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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最后的深情

  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临近结束时,被林彪以战备为借口疏散到外地、现在回京开会的陈毅、徐向前等几位老干部都曾向总参谋长黄永胜提出:能否让他们回北京检查一下身体。黄永胜电话中一口回绝:“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张茜见丈夫身体日渐消瘦,腹痛加剧,心中着急,催陈毅连夜给周恩来写信,请求批准返京治病。周恩来接信后,立即复函同意。

  一九七○年十月二十一日,陈毅和夫人张茜回到北京。此时,陈毅只有军委副主席的职务,当天便与解放军三○一总院联系,医院回电话:六病室没有床位,等准备好床位,再通知。直到二十六日才来了住院通知。其实,南楼六病室有五组空病房,只因黄永胜正在住院,听说陈毅要来住院,气哼哼地说了句:他来吧,我走!医院负责人便不敢收治陈毅,直拖到黄永胜出院。

  住院难,诊治更难!

  陈毅在六病室没住几天,又被搬到五病室。原来陈毅住院的第二天,李作鹏也住进了六病室。当晚,陈毅在走廊里散步,迎面遇上来看李作鹏的邱会作、吴法宪。第二天就被搬离六病室。陈毅后来曾多次对妻子张茜说:“我对三○一医院没有意见。”因为他凭直觉也判断出谁是制造冷遇的幕后总指挥。

  下面抄录的是陈毅入院的首页病历:

  陈毅,男,七十岁,七○、十、二十六入院。

  主诉:头痛、头昏,高血压十余年,近两月加重。近两年多来体重下降二十多公斤。要求住院治疗期间进行一次全面检查。

  年逾古稀,体重骤降,这本是患有肿瘤等严重疾病的重要体征,理应及时组织会诊,做到早期诊断,早期治疗。然而,陈毅住院后,医院某负责人专门对医生交待:陈毅主要是治疗高血压和一般查体。此外,又反复向医护人员“敲警钟”,他是“二月逆流”黑干将,你们思想上要划清界限,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五十六天过去了,陈毅病历上除了主治医生的病程记录和科、部主任的一般性查房记录外,没有一次各科会诊的记录。

  相反,黄永胜因胃疼住院十八天,医院某负责人亲自出面为他组织大小会诊十六次,其中请著名专家会诊次数达七次之多。

  医生奉命对张苗说:陈毅身体检查不出什么,可以出院。一九七○年十二月二日,陈毅出院了。当然,留在医院病历上的白纸黑字注明:病人自己要求出院。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六日下午五时许,周恩来接到三○一医院报告:陈毅阑尾炎急性发作,需要立即做切除阑尾的手术。周恩来批准了,并派自己的保健医生卞志强陪张茜一起前往医院。

  晚六时十五分,手术开始了。

  刚过几分钟,手术室里突然慌乱起来。原来,腹腔打开后,医生们才发现:陈毅的阑尾是好的,真正的病因,是靠近肝曲外的结肠癌,并已有局部淋巴结转移,侵及附近肝脏。由于病发部位较高,只得将开阑尾的切口,向上延长为丁字形,尽目力所及,把已经转移的部分尽力切除干净。因为手术室根本没有做大手术的准备,手术只能做做停停,原先预定半小时的手术,整整做了五个多小时。

  医院个别负责人担心周恩来查问,写了一份不足百字的“检查”,承认重视不够,发生差错,以此搪塞周恩来。“检查”送请邱会作过目。邱会作冷冷一笑,说:

  “陈老总手术发现癌是好事,你们有什么错误?!陈老总要长瘤子,你能让他不长吗?!”

  说完在“检查”上批示:“暂不要写报告,以后需要写时,再研究。”

  邱会作心里有鬼,事后又派老婆专门去找那个医院负责人谈话,要他不要上报检查,自找麻烦。直到陈毅逝世,医院负责人没有向中央、向周恩来交出一个字的检查。

  周恩来听卞医生详细讲述了陈毅入院和手术情况,心里十分惦记。三○一医院是总后管辖的单位,他无法干预陈毅的具体治疗。他十分担心,夜不安寝,陡然想起致力镭放射研究几十年的老专家吴桓兴院长。于是,他请吴院长为陈毅门诊放疗,热切期待着奇迹在陈毅身上出现。

  五一节的夜晚,天安门广场前礼花缤纷,灯火通明。城楼休息室里,毛泽东正会见各国外宾。

  “主席,您看看,今天陈毅同志来了!”周恩来异常激动地招呼着。

  “主席,您好!”身穿军装的陈毅笑容满面快步走到毛泽东面前,尊敬地行了军礼。

  毛泽东兴奋地站起身,伸出大手握住陈毅的手,关切地询问他的健康情况。

  在场的外宾都看清了,眼前这位面容瘦削的军人,正是近两年没有公开露面的陈毅外长。陈毅与外宾一一握手。西哈努克亲王双手紧紧握着陈毅的手连声问候。翻译们个个喜形于色:陈老总身体很好,还能回外交部领导工作!

  深夜二点,吴桓兴院长如约走进人民大会堂边厅,刚刚开完会的周恩来赶忙趋步上前迎过来,没开口先绽出笑容:

  “吴院长,我要报告你个好消息,陈老总吃烤鸭了,吃得好香!我甚至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是医生弄错了?陈老总恐怕不是癌症!有这种可能吗?”

  吴桓兴被周恩来对陈毅的深厚感情。闪烁着希望的眼神所深深感动了。可是,他是医生,不能向总理隐瞒真情:

  “最近三○一医院给陈总拍了片子,怀疑已经有肺转移,不过陈总有毅力,适应性强,只要他有食欲,我一定尽力延长陈总的生命……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中国加入联合国,会见访华的尼克松总统……”

  说着,说着,吴桓兴哽咽了,禁不住老泪横流。

  周恩来久久握住吴桓兴的双手,用力摇晃着说:

  “谢谢你,吴老!”

  为了离开暑热的北京,陈毅暂时离开三○一医院来北戴河疗养。北戴河海边,凉爽清新,碧海万顷,白帆点点,海鸥翩翩。在一片平坦的沙滩上,撑着一把红白相间的太阳伞。伞下,陈毅和朱德、聂荣臻三位元帅席地而坐,谈天说地,道古论今。相比之下,这里没有人监视,没有冷眼恶语,几十年并肩战斗的经历,使他们从哪里都能扯出话题。三位开国元勋每天结伴,欢声笑语从未间断。

  这期间,周恩来专程到北戴河会见西哈努克亲王。晚饭后乘隙去看望陈毅,再三嘱咐:安心休养,四届人大就要召开了,希望他早日康复。

  农历七月十三日,是陈毅七十寿辰。陈毅挽着聂荣臻的胳膊,笑吟吟地说:

  “今年建军四十五年,我们参军四十五年,来,我们两个老战友、老朋友、老同乡又是老头子,一块合影留个纪念吧?!”

  石阶下,两位元帅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布军装,面对照相机,坦荡、庄重地笑着。

  不多久,“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叶群等出逃,摔死在温都尔汗。在中央召集的老同志座谈会上,陈毅带着病痛两次做长篇发言,满腔义愤地将红军创建初期林彪的历史真实面目做了系统、全面的揭发!这之后,陈毅躺倒了,从此再没有下过床。

  周恩来十分难过,为了挽救陈毅的生命,保证治疗效果,他亲自批示:将陈毅转到北京日坛医院,并亲笔批准日坛医院为陈毅做胃肠短路手术。

  与此同时,周恩来走进陈毅的病房,以宽慰病人沉重的心。刘伯承被人搀扶着走进病房,他以手代眼,紧握着陈毅的手。朱德夫妇、聂荣臻夫妇、徐向前、李富春都来看望。玉震经常逗留在陈毅床边,他怕陈毅寂寞,总是带着小孙女。乔冠华带来联合国遇到的老朋友的问候。叶剑英几乎每天来探望。李先念看罢陈毅退出病房时泪流满面。

  一九七二年一月四日,陈毅体温略微下降,神志恢复清醒,他认出守在床边的妻子和四个孩子,嘴唇嚅动着,女儿姗姗把耳朵贴近爸爸唇边,终于听清了:

  “……一直向前……战胜敌人……”这是陈毅留给妻子儿女惟一的遗言。

  一九七二年一月六日深夜十一时五十五分,陈毅永远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哭声骤然四起……

  深夜,朔风凛冽,大地冰封,忙了一整天的周恩来乘车来到三○一医院,沿着狭窄的楼梯,一级一级地走进地下雨道,转进右面的太平间,向刚刚去世不久的亲密战友、共和国元帅陈毅告别。

  周恩来那瘦削的面容,紧锁的眉头,凝聚着深沉的悲痛和思念。他恭恭敬敬地向陈毅的遗体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径直走到床边,伸手掀起盖在陈毅身上的白布单,久久地凝视着老战友的遗容,缓缓地摸了摸陈毅冰凉的手臂,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他重新为陈毅拉平白布单,又把布单往里掖了掖,动作轻缓、小心。

  站在旁边的陈毅夫人张茜哽咽着说:

  “总理,您要多保重身体啊!大姐也为您担心。”

  周恩来上前紧紧握着张茜的手,欲语无言。当他告别张茜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向安卧着的陈毅投去最后告别的目光。

  陈毅的追悼会于一九七二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在八宝山公墓礼堂举行。由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会,军委副主席叶剑英致悼词。悼词六百字,参加追悼会的人数定为五百人。

  离举行追悼会的时间愈近,周恩来的心情愈加沉重。这种低规格的追悼会,对为党为人民奋斗一生,为建立和建设新中国做出丰功伟绩的陈毅,是多么地不公平哟!

  可是,中央确定的规格,主席圈定的规格,他又无权改动。

  午饭时,周恩来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

  饭后,往日宁静的西花厅里,一直响着周恩来踱步的声音。

  中南海游泳池,身穿浅黄色睡衣的毛泽东,在一侧堆满书的卧床上辗转不宁,他面色略显惟淬,腮边胡子很长。从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下旬,毛泽东身患重病,经全力抢救才脱离危险后,身体至今一直没有复原,双脚仍然浮肿。原来的鞋子、拖鞋都穿不上,工作人员只好赶制了两双特别宽大的拖鞋,让毛泽东穿着散散步。当然,受健康制约,他已经长久足不出户了。

  宽敞的卧室里,寂静无声。

  突然,毛泽东坐起身,摸索着穿鞋,向进来的工作人员说:

  “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

  说着,就向门口走去。

  工作人员熟悉毛泽东的脾气,一旦决定去做,谁劝也无用。于是,有的抱大衣扶主席上车,有的打电话通知总理。

  “游泳池”打来的电话,立刻抹去了周恩来脸上的愁容,机智的他当即拨通了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格外洪亮:

  “我是周恩来。请立即通知在京政治局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希望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的,都能参加。”

  然后,他又打电话给我国驻柬大使康矛召:

  “康矛召同志吗?我是周恩来,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和莫尼克公主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周恩来依据毛泽东参加追悼会的举动(相传毛泽东只参加过两次追悼会,一次是张思德,一次是一九四六年“四八”烈士追悼会)迅速做出了提高追悼会规格的决定,这既是周恩来对陈毅真情实感的流露,也是他机敏过人的体现。

  搁下电话,周恩来的“大红旗”风驰电掣驶向八宝山。待毛泽东下车时,周恩来在八宝山已用电话调来了十几只电热炉(八宝山公墓礼堂休息室简陋冰冷,从这次以后才装上暖气),调来了新影厂的摄影师,报社、电台的记者。顷刻之间,原来灰尘满面,冷冷清清的礼堂内外,放电缆的,挂聚光灯的,架摄影机的,对照相镜头的,人出人进,川流不息。

  休息室里,坐在沙发上的毛泽东看见张茜进来,脸上呈现出激动的神情,他两手撑住沙发扶手,想站起来。

  张茜立时满脸热泪,快步上前扶住毛泽东,十分动情地问道:

  “主席,您怎么也来了!”

  毛泽东话语缓重地说:

  “我也来追悼陈毅同志!陈毅同志是一个好同志。”

  然后,毛泽东与陈毅的四个孩子一一握手,心情沉痛,说话很慢:

  “要努力奋斗!”

  接着,毛泽东又说:

  “陈毅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做出了贡献,立了大功劳的,是已经做了结论的!”

  在毛泽东与西哈努克亲王交谈时,叶剑英轻轻走到周恩来身边,递过去几页稿纸,周恩来接过来,不解地抬头望着他。叶剑英拱手再三,未语而退。这样,致悼词便由叶剑英升格为周恩来。

  在毛泽东谈话将要结束时,张茜真诚地说:

  “主席,您坐一下就回去吧!”

  毛泽东缓缓摇了摇头,说:

  “不,我也要参加追悼会,给我一个黑纱。”

  张茜噙着泪连连摆手:

  “那怎么敢当呢!”

  毛泽东坚持说:

  “你们把它套在我大衣的袖子上。我今天是穿着白色衣服,为陈毅同志志哀。”

  接着,毛泽东又问候了在场的聂荣臻、徐向前,并与郭沫若握手。

  西哈努克亲王搀扶着毛泽东走进会场,毛泽东已经穿上那件银灰色的夹大衣,衣袖上挂着一道宽宽的黑纱。

  周恩来站在陈毅遗像前,缓慢、沉重地讲着悼词。不足六百字的悼词,周恩来曾两次哽咽住。这对有极强毅力、极强控制力的周恩来来说,是很为罕见的。

  在鲜红党旗覆盖着的陈毅骨灰盒前,毛泽东和大家一起深深地三鞠躬。会场里呜咽声已成一片,这是为陈毅,更是为“文革”以来蒙受极大屈辱的广大老干部呜咽……

  陈毅的逝世,使周恩来失去了一位手足情深的战友,心中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他把对战友的怀念转化为对陈毅一家的关心。在得知陈毅的夫人张茜住院并在整理陈毅生前的诗词后,即给予了极大的关切和支持。他派邓颖超两次到医院探望张茜,并诚恳地对诗词选序言提出了一些建议。

  一九七四年元旦,周恩来派秘书赵炜赶到医院,将安徽冒孝鲁先生写的《敬挽副总理仲弘先生》的诗送给张茜看,并写信致意。第二天,处境困难又身患重病的周恩来,亲自来到医院,同院方磋商能否设法延长张茜生命的问题。周恩来走进病房,对躺在病床上的张茜说:陈总的诗选和序言都看到了,“你写的序言很好,陈毅同志的诗词,是他自己坚持战斗。辛勤工作的纪实……”

  元月八日,周恩来和邓颖超在西花厅又接见了陈毅的女儿姗姗。在谈话中,周恩来说:

  “你妈妈年纪很小就自愿参加革命,一生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在病中能编成你爸爸的诗选,并写出那样的序言和题诗,是值得钦佩的。你爸爸、妈妈在‘文化大革命’中经住了考验……”

  这是周恩来对陈毅和张茂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

  一九七四年三月,张茜因病去世。

  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因病逝世。

  至此,周恩来和陈毅之间,跨越半个世纪的友谊画上了一个光辉的句号。

  十、最后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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