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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生长在华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郎,她成熟得很早,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社会运动。最初唤醒她的人是一个青年学生。她爱他,就做了他的情人。但是打击来了,她所敬爱的人死在华沙的绞刑台上。”

  成说到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曾在欧洲各国的革命者和亡命者中间生活过,他叙述这些事情,绝不能够没有一点感动。

  “她自己说:‘从此我就把爱的门关上了。任凭什么人来叩门,我也不给他打开。这许多年我就不曾为谁开过这扇爱的门。’“她接着又说:‘然而人生也需要快乐。我们这种人不会有长久的生命。我活着就有享受快乐的权利。所以我要找男人。跟我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不止一个。但是说到爱情,那只是一场梦。我不需要任何男人的爱情。我爱过的就只有那个死了的学生,他是我最初的爱人,也是我最后的爱人了。’……”成说到这里,声音有些苦涩了。我知道是过去的事情搅乱了他的心。那个波兰女郎的灵魂的一隅曾经为他开过,现今又因为他而在我的眼前打开了。我觉得我现在更了解她了。

  “她的回信里还说:‘我爱你的诗,不爱你这个人。’我后来写过好几封长信给她,她回信都说:‘我谢谢你的信,我真爱你的信。’她永远不说爱我这个人的话。后来我不写信了。

  她却常常来信叫我不要对她残酷。我临走时,她说不到车站送我,可是我一到车站,她已经先到了那里等我了。她对我说‘成,我不爱你。我不能够为你打开爱的门。’然而我却用一颗炸弹把那扇门给她炸开了……”成不能够再说下去,他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这一次我并没有流泪。但是我却在心里哭了。我没有悲哀,没有怜悯。不,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扮演过这样的悲剧么?

  我们不是都为了某种原因就把爱的门关闭了么?牺牲是不会完结的。我们甚至不得不把自己最宝爱的东西献到那个祭坛上去。亚丽安娜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是她一生已经给人留下不少“含泪的回忆”了。这眼泪是感激的眼泪,这是灌溉灵魂的春雨。

  “回国以后我就没有跟她通过信了。你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你有她的通信地址吗?”过了一会儿,成忽然怀着希望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正要问你呢。”我的回答不仅赶走了成的希望,同时也把我自己的希望毁灭了。

  像一股电光,亚丽安娜的面影在我的眼前一亮,但是马上又消灭了。

  肺并医院、学生、爱的门,这些字眼轮流地在我的脑子里打转。我的脑子开始痛起来。我无意间把眼睛掉向街心看,恰恰吹来一股风,灰尘就迷住了我的眼睛。

  “你还记得她的姓吗?……渥柏尔格,亚丽安娜·渥柏尔格。”成的充满怀念的声音依旧在我的耳边温和地响着。

  晚上我在成的家中读了他为亚丽安娜写的诗,回来在寄寓里做了一个梦:我在一份法文杂志上看见了亚丽安娜在华沙受绞刑的消息,杂志上有她的照片,也有她的信札,就是那封给成的长信。在信里果然有这样的话:我把爱的门关上了。任凭什么人来叩门,我也不给他打开。

  于是我醒过来了。时间是在半夜。房里静得跟坟墓里一样,暗得看不见墙壁,外面只有风声。风吹得树叶响,就像在落雨。寂寞和凄凉的滋味捣着我的心。我躺在床上,铺盖压住我,使我不能够动弹,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绝望地念着亚丽安娜的信上的话。我绝望地问:“她果然还活在人间吗?她果然还会回到我们中间来吗?”没有人回答我。

  我知道梦里所见的只是幻象。但是这一刻我却不能不祈祷着她安全地回到我们中间来。假苦她还活着的话,我愿风把我的祈祷带到她的梦里去,让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带着感激的眼泪在怀念她。

  【我底眼泪】

  正是在旧历新年,我接到了朋友蔡从远迢迢的美洲寄来的书,这是两个意大利人(一个鞋匠和一个鱼贩子)的书信集。淡黄色的封套上面印了某杂志的评语,读出来是:“不预备为着生活的恐怖与美丽一哭的人就不要读它。”

  可是我还不曾翻开书页,我还不曾读到书中的第一句话,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不能够忘掉的四年前的旧事又来到了我的心头。我仿佛回到过去那些日子里去了。

  那时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旅馆的五层楼上。不论是在白天或者黑夜我都把窗门大打开。下面是一条清静的街。街角有一家小咖啡店,从我的窗里可以望见人们在大开着的玻璃门里进出。正对面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楼房,它不但拦住了我的视线,还给我遮住了阳光,使我的房间里变得更忧郁、更阴暗了。

  我出生在温暖明媚的国土,我又来自山明水秀的江南,现在我却定居在这个不日之城,又是在这阴雨连绵的时候。

  在这个城里我也有几个朋友。他们常常来看我,有时候一个来,有时两三个来,有时五六个一齐来,我们便有一个欢乐的聚会,使我暂时忘记了寂寞。但是这样的事一个星期里也只有两三次,因为朋友们都有自己的事:有的在大学里读书,有的在工厂里作工。晚上在朋友们不来或者来了又去的时候,我的心就被一阵难堪的孤寂紧紧抓住了。充满了煤气臭的屋子变得更气闷。我从窗户望出去,高耸的古建筑物挡住了一切,下面躺着雨湿的街道,阴暗而清静。有时候在一阵静寂之后忽然空气震动了,街道震动了,连我的房间也震动了。耳边只是一片隆隆的声音。如果有人在房里谈话,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只有等待着。并不要多久,这些声音就消失了。经验告诉我:一辆载重的卡车又过去了。一切又回到静寂里来。我立在窗前,埋下头看那在微暗灯光下的街道,或者街角的咖啡店,听人们在说话或者偶尔经过的男女在哼小曲,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空虚了,好像胸膛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存在一般。无论如何我不能在房里停留下去,似乎多留一刻就会使身子僵硬。于是我拿了帽子,披了外套,急急地跑出房门,下了楼梯走到街心去。

  立在街心,我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踌躇了。我呆呆地立着,帽子遮住了我的头,外套保护了我的身体。但是雨点还时时向我的脸飘来,我终于向咖啡店那边走了。

  进了咖啡店,我似乎感到一阵温暖。我立在柜台前要了一杯黑咖啡,一面望着旁边几个穿粗布工衣的人的诚实的脸,我把杯里的咖啡喝光了,付了钱又踉跄地走出来。虽然咖啡店里有亮光,有温暖,有人声,但是我却一点也不顾惜地抛弃了它们,向着清静的、阴暗的、雨湿的街中走去。我究竟去追求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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