的根在谯郡,那是天地间永不磨灭的挚爱之情。再过十天半月,谯郡就要迎接他的第一次归乡。

  整个送葬队伍大约二十来人,共三辆车。有十二三个人专门推扶装运棺椁的平板马车,另外数人掌管曹操和他的继母(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所乘篷车,还有一辆摆放竹简、生活用具、食物、杂物等的斗车。

  曹嵩及所有赶路的脚力们都穿着芒鞋或皮革鞋,泥水早已深透进鞋子,从脚指头到膝盖。风雪灌进领口和袖口,冰凉彻骨。所有人素服、衰麻,面带哀荣,人头、车头、马头皆绑扎着孝帽、纸幡,和着漫天飞雪,组成一幅天地同哀图。

  这真是一次糟糕的旅程,曹嵩一边扶着拉棺椁的马车,一边在风雪中招呼车夫和苦力们小心,不要使棺木颠簸,摇晃。

  这也难怪,马车上停放着的阔大而结实的黑漆楠木棺材,用来装曹腾那瘦小干瘪的躯体,实在显得浪费而多余。曹嵩害怕遗体在棺材里来回晃荡,撞碎了那件穿在曹腾尸身上的银缕玉衣。

  孝子贤孙扶棺椁回乡,必须徒步前行。曹操年纪还小,又逢风雪当途,只在经过亭子、关口和诸侯国地界时,才下车跪拜诸般神灵。

  众人脚踩湿滑泥地发出的吧唧声让曹操在继母怀中进入梦乡。突然几声马的嘶鸣,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爬起来掀开帘子,马儿昂头鸣叫,口鼻中喷出白气。圆得像个不倒翁的父亲被泥泞的道路折腾成了泥人,他正在和众人奋力将马车弄出凹坑。

  身上披着没有缝合滚边的素色麻布,衬托得曹嵩的脸和滚圆的发髻更加丰满。竹质发簪像是插在一只黑麦馒头里。当初瘦小的曹嵩到了曹腾身边,曹腾一直觉得曹嵩不像他曹家的子孙,由于没有见过曹嵩的生母,也就是他的三嫂。他甚至怀疑三哥当初拿其他人家的孩子冒充亲生子过继给他。

  自小看惯了他人脸色的曹嵩想说话之前,须先小心、快速地观察一下对方的神色。这一动作,已经像穿衣吃饭一样习以为常。

  曹嵩猛回头看见曹操正掀着帘子朝外面张望,当他的目光射向曹操,表示出想要说几句的神情时,曹操已经一伸舌头,刷地将帘子放下。听到曹嵩含混不清地喊:阿瞒他娘,管着他点,别让阿瞒受了风寒。

  “他娘”是曹操的继母邹氏,手中拿着纺锤正在纺麻线。听到曹嵩叫喊,抬头看了眼挥舞桃木剑的曹操:细长眼睛,高鼻梁,嘴角上翘,皮肤偏黑,六岁了却只有四岁半的孩子大小。恐怕这孩子不但眉眼像极了祖父,身段也会如此。

  自古就有“隔代像”一说。曹操从血缘关系上,要算曹腾的侄孙,他们俩容貌相像,完全有可能。直到曹操出生,曹腾才相信三哥当年没有做假。

  风雪飘进车内,曹操又偷偷掀开帘子朝外面看。邹氏并不十分管束他,俗话说后娘难做,对于出身平平的她,能嫁到曹家当补房,就已经烧了高香。用贤惠、忍让修行,稳固地位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为难继子曹操?

  车终于出了泥坑。曹嵩仰望天空,如此大而密集的雪花,似乎要让负责下雪的天神们准备很长一段时间。那么,父亲的人生呢?是不是所有的痛苦与磨难,光辉与荣耀,都只为今天的魂归故乡?

  曹腾的一生,最艰难的要算他跟随被废太子刘保在洛阳金乌巷九号藏身的那段岁月。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他联合其他太监和朝中士大夫,成功地帮刘保夺回皇位。他跟顺帝刘保的感情,深到可以被后者称为“阿兄”,不幸早逝,临去之前,又将家事国事全盘相托。

  日后他又跟大将军梁冀周旋,保护百官,为朝廷举荐贤能,但也免不了遭人陷害,甚至有牢狱之灾。

  直到现在,曹嵩对养父曹腾的认识,也只不过略知一二。由于曹腾久居深宫,被要求嘴严,宫中大小事务从不透露半点。加上曹腾一直以公事为念,自从曹嵩成为他的义子,他只在临去世前和家人过了唯一一个春节。

  令曹嵩遗憾的是,对曹腾的了解,作为养子的他,还没有曹操知道得多。曹腾既不想成为宫廷诸事的泄密者,又不想让他的一生所为无人知晓,便用讲故事的方式,将他和顺帝刘保的往事,以主人公“小藤子”和小皇子的身份,仔细说给曹操听。

  “小藤子”是曹腾陪伴太子刘保读书时期,刘保的顺嘴叫法。

  自从邹氏前年嫁到曹家,对这父子俩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曹操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简直像个“话痨”,越发衬得曹嵩沉默,好像曹嵩的话都被他说尽了。

  曹操在车内,又想起问继母邹氏,有没有见过“小藤子”,认不认识他。邹氏对此一无所知,一概回答不知道,没见过。

  所有人都在风雪中慢慢走着,只有车轮碾压路面时发出的声音和马蹄声、马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原本就不爱多说话的“曹书蠹”显得更加沉默。

  曹嵩看看黑漆棺材,父亲曹腾的音容笑貌犹在,如今却阴阳两隔。曹嵩在悲情难抑中,可能并不了解躺在棺木中曹腾对他的担忧:性格太过于懦弱,想要在暗礁林立的宦海航行,这是致命的弱点。

  此生最大的胜利

  曹腾跟前任皇帝刘保患难与共,却得罪了现任皇帝刘志。因为大将军梁冀是刘保的小舅子,梁皇后的胞弟。曹腾出于对故主的忠诚,对梁冀采取隐忍、宽容,得罪刘志,落得晚景凄凉。

  如今刘志仍然当朝,曹腾能不为曹嵩的前途命运担忧?

  长在太监之家的曹嵩,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圣贤之书读了八车,对于生儿育女这样的人伦之事,还是经由宫内王太医亲口授意,才懂得生育的真谛。让其妻丁佩结束处女人生,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当得知儿媳怀孕,曹腾亲自打开顺帝赏赐给他的“古井”贡酒,父子俩对干了好几轮。那晚,“古井”酒的香气,合着曹家父子的欢愉,弥漫了整条金乌巷。

  行走在风雪里的曹嵩,看了看曹操所在的篷车,不觉两颊发烫。为当初理解生孩子就是男女简单地睡在一张席子上,害得曹腾眼巴巴盼望了六年而感到抱歉。

  公元155年二月,曹嵩的妻子丁佩终于怀孕。司隶、冀州发生大范围饥荒,人吃人的消息传到京都洛阳。即使朝廷下令赈灾,仍是杯水车薪,致使大量难民死亡。

  洛阳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宫中连续几个月不发俸禄。小官员家快穷得揭不开锅,就连曹家也捉襟见肘。

  曹嵩小心地扶着棺椁,前面不远就会有荥阳驿,他们可以到那里投宿。曹腾曾经告诉曹嵩:父母是自己的前世,祖辈是前世的前世,所以必须敬畏。孩子是自己的来生,孙子是来生的来生。不生孩子,就等于没有下辈子,是人生最大的失败。所以无论如何都应该生孩子。

  曹腾躺在棺木里,一定是满足的。身为太监,不仅有资格收养儿子,还能有孙子,孙子将来还有孙子,子子孙孙,生生不息。香火不断,祭祀有人!曹腾的香火能延续千年,不,万年,一直延续下去。作为普通百姓,能像动植物那样一代代繁衍生息,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成就?

  六岁的曹操虽然记忆力还没有发育完好,但他永远忘不了曹腾那致命的一摔。就是这次不幸,促成了曹操人生继母亲难产去世后第二场意外上演的悲剧。

  曹腾退休的那天傍晚,曹操非要像往常一样骑在他的肩头。进门时,曹腾只关心肩头的曹操是否会被门框撞到,忘了脚下的门槛。整个人,连同肩膀上的曹操,一起向前栽倒。即将倒地的刹那,曹腾害怕曹操迎面栽倒,会伤害到他的脸,双肘顶地,手臂往后撑去。只听到右臂发出咔嚓一声。也许是那一跤摔得太重,也许是曹腾离开工作岗位后心情落寞,回家后一病不起。虽然摔断的右臂被接上,但还是肿得厉害。他勉强熬过了大年,临去世前一天晚上,给曹嵩留下四条遗言:一,金乌巷九号世代保留;二,要将曹操教育成才;三,切不可跟最红的人靠得太近;四,多生子嗣,旺曹家香火。还有一句他临离开皇宫时,没能亲口告诉皇帝的话,必须设法传达。

  日后,曹嵩勉强将四条遗嘱中的第二条做到一半,其他都没能遵照执行。

  正月初八早晨,一生充满暗算、陷害、牢狱、非难、艰辛、困顿的曹腾,竟然没能回避死神的呼唤,于睡梦中被带向另一个世界。

  曹嵩照例端来热水侍候曹腾,却再也没能将他唤醒。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曹操“小藤子”是谁,就和把他当作“吾兄”的顺帝刘保相聚了。

  难以传达的遗言

  灵幡飘扬,纸马垂立。曹家处于悲痛之中。全金乌巷和临近的巷弄前来送葬的人络绎不绝。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前来吊唁的士大夫至少有数百位。

  死的是太监,向来自恃非凡的士大夫们有没有搞错?

  狭窄蜿蜒得像龙身的金乌巷,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他们所乘之车只能停放在其他街道,周边街道都堵车,好多官员大儒只能步行。其中为首的就有太尉赵戒、司空胡广、司徒袁汤,三公联合一百七十六名士大夫共同拟定悼词,由曾被曹腾举荐的赵戒在曹腾遗体前宣读:曹公腾,随太子,保皇帝,荐贤能,忧苍生……士大夫最感激的,是曹腾辅佐顺帝刘保二十年,为大汉帝国带来二十年太平天下。

  丧礼过后,曹嵩扶棺回乡,并向经学院祈三年守丧假期。还有一事未了,就是曹腾要说给皇帝的那句话,曹嵩重孝在身,不便走动,没办法见到皇帝。看来只能等到守孝期满后回洛阳再说。

  皇帝刘志听说曹腾亡故,向来用稀奇事和突发事打发冬日无聊时光的他,竟然沉默不语。曹腾的得意门生中常侍曹节乘机禀告刘志:曹大长秋曾来辞行,见陛下正在忙碌,未敢惊扰。

  刘志一声叹息,想起过去,最让他记忆深刻的,莫过于曹腾提醒他让太后归权于己,这样的大恩不亚于如今的“五侯”帮忙铲除梁冀,可曹腾却因为阻拦他处置梁冀而受到冷落。刘志越想越觉得亏待曹腾,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

  曹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远行用物,突然接到皇帝要亲自前来吊唁的消息。曹嵩顿时如同遭受惊吓的母鹿瞪大眼睛,好像没听懂太监在说什么。

  刘志想要来金乌巷,主要是很早就想来看看传说中曹腾跟先帝刘保当年落难时的故居,这次可以两件事一起办。

  曹嵩及曹家大小却因此情绪紧张到无法入睡。曹嵩关心的是,他该如何寻机将曹腾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转告皇帝。

  第二天,全金乌巷的每家每户都被勒令戒严,并用黄绫子将沿途街巷蒙了个严严实实,就连巷口的老槐树下也有专人把守。

  清道后,数百御林军鱼贯进入金乌巷。一个时辰后,居民们才听见皇帝坐着十六个人推拉的龙辇款款而来。

  曹家及所有帮忙举丧的人全部下跪,迎接皇帝。

  当太监修炼到火候时,总显得深沉而谦卑,这才使得他们双面性格的传统得以延续。腰间一边吊着两个香囊的唐衡,散发出复杂的香气。动作熟练地伺候穿着兽皮大氅、半截脸埋进狐狸毛中、握着铜暖手炉的皇帝走下龙辇。

  唐衡对曹嵩说:你父亲生前有功于国,陛下特来送送他。

  他就是日后曹操的军国支柱荀彧的岳父,曹操能牢牢记住他,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

  曹嵩跪地哭得伤心:小民谢陛下恩德和众位侯爷盛情!

  刘志和唐衡等人问了些曹腾生前情况,曹嵩小心应答,寻找机会怎么将曹腾遗言告诉刘志。因为那句话,太监们绝对不愿意听到。

  刘志转入正题,问曹嵩:先帝生前为废太子时隐居的屋子在哪?带寡人去看看。

  机会终于来到,曹嵩跪地禀告,意思是曹腾在世时说过,顺帝曾经说过,他落难住过的屋子,除了曹家人,不准任何人进去。

  唐衡立刻反驳:什么曹家人?陛下还跟顺帝是一家人呢。

  既然是先帝的意思,谁也不敢违背。刘志不想白跑一趟,提出由曹嵩带他进去。

  唐衡等人也早想一看究竟,这下不能进去,气得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看着曹嵩独自带刘志前往。唐衡嘴唇不情愿地动了几下,但不知道说些什么。

  曹府所在地金乌巷环境极其一般,房子间数也不多,可建造的级别很高。是当朝皇帝刘保亲自下令,责成将作大匠刘舫亲自指导:设计、施工、用料,皆有皇家风范。

  大小十八间三个院落,小瓦盖脊青瓦溜檐,木窗砖墙雕花门楼,回廊轩窗室室相连。曹腾的起居间最为讲究,卧室、阅读室、会客室、藏书房一应俱全。曹腾虽然曾经贵极人臣,但院内普通人家的生活气息很是浓郁。东院的水井凉台、石磨、舂臼一应俱全。厨房窗户上挂着一串串红椒、蒜头及竹制生活器具。中院一棵桂花树年年飘香八月,西园栽着几棵石榴树,岁岁九月开口笑。

  院子西南角那两间一厢一门脸四间房就是当年他和刘保的隐居之地,这里是曹腾生前的心灵之所,离去之前的一段日子就居住在此。平日门窗紧锁,钥匙曹腾拿着。每次回到金乌巷的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拿着一块白布和拂尘,先将那几间屋子仔细擦拭一遍。每到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比如顺帝刘保的生日、登基日、忌辰,曹腾都会独自在里面坐会儿。

  曹嵩拿钥匙打开门,然后侧身贴在门后让刘志进去。刘志一踏进门里,便以为走错了地方,这里显然更像藏书库。门边、屋角、过道,到处堆满竹简,且每一卷都缀着一偏小木牌,说明书名、作者和主要内容。刘志紧掖住衣服,才能勉强通过几处被竹简挤得狭窄的通道,颇为失望地看完那几间房屋,盯着墙上挂的刘保的画像看了几眼,摸了摸书架上近十几年少有碰过的书简。这么多竹简,竟然被曹腾保护得没有一丝灰尘。刘志朝四周看了最后一眼,正要转身离开,曹嵩跪在两侧高高摞着竹简的过道间,将曹腾的遗言禀告。

  爱贤者的墓志铭

  刘志真害怕两旁的竹简倒下来砸着跪地的曹嵩,当他听到曹嵩说的“重用士大夫”几个字,愣了愣,背转过身去。看着不大的窗口,沉默了一会儿。

  唐衡、徐璜等候在门口,只见刘志走出来时面色冷峻,献媚地问刘志看见什么了,里面怎么样。刘志径直走向龙辇,顺嘴回答“几间破屋子,没什么好看的”,便登上龙辇。唐衡嘱咐其他小太监放下些许赏赐,由数百名御林军簇拥着起驾辇回宫。

  外界不知道刘志来金乌巷曹腾旧居的真正意图,还以为连皇帝和大太监们都来为曹腾送行,可见曹腾劳苦功高。

  正月二十,不是个好天气,天上灰云低垂,可能会下雪。棺椁定了程,如同活人要出门,日子不能更改,曹嵩下令出发。出洛阳向东往谯郡进发,刚走出洛阳十几里,他们便遇到了世所罕见的大春雪。

  六岁的曹操穿着孝服坐在车内,他一直朝着洛阳的方向,从刚开始街道在他身后慢慢变小,到城墙在他身后慢慢变矮,再到整个洛阳都能呈现在他的视线中。

  大雪终于迷蒙住视线,他才转过身,看着车前黑漆棺材,那里躺着他的祖父,那是会讲故事的祖父。如今他们历时一个半月,从大雪纷飞,走到柳芽初上,才能把祖父送到他安歇的地方。

  曹腾老家沛国谯郡忙碌异常,由官府协助曹氏家族,将曹腾出资修建的墓穴抓紧完工,再在墓穴旁边设立供曹腾守丧用的七八间草屋,包括生活用具,全部准备好了,只等曹腾棺椁回乡。工人连夜打磨石栏杆,雕刻墓穴墙壁画像砖,并从别处移来苍松翠柏,赶造出一处看上去很是体面的诸侯墓地。轻松翠柏,守墓石马石虎,祭祀用的风雨亭,样样俱全。

  曹腾去世,“五侯”势力迅速扩大,党羽遍及朝野内外。官员委任、罢免,百姓加租减息、赈灾放粮,都成了他们贪污的好渠道。

  刘志一直在想曹嵩跪地说的那五个字,辗转反侧,权衡再三。会当领导的人是不会把任何一方势力彻底清除的。可他这么多年一直打压士大夫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因为李固等人当初不同意立他为帝。当初的王位竞争者清河王刘蒜早已自杀身亡,一直管束他的梁冀也被扳倒,庞大的帝国总不能任由三五个太监掌控。曹腾的建议好是好,可拿什么收拢人心?总得找个由头。

  公元160年正月末,刘志以安抚被梁冀打压的士大夫为借口,下诏大赦天下,寻找李固后人。太监们也希望让满朝文武觉得他们比梁冀要开明,便同意刘志此举。士大夫们受到极大鼓舞,连冤死的李固都被皇帝安抚,何况其他人等?

  皇帝终于觉醒,士大夫们松了口气。

  躺在棺木中的曹腾,也许听到了从洛阳出发的二百匹快马将寻找李固后人的诏书送达沿途驿站的声音。曹腾当年推荐了李固,又眼看着他蒙冤入狱,身首异处,却爱莫能助。如今一句遗言竟然为他雪耻。如果他们俩泉下有知,满可以流着热泪对饮数杯。

  落叶归根,人老归土。曹操随同父亲扶着曹腾的棺椁,历经一个多月,终于回到故乡谯郡。

  古人对故乡的眷恋,胜过对爱人的思慕。

  生于此,归于此。

  曹腾的棺椁回到谯郡,地方官府临时凑齐数百人,为曹腾举行入土仪式。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达丧也。”时年三十二岁的曹嵩,正值青年,开始三年守丧时光。曹嵩在墓地边新修的草屋住下来,只留两个小厮在身边。守丧向来是读书的好时候,带回的书简派上用场。

  刘志启用士大夫计划进行得轰轰烈烈,可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启用谁,那就提拔重用曹腾举荐过的人。刘志首先想起那个被曹腾推荐、又诬告过他的种暠。一纸诏书把他从边远的益州调到洛阳任大司农。皇帝告诉他,曹腾当年受到他的诬告,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替他说好话,表扬他。种暠接过皇帝递来的印绶,不禁双眼发热。

  延熹四年(公元167年),皇帝又升任种暠成为司徒。以孝和信立身扬名的他终于想要还昔日的举荐人曹腾一个公道,在朝会上毫不掩饰地对同僚说:我今天能登上三公之位,主要是曹太仆(曹腾)的功劳。

  曹腾的成功证明,太监一样可以受人敬仰。如果要给曹腾拟一道墓志铭,可以这样写:爱贤之人,贤自爱之。

  尴尬身世岂容羞

  曹嵩和两个仆人生活在曹腾墓旁,家里事务暂时托付给兄长们处理。曹操处于爱玩爱闹的年龄,生怕他扰乱墓地清净,就将他和继母安顿在曹庄。

  京都洛阳高官云集,没有人把太监跟太监的养子养孙们放在眼里,再大的太监也是个奴才。在谯郡可就不同了,曹家是大户,在京城都有份儿的官宦人家,曹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侯爷,贫民百姓自然当曹家是“高干”,小觑不得。可这只是有等级观念的成人们的态度,对于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恐怕未必。

  曹嵩守丧,过着如同清修徒的生活,不能有笑容,不能吃荤菜,不能有宾客来往,不能和妻子同房。每天必须早晚在曹腾坟前点三炷香,上两顿饭,并且祷祝,跪拜一阵后,还得等会儿,把饭和碗都收回去,作为下一顿自己的食物,要给父亲重做新的。

  曹庄和曹腾墓地所在守孝之地大约相隔半个时辰的步行路程。曹嵩此间可以回家,比如看看孩子和妻子,问问家中诸事,顺便拿些粮食和油盐。

  从洛阳到谯郡,从都市到乡村,使得曹操的生活轨迹发生重大转变。这段时间的曹操以“放养”为主,不再有奴仆围着他转的情景。一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在家,其他时间一律见不到他的踪影。

  六岁的曹操来到谯郡农村广阔天地,突然间有了很多伙伴,有三个叔祖父家的孙子和以曹洪为首的七八个小男孩,整天玩闹在一起。还时常去姑祖母(曹腾唯一的姐姐,嫁给夏侯家)家,初识表兄弟夏侯渊、夏侯惇等。

  阳春三月,田里的麦苗起身,深绿的麦叶衬托着浅绿色麦秆,在阳光下绿油油地耀眼。小麦秆像是被小嘴巴吹了气,一根根麦秆都鼓起一个个小包,在春风中摇曳着。野草夹杂着黄的、红的、白的小花暖暖地绽放着。

  曹操最喜欢跟着孩子们在麦田间的田埂上猛跑,喜欢隔着麦田追击、拦截和阻击。这其中大多数孩子和他们的子孙,日后都跟随曹操走上了统一帝国的战场。

  一年下来,曹操的口音已经褪尽洛阳官话味道,一口地道的谯郡方言,说每句话的末尾音调都上扬。穿着、动作、身形也逐渐跟村民的孩子们相同,脸上、手上、衣服上不时有泥污、绽线、破洞,头发披在脑后。刚开始,曹操和玩伴们只是掏麻雀、捉蟋蟀,晚上掏鸟窝,夏天舀干池塘里的水抓鱼。渐渐地痴迷于跟在稍大的少年们后面走村窜屋,遇到问死吊丧,结婚迁居这样的红白喜事,他们更是有事帮闹,无事帮闲。少儿的懵懂与热情,必须隔三岔五找谁打上一架,生活才有滋味。见谁不顺眼上去就骂,遇到不平事挥拳踢脚……惹得邻村的男孩见了他们就躲,猫狗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提前跑开。

  由于曹嵩没条件管,邹氏不敢管,曹操如同五月蒿草般放纵地生长。一举手一投足,充满野性。谯郡属沛国都城,数百年来的富庶之邦,有着令曹操感到新鲜的事物。谯郡是平原,粮食丰产,是南北有名的牲口集散地,又是皮货之乡。田野间、栅栏内随处可见成群的牛羊猪狗,还有超过四个品种的鹿,一来可以做成肉制品,二来皮子用途广泛。最令曹操难忘的是跟同伴们骑驯鹿时的样子。鹿群奔跑在原野上,加上几朵祥云,好似身在云端。

  除了畜牧业,还有令曹操震惊的是故乡的泡桐树,一到花开季节,房前屋后,道路旁,水沟边,到处开遍紫色的花,香气弥漫得到处都是,连天空都被染成了紫色,仿佛是天地间举办盛大的花开庆典!

  那花,一直开,一直开,开到天那边。曹操在田野里奔跑,跑过紫色的花树下,又跑过白芍花开,于飞雪中迎来新的一岁。

  公元161年正月,当曹嵩从墓地回到曹庄,竟然没能从十来个大小不同的男孩子中认出儿子。还是曹操一声叫唤,曹嵩走上前蹲下身,为他整理被汗水贴在额头的乱发时,怒气横生。分别一年,且不论他吃些什么,过得怎样,就凭让曹操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野性十足的小男孩,曹嵩也不肯原谅续弦邹氏。

  邹氏不想成为人皆憎恨的继母,没曾想遭到丈夫怨恨。曹嵩临别时只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十五一过,就送阿瞒去学堂。

  东汉的贵族或官宦子弟,六岁开始学习生活规范、称呼、礼仪、洒扫、应对、进退等一系列复杂严格的基础知识。曹嵩决定送他去当地口碑甚好的卞家学堂,至少不让他继续野下去,还能学些礼仪。

  卞先生名泽,字仲开,世代说唱,人到中年嗓音毁坏,开个学堂谋生。他那极富说唱情趣的神态和动作,不仅表现在给孩子们讲神话故事时,教知识也是如此,很令爱听故事的曹操和孩子们着迷。

  谯郡可不是洛阳的金乌巷,人们对曹腾尊敬,从不在曹家人面前说起“太监”、“宦官”等敏感字眼。但曹操入学没几天,当他跟其他小男孩一样,站在茅房里撒尿时,为首的男孩钵子抱住曹操撩起他的袍子,拽住他的小鸡鸡,大喊“太监老公的孙子安了个假鸡鸡”。

  曹操大叫着一把推开他,他便跑到茅房外面继续喊叫说笑。曹操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冲出去对着钵子的后脑勺猛打,结果打得他颅骨裂缝。曹嵩被人叫去,先把钵子送到华佗的祖父开的医馆治疗。后来赔了钵子家两千八百钱,三石粟米才算了事。

  这是曹操第一次让曹嵩花血本,并且落下病根。只要一听到曹操闯祸,他的胃就疼痛难忍,焦躁不安,并且从此伴随终身。

  曹嵩不敢送曹操去上学,免得他再闯祸。同时很为他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感到担忧。受到羞辱后的曹操,简直如同一只小刺猬,动不动就会跟刺猬一样竖起针刺。不把他带到身边管束,恐怕耽误对他的教养。曹操先是死活不肯,迫不得已到了墓地,只花了半个时辰熟悉环境,便把这当成了游乐场,一会儿骑上石马背做驰骋状,一会儿要爬到石人的肩膀上坐着。死气沉沉的墓地传来曹嵩的责备和埋怨,倒有了几分生机。

  守墓岁月相当无聊,对死者的悼念已经成为依伴。曹嵩从洛阳带回来的竹简已经看得差不多,对仕途的担忧,如同柳芽初发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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