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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厅拘留记〔1〕(一九二○年六月五日)

  【正文】

  周恩来编

  《警厅拘留记》叙

  这本《警厅拘留记》,是天津学生联合会的代表周恩来君编的。同人被拘在警察厅里,是隔绝交通,是一个人拘在一个地方,也有两个人拘在一屋的,大家彼此不能见面,不能会谈,不但对于外边的情形全不知道,就是警察厅里边的一同被拘的一共有多少人,都是姓甚名谁,也全不知道;顶到临送检察厅的前一两天,才稍捎放松,大家可以晤谈。到检厅后,得住在一处,各人才得把各人被拘的情形,待遇的情形,谈话的情形,彼此报告;周君把各人所报告的实在情形,搜集起来,编辑成了这一本书。书里所记载的,全是当时的事实,各人所说的话,是撮其大要,把要紧的全部写将出来,无一句批评,也不加漫骂,真是写实最佳的著作!

  这书是民国九年五月起首编的,到六月五日编完,未得誊清,就到了审判的时候。判决出狱后周君又因为各处的周旋,因预备赴英国留学,耽隔了好几个月。上月周君临出国时,才把这书交到鄙人手中,现在要在本报——《新民意报》——上陆续刊登出来。想阅报的诸君,一定是很欢迎的,多以先睹为快了。

  九·十二·四马千里识

  小引

  天津抵制劣货的举动,自去年年底因福州事件在南开操场开过国民大会后,商学两界会同各团体组织国民大会委员会,一意办理这件事情,当时的情形,很可令人乐观。今年一月初,商界各同业公会,又表示商人自决,对于贩卖劣货的抵制方法,公为三类:(一)运到已经启封的劣货,应将货物种类同数目,报告国民大会委员会,由商学两界会同查明确实后,得在市上销售。(二)运到尚未启封的劣货,应封存不准出售。(三)已定尚未运来的劣货,应去信送还。商人自有此种办法表示后,封货查货的事,遂立刻举行;而去信退货的事,也同时并举。抵制的功效,方期渐渐的实现。不意魁发成竟因学生调查劣货,勾引日人殴击学生,演成一月二十四日的各界代表被拘,同“一月念九”省公署前的流血惨剧。从此天津的平民运动,遂受了极大的打击,一切设施,总不能再如以往的自由了。代表等自被拘后,陆续被拘的又有数起,内中情形社会上不能尽知,我们现在把他简单写出,以告关心此事的人。自一月二十三日起至四月七日晚改送地方检察厅止,名为《警厅拘留记》。至在检厅情形,以后另有《检厅日录》记他,这一篇就不叙了。

  (一)魁发成事件

  民国九年一月二十三日晚上,天津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会联合会调查委员会委员段鸿荫等,因为得着报告说:“东门内洋广杂货铺魁发成,不报告国民大会委员会私运劣货。”当即前往调查。调查的结果——查出该铺现存洋灯罩17篓,均未报明,全属私运。遂由学生按素来的办法,将货物暂运往学生会候国民大会委员会商量处置。这个时候调查的人本不甚多,有几个人跟随货物回学生会会所(草厂庵),留下的只有段鸿荫一人。一方面国民大会委员会,正在商会开会,忽见段鸿荫气喘喘地跑入会场,报告魁发成掌柜乘他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勾引来三个日本人将他连踢带打,并将调查的证书抢去。他因为人单势孤,所以拼命地跑出。众人听着这种情形,都气忿魁发成既在同业公会,为什么不报货物,不服调查,又勾引外人行凶,遂议决派洋广杂货同业公会代表刘锦堂前往质问。不多时有学生多人同着魁发成店伙裴潭溪、张大来到商会。裴潭溪说:魁发成的料器一部分,是中日合办的,并没归入同业公会;至勾引日人的事,他是店伙,实不知情。而当时魁发成的掌柜已不知去向,所以没有同众人来。张大来因为是一个很小的店伙,没有什么关系,一会儿也就走了。委员会各界代表,虽知裴潭溪是店伙,但是他铺中这种举动,很足以妨害抵制前途;加着日本人去的时候,他又在场,所以多数意思让他明天到公园里去,向大家表白。散会后已经到了夜中两点多钟,裴潭溪同着很多人,都留在商会没走。

  二十四日早晨,各校学生得着学生会联合会的报告,有很多人往商会看热闹。当时学生联合会职员因为领裴潭溪到公园不甚合适,就有些人随同他进北门。刚走到鼓楼,有人说:“东门大街有很多保安队等着呢!”大家遂改转方向出西门,由针市街、估衣街仍回商会。接着东区警察署代理署长穆子朴到商会,要见国民大会委员会的人。当时各界联合会出席代表马千里已经赶到,遂见他谈话。穆署长的要求,是要把裴潭溪交警察带厅惩办。但是大家的意思,主张把他送回原店。马千里因此不能立刻答复,遂向各处打电话,招集国民大会委员会临时会议。开会时,各团体代表全主张将裴潭溪交警察带去。不想在这个时候,警察厅保安总队长丁振芝带了很多的保安警察,气势汹汹,来到商会,用皮鞭打散闲人,闯进会场,便破口大骂,不容大家分说,便将裴溪带走。

  (二)警厅花园内学生被殴

  丁振芝走后,委员会即决定由张品题、夏琴西(商会代表)、马千里(各界联合会代表)、时子周(回教团体代表)、李散人(国货调查会代表)、尚墨卿(海货同业公会代表)、马骏(学生会代表)七人往见省长,报告这事的始末情形,同丁振芝的无理,免得有所误会。代表方走,学生会联合会职员二十多人,误听代表出门被捕的消息,遂不约而合由商会齐奔警察厅。到了警厅前,门口已经布满了保安队、捕盗营、消防队。众人走到石碑前立定,向警察说:“我们的代表是被捕了来吗?”警察回称:“没有。”众人不信,要求到里边见代表;警察拦阻不让,众人总要求请见。两边交涉许久,忽然从门里边出来一个警察,呼了一声:“架。”手中拿着一个藤子棍儿,向着众人乱打。站在前边的李燕豪(北洋法政学校学生),被门前警察用枪托痛打;又有几个人扭住他的脖子,推倒他的身子,连踢带打起来。陈宝骢(大营门中学毕业生)、于骏望、郭绪荣、李培良(商业学校学生)等,也同时被警察手啊,脚啊,棍啊,枪啊,鞭啊,不分皂白,向身上打来。师士范(南开中学校学生)见着这种情形,就上前解劝。忽然捕盗的兵,不容分说,伸手拉了他的衣领,夺去自来水笔,将他拉进大门。进大门后,两旁出来很多的警察,一齐动手殴打,也有用手脚的,也有用枪托藤鞭的,当被打倒在地。李燕豪见着这种情形,便奋不顾身,直望内冲。陈宝骢、于骏望、郭绪荣、李培良四人,也被他们连打带拖,拥了进去。其余的也要跟着,但是警察打是打了,却不让他们再多一个进去。众人闯了几次无效,遂回到学生会联合会去报告。被拖进警厅的六个人,从门口一直被打到花园(警厅内的)有的脸被打伤了;有的身上腰部被打伤了;有的全身被摔肿了。六个人痛苦流涕地向警察演说,他们全都不听;而消防队反任意的殴打,其中以陈宝骢受的伤最重。不一会,有一个副官姓焦的去呼喝众人别打,众人方才停手;又隔十数分钟,由警察拥着六个人押入男待质所。这个时候南开学生祁士良往河东办事,正走到警厅门前,警察拦住去路,不让他走。他同他们理论,他们便用同样手段,将他饱打一顿,然后拖入花园,过一时也送入待质所。

  当前六个人在花园被殴打时,同时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公民,约有四十多岁,也被保安警察、消防队拖进去痛打,打的浑身是伤;等到他们归入待质所后,就不见这个人了。

  (三)各团体代表被捕

  由警厅退回学生会联合会的二十余人,因为当时会中没有多人,遂决定分为两组:一组往各校报告情形;一组往省长公署请求惩办杨以德,释放被捕诸人。往各校的一组,不是本文题内的事,我们可以不必说他。往省公署的走至金汤桥,见着许多保安警察站在那里,到了省公署门口,众人请见省长。回事的人说:“里边已有代表接见了,诸位可以候一会儿。”众人听着这话,才知方才代表被捕的消息是不确了。

  各团体代表自商会出来后,便向省公署去,途中遇见各界联合会出席代表孟震侯,也一同加入。到了省公署,当由邢副官长接洽。据他说:“省长不在署中,诸君有事可由鄙人代达。”当由夏琴西、张品题先后发言,质问日人既打学生,杨以德何以不代学生请当局向日人严重交涉,反让警察殴辱学生,是何理由?刑副官听说,亦略示不平,许省长回署后必然报告。代表等遂辞别出来,走至东辕门,便遇见请见省长的一组学生,嚷着向他们报告警厅门口被殴,同李、师等六人被捕情形。众人听说非常气愤,返身要再见邢副官长。门上回事的人说:“邢副官长已由后门出去了。”众人只得回商会再作计较。不想方出辕门,保安队已到,当有人高呼马千里、时子周诸人的名字,众人全都奋身受捕;学生那一组内也有硬行加入的。并且还有一个在钱铺学生意十七岁的商人赵仲禹,因认识李散人,想上前同他说话,也一同被捕。两人架一人直奔警察厅去。半路上有马队、捕盗营接着保护:禁止交通,挥打闲人,声势很盛。到警厅便架入花园,各人分坐栏杆上,相隔很远,不准说话。总计共被捕的各团代表有马千里、孟震侯、时子周、夏琴西、李散人、尚墨卿、马骏(张品题没有被捕),学生有李权(法政学生)、吴世昌(官立中学学生)、吴凤岐(甲种商业学校学生)、陶尚钊(南开学生十五岁),商人有赵仲禹。

  (四)被捕后的安置

  从省公署门口捕来的十二人,在花园等了一会,就有人来乱向各人问了姓名,开了一个单子去。当问各人姓名的时候,有一个警察问尚墨卿的姓名,尚墨卿答他一个“尚”字;警察再问他,他便气忿忿地说了一句“上车”;于是以后警厅里头的人,都叫他为“尚车子”了。名单开去后,隔了半点多钟,有人嚷马骏、夏琴西的名字,他们两人便跟着嚷的人去,到侦探楼上,一个人一室,两间房子是紧靠着的。马、夏去后,便又有人领着时子周、马千里,分入保安队二队三棚,同六队头棚。接着又有人将孟震侯领入保安队三队三棚。每人全有两个警察看守,惟独马、夏两人由侦探看守。他们五个人走后,花园内还剩下七个人,在那冷飕飕的北风里坐着。直到太阳西下,由大家的要求,才将他们拥入花园会议厅暂坐。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又将他们移入男待质所北室,隔室就是先进去的七个学生(内有祁士良)。先进去的七个人自从下午进待质所,就有传事吏警察屡次去问姓名、籍贯同在学生会的职务。等到后来的人进去,隔室相问,才知两次被捕的情形同人数。九点多钟各人得着警察送去的一张大饼、一包菜,有的吃的,有的退回的。已经得着住处的五个人吃得稍为好一点,因为得着允许,可以开条子到小饭馆中去要。吃饭的事情过去,便有人将李燕豪、师士范拥出,押入十一二队:李燕豪入十一队五棚;师士范入一间小楼上。队中的值日巡长,将他们身上物品搜查一遍,然后让他们坐在一个床上。一方面待质所里的十二人,由警察陪着他们到司法预审所。王墨林——各界联合会的书记——这时候也被警察从各界联合会门口——草场庵——捕获进去。稍停一停,警察又将他们十三人分为两起:陈宝骢、郭绪荣、于骏望、李培良、祁士良、王墨林六个人,改入违警裁判所;其余的七个人仍在原处。夜深了,各人都要打盹,警察遂送去几床被,铺在地上,大家躺在上边,互相偎靠,和衣而眠。至于已经有住处的七个人,除了马、夏两人在侦探楼上,是用的侦探队的铺盖外,其余都是盖了一两件警察的皮外氅,睡在一张铺板上。冬夜风紧,真是冷的很。

  二十五日早晨,在司法预审所违警裁判所的十三人,由传事吏警察复领回男待质所。午饭时让大家开条要饭;饭后陆续分归各队各棚:李散人、吴凤岐、李权、陶尚钊四人,分入十一二队库房,库房不过一丈见方,两个独睡的床,一张破桌子,两个人睡在一个床上,不能伸腿;尚墨卿、赵仲禹二人,分入六队二三棚;吴世昌、祁士良二人,分入头队四五棚;陈宝骢、郭绪荣、于骏望、李培良四人,分入三队头棚;王墨林分入传事吏的屋子住。每人有一两个警察跟随,除了大小便外,不准出门,亦不准同警察说话。

  到第三天(二十六日),每人每日改发铜元四十四枚,饭食由自己开条叫买;但须经各队队长、副官、或是值日巡长许可。同日又给各人送了些牙粉、牙刷、毛巾、胰皂。因为李散人、吴凤岐、李权、陶尚钊四个人住的库房太小,遂又将李权、陶尚钊两个人改归六队四五棚。

  (五)学生陆续的被捕

  二十五日,学生会联合会会所,同各界联合会会所,虽被封闭,但是大家奋斗的精神,反更加高,所以二十六日学生调查员仍然出发;同时并有多数学生在街中散布传单,宣明外交的危急,直接交涉的危险,同本月十九日的日本通牒应该立刻驳回的理由。警厅一方面自二十四日拘捕各团体代表后,凡各团体的机关,各学校同他们所注意的人物,都已密探四布,紧紧跟随。调查员出发不多时,警厅便已得信,在针市街一带调查劣货的凌钟、李恭允、杨云峰三人遂被捕获,而散传单的陈春华亦被拘去。四人至警厅后,先在待质所,随后杨以德亲自审问,历叙学生不应调查、散传单的理由,并让四人取保。四人回说:“无保可取。”两方言语乃起冲突。杨以德大怒,命将四人押入拘留所,四人遂奋身进去。在里边押了五天,同犯罪的人,都在一处。人多屋小,气味非常恶劣,没有铺盖、桌椅,大家都坐卧在地上。饭食每天发铜元十一枚,还得扣水钱一枚。五天后才将四人提出,凌钟、杨云峰归入十一二队楼上看管;陈春华、李恭允归入四队三棚看管,一切对待,遂与其余的人一样。在这个时候,各人都已发给棉褥一件,棉被一床。二月二日早晨,又发给各人卫生衣裤一身、袜子一双。同日李恭允被家中取保出厅。三日陈春华、杨云峰亦被家中取保领出,惟有凌钟一人没走,因为杨以德给他哥哥凌冰——天津南开大学教务主任——去信,教他保出,凌冰回信说:“吾弟若有罪,就依法惩办,若无罪,就放他,吾没有具保的必要。”遂把凌钟改拘于师士范室同住。

  (六)“九一念九”〔2〕运动的代表被捕

  二十六日调查劣货同散传单的学生被捕后,二十七日各团体为外交事件,在南开操场聚集游行。当出发时,有几个学校学生结队离校后,曾被附近警署拘去领队的人讯问,问毕,由电话中请示警厅,依旧放出。那一天游行,总算没受多大干涉。

  念九日下午两点钟,各学校学生整队齐集东马路讲演;并散布传单,声明要往省长公署请愿。要求的条件是:请省长代电中央驳回日本通牒,拒绝直接交涉,催办福建交涉,取消中日军事协约;并请省长恢复天津原状,释放代表,不干涉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演讲半点钟后,群往省公署,推举男女代表周恩来(南开大学学生)、于兰渚(官立中学学生)、张若名(女师范学生)、郭隆真(女师范毕业生)四人求见省长。卫队见人多,将门关闭,门里边并有多人把守,外边有公署副官传达。代表将来意说明后,副官由旁门进去传报。半点钟后出来说:“省长本有病,大家既来到这里,省长可以带病见代表,但是全体学生须退出辕门外。”代表说:“辕门内外没有什么分别,请让我们立刻进去。”副官说:“我再进去回回。”说完又由旁门进去,等了半点多钟,出来说:“代表是可以见的;但是大家还得退出辕门。”意思是恐怕门一开,全体学生要随着进去。代表便说:“你们既怕开门,我们四个人可以由门坎空儿钻进去!”副官也没有说话,四个人便俯身钻进去。进去后,当有杨以德儿子杨福培——在省公署当副官——穿着便衣,举起手来便向女代表打去。郭隆真脸上被打数下,张若名被他一推,险些跌倒在地。等到他们方一留神看他,他已经一溜烟跑了进去。门内卫队见代表已经进来,便将四个人陪往两厢兵棚外室坐着。里边的副官又让周恩来登在梯上,从门框上伸头出去,告诉众人在外边等候,省长一会儿可以见着。四个人在兵棚内又坐了半点多钟,连催多次,副官总是迟延着说一会儿就见。四个人急的了不得,又由周恩来要求再往梯子上去看大家,登上梯子后,只见外边辕门内外已经布满了卫队,将学生夹在中央。周恩来说完还没有见着省长后,便下来质问副官为什么无故派兵围住学生。副官不理,并命卫队仍将周恩来拥往兵棚外室。这时候外边大呼,嚷声大作。里边人也分不出是哭是叫,遂演出“九一念九”运动。省公署门前的惨剧,详情另有专记,不是本篇所应叙的。又隔了半点多钟,省公署门开,卫队同杨福培也都从门中出去,代表等仍然是屡屡要求接见。停一会儿,忽然有一个人在二门口嚷道:“你们将我们的人都打死了,还想见省长吗?”说话的时候,便有保安警察数十人从大门进来,将代表捕走。两人架一人,途中站岗警察早将走路的人赶在两旁,阻住交通,街道肃静,观者如堵,四个人沿路大呼:“民国万岁”、“同胞万岁”、“学生万岁”。鼓掌声从人丛中零零落落的应着。有些人跟在后边的,便遭警察的枪托毒打。先由西河沿架至警厅门前,后复折入磨盘街,出东马路入营务处,游行了一趟。到营务处后,将张若名、郭隆真押入一间空室——营长住的正房的一边——派两个女仆伺候;周恩来、于兰渚押入正房旁边的兵棚里,由捕盗营的兵看管。安置后,由四人具名给营务处处长一个条儿,内容是:“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一切举动,概由代表负责。此致营务处处长鉴。天津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代表周恩来、于兰渚、张砚庄(即若名)、郭隆真同具。民国九年一月念九日。”

  晚上由棚中伙夫往牛肉馆要去饭菜,给四人分吃。睡觉的时候,由棚中兵丁借被褥给男代表盖。第二天起来,一切零用物件,由他们自己拿钱令伙夫购买,但须得营长过目允许。周恩来、于兰渚两人,每日在兵棚内做稿子,闷时便向兵士们闲谈;每天吃饭,全是令棚中伙夫代要。至于张若名、郭隆真两人的生活,有张若名的一段日记,现在把它节录在下边。

  (七)张若名的营务处一段日记〔3〕

  二十九薄暮的时候,被保安队捕送到营务处,押到一间空房子里,里面有一个空床铺,两个凳子,一张桌子。一个营长所谓白大人的,领着一个老妇人进来说:“先请这位老太太给您做伴吧!晚上还来一位呢!”隔一会儿,由周、于两位那边,拿过一个担负责任给营务处处长的条儿,我同隆真也都签了名。到晚上,果然又来一位姓马的少年妇人,进门便说:“这是罪人判罪的官府,我实在害怕呀!”以前我们的精神,没在营务处内,更没在这间房子里,只想外边的同学们还是被打散的呢?还是自由走的呢?倘若被打,又是什么景象呢?坐在那里呆想。忽然经这位少年妇人很可笑的话一提,才把我们的精神回转到房里来,上下左右一看,才知是一间很破的房子,地上的土也有一钱多厚,这种景象虽然不好,但是我们能尝到这监狱的滋味,(隆真却已是第三次了!)精神很是快乐的。夜间给我们两人三件军人短皮袄,我们说:“没被怎样睡觉呢?”过了一点多钟,所谓白大人的给了一床被褥,我们也就将就睡下了。

  三十早晨起来,看看自己身上有好些白毛,隆真笑说:“我们弄了一身军衣的毛,也算当了兵,入了伍了。”梳头洗脸的东西都没有,我们只好先不梳头,仅仅用抹布样子的手巾洗一洗脸。十点多钟同学李福景的伯父李雁题先生——营务处做事——进来看我们,我们也顾不得蓬头散发,同他谈了几句话。问他昨天省公署门前学生怎样走的?李先生说:“免不得是自己解散的,但是拥挤的很烈害!”说完了又往旁边的屋里去看周、于两人(他的儿子李福景是周恩来的南开同学)。李先生的话说的很含蓄,当然可以想到学生是被强迫解散的;并且想象当时情形,从在省公署里边听见外边那种呼声上证明,一定是一场惨剧了。想到这里,真令人焦急,想着外边受伤的人,也不知是怎样的多呢!我们想今天该过堂了,但是等候一天,也无消息。饭后同伴的妇人从家里拿一个四寸长的半截梳子,我们才得梳了头。晚间我们又要求了一床被,虽然不干净,还可以御寒。“营务处本来是抢掠盗贼的拘禁所,何曾有学生爱国被拘的优待费呢?”这是白大人对我们说的话。我们听着这话,也就得原谅他一切不完备了。

  连冻两天,三十一日早晨房里生了一个煤球炉子,但是还不能解冷。年老的那个妇人夜间没有被盖冻病了,我们怕蹈他的覆辙,请白大人派人到刘清扬家里取了几件衣裳,身体的温度才觉得适宜了。

  二月一日:昨夜十二点钟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极凶猛极悲惨的声音惊醒,昏昏中只听得:“呀!咳呀!我娘呀!我的娘呀!大老爷饶了吧!我没有作呀!我身上没刀子!你还不信吗!我娘呀!”我凝神听了半晌,问隆真道:“为什么打贼打的这样惨哪!”隆真道:“我在北京被拘的时候,听着打贼的也是这样惨!”抬起头来看看那年少的妇人,坐在那里落泪。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一则不忍听这种声音;二则我的死鬼——指她死的丈夫说——以前也是个做捕盗的,现在听着这种声音,更加难受!”到了早晨,她就要求白大人回家去了。接着又换一位姓史的中年妇人来。我们想来营务处已经三天,也不见审问,即请白大人来,要求他转达上级官,按我们所犯的罪开审。下午我的伯父来,谈了一会,他的意思要写信告诉我的父母,但是我不愿让我母亲知道这事,就用话婉转地拦过去了。

  二日:我们没有事就同两位妇人闲谈,有段事可记下来,看看贫人的生活状况。姓史的中年妇人,她娘家的财产很可以糊口,姑家很贫,每天卖点杂货供给日常生活。遇着阴雨的天气,不能卖东西,就要受饿。但是他无论怎样困难,决不求娘家帮助;姑嫜因此不喜欢她,不叫他在家住。他的丈夫早就死了,于是他寄居在舅姑家,贩卖杂货。去年夏天阴雨四五天,房子也塌了,平地水深五六寸,两三天没有饭吃。有人劝他回娘家去。他说:“我哥哥厌烦我,我决不为人所厌;倘若饿死在这里,亦是我甘心情愿的。”我们听着他所叙说的事情,便想到贫人的生计,贫人的志趣,都是中上社会所梦想不到的。下午我们又写了一个条子要求过堂审问,限二十四小时答复。白大人又来说:“两位先生是明白人,还不懂官厅的事吗?倘若把你们抬上天去也好办,倘若把你们按到地下去也好办,就是不高不低的最难办。这件事也得办,那方面也得顾得住!先生们忍耐点吧!三天后再答复吧!”我们说:“也可以的,但是我们要看书报。”他说:“报是办不到的,书可以做到。您二位看我的面子委屈点吧!多喝茶,多吃饭,多忍耐吧!”到晚上果然给了《列国》、《三国演义》各一部,总算是“面子”。

  六日:今天应该得着白大人回话了。等到十二点的时候,白大人进来说:“请你二位到警厅去,随后男代表再去。”我们本想一同去,恐怕他们有什么作用,后来想也没有什么要紧,便先坐着马车走了。在车上想以为到警厅便要审问,那知进来后,警察便引我们到花园内一间屋子里。里边铺了两个床,放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像方收拾出来的。我们坐了十几分钟,见没有消息,便向看守我们的警察说,要见厅长质问。一会儿杨以德果然来了。他说:“我是戒严总司令。”我们说:“你的职务我们不过问;但是拘我们在此地是根据什么理由?”杨说:“你们写一个条子,我可以代达。”他走后,我们就照办了。一会儿伴我们的那两个妇人全都来了,我们知道又要在这里软禁了。晚上送新做薄棉的被褥各两床来。今天的晚饭,是我们自己拿钱叫人去到门口牛肉馆买来的。一切的茶水全由伕子房里人照管。房里边有个洋炉子,比在营务处暖多了。

  (八)杨以德往各室谈话同外边来人探视(第一批被拘后至九年二月十二日)

  六日早晨,女代表从营务处移到警厅后,接着周、于两人也坐着马车来了。当他们没来的时候,接他们的人是说警察厅司法科长传他们去谈话。等到了警厅后,传事吏的警察,让他们各归兵棚。他们两人不允,说必须面见科长。两方互相争执,这时候杨以德到了,便说:“我是警务处长,你们有什么意见只管写出来。”周恩来回说:“很好!我们正不明拘禁我们是什么理由呢?”说着,大家便拥周恩来入四队三棚,于兰渚入头队头棚。杨以德也跟着去了,先往花园见女代表,说完了话,便往四队三棚见周恩来(四队三棚正在花园旁侧后边),说了些他知爱国,学生爱国的法子太不对了,学生是为人利用,过几天见着马骏,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件事完全是上边的意思,他决没有一点主张。又加上些他不报私仇,“日久见人心”的话。周恩来回答他说:“我们学生做事纯本天良,丝毫没有一点恩怨在里边。譬如,这次省公署请愿,就是绝好的例。”杨以德听着这话,也没有话说了,要走了出去。临行告诉警察说,把新做的被褥取来。又向周恩来说:“你有话尽管写出来,拿给我看。”因此周恩来一进去,便得着做稿子写字的自由了。下午他便写了一张质问拘捕的理由书给杨以德。于兰渚那里,杨以德没去,也照样送去新做的铺盖一套。他当天也写了一张质问书。

  在他们四个没进去之先,杨以德对大家的待遇便已一天改变一天了。先是一月二十六日午后,英文《泰晤士报》主笔潘纳尔、汉文《泰晤士报》总理熊少豪,到厅去探视孟震侯(他本是汉文《泰晤士报》经理)。丁振芝命人请孟震侯到他的屋中,告诉孟震侯见熊时,不准随便谈话。又说:“这件事闹的太大,牵入政治问题,谢迈度因着这个,要推翻省议会议长。”说话时熊少豪进去,潘纳尔在客室里没让见。孟、熊两人谈了一会儿话。丁插话道:“本厅已备有四五千人的拘留地方。”熊回道:“如将四马路用兵包围,岂不是一个绝大的拘留所吗?”丁听着遂没有话说,又谈了几句别的,熊少豪便走了,孟震侯仍回原室。这是各人被拘后头一次接见外人。有一天杨以德到孟震侯住的地方声言:“你们进来后悔了吗?在我当初劝你们,你们不听我言,才弄到这步田地。我现在已经叫人与你家里送信了。我向不念私仇,并且我一定要维持大家;不过此事关系很大,省长以下还有镇守使,也是关系军务的。”

  有一次天气很冷,风很大,杨以德带领着许多差官,到各屋去谈话。到了马千里的住处,开口便道:“你不冷吗?你这是何必呢?我打早就传过信息去,不教你们这样办,你们不听。我跟张伯苓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我们是又亲又友,你的老太爷亦是做官的,你亦在过任上,我们都是官界中人,你是何苦呢?”又说了些别的便走了。

  到了时子周那里,开口也是问:“你不冷吗?”随后又说些他以先通知大家,不要这样做的话,并且说丁子良——时子周的外舅——与他也很好。还问道:“上次给你们送的治安警察法看了么!”时回道:“看了个大概,但是这次事是为外交的,不能拿治安警察法来绳。”他听说外交的事,便将他如何办理老西开外交,收复法奥租界的事说了一遍。

  上师士范住的那个楼上,问师士范的年龄、籍贯、学校。师回答他后,他听他是南开学生,便道:“南开学校还有我捐的一块地呢!我对于教育,向来热心的,成美学校我捐过款,各区的贫民半日学校,都是我创办的。”又问师士范冷不冷。师说要到学校里取衣服,他也允了。

  下楼后,走到李燕豪的住屋,也问了他的籍贯、学校。李燕豪答了几句。他便道:“我们都是天津人,这是何苦呢?你又是法政的学生,我一年学一条,十几年的工夫我还懂得些法律。你明白法律,怎么也这样做呢?”李答道:“我们到这里来,总是犯了法了,请处长依法办吧!”杨说:“我也做不了主,这是上边的意思。”说完了又到李散人、吴凤岐屋里,也先问了姓名、籍贯,说了些“大家何苦呢”的话。李散人向杨道:“处长来看顾我们,我们是很感谢的。但是我对处长也有几句忠告:人生在世界上,生活总是很重要的问题。要保护生活,就是衣食住完全没缺。处长家中有几百万的家财,衣食住亦就足够用的了。得退且退,岂不好吗?”杨以德听着便嚷道:“我的家财是每年薪水积存的,你敢乱说吗?”旁边跟着的差官,也都随着威吓。杨又叫人将李燕豪请到那屋里,向他道:“你是学过法律的,你应该同他说说。”李燕豪便劝了李散人几句,杨才走了。走后,十一二队(保安队)聂队长便进来向李散人嚷道:“我那一处慢待你啦!你便叫我吃不着饭啦!”李散人便问他为什么说这样话。他答道:“你方才见处长说那样话,教我怎样担当啊!”

  一方面夏琴西、马骏在侦探队楼上住着,比较别处好点。进去没两天,马骏便找侦探长丁振芝,问他为什么拘留他们好几天不过问。丁振芝回的是省长的意思。并且说:“我们不愿意,也是没有法子!”接着他又曹四〔4〕长、曹四短,骂了一顿走了。过了几天,丁振芝至夏琴西住的屋里谈话,把马骏也叫过去。丁告诉他们说:“省公署门口又闹出‘打架’的事了(批‘九一念九’的惨剧),两方相持不下,何日是了?所以请你们两位谈谈,想个台阶就了啦。”马骏当就要求三个条件:一须先恢复各团体的原状;二准他邀请外面的人来谈话;三准他随时同被拘的人谈话。并说这三个条件允许后,方可议别的。丁回答道:“恢复原状,我负完全责任。”同时并让马骏用电话找外面的人。第二天贾金熔、董绍昌(南开学校学生)去了,同马骏说了些外边情形;随后他们两人又到别的棚里看被拘的人,慰问慰问。

  从此后丁振芝就常常到夏、马那里谈话,每次谈的时候,必要说些学生受了冯国璋的利用,“二百万的运动费”,时、马(千里)、孟、夏全得钱的话。这是天津“双十运动”后,杨以德对于各界联合会散布的流言。

  有一天丁振芝又向马骏道:“冯国璋要利用学生,推翻政府。他的机关部在河北交涉署的对门,内中干事姓梁的,已经拘来了,他们的公文书信我全都呈上去了。”马骏回他,学生绝对不会有这些事情。第二天,丁便拿些公文书信、委任状、同信封的相片给他看。委任状上的人,马骏一个也不认识。上边全盖有“华甫”的图章,公文上有“中华全国政府”的印。丁又说:“这里有时、马、孟、夏,同卞月庭、边洁卿、孙仲英、张伯龙,北京有林长民诸人。”马骏听着这话,没有回答。过几天丁振芝便让陶尚钊到侦探队玩耍,警察跟着有时也可以在那里吃饭。

  杨以德有一天带着许多人到侦探队,同马骏说了些他如何爱国的话。隔几天杨以德又去同夏琴西、马骏两人谈话,足足谈了两点多钟,大概的话是说卞月庭、孙仲英、边洁卿如何不对,他对于卞、边、孙三人如何厚待他们,他们如何知恩不报。他提倡国货,开办“中国洋行”。五次政变,他如何维持治安。很多省的警务处处长、署长全是他的学生,他的属员,他所提拔的。刘孟杨、王伯辰以先如何反对他,后来如何改变宗旨,他如何帮助他们等等的话。说完这些话后,又抬举夏、马二人一番才走。

  过了三四天,他又带了两个差官到侦探队。上次他同夏、马说话的时候,夏琴西没有怎样回答他话,并且谈到夏琴西宣布他罪状登在报上的事,两方面都不痛快。所以这次单找马骏谈话,谈话中不免先又说了卞、边、孙诸人一顿。随后便谈到宋则久,说他如何欺骗他。又指证马、孟实在受贿。他说:“不然,马千里的太太手上为什么带金镯子!孟震侯为什么要纳妾?”(却不知从何证明)又谈了谈“杨派”,并说:“现在不轻易提拔人了,非得同我戴一副眼镜不可;你们被拘的人性情不一,非跟我戴一副眼镜的不愿同他谈话。”末了又谈了些他爱国,提倡国货的话。

  在这些天中,各人的状况也很有些可记的,简单把他写在下边:

  二月三日,各人的饭费从四十四枚铜元,改作六十六枚。

  十二日起,每人每天发给杂样一包(花生、瓜子等物)。

  十四日,马骏的父亲特地从吉林宁安县到天津看他。先见的杨以德,谈的很高兴。看完了马骏后,又同着马骏,到被拘的各人屋里慰问一番。陪着他去的有南开学生贾金熔。

  从这次后,各人的家里人都可到厅里探视了。学生联合会里,也常有人去慰问;并且还给各人送些钱同吃的东西进去。夏琴西的朋友去访,虽未得见,但是英租界总巡捕长周琴舫(也是他的朋友)穿着制服去,却见着了。

  师士范因为被捕的时候,身上的东西被保安警察抢去,他便向视察员王某(杨以德派他巡视被拘的人,有什么事情,可以代为传报)请求他查问。王某推说人多不能寻觅。

  祁士良,曾有一次杨以德令视察员王某问他为什么被捕。祁士良回答他:因为往河东去办事,经过警厅门口,警察不让他过去,他同他们理论,便被连打带踢捕获进去。王某又问他在什么学校念书,现在几年级,念些什么书。祁告诉他在南开学校一年级。那一天王某连去三次问他,过后也没有人再问了。

  李散人在那时得了一次病,满口生疮,吃东西很难,又兼喉病,要买六神丸吃。聂队长——保安十一二队——不允,说厅中有医官,李就让他请医官去。等了六七天后,医官才去略看一看,也叫买六神丸给他吃。过了半个多月,病才好了。有一天王视察员特地邀他到十二队副官室里谈话,问他有没有秘密的话,可以对他说一说。李散人回他道:“我的秘密,就是争回青岛。”王某也就不再问了。

  陈宝骢、于骏望、郭绪荣、李培良四个人都住在三队头棚。那间屋子非常恶劣,门上没有玻璃挡住,呼呼地进风;屋里又没有炉子,所以温度非常的低。陈宝骢本来就受伤很重,加着住在那屋子里,便不时有病,有时还吐几口血。有一天他们四个人向王视察员要求给他们找一个桌子,好吃饭写字。王说:“没有桌子,你们不会伏在床上吃吗?”陈宝骢回道:“你吃饭是伏在床上的吗?”王说:“谁让你犯罪呢?”陈嚷道:“我犯什么罪啊!”王不许他嚷,两方便冲突起来。以后王便不往他们四个人屋里去了。过几天,这个巡视大家的责任改由赵视察长——全省警务处的——担任了。

  于兰渚有一天写了一篇很长的请求买书文,里面有几句道:“虽日给饮食以养之,实不啻操刀斧以杀之也。囚置斗室,阅只字而无书,写只字而无笔,养成废人,以为社会之贼,何若杀之为愈耶?”写完后,看守他的警察要替他交给上边,于要面交视察员。警察以为他写的这篇文儿,是打算给外传递的,于是就同他戒严起来。看守的警察也添了一个。他每一拿笔,就“虎视眈眈”地站在旁边看着。有一次他开一个单子给小孩子(棚中的小使)去到饭馆中要饭菜,也被他们扣留住,弄的于兰渚挨了半天饿。又过些日子才自由一点,可以开条子去买书了,于便写了些新出版的杂志——《新青年》、《新潮》、《解放与改造》、《觉悟》——给司法科。队中值班巡长回来说:“司法科长不知这些书有什么作用,不准买!”末后允买了一本《新教育》。

  张若名、郭隆真住在花园内,屋外边有两个警察看守。伴着他们的两个妇人,那个年老的,不到几天就因为病走了。中年姓史的妇人,自从到警厅后,总不让伊回家去一次。二月十七日,阴历年快到了,伊要求厅中准假一日,回家去清理一年的帐务,司法科不允。又请求将伊的儿子叫到厅里,当面嘱咐他一切的事情,又不允。并且说伊要打算出去,除非不干了才行。郭、张两个听着这话,便请赵视察长去谈话,质问他司法科为什么这样虐待“无辜”的人?结果厅中允许将伊的儿子叫进去同伊谈话。

  周恩来有一次在厕所见着陶尚钊(被拘的人,大家见面的机会,就只是这个地方),知道他可以到马骏那里去,他回去便写了个条子给杨以德,说陶尚钊是他的亲戚(老侄),他要求同他见面。条子递去后,王视察员便去说道:“处长说你要明白是被人利用,不但可以见陶尚钊,还可以见马骏!”周回他道:“有人要利用学生不利用学生,我不知道;但是学生本身总觉问心无他,不过社会上有些人随便诬蔑的话,我倒听见些。”王便说:“你可以写下来给我拿去与处长看,免得我传话不清。”周说:“也可以。”便提起笔来写了些学生做事纯本天良,没有什么成见在心;有人传说学生演说曾有人给钱的事,完全是谣传;至于国庆风潮(双十运动)完全是妨碍学生进行,摧残学生集合,所以才持反对态度。至于别的人有什么作用,什么某巨公运动的事,学生完全不知。等到省公署一役“九一念九”运动,学生更问心无他;那知因为地位问题,盘根错节,学生等遂为瓮中物矣。王将条儿拿去后,也没见别的消息。

  各人的看报是绝对不许的。看书有几处可以开条去买,但须经司法科长允许。有几处不能买,只许向别人借,各人所受看守警察的待遇也各自不同,不过这件事有的关系双方的性情,有的关系所处的队中长官,毋须乎深论的。

  (九)杨晓林被捕同司法科的谈话(九·二·八至九·二·二○)

  这次被捕的人中惟有四个商界的人(夏琴西、李散人、尚墨卿、赵仲禹)在内,但并不是抵制劣货极要紧的人物。二月八日那一天,商界调查主任出席各界联合会评议部代表杨晓林家中,忽有北二区警察署员同便衣警察多人,入内搜查信件,同时并请杨晓林往署中谈话。杨便随去,在署中坐了一会,便有警察将他护送往警察厅。到厅后住在大楼上,有两个警察看守。头次丁振芝、赵凤九——视察长——两人前往谈话,所谈的多关系学生会、联合会,同各界联合会的事。并说商会机关做事不对,不应反对官厅。过几天赵视察长又单独找他谈话,说他嫌疑过多,应照实话说,不可设词虚言。杨回答说:“这话我不懂。”赵便走了。

  二月十六日司法科传郭隆真至违警裁判所,由科长高登甲同某科员讯问,问的话很多,郭隆真回答也极多。大概是关于省长公署请愿、调查日货、学生会联合会、各界联合会的事。在讯问的意思,是要从伊口中得些漏缝,但是伊每次回答后,高便无法再问了。问了一点多钟,郭又反问无故拘捕大家的理由,说了许久,高也没有回答,只命伊回去休息。接着又提于兰渚、张若名,两人同时到了,高登甲命张若名回去不问了。于兰渚进去,高问他道:“你们到省公署何事?”于回道:“我们外交要失败,正在‘一发千钧’的时候,所以请愿省长,让他代打电报给北京政府。”后来又问些别的话,多关系学生的,于也没大回答他。于转过来问他为什么拘留大家。他说:“这个我也没法,都是省长的意思,我们小机关,不得不服从的。”于问他道:“你们既无权处理,何以滥行职权,拘捕我们,独不顾及中华民国国家的人格吗?”高道:“你也不必多谈了,我们谁把谁问短了,也不露脸。”于笑道:“这也没有露脸的关系。”高便说:“你去休息休息吧!我还要同别位谈话吧。”说完了,于便回去,当天也没再问别人了。

  第二天高登甲又在他的办公室里请杨晓林去谈话。所问的都是些网罗别人罪状的话,杨晓林含含糊糊答了一点。接着又叫周恩来去到一个司法科员的住室里,先由一个科员问他,后来高登甲也去问他,问的话都同郭、于两人差不多,并且还问南开评议员出席学生会联合会的是谁?学生会联合会经济委员会的职员的人名,学生会联合会、各界联合会是何人主使组织的?万德成事件,魁发成的事件,“双十节”的事件,韩致祥、巴文俊为什么往广东去?周恩来也有答的,也有没答的。他们又问周恩来,学生联合会报是何人主笔?周说:“联合会报没有主笔,有三四个审查员,是合议制,不过往警察厅来立案的时候,是我出名,所以你们要问联合会报的事,我可负完全责任。这个可指旧日刊说。现今出的周刊,是学生会改组后新学生会出版委员会周刊股出版的,我是周刊股股长,却不是审查员了。”高登甲又问道:“学生会的款项从何处来的?”周回道:“是各界赞助学生会的人亲往会中捐助的,也有学生演剧募捐的。”高问现在的款项归什么人保管?周答道:“归经济委员会。”高问经济委员长何人?周说道:“这个我不能说,说了你们又要麻烦他们去了。你们要问学生会联合会经费状况,我同马骏就可答你。”高又问:“捐款的是些什么人?捐大宗款的是谁?听说林长民也捐过你们的款吧!”周回道:“你们现在无权调查我们学生会经济内容,我也无须回答你;但是林长民并没捐过我们学生会的款,你们提他是什么意思?”高往下也不问了,便命警察仍领周恩来回去休息。

  (十)旧历“除夕”、“元旦”的会餐同杨以德的演说

  二月十九日是旧历“除夕”,杨以德命门口回教馆预备五桌席,在午饭的时候让被拘的二十六人同到花园内会议厅会餐。被拘的人消息隔断了二十多天,这次得着团聚,互相说了很多话,很快乐的。吃完饭后,杨以德便去演说。赵视察长同各科科长、保安队的队长、副官、巡长全部跟去。他那段演说非常之长,约摸说了三点多钟,大概的是:

  “我向不报私仇的,诸位到这里来,完全是上边的意思。不但天津如此,全国都已这样了。这决不是假话,我一会儿给诸位看凭据。

  “诸位先生们!我告诉诸位吧!诸位的后援全都完了。诸位先生们,不要再希望北京呢!上海呢!南京呢!大总统命令都已下了。这次不是我们天津一处,也不是我姓杨的欺骗诸位,我是向不报私仇的。

  “诸位先生们!诸位不要以为每天我从四十四个铜子的饭费长到六十六个,给诸位做被,送卫生衣,每天送杂样,我是怕诸位先生!外面事情越平静,我是待诸位越要好的!我决不投井下石!我的警察厅也没有优待诸位的经费!将来这笔费还不知怎样出呢!我若知诸位来,我还给诸位盖洋楼呢!

  “现在事情快平静了,又赶着旧历年下,人人都要过年;诸位不能回家过,我教他们预备五桌席,请诸位在一块吃。我也同诸位谈谈,谁教诸位犯着这个事呢?

  “我同诸位先生没有私仇。诸位先生们也有做事的,年底下短不了用什么,诸位尽管说!我不能动公款,我自己还可借给诸位!将来出去还我也罢,不还我也不要紧。朋友总有个帮助的时候,那教诸位长处在这个地方呢!我知道诸位的难处,这两天我告诉他们几位——手指着时、马、孟、夏、杨等人——的家里人来见他们。人家家中,那里没有些帐目得结呢?马老太爷——马骏的父亲——说的好:‘你是管法的人,这不怪你啊!’人家说话够多明白!他老爷子从老远来,那么大年纪,我看他的气色说话,我说:‘你得发财!’他老爷子说这话,我真痛快!这个朋友我算交着了。‘

  “诸位先生们这种样子办不行了!魁发成那件事情,要不办,天津就成了福建了。我们中国的事情,我不能让外国人来办。那天日本兵已经上来了,交涉使黄荣良给我打几次电话,说日本领事到了,等我去商量呢!我回他没有工夫,我自有办法。等到我办完了,日本人也没有话了。我管我自家人,外国人来管不行。诸位老爷子们!爱国要摆在心上,不要总在嘴里说,抵制日货,买西洋货,不是一样子是外国货吗?大家都说美国好,美国就能帮助我们强国吗?那些传教的教士准全好吗?我们要抵制外国货买中国货。我爱国,我冬天连大氅也不穿,浑身上下全是中国货。像我这种帽子——手里拿起他的瓜皮小帽——是南京缎做的,我这才是提倡国货呢!

  “爱国!我知道保国权,保国土。国土我不能给人寸尺;国权我也不能丧失。我办外交不含糊啊!老西开的事,我派一营兵在桥那边扎住,三年多,法国人不敢过来一步。等我闺女死了,我丁忧,法国人才把老西开占了,兵也打散了。我那时守制在家,不能管啊!收管德奥租界,我并没有接着中央电报,我知道得收了,我就派我的警察排着队伍,居然从外国租界走过,将租界收了,改了特别第一二区。那里的警察,我全是挑选去的:新军装、新皮靴,站在那里也挺着胸脯不含糊。别处的警察穿布靴子,没有皮外氅,我的警察费比以前减了几万,我还给他们有皮外氅,有皮靴子;外国租界不许中国兵走,我也教我的警察抗〈扛〉着枪过去了。

  “我们中国弱,但是我们在他们面前也不能失了威风;我见他们的时候,也是挺着胸脯,他们也得叫我‘尖纽杨’。讲理的时候,我也说个好听的;不讲理的时候,我要说‘不行!’‘这个不行!’他们知道我难斗,都道‘尖纽杨难斗,不要找他去。’

  “我保我国土,从前奥国租界要私挪界牌,我带领着兵到那里演说,我说:‘谁敢挪?要是有人挪了,我把他活埋!’后来他们也不敢了!

  “我若是一动,天津就出事情。老西开的事情,我丁忧。民国元年我从巡警道的任上改调口北道,还没离任,就闹正月十四日的兵变。去年我免职,闭门思过,就闹出各国砸铜人(旧德国租界的铜人像)的事。

  “我对那国人也不偏向。汉纳根——德人——事情,国务院给我打电报说看事办。我知道怎么办啊?等到外国人质问起来,都推到我身上了。我到北京见钱总理,钱总理说:‘怎么我的命令,不能出都门一步呢?’我说:‘总理教我做的事情,我没有不办啊!’钱总理道:‘汉纳根的事情……’我说:‘总理没有让我把他拘禁起来啊!’

  ”诸位弟兄们!总是一百八十个不含糊。你们知道人们利用你们么?‘几百万’人家都告了!我的亲戚——指卞月庭——打电话问我,要是有他,他自己来。我说:‘现在还没到你那里,我们是亲戚,要有你,我告诉你,我不能叫你下不去,让警察请你去。’从前我告诉他多少次,这样可不行的。他说:‘我跟学生敷衍,不是真的!’敷衍可把诸位送进来了么?诸位进来了,不含糊,别的人可在旁边看着了。这顽意可是敷衍的吗?烧的——指日货——都是东西啊!我这里全有案件啊!人家都告了!(说着话便回头叫人取案件去)

  “诸位老爷子们!人家鼓动你们演说了,出发了,到省公署了。现在人家可不管了,亮台了,租界的大洋楼住着,大宗款拿着!

  “他们爱国?他们勾引外国人来干预内政!什么拒毒会了,没日没夜地到人家内室里搜查,还有法律吗?现在干事也跑了,会也散了,这种事那能够得长呢!青岛交涉,我简直告诉诸位吧,快直接交涉了。诸位先生们!你们总说直接交涉不好,要不直接交涉,谁还我们青岛啊?上一次大仓喜八郎来到天津,黎总统请他吃饭,也有我。谈起中日亲善,我说:‘你们贵国总说亲善,但是总没有实在凭据给我们。你老人家已经七八十岁了,你回国也鼓吹鼓吹还我们青岛,你也算做一件好事了。我们也信中日真是亲善了。’他老人家说:‘我们国里也是党派不齐,有的人赞成将青岛归还中国的,有的人不赞成的。我回去一定要鼓吹归还中国的。’敢是日本人也是有赞成,有不赞成的。大仓是他们的国内大资本家,很有势力,这回他们要归还青岛,他总有关系的。诸位要知道这种地方,我不能含糊的。我们得着机会,鼓动他们国里人才算本事。天天演讲游行,给中国人看,有什么用处?

  “大仓是一个造船的出身,人家现在有几千万家产,在他们国内很有势力。人家国强不一定做官的才有势力,办实业好了,也一样可以说话。我们是民国,更要这样子了!诸位兄弟们!整天的在外边演讲,调查日货,有什么用处?这下子诸位耽误了,人家全念书了。升官发财的道儿,不能按着你们那样走。诸位先生们都比我强,要按我的道儿走,比我要阔的多了。将来诸位要做了总统、总理、那一省督军、省长,办了什么大工场,发了大财,诸位就知道杨某人的话不错了。到那时诸位还认得我吗?

  “诸位先生们将来出去,不要再一百八十个不含糊;要再进来,再住几年,诸位都要老了。人家念书毕业,从外国回来了,办实业,做大官,到那时诸位后悔可晚了。诸位先生们!将来出去好好念书,学科学,升官,发财,尽是你们的份儿呢!

  “从前的话,教书的要误人家子弟,下十八层地狱。做官的要误人家子弟,得下三十六层地狱。我要是成心坑大家,我是禽兽。这件事我是做不了主的,上边的意思怎样,我才敢怎样;我要是做得了主,我也不把诸位请进来了。

  “我提倡教育,南开学校有一块地,是我给弄来的。成美学校,我是校董。年底下我到那里参观,看他们学生没有钱做操衣,我捐一千块钱置办。但是我现在要给,人要说我怕学生了,等事情平平再给。我办的平民学校,那一区没有啊?天津几千个穷孩子,全受教育了,办事要办真个的!

  “现在人家都说办实业好,我也买很多的股票啊!有人找我入股办工场,我总得入几千块钱。我的亲戚朋友的儿子,我总劝他们去学实业,只要有本事,要办个工场,我总可以帮助他招股的。临记烟草公司是我办的,办事的人把他办坏了,机器还有呢!我常说:‘谁要再办,我可以捐给他的。’北京的临记洋行,也是我办的,人家办外国洋行,我们办‘中国洋行’!

  “我花钱花多了!每月里亲戚、朋友找到我门上,我总得接济几个。年底下我那年不预备些钱,三十二十的帮助。我生性就是这样么!我有一个朋友,他教我给他孩子找事。我问他多大了?他说十七八岁。我说:‘做事干么?’我每月接济他的学费,还给他家里的家用,这不是成全人家的孩子吗?这样的钱,我花多了。曹嘉祥——前清巡警总办——是我的恩人,他离任时,亏空了十几万,我卖房子给他弥补。我现在的房契还在别人手里押住呢!他家里,我现在是常常帮助的。

  “我提拔人多了!从前反对我的人,后来改变过来,我都给他们很阔的事。只要改变宗旨,我没有不提拔他的。不过也有忘恩负义的,没有落儿的时候,找上来,我给他行政科长——指边洁卿——做,现在有点势力,又要学生了……

  “我生来有‘爱将’的癖,只要在我手底下做过事,我没有不给他好事的。江苏、江西、上海、汉口各处的警察厅长、署长、科长、署员,哪一个不是我的学生属员啊?所以人家都称做‘杨派’。我反对学生吗?我要反对学生,我给南六省警察厅写封信,比总统命令还灵的多呢!

  “我直隶没杀过人。诸位先生们!你们不信打听打听去!五次政变,我天津没有受过损失。我天津也不许别人来扰。凡是要到我天津来闹事的,在客栈住着,我让侦探去转告诉他:‘你赶快请走!我这里不许有这种事发生。没有盘费钱,我这里拿。’有回汉口的拿去一二百;回上海的拿去一百多;这样分配的钱,我也不知花了多少。他们也真知我这人的性情,不含糊,拿了钱真走了。我请他们到我这里来说话,他们还不敢进来。我说:‘不要紧,只管来’,等见我后,都说‘敢是杨某人还不错呢!’我本来也不是三头六臂的,我能不通人情吗?你们诸位看我们天津爱闹事的人,都在别处住着,打电报咧,说大话咧!他们不到天津来,他们知道我的性情。我们温七哥——指温世霖——每次来到天津,总得用我几个。到了不离的时候,我就得告诉我们七哥了,‘七哥该走了。’他也就走了。

  “我这里也押过要紧的人啊!二次革命,八个国会议员,是押在我这里的,我常常同他们说话。人家也真明白,我也不含糊啊!不过我们政见不同吧!你们不信,打听打听他们,他们不能说我个坏字!‘杨某人那个人——竖起大母〈拇〉指来——人家是办的公事啊!’

  “诸位兄弟们!诸位年纪都比我小,我也可以称做兄弟了。年纪轻点,总是短不了负气,充不含糊的,大几岁总好多了。我二十几岁,像诸位这般大的时候,我哪有诸位明白啊!我也是充光棍好汉啊!我在唐山铁路做事的时候,外国人骂了中国人,我看着不平,同他说:‘你骂中国不行!’他不理我,就同他打起来了。这件事够多么浑。他骂中国人,我应该同他讲理,到公司里告他去呀!我同他打,要是惹起外交来,不是乱子吗?庚子的时候,我住在城里东南城角,我对外国人也不含糊啊!别人家一有了事了,都说‘让杨某去办。’我也是绅士了,我家里积存的米面,我都散出去给穷人吃,东南城角我保护的没有受抢,我天天领着人在街上巡逻。现在想想我多么傻呀!大家的事,你一人管么?我从前就那么好管事么!从前我家里也是士绅人家呀!我家房子被一把天火烧了,我拿人家借我们的字据,向人家要钱,人家欺负我年纪小,不给。我回家火儿了——天津土话发急的意思——把字据全烧了。我说:‘瞧我自己干的。’卞月庭是我的老表,他的家世,你们诸位总该知道了。我家‘做么的’?——天津土话不好的意思——我姥姥——外祖母——家能把我姨给他家,我娘给我家吗?

  “袁总统在北洋大臣任上时,天津出来一个抢案,这个人上北京开了几个大铺子。你们想这个案件怎么探哪?有人举荐我,我去见袁总统时,我那时头发长的很长,面上很瘦。人家都说:‘瞧这个神儿,还探案子?’袁总统问我要几天限?我说:‘三天。’没到三天,将人弄到了。袁总统问要什么事?我懂什么?我说:‘给我个同知吧!’袁总统就给我捐个同知。我爱骑马,一个月赚几十块钱够么用的?做官的也真不容易!我从小的时候,人家给我看相,说我的眉毛长得好,手上有横纹,要掌生杀之权,那时候谁信啊?我在前清也是巡警道,二品大员啦!袁总统明保、密保七次!我要想做大官,我现在督军都做上了。从巡警道改作警察厅长,官儿小了,薪水也减了,我不在乎啊!我为的是天津!在前清本地人做本地官,有几个啊!五次政变,我天津没杀过人啊!我有多大本事?我不过是从经验上得来的。诸位上学校,我上的是‘露天学校’!侦探学讲义,‘虎’——天津土话有碰同侥幸的意思——字号的,我一生吃‘虎’,也到了这个地位了。诸位要是好好干,将来都比我阔啊!外国什么侦探小说,都是瞎编的;我的侦探学,都是真的。这里边也有学问!一件事发生,我觉得那里可疑,让人去办,准可破获。这里头的神妙,诸位不知道,我吃这‘虎’字十几年了。诸位都是明白的,我一年学一条法律,我还懂得多少条呢!诸位那能不知道呢!李先生——指李燕豪——不是法政学生吗?

  “诸位先生们!将来出去,还是回到学校好好的念书,学科学,将来办实业啊!周先生——指周恩来——的家里人,不是在黑龙江做事吗?那里荒地有多少?学好了去开垦啊!那种事情够多么发财呀!

  “咱们非亲即友,譬如陶先生——指陶尚钊——他的老太爷,在前清是交涉使,又在外务部做过事。我们都认识!我要拿世交的地位,我也可说说他呀!不含糊,我佩服!但是你们要知道人家耍你们啦!……”

  他在这说话中间,又让人将北京徐世昌二月间对于学潮的命令二道,念给大家听。因为那个人声音不高,又由夏琴西上台代念了一遍。他演说完了后,二十六人也各回本室。

  第二天——即二十日〔5〕,旧历元旦——午后的时候,二十六人又到会议厅内会餐一次,杨以德却没去。在这两天内,被拘的人,在各人住的棚里,比较稍为自由些。同在一个院子住的,也可以在一处聚聚,过了这两天又不自由了。

  (十一)花园会议厅内二十一条的问答同杨以德的演说

  从阴历“除夕”、“元旦”两次会餐后,厅中对待各人渐渐宽松了许多。各人的家族、朋友也可以往厅中探视,没有什么阻碍了。

  被拘的人有家不在天津的,要求写信回家报告,受司法科检查后,居然也可以发出。但是外边给被拘的人来信,却被邮局检查员全数扣留。

  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月一日三天,司法科传集被拘二十六人分班在花园会议厅,笔答省公署交去二十一条问题——据司法科长说是省公署出的问题——问题的内容是:

  (一)学生联合会是何人提倡组织?各界联合会是何人提倡组织?国民大会是何人提倡组织?

  (二)《学生联合会报》何人总编辑?何人发行?在何处印刷?

  (三)各界联合会及旅行演说,屡次布告解散,何以仍然集会在街演说?

  (四)万德成罚款,何人主张,列席者何人?

  (五)学生会及各界联合会是何等机关?何以有处罚权?

  (六)“双十节”各样旗帜,何人所制?

  (七)国民大会焚烧日货,是何人主张?检去各商号货物,有无帐簿可查?损失财产,何人担负赔偿?

  (八)检查商家货物,屡奉省长禁止,何以抗违?

  (九)魁发成何人检查?何人捕获?羁押游行,何人主张?抑系各代表公共之议决?

  (十)魁发成料器一项,既经证明与日商合资,有合同取出,何人主张干涉?

  (十一)魁发成裴唐仙由厅要回,学生因何来厅?是何用意?何人主张?

  (十二)韩致祥赴粤何事?

  (十三)学生会、各界会、国民大会,款项何人经手?

  (十四)学生演说及十人团,何人组织?演说费由何项开支?

  (十五)电报费、茶餐费及往来本省各县南北各省各项用款,由何项开支?

  (十六)童子军系何人组织?各项传单用款、服装用款,由何项开支?

  (十七)各界联合会为期甚久,用款来源?

  (十八)《学生联合会报》经费来源?

  (十九)万德成罚款,存放外国银行,系何用意?

  (二十)数次代表赴京,以及慰送被拘代表衣物、食品,由何项开支?

  (二十一)天津联合会代表致吴佩孚电是否各代表共同议决?

  (以上各条文字中间有意义欠缺明了的地方,纯属原文,并非错误)

  笔答时间全系下午。头一天系马千里、孟震侯、时子周、李散人、尚墨卿、李权、凌钟、陶尚钊、吴凤岐、赵仲禹、吴世昌。第二天系师士范、李燕豪、陈宝骢、郭绪荣、于骏望、李培良、祁士良。第三天系郭隆真、张若名、于兰渚、周恩来、夏琴西、马骏、杨晓林、王墨林。马骏、夏琴西两人本已在第一天由司法科传往司法科办公室笔答,后因他们答的不合体裁,所以又在第三天让他们重写。笔答的内容,二十六人因为司法科不是正式审判他们,都随意填写,司法科也无可奈何。

  三月三日下午,杨以德分组召集被拘的人到花园会议厅,听他的演说。第一组是学生,但尚墨卿、赵仲禹两人也在内。第二组是其余的人,但李散人没得与会。他对学生的演说,起首是将宋则久——天津工业售品所总经理——痛骂一顿,并说他假借抵制日货名义,抬高国货价钱,前些年假借兴办工场名义,骗人入股。当时杨以德并取出宋则久的招股章程,同杨以德的入股收条,以后宋则久的公司倒闭通告。说完了宋则久,他又说到边洁卿——顺直省议会议长——怎样想把大清河卖给外人开港的事,并说那种样子才叫卖国呢!谈到十人团,说:“警厅是保护人民的,自从十人团出现后,宋则久——十人团总团长——居然也收起捐来了——指储金说——真是扰乱我地方么!不但商界工人,连班子里他也刮到了,这种存心还能问吗?”他又说:“二百万的款,人家分了!你们学生会穷到这样,连个钱锈也没有得嗅着啊!他们哥儿几个会议了,说今天该大队出发,于是他们向各处打电话,道:‘什么交涉发生,你们该出来讲演!’学生全都出来,街上站满了,交通也隔断了。闹出事来,他们站在旁边‘看哈哈’——天津土话,看热闹的意思——”以后他又将他们怎样爱国,怎样维持大家的话说了一遍。与上一次演说,全差不多。学生走后,他又招集第二组的人,所谈的话同给学生说的大致相同,就是没有提二百万的事。

  (十二)亲朋探视同各人来往的波折

  从二月二十日(阴历元旦)至三月七日,这十多天中被拘各人的亲戚、朋友、家族到厅中去探视的很勤,差不多每天总有几处接见。被拘的人渐渐可以从外边要进书去自修。至于书信的自由,都还没有——家信不算。里边的人向外边送东西,经过司法科的检查也可以送出厅。有一天女代表郭隆真的妹妹去见伊,郭、张两人将周恩来在阴历年会餐的时候,交给他们的他所做两篇稿子——《独身主义》同《我的忏悔》——让伊带去,预备登在《觉悟》杂志上。当时有在旁边监视谈话的三四队副官焦宝珍,说须得经过司法科长的检查。当下张、郭两人遂将两篇稿子交与焦副官;郭隆真的妹妹也随同他去。到了司法科,司法科长说稿子太长——约有四万多字——等看完后再去取,郭君遂没取走。第二次郭君又进去见伊的姐姐,张、郭两人方知稿子还没带出厅,便向司法科长交涉。司法科的回话是:“稿子现时不能拿出去,因为要是登在报上,恐怕外边人批评。说人还拘禁着,为什么稿子可以传出去呢?所以现在暂留在司法科,等到大家出去后再给你们。”张、郭两人愤怒的了不得,恐怕司法科骗去那两篇稿子,不想发还,连着同司法科长交涉多次,司法科也总没有将稿子发还。但是他们却切实声明,出厅后一定要发还的。等到三月一日笔答二十一条的时候,张若名、周恩来又当面同赵视察长交涉。赵视察长拍胸担保出厅的时候,必给他们(但是等到被拘的人移送检厅后,周恩来给赵视察长去信要稿子,他却没有回答),这事算告一段落。

  三月七日厅中忽又严紧起来,各人除去家族外,其余的人一概不许接见;而其中也有家族去见不得的。在这种内外消息重新隔断,被拘的人又要重新度他们的烦闷生活的时候,住在十一二队同院的师士范、李燕豪、凌钟、吴凤岐、李散人、于兰渚六人,向司法科要求他们同时在院中散步,司法科允许了。过几天他们又给杨以德去一说帖,质问三件事,要求速行答复。

  (一)按约法非依法不能逮捕,吾等究犯何法?违何项警章规定?

  (二)望速公开审判!

  (三)处长曾说:“学校先生误人家子弟,当入十八层地狱;为官的要误人家子弟,当入三十六层地狱。”今拘吾等四十余日,学校已经开学,既不能往学校上课,是学生自误耶?先生误之耶?抑为官者误之耶?请自此后允许吾等彼此研究学问,俾免荒废学业。

  三条递去后,也没见回答。又隔了几天,六人见着赵视察长,请他答复他们所质问的三件事。赵视察长回称不是他职权内的事,让众人向司法科长去交涉。于是六个人连三接四的给高司法科长去函请答复他们质问的事,但是司法科长总没有个回报。

  在这个时候,拘在别队的人有时已经能够出外散步,到别人住的院中走走,但是不能到别屋中去。师、李等六个人,看着这个情形,遂对司法科长的不回答为默认,乃向各处来往,别处的人也随着彼此来往。有几个人每天到时子周的住室里学习功课:有的学英文的,有的学西洋史的,有的学经济学的。同时厅中也给预备了浴盆,让众人轮流沐浴。有时众人到花园里散步,遇在一起,互相谈话,比先前自然愉快的多了。没过几天,司法科长忽亲往各处划分界限,不许彼此来往,亦不许各人在所住的院中散步。这是司法科干涉各人来往的第一次,但是众人都没有理会。

  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尚墨卿因为警察拦阻他到别人住的院中去散步,他便要求见司法科长质问理由。司法科长得保安队队长、巡长的报告,遂将尚墨卿传往违警裁判所审问他,为什么不遵限制?尚墨卿回答说:“我们犯什么罪名?你不许我们自由来往!”司法科长说:“自由也得有个限制!”尚墨卿说:“自由要有限制,就失了自由了!”司法科长回说:“各人情形不同,所以不能让你们来往。”尚墨卿说:“你说情形不同,你现在就可宣布我们罪名。”司法科长答道:“这是省长的意思,我也不能宣布。”尚墨卿说:“你既不能宣布我们罪状,你就不能限制我们自由;要限制我们自由,你除非把我放在拘留所。”司法科长听说拍案道:“就把你押到拘留所去。”尚墨卿便回身望外走,直往拘留所去。保安队队长、副官、巡长又上前拦阻。这时候马骏、夏琴西正在时子周室中,听声出来劝住尚墨卿。众人齐拥他至时子周室中,由十一二队队长、副官、巡长声明司法科长阻止众人来往的意思。当由在时子周室中的几个人,反复辩驳,说限制来往的没有道理。队长们也没有话说。转向司法科长交涉,结果许各人自由来往,但大堂前众人不得停留,花园内遇有会议时,亦不得入内散步,众人也允许了。

  过了几天,师士范为以前他朋友接见的时候,他交给他带出往别处寄的两封信,被杨以德的检查员在邮局中检查出来。一天保安队聂队长去找他谈话,问那两封信是那一个警察私带出去的,并且问他给了他多少钱。师士范问他道:“中华民国约法人民有书信自由权,我寄信犯法吗?”聂队长说:“不犯法。”师说:“我写信既不犯法,替我寄信的人,亦不犯法了。况且替我寄信的人,并不是你们弟兄——指警察——呢。”聂又问:“到底是何人传的呢?”师说:“你今天同我是私人谈话,还是审判我呢?要是审判我,你没有这种职权!”聂说:“我同你是私人谈话,但是这两封信,处长既然知道,我就有责任在身。师先生你今天要不说出谁替你传的,我就当不了队长了,看守你的六个警察,也不得了。”师便告诉他,信是朋友带出的,并且向他要求不许疑心看守的六个警察。聂允许了。这件事算消灭了,警察们没有受什么影响。在这事以前,各队的警察常常因为看守被拘的人稍有疏忽的地方,或者偶尔谈上几句话,或者遇见嫌疑的事,被革、被打、被申斥、被改换的很多。被拘的人要是质问队长副官,他们便说是犯别的罪儿,不承认是与被拘的人有关系的。

  (十三)当衣事件同李权王墨林杨晓林的病状

  三月底师士范、李燕豪、李散人、于兰渚、吴凤岐、凌钟六人,因为当衣事件,同司法科发生很复杂的交涉。这事原因是由于他们六个人在厅中买各种书籍,经济不足,因而欲将衣服取出典当。司法科以此事有害警察名誉,不许。他们又连致函要求,说明典当衣服是自己主权,司法科不能过问。假若司法科怕碍及警察名誉,就让司法科替他们出法子购书。磋商再三,司法科答应书籍由科中代买。六个人得着司法科代买的回答,当时复给司法科一函。内容是:

  (一)按现在他们所居地位,不能向警厅借贷;

  (二)国家的公款,他们不愿使用。

  结果,仍是要求自己当衣。司法科见着这种情形,乃改为“代买书籍,阅毕交还”的办法。他们遂开了四五种书目,交司法科购置。但是迟了几天都没买到。他们认司法科有意戏弄,又去函质问。司法科答称书费太多,须禀明杨以德。当时六个人气极,决定仍当衣买书。队长回报司法科后,说司法科长已允许当衣裳了。四月一日午后,六人遂将应当衣裳包好,同时尚墨卿也取衣裳加入,交与队长派人去典。当时队长忽又拦阻不允,说司法科长又不准了。七人大怒,亲自携着包袱欲往司法科办公室,走到大堂旁边,被十一二队同六七队队长同警察多人拦阻住了。说:“司法科长已往省公署去了,今天一定不能回来,明天再说吧!”七人不允,争执有一点多钟。那天天气非常寒冷,他们穿的都很单薄,同拘的别人恐怕他们伤了身体,苦劝他们暂时回到屋中。一方面两个队长担保当晚司法科一定有个回答,七个人方允回室听信。

  同天的前一夜,李权因为囚居两月,一切举动不得自由,精神身体很受影响,忽然那夜精神紊乱,急病爆发。与他同居的陶尚钊,急忙转告别人。知道的都往看视,当夜从外间请去一个医生,给了几颗丸药吃,才稍回复了神经系统流通的原状。到了四月一日早晨,众人要求司法科须赶紧给他请西医诊治,并说他所住的兵棚太不合于卫生,要求给他迁居。当时司法科都允许了。下午便将他移至大堂旁书记住室内,与陈宝骢分住内外间。陈宝骢自阴历年后,便搬住那里,晚间陶尚钊也搬到时子周屋里去住。在那天晚上,司法科长请孟震侯去谈话。孟震侯说明众人的意思:(一)当衣事件完全是司法科屡次推托延迟所致;(二)各人互相探视的自由无论如何不能干涉;(三)警厅对待被拘的人有病,须特别注意,不能置诸不问。孟震侯并说王墨林患便血证〈症〉已经一个多月,厅中总没有替他请合适医生调治;杨晓林吐血请过几次医生,总没见请到;并且李权的病重,也是因为医生平常不能仔细诊察的缘故。司法科长回答的话是:“关于买书的事,科中可以代买,但是也不要太教科中为难;来往的事,可以商量;至于医生的诊视,以后可以由各人指定到外间去请,但是须彼此担保才行。李权的病很重,我已经同处长商议,大约有希望放他出去。”孟震侯将这番话回报众人,众人对于司法科长所答复的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就是恐怕第二天要生出别的“变卦”。当晚众人决定要是司法科再禁止各人来往,众人便给警厅最后通告:限三天内速开公审;否则三天后全体绝食自毙,表示他们不受非法拘捕,不屈人格的态度。这个决定第二天果然实现了。

  (十四)“四二”的奋斗

  四月二日早晨,司法科传杨以德的命令,让各队看守被拘众人的警察,严加看视,不许互相来往。众人消息,彼此既不相通,于是遂实行预定的计划。各人除赵仲禹外,致最后通告于警厅,大概的意思都是说民国约法新刑律,全载有人民身体自由,无故不得受逮捕拘禁的干涉。他们被拘七十多天,没受正式审判。这种非法对待,众人为尊重人权国法起见,限警厅三日内公审。要是做不到,三日后全体绝食,以存他们人格。各人通告书陆续递给司法科的时候,王墨林、李权全因病重,司法科让他们取保出厅,李、王两人回称没有。司法科遂将李权姑丈找去,让他将李权领出。王墨林则由司法科长传去劝导一番,便令出厅。一方面尚墨卿因不受警察的拦阻,仍往十一二队库房李散人、吴凤岐的住处谈话,五六个警察架他回室。同时警察口中有些闲话说出:什么“厅长还怕你们吗?都有玩儿票的啦——天津土话,意思是杀了你们,都有人预备偿命了——”。引得尚墨卿大怒,写了几个条儿,什么“杨梆子——杨以德的绰号,因其头似梆子故名——玩儿票啦!”什么“杨梆子快来吧!”什么“我们绝食啦!”缝在身上,立在他的住室门口,让走过的人注意。一方面师士范、李燕豪、凌钟、于兰渚、李散人、吴凤岐六个人,自尚墨卿走后,有人欲往门口散步,或往厕所,全都被警察干涉,不准出门。众人愤极,遂将绝食限制改于即日实行。这个消息传到的地方,如马骏、夏琴西、尚墨卿、吴世昌、祁士良、马千里都改在当日实行绝食。并且内中也有三日后绝食的。通告还没发出的,都改在即时绝食的通告了。那没有得着绝食通告的杨晓林、时子周、孟震侯、陶尚钊、陈宝骢、张若名、郭隆真、周恩来、郭绪荣、于骏望、李培良,仍然是实行三日后绝食的预定计划。

  当日午饭后,司法科因为尚墨卿挂条在身,将他押入拘留所。走过大堂时,被陈宝骢看见,陈宝骢以为众人都投拘留所了,遂也要奋身闯入。警察拦阻他,他终始不允,最后由传事吏报明司法科,许他进去。他与尚墨卿遂同入拘留所,警察将他们分入两个屋里拘留,进去后他方知尚墨卿是为的挂条子进去的。

  尚、陈两个人进入拘留所后,十一二队巡长警察告诉李燕豪、于兰渚两人,说赵视察长请他们说话。等到李、于两人走到大堂前面,他们又说司法科长让他们两人搬到陈宝骢屋里——李权病中住的——去住。他们两人见受巡长等诓骗,大怒,不肯进屋,非要求见赵视察长不可。巡长等苦央了多时,两人才勉强进屋。进屋后见陈宝骢不在外室,知是已往拘留所,他们又要求一同投入,但是看守他们的警察一共五人,“虎视眈眈”,总没得着空隙。这一天凡声明为当天绝食的人,本日的饭钱六十六枚铜元都退回没收;尚墨卿在拘留所,传事吏照例给他十一枚铜元,他也退回去了。

  (十五)“四二”奋斗的第二日

  “四二”奋斗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马骏、李燕豪、周恩来在厕所遇见,彼此方知前一天的各方面情形,遂决定回室奋勇通知各处,一齐投拘留所。周恩来回过大堂,敲马千里、时子周住室的窗户,马千里住室的窗户敲破了,嚷着让他们投入拘留所;回到花园后边,又嚷着告诉郭绪荣、于骏望、李培良,但是那时三四队的副官正在他们那里。返转身来经过花园门外,又嚷着通告张、郭两女代表,自己一直闯入男待质所,看守他的警察仅仅是一个人,所以始终没能拦住。这时候陶尚钊、于兰渚也都跟着闯入,时子周、李燕豪与警察挣扎多时,才能闯入。别的人都被警察拦住,没能出来。一会儿杨以德到了,头一句就嚷着说道:“我待你们不薄啊!”周恩来回道:“那是私人的感情,我们这是为大家的事!”杨以德说:“这可是你们自己闯进来的,你们既不知好歹,什么私人感情我也不讲了,你们进去吧!”说着就命传事吏司法警察开门,警察将拘留所的外门开了,五个人进去后,一大帮警察、巡长、队长、副官,拥护着杨以德也走进去。杨以德让传事吏的警察取来笔纸,教五个人自己把名字写下。写好了,杨以德问时子周道:“子周!这回可是你主使的了。”时子周回道:“这是没有的事,大家的事,谁主使谁?”周恩来也说道:“我们先进来,时先生随着我们来的,怎么是时先生的主使呢?”杨以德又道:“你方才不是同着他们学生在厕所里商量的么?我因为你们在厕所聚会,我连保安队的营号都不教他们吹了,怕的是你们有了聚集的时候。”周恩来道:“时先生今天连厕所都没去!”正在这个时候,尚墨卿、陈宝骢在拘留所里嚷起来了。杨以德又跑过去,说了几句,反转来向他们五个人道:“你们知道尚车子是为的什么事进来的吗?我好好的能够请他到这里来吗?他骂我,他写条子挂在身上骂我。从前学生在外边演说骂我,我装做不知道;后来到我门前来骂我,我也装聋不听;现在他在里边骂起我来。要是背地里骂我,我还可以容忍;他写着条子挂在身上,往各处挂幌子骂我,我还能容忍吗?我就是忍下去,这般跟我的人看见,我的威信何存哪?诸位们!街上骂人、打架的事,警察还可带到局子里惩办;难道他在我官厅里污辱官长,我就不告他吗?他的事不关系你们大家,我单个同他打官司。陈宝骢是他自己情愿闯入的,我决没请他来。诸位总是不含糊,‘我们得一致么!’诸位们!你们坏就坏在个‘一致’上头了。你们的事不是一事,你们总想我们得一齐出去,这事是做不到的。这里头很复杂啦!我能够成全大家的,不过诸位要给我时候才行。李权、王墨林不是出去了吗?只要我报得上去,没有不成全的,我就可想法子。诸位要知道我不是独当一面哪!……”众人抢着说道:“我们不是希望出去,我们是要求依法审判,最好是归法庭处理。”杨以德说:“归法厅〈庭〉的事我总不赞成,在我这里我总好替大家想法子。我对大家没有成见哪!我要是对大家有个人的成见,叫我‘男盗女娼’!……”周恩来道:“我们也没有个人的成见哪!”杨以德又道:“我决不报私仇啊!师士范是调查主任吧!外边商人告学生的多了,我决没有怎么样他。过年的时候,我请大家到花园里吃饭,刮风的时候,我想到大家冷了,我让他们给大家预备衣裳。我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同诸位谈话。我也想公事是公事,我们私人都是非亲即友,彼此都有交情啊!外边来人看你们,无论什么人,差不多都可以见。人越来越多,不但认识的,连不认识的也都来看了。我每天专预备一个人招待,也来不及啊!没有法子,我只好限制非家属不准接见了。不但这样,外边来见你们的人,我以为他们看看你们可以放点心了,不想招待倒招待坏了。赵光宸他父亲同我是多少年的交情,我要是说他几句,他不能回口。他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他外边不要乱登里边新闻,造谣言骗人。越登的多,这事越难了结。他出去反在各报说杨某人满嘴胡说。你们说这是那来的事呢?我是虐待诸位吗?我这何苦呢!好意反说恶意,所以这些日子,我也不敢到诸位那里去了……”说到这里,传事吏的巡长在旁边说道:“处长也说累了,诸位也回去吧!”众人道:“尚车子骂人固然不对……”杨以德忙道:“你们要知道骂人不对就行了。你们看看这拘留所什么人都有,犯什么罪的都有。待质所方才还押着几个抢犯,你们诸位不含糊跑进去,要是闹出错处怎么办?”众人道:“尚车子骂人是怎么情形,我们不知道。假若他真骂了,我们可以劝劝他,又何必把他押入拘留所呢?”杨以德道:“只要你们大家知道,我也有冤枉的时候就行了。子周!你是素来稳健的,我们可以谈谈……”时子周道:“可以,但尚车子须得让他出来,我们好劝他。”杨以德道:“那好办。”说着传事吏的警察同各队的队长、副官、巡长,便劝众人先回本室,并说一会儿可由时子周向杨以德交涉释放尚墨卿出来。众人见杨以德允将尚墨卿放出来,便都各回本室。在各屋里没能出来的人,也由这几个人去通知他们,告诉杨以德见面的结果,专看时子周见杨的消息如何。

  下午杨以德请时子周、孟震侯到前楼上去谈话。一见面杨以德道:“你们大家入厅以来,吾待大家不薄,何以尚车子这样无礼!?用嘴骂我还不解恨,还要写出来贴在身上。”说到这里,便回头叫仆人把尚墨卿写的条儿拿来。一会儿仆人便将尚墨卿写的杨梆子……玩儿票……的条子取到。当时、孟两人看着这条子上的话,不明是什么意思,也不便问他。杨问道:“骂人这事对不对?”孟回道:“骂人是不对,但是尚车子年轻可以宽容他。”杨忙道:“他在外边骂我几个月,我装听不见,骂到门上,我也装听不见,看不见,现在在厅里骂我,教我威信何存?我还干不干?我一定要把他送交审判厅,先办他骂人的罪。”时子周道:“尚车子骂人,我们不赞成,以后我们规劝他就是了。要是把他送交审判厅,难免不生出误会来,不又是麻烦吗?”杨道:“不行!这样骂人不行。”时子周道:“这样办吧!处长把他放出来,我规劝他,担保他以后不再骂人,如果再有骂人的事,处长可以把我送交审判厅,我也甘心情愿替他认罪。”杨道:“我所争的是是非,如果你们大家全知他错,那全好办,你可问问大家谁是谁非。”时道:“我今天请问处长的有三件事:第一件即是放出尚车子;第二件是让我们大家出来到院中散步,并且准大家到别人屋内去研究功课……”杨道:“这事好办,回头你可同赵视察长——这个时候他亦在座——到司法科长处商议。”时道:“第三件就是我们的事,要按法律解决。我们自入厅以来,处处蒙优待,我们很知情的。可是七十余天,我们未蒙提讯一次,未免心中焦躁。倘或少年人有不能忍耐之时,优待的好处,岂不是都湮没了吗?所以我们请求按法律解决,或者将我们送到法庭,或由本厅司法科依法审讯。”杨说:“本厅司法科不能问此案,送交法庭一节,又不是省长的意思。省长不送,确是好意。因为法庭是独立机关,恐倒难维持了。然而这一节你们亦可以同司法科长商议商议。”说完这话,时、孟两人遂回去通告众人,要求的事已经有了头绪,请绝食的暂且用饭,当晚众人遂都进食了。唯独尚墨卿在狱中仍没吃饭;陈宝骢则守他三天后绝食的通告,所以没有问题。

  (十六)“四二”奋斗的第三日

  第三天——四月四日,时子周、孟震侯两人往见司法科长,赵视察长同十二队聂队长均在座,反复研究众人要求的第三件事。结果头两件——放出尚墨卿,同彼此互相往来——均允准。惟第三件司法科长亦以不能主,须呈报省长定夺之词。商议完了,时、孟方欲走出,正逢学生会派去代表王玉轩、郭儒铎、鲍长义三人求见马骏。司法科长遂让时、孟两人接见。王、郭、鲍三人问众人绝食的事,时、孟遂将这三天的情形说给他们听,并告诉他们问题已经解决,要求法律解决的事,亦已报明省长,绝食的事,当然暂时停止,候省公署的消息再定。三人当时又交与时、孟两人七十五元,为的是备大家应用的。三人出厅后,时、孟回报众人,彼此的交通遂自由无阻了。

  同天的午饭时候,花园会议厅内,警厅有个会议,司法科长也出席。郭隆真、张若名因为屡次找司法科谈话,或质问他的条文,他总没有回答;这次当他退席出来的时候,郭隆真便从窗户里嚷着:“请司法科长站住,我们有句话说。”司法科长没有回答。郭、张两人走了出来请他说话,他同两人说了句:“你们女学生们,我同你们说什么话?”便走了。郭、张两人大怒,致函质问司法科长,何以这样蔑视女子人格?后经三四队副官请被拘的人前往劝说,司法科长不是不肯说话,是为法律问题不能解决,见众人没有话说。最后决定郭、张两人以后有什么交涉,不找司法科长,直接向赵视察长同杨以德说话。

  (十七)二十四个学生的代替自首同赵仲禹的释放

  五日下午,天津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男女代表谌志笃、黄辉、王玉轩、崔崇义、张裕、鲍长义、严永忠、何兆熊、魏春藩、胡诵涛、王贵言、王子光、贾玉峰、刘咏溪、方敦、严津祥、赵光宸、郑岩、王天麟、邓文淑、王棣华、王同华、卢?瑜、吴瑞燕二十四人到警厅,要求替代被拘的二十四人出狱。先由杨以德接见,两方谈话,不无冲突。一会儿杨以德请了时、孟两人进去。这时候学生代表说道:“我们的代表在此押了七十多天,我们心里实在不安。现在我们来要求替代他们,请厅长把我们二十四人留下,把他们二十四人放出去。”杨以德说道:“我没有这个权力,请诸位暂且回去等一等,我一定请示省长。省长要是准了,我必请你们去。你们可以把姓名住址写下来,可得写真的,不要教我们没地方找去。”谌志笃回道:“我是谌志笃,找我一人,我们全来。我们要是害怕,何必来呢?”杨道:“你是谌志笃?好好!’大名鼎鼎!‘我一定禀明省长。我要不禀明省长,我是禽兽。”于是黄辉、赵光宸、郑岩诸人,陆续说明替代的意思。最后时子周遂插言道:“请诸位回去吧!不必说啦!别说诸位进不来,就是能进来,警察厅内不过又多添二十四个人,有什么用处呢?我想警察厅决不能因为你们诸位进来,就让我们出去。我们亦没有出去的道理。我们在里边无论受什么罪是为国,就是牺牲了生命亦值得;你们诸位进来是为我们,太不值得了。你们诸位何不把为我们的心移到为国上头呢?再说何必全进来呢?”又转向杨道:“最好让你们诸位进去看看,也就放心啦!”杨以德道:“可以。你们商议分班进去的法子吧!”说完这话,杨便离开那个屋子。当下保安队的队长、副官同众人商议分着两班进去看视。二十四人外还有同来的七八人,一共三十余人。头一班的人先进到花园内,被拘的人也都到那里,彼此见面,“熙熙攘攘”,内外的人都异常快乐。停一会儿头班出来,二班又进去,彼此又畅谈多时。天色快黑的时候,杨以德又往花园中,向众人演说一番。大概的意思不外乎在“拘留所”同在“花园会议厅”内所说的话,表白自己对待众人的厚意,同外间误会他的事情。演说完后,二班的人方才出了花园,同前边的人回往学生会。当天晚上陈宝骢、尚墨卿先后出了拘留所,仍回原室居住。赵仲禹被司法科传往传事吏处,讯问数句,便令出厅。

  (十八)被拘二十一人的移送检厅同陶尚钊凌钟的出厅

  七日早晨赵视察长同司法科长叫陶尚钊到前边楼上谈话。视察长同科长全都劝他出厅,陶尚钊执意不允;后来陶的叔祖到厅,强迫着他出厅。陶无奈,只得起身。临行时也没让他到后边去拿东西,出门上车,还是他叔祖将他抱上车的。

  同日下午南开大学有几个学生到警厅求见凌钟,警厅没允。他们便说:“我们是来保凌钟。”警厅听说,让他们第二天去。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各队的人通知被拘的人,说众人的第三件要求已经达到目的了。不多时厅中预备六辆汽车,将杨晓林、时子周、马千里、孟震侯、夏琴西、马骏、郭隆真、李散人、师士范、周恩来、陈宝骢、李燕豪、郭绪荣、于兰渚、尚墨卿、吴世昌、张若名、祁士良、吴凤岐、于骏望、李培良二十一人,送往河北地方检察厅。在警厅没有通知大家以先,杨以德曾往杨晓林屋中嚷道:“你吐血我怎样不知道啊?你拿外国报吓人啊!你哪里是有病,你简直搅我么!省长他也不对……”没说完就走了。当天晚上凌钟没有同二十一人送往检厅,第二天(八日)南开大学的几个学生又到警厅。杨以德见了他们,让他们保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类事。大学的学生回说:“他是为了调查日货进来的,我们保他以后不再做调查日货的事。”杨以德允了,便让凌钟出去。凌钟不肯,要同二十一人同往检厅,经他的同学劝说半天,才随着众人出厅。

  九·六·五完稿

  【注释】

  〔1〕1920年1月29日,天津千余学生抗议北洋军阀政府逮捕抗日爱国学生代表、查封天津各界联合会和天津学生联合会,前往直隶省公署请愿,周恩来等四名学生代表被非法拘留。开始被拘于天津警察厅,后转移到天津地方检察厅。本文是周恩来根据狱中被拘代表的回忆和个人的日记等,于5月开始编写,6月5日编完。从1920年12月起,本文在天津《新民意报》上连载,后来由该报社刊印成单行本发行。本文据单行本刊印。

  〔2〕即民国9年1月29日。

  〔3〕原件此处漏了(七)的标题,此处编者据原件正文前的目录补。

  〔4〕指直隶省长曹锐。

  〔5〕本文(十)第一句话说:“二月十九日是旧历除夕”。则二十日为旧历“元旦”。此处原版本为“三十日”,显系排印之误。

  2007/09/10

  警厅拘留记〔1〕(一九二○年六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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