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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为一群“有理想的人”塑像

  ——关于《爱情的三部曲》

  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出现的巴金的第一个创作高潮中,《爱情的三部曲》是一组重要作品,其中包括《雾》(1931年7月)、《雨》(1932年8月)、《电》(1933年12月)三个连续性的中篇,并附有一个短篇《雷》(1933年10月),因为《雷》里的人物、故事也穿插在这“三部曲”之中。在很长一个时期,巴金是很偏爱这些作品的,他说过,“我的确喜欢这三本小书。这三本小书,我可以说是为自己写的,写给自己读的。……它们使我哭,也使我笑。它们给过我勇气,也给过我安慰”。还曾深有感慨地说:“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内心的激斗。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的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为了让读者了解他创作时的心境,他曾不厌其烦地写下几万字的序跋,说明作品的创作经过和主旨,说明他的动机和爱憎,为人物及其命运进行申辩和解说,也为自己的创作思想和追求展开论争。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在自己数量众多的作品中,巴金为什么特别珍爱“这三本小书”?

  简单的回答是:这同巴金在“这三本小书”中的思想和感情投入是分不开的。

  自1928年底从法国回到上海,巴金一直是以职业作家和翻译家的身份生活的。他租住在上海闸北宝光里,心系国家命运和人民的苦难,勤奋地阅读和写作,如他所说的那样:日也写,夜也写,把年轻的生命消耗在书本和白纸上。而同时他也有着广泛的社会交往,身边有众多的朋友。他们大多和他有着相似的社会经历和文化背景,也有着共同的志趣和爱好,其中有作家、编辑、记者、医生、小职员以及中学和大学教师等,基本上都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群体。他们当中有些人巴金早就认识,在他出国以前或在法国的时候已有交往,相知甚深;也有一些是后来陆续结识的新朋友,但均相待以诚。他们大多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充满热情并富有献身精神,愿为社会改造和被压迫者的解放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而且不同程度地信仰无政府主义,并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从事带有盲目性的社会活动和斗争,——他们把这称之为“信仰”。巴金的这些朋友分布在上海、福建、浙江、广东以及天津、北平等地,尤其是在福建晋江、厦门更为集中。他们不断地邀请巴金前去作客,因而这些地方也便构成他行动的轨迹,这些朋友的生活和故事也往往成为巴金小说的题材。《新生》、《春天里的秋天》等是如此,《爱情的三部曲》更是如此。

  《爱情的三部曲》之所以受到巴金的特别偏爱,之所以特别牵动他的心,除了作品自身的因素以外,就在于其中有着作者投入更多的思想和感情,更直接地表现了作者自己和他的朋友们的生活、斗争以及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如巴金所说,“这三本小说是为我自己写的”,“在这里面我可以找到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它们,就像同许多朋友在一起生活”,等等。既然如此,巴金对它们特别青睐就不足为奇了。

  比如“三部曲”的第一个中篇《雾》就是这样开始的:他的一位朋友从日本回来,同大家谈起自己的恋爱故事,甚至说闻到了姑娘的“肉香”,成为朋友们的笑谈。显然他已陷入热恋。巴金便从这里开头写小说,当时的环境、场面都写得真实、具体。但是,从巴金对这位朋友的思想性格的深入了解,知道他决不可能成功,因为他太优柔寡断,不可能做出认真的决定。于是他便沿着这样的性格逻辑写下去,写他的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害了别人,也误了自己。后面的故事已经离开了那位朋友,但却抓住了这种性格的症结,摄取了他的灵魂。巴金说,他这样写的本意是想给朋友一个忠告,“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但写下去,“憎厌就慢慢地升起来……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个朋友,但是我不能宽恕他的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而正是这一点成为《雾》的主题和作品成功的根本。

  显然,巴金的创作并不单是要“给朋友们写照”或要为自己“留下一些朋友的纪念”,他的目标在于创造典型,从而使之具有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事实上,在《雾》中,自从抛开那位朋友的具体故事而着重于性格的刻画,便已经进入典型的创造,如巴金所说他已经“是在创造一种典型,而不是在描写我的朋友”了。显然,这样的“典型”,较之巴金的一个个朋友的故事,更具有普遍性和概括性,他们的优点和缺点,长处和短处,更具有时代的标志性和警示性。所以,从《雾》开始,巴金便计划写《雾》、《雨》、《电》三本小说,分别创造三种典型或者说三种性格,为一代青年写照。具体说就是:“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而在最后的一部《电》里,则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写人物的归宿或结果,所谓“电光一闪,‘信仰’就开花了”。这也就是《爱情的三部曲》的基本轮廓。

  按照巴金“预定的计划”,《雾》中的周如水正是“一种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从艺术上说,他是《爱情的三部曲》里写得最好的一个人物、一个真正的典型。他性格软弱,犹豫不定,整日在新与旧的矛盾中苦苦挣扎。他上过大学,又留学日本,举止文雅,见多识广,嘴上不停地鼓吹所谓“土还主义”,说建设农村比城市更重要,但却根本不准备去实行,也从未离开过城市。他狂热地爱上张若兰,迷恋她的温柔美丽,把她视为自己的生命,说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但却不敢向她作任何表白,甚至当对方扑到他怀里时,他倒害怕了,流着眼泪狼狈逃窜!他总是犹豫不决,一生也做不出一两次决定。明知是条光明的路,他不走,因为没有勇气(有意思的是他又自认为是个勇敢的人,只是想考虑得更周到一些);明知前面是火坑,他又不能不去跳,因为他说他不能没“良心”。但他所谓的“良心”是什么呢?就是对曾断送他的幸福的封建家长的孝道,是对父母强加于他、而他根本不爱的妻子的义务。总之是一切按封建道德规范办事,不能越雷池一步。这是地地道道的旧思想,旧观念。所以,周如水这种人貌似很新,实际上却很旧,灵魂深处积满了封建污垢,并由这种东西主宰着他的行动,窒息着他的生命。在当时,在激烈斗争的社会风浪中,这种人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需要紧急决策的时候,他们总是误事,甚至坏事。巴金成功地塑造了这种性格,挖出了他心灵中的这块脓疮,憎恨它,鞭挞它,目的就是要让人们警醒,让人们反思,由此开出自新之路。周如水这个形象的不平常的典型意义也就在这里。

  在《雾》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是陈真,巴金说这是他创造的又一个典型。这是一个可爱的青年,他是那么热情,对事业那么执著,有极其强烈而单纯的献身欲望。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工作,为了事业,完全不去想个人的幸福,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相反的,他因为知道自己活不长久而更加拼命地工作,想为未来人类的繁荣播下更多的种子,留下更多的纪念。他对周如水那种优柔寡断的性格看得最清,批评最尖锐;但他的心却是热的,真心希望周如水好,希望他能摆脱困境,获得幸福;他找张若兰,让她主动向周表白爱情,虽然显得唐突,却是那么单纯,对朋友一片真诚。这个人物显然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在特殊的年代和特殊的环境中,他的存在也有其合理性和可信性,因而使读者不能不和作者一样喜欢他。在《雾》里,他同周如水形成对照,让读者看到了这群青年的活力。稍后,在《雨》的开头,作者便让他被汽车轧死,死得毫无意义,这样处理似乎太草率了。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无意间成全了这个人物,使他同后来的那些一味凭狂热行动的人物之间有了距离。

  在《雾》里,被陈真戏称作“三个小资产阶级女性”之一的张若兰,是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而且也不乏热情和勇气。她遇到并爱上周如水实在是她的不幸。他完全配不上她。她的遭遇令人惋惜。作者后来让她嫁给四川的一个教授,作了安分的教授夫人。这也许是她性格发展的一种归宿,但在读者看来,仍不能不感到遗憾。

  《雾》之后是《雨》。作为《雾》的续篇,《雨》的故事发生在两年之后的s地(上海),首先登场的仍是《雾》中出现过的人物,如吴仁民、陈真、李佩珠、高志元等,作品仍是围绕他们的爱情、理想、对事业的渴望与追求以及现实中的挫折和苦闷展开,而居于中心的则是吴仁民。像作者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粗暴的、浮躁的性格”,富有热情,不停地在追寻,但缺乏实行的勇气和毅力。开始他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一切活动都离不开爱情。在《雾》里,他为病中的妻子“哀愁”;到了《雨》里,妻子死了,他的心失去平衡,热情无处发泄,从而陷入痛苦与“可怕的寂寞”之中。他觉得所居住的城市“像一个大沙漠”,寂寞,无聊,几无容身之所;他不满意李剑虹那种书斋式的“革命”,甚至说“书斋只会阻碍革命精神”;他更看不上张小川那种只学到一点外国绅士派头的洋学生。但他自己也整日泡在书斋里,并不去做实际的工作,每天除了自寻烦恼,便是用激昂慷慨的空话打发日子。而一碰上可意的女人,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还说什么在女人的怀抱里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这是自欺欺人的,因为除了空谈他什么事情都不做。这个人物的原型也是巴金的一个朋友,而且是好友,他说,“我的描写是真实的。我把那个朋友的外表的和内心的生活观察得很清楚,而且表现得很忠实。他的长处和短处,他的渴望和挣扎,他的悲哀和欢乐,他的整个面目在《雨》里面全露出来了。”巴金写吴仁民确实是真实的,并不掩饰他的缺点,如在陈真死后他对革命前途的惶惑、恐惧,对斗争所表现的厌倦、逃避,他对女性的无休止的贪恋,以及他的“说大话做小事”甚至不做事的行为等等,都写得生动具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不足的是,作者对吴仁民的缺点或缺陷虽有所批评,却缺少一种严厉的态度,缺少像在《雾》里对待周如水的性格那样的憎恨和鞭挞,多的倒是宽容和期待,并在最后让他有了信仰,面貌一新,成为一个新人。吴仁民的这个大转变是不符合他的性格逻辑的,因而也减损了这个人物的认识价值和批判力量。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就是因为吴仁民的原型是作者的好友,他“始终爱护他”,不愿使他受到伤害。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是作者的友情损害了他的艺术。

  巴金说他开始写《雨》的时候“心情十分恶劣”。在同时写下的一段文字里甚至还有这样的话:“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个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罢,给我以片刻的安静……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这是当时巴金心灵的一种自白,表明当时他的心境和他作品中的那些人物一样,是在矛盾、痛苦中奋斗、挣扎,因而作品中随处都可以感到一种阴郁气。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巴金始终是进取的,昂扬的,坚毅的,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从未动摇对光明的信仰,从未停止奋斗的脚步。他也充分地把他的这种信念和精神赋予了他的人物,传达给他的朋友。所以他说:“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失去我的对于光明的将来的信仰”,小说中的阴郁气也“并不曾隐蔽了贯穿我的全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正是为了表达这种希望,他迅速摆脱内心的矛盾和孤独,以高昂的激情完成了《雨》,并接着写出“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电》。

  《电》最初题名为《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名为《电》。按作者的解释,是取电光闪耀,头绪纷繁的意思,以便于让前面活动过的人物都能登场,闪现光彩,让每个人物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当时巴金正在北平,住在燕京大学蔚秀园朋友家里,环境十分幽静,而作品中的人物、故事,经过一年多的酝酿,已经在脑子里活起来,所以写作进度很快,只用了三个星期便将小说写完。他说:“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构思。字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像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样的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我差不多把全个心灵都放在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们完全跟活人一样。他们生活,受苦,恋爱,挣扎,欢笑,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不是我在写小说,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在生活。”他又说,在写作中,“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像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把我的朋友(我自己创作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遣到永恒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死。我写完这部小说,我快要放声哭了。”作者恨不能加入他的主人公们的战斗行列,而事实上他跟他们是生活和战斗在一起的。

  《电》的故事发生在《雨》结束三年以后,背景是在f地即福建晋江、厦门一带,往日的朋友又聚集在一起,另有一些新人加入进来。经过三年的漂泊,每个人都有了很大变化,更成熟,更自信,而热情不减。更重要的是每人都有了明确的信仰,热情也有了“归结”。如作者所说,“在《雾》里似乎刚下了种子,在《雨》里‘信仰’发了芽,然后电光一闪,‘信仰’就开花了。到了《电》,我们才看见信仰怎样支配着一切,拯救着一切。”也就在这“信仰”的支配下,他们形成一个集体,这集体又常被称作是“革命团体”,但看来并不具有政党的性质,也没有什么政党的背景。他们没有纲领,没有严密的组织纪律,也没有公认的领袖人物;只有所谓的“信仰”

  和基于信仰的满腔热情把他们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大家庭,各自干着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他们办报刊,搞工运,搞学运,废寝忘食,不畏艰险,相信光明一定会到来,但却并不知道“光明”在哪里,也不知道这“光明”究竟包含着什么或意味着什么;因而总是感到孤独、寂寞,心里没有底数,缺少强有力的支撑,一遇压迫便不知所措,只能用个人牺牲或恐怖活动作孤注一掷,拿甘洒热血和慷慨就义当做自然归宿。从这里不难看到,这个“团体”带有明显的无政府主义性质,其行动是盲目的,并不能根本动摇旧制度的反动统治,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已经脱离革命的主流。虽然这个集体中的大批年轻人都很可爱(周如水、张小川那种性格的人物应该除外),他们的斗争精神令人感动,但其消极影响也不可忽视。

  巴金当年曾经说过,在他的小说中,他最喜欢《爱情的三部曲》,尤其是其中的《电》。除了前面我们已经提到的原因之外,应该说这与巴金当时所受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是分不开的。这种思想影响贯穿在整个作品中,体现在每个人物的言行及作者的评价上。

  总起来说就是:对他们所进行的带有很大盲目性的斗争,赞誉过多;对他们的缺点和错误,则过分宽容。这是读者不难看到的。但是,在巴金晚年,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磨练和深刻思考,巴金重新翻阅《爱情的三部曲》,感触就大不一样了。他说,“今天我重读小说中某些篇章,我的心仍然不平静,不过我不像从前那样地喜欢它们了,我看到了一些编造的东西。”他说,当时他没有实际的革命经验,写革命和革命者没有“本钱”,所以就难免有虚假和“编造的东西”。

  他认真地说:“我所写的只是有理想的人,不是革命者。”这些人“忠于理想,不停止地追求理想,忠诚地、不声不响地生活下去,追求下去。他们身上始终保留着那个发光的东西,它就是——不为自己。”对于《爱情的三部曲》和其中的那些可爱的青年,这个评价应该说是更恰当的。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巴金极为珍视的,始终是那些青年人身上的那种性格,即“有良心,有热情,想做出一些有利于大家的事情,为了这个理想他们就牺牲了他们个人的一切”。《爱情的三部曲》就是要为那个时代的这样一批有理想的可爱青年塑像。

  而他们的这种性格和精神,今天看来也不能说完全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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