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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根本的觉悟〔1〕(一九一九年十月)

  【正文】

  什么是觉悟?为什么觉悟?怎样觉悟?觉悟的影响!在觉悟的开篇,已经有个极简明的界说,我们现在可以省一层手续,不必再加讨论了。

  这个题目里我们第一步要讨论的“学生是什么?”这个定义,我们一时很难有确当的答复。按美语Student的定义有两种:一种是在学校生活中的人;一种是研究各种事理的人。然而就我们中国的学生界说,却包含不了怎样广,照普遍的情形说,是属于Student定义的第一种,这是人人所公认的。但是一方从近来事实上去证,有很多离开学校生活的人,他的心理仍不愿抛开这学生的态度;而社会上也都拿学生看待他,非等到年岁稍长,社会的习俗渐渐染到身上,这种看待是不易取消的。还有一种人虽不在学校生活,但是他的读书生活却没取消;这样人也是要算做学生的。总起前两项说法,我们可以知道学生的态度与现在社会相隔还是很远;一旦学生离开学校生活入到社会,要是不去“随波逐流”,便都认他为“不识时务”的学生了。而做学生的方面,要是愿意将社会生活改善,就必须不脱他的“书生本色”,才能同社会种种的制度习俗……去战。这种人心理上虽仍是学生,然而按他的地位说,终不能算他是个学生。至于没取消读书生活的人,要都算他为学生,那么,我们实行“工读主义”的时候,社会上人都应该读书,那就会算做学生吗?所以我们仔细审察,我们可以认为“凡以读书为主,工作为副的人,全可算他为学生。”这里头的分别有两种:一种是学校生活中的学生;一种是非学校生活中的学生。现在要讨论的,这两种学生都有。

  我们既定妥了学生的界说,第二步要讨论的是“学生真正的责任是什么?”我们要讨论这一步当先超脱一切现象,研究学生在社会上的真正地位。按社会的进步说,社会上一切事理,是变化无穷,没有止境;研究他讨论他的当然也是要永远不息。一方人类的进化,是具有一种递嬗的作用,生生不息,才能够向比较前进的方向走。看这两种作用,知道事理的变化无穷;人类的新陈交谢也永远不尽。凡是社会上一个人,就应该先研究社会上一切事理的变化同他的趋向,然后再去求实验。从实验得来的阅历,又可以判明很多的事理,定一个新的趋向;——这个趋向是自己的趋向,也可以说是他的主义——然后一方求实验,一方求“另辟新径”,循环不已,人类也随着递嬗,遂促成社会的进步,人类的进化。在这种“螺旋”式的循环轨道里,学生的责任,是只能做到人生生活的头一步。分析开来说:“研究社会上一切事理的变化,同他的趋向”的方法,起首总是先得预备种种的工具——文字上的、语言上的——然后从读书谈话中去实行。但是,同时不仅是读书谈话,一方也可去求实验。

  实验的工作,在学生身上是不可少的;不过读书为主,工作为副,这种实验同在社会生活的人——工作为主,读书为副——稍有差别。实验的目的,是证明他所研究的与这个社会合式不合式,好促进他的判别力同审察力,加一层研究,预备到社会生活时期,有真正作战的能力。这种手续是学生真正的责任,总起来说:“学生应该发展个性,研究学术,求着实验,预备谋人类的幸福,社会的进化。”然而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世界的进化既是无穷,永远进步,无论那个时期,决没有一个绝对好的现象。现象既属比较的好,当然时时有不满意的现象发生;人类是动的,要解决这种现象的,多半属于有新的趋向的。凡有阅历的人,应当有产出新的趋向的机会,但是普通的人反因为他的阅历,使他信已往的习俗制度……是对的,不能向新的方面走。普通的人是这样,所以社会上每发生一种新的趋向,赞同实行的总是偏于学生方面;并且也非学生不足以引起社会上的注意。法兰西的革命,俄罗斯的虚无党,日本社会改造的呼声……那一件不是有学生在里边做后援的?所以从事实上看,知道学生遇着社会上有重大变动的时候,绝对止不住学生的干涉。那么,学生的责任有时是要从事社会活动的,不但仅仅求一个范围里的实验,当求关系全社会的实验。然而这种情形,是变态不是常态。

  学生真正的责任是什么?我们既知道了,第三步的讨论,就可入到“现在中国学生的责任是什么?”本来学生的责任,无分中外都是一样的,不过现在中国的学生,用超脱一切现象的方法去研究他的责任,是不行的。我们须知现在中国的现状总是在变态里,一下子不容易回复到常态的地步。在这种变态里边,时势的变化是永远不息的;而一切的黑暗,也决不会立时现出光明。同这黑暗战争的事迹,是时时刻刻发现。作战的人,本来应当是社会全体,然而社会的民众既没有判别事理的思想,又无作战的能力,对着现状上一切的黑暗,只知不满意,不能有一种表示在社会上。作战的人希望民众是做不到的;能够领着民众走的,是一般学者同从实验中得过阅历而能产生出新的趋向的人。这种人的趋向,要是没有普通一帮人随着他们去行,结果不过是成为理想,社会上还是没有一点进步可期;并且现在民众的智识是这样愚暗,就是他们把勇气能同现状上一切的黑暗去奋斗,恐怕他们也不能认清真正的趋向。所以一种趋向的实行者,对着提倡这种趋向的人真正意思,应该明了透彻。不然,实行的时候,一定会生许多的障碍同困难。要消灭这种障碍同困难,“两者之中”,必定得要有一种调剂作用,负这种作用的,在现在中国的学生,实是一种“干员”。所谓这个时候的学生,不但仅仅求一个范围里的实验,当求关系全社会的实验。社会上民众愚暗,我们应该怎样提携他?提倡新趋向的人,我们应该怎样接近他?“挹彼注此”,求互相的了解,传布人类应有常识,这是现在中国的学生在这种变态期中,所不能免的责任。在态度上,学生应该时常接近社会,把自己做成社会上一个份子;不要让社会上看成一个不懂这个社会的人;也不要被这个社会征服同软化了。由上几层看来:“现在中国的学生在发展个性,研究学术,求着实验以外,还要负一种促进社会去谋人类幸福社会进化的责任。”

  明白学生的责在,明白了现在中国学生的责任,我们第四步应该讨论“现在中国学生的弱点是什么?”我们大家都是学生,论到这一项,当然是要看的很透彻。不过详细的说起来,实在不容易一时写尽。现在将普通学生最容易犯的弱点,分心理,态度,行为三部分来讨论。

  心理上的弱点

  1.求学目的的错误

  现在一般作父母的让子女进学校,不过是希望子女求得一点学问;讲起来是某某学校的毕业生,便可以“显亲扬名”。不然,也能挣些钱来养家糊口。这些作子女的既然得着父母的命令,到学校里去求学,好的人就终日“孜孜不息”“面壁不休”的嚼书,希望考个最优等;毕业的时候得一张九十多分的文凭回家。那连父母的命令都不遵守的,到了学校,人家上课,他也上课;人家休息,他也休息,糊里糊涂,居然也能毕业。毕业以后,便高抬身价,说我是学校出身,自然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了。现在普通的学子——也有好的——大半跳不出这两个范围;被动的,没有目标的,只知道有家庭,不知道有社会;其余的高一点的思想、道德、人生观都和他们都没有缘份。

  2.悲观

  大凡人的知识高一层,思想便复杂一层,不满意的事也便多加上几种。所以成年的人比儿童好忧悲,才高的人比愚钝的人好牢骚。这种现象——加上环境的支配和旧的人生观——演来演去,就成了一种悲观厌世的思想。现在的青年学子——有思想的——在校内生活时期里头,差不多个个心高气盛,自命不凡,个个打算将来有点建设,对社会对人类有些贡献。进了社会生活的时期里头,本着往日的雄心壮胆,劈头便碰几个“钉子”。“钉子”碰多了,百度的热心立刻先冷半截。毅力薄弱的,便同流合污,甘心作天然淘汰的新分子。倔强不曲的,看见万恶的政治,腐败的社会,半死的人心,就悲愤填胸,“大呼负负”,厌世骂世悲观起来。懂点文学的,便作几首伤时的诗文来抒发怀才不遇的悲感,居然就自命清高起来了。不懂文学的,便任口胡骂,来消那胸中不平之气——不知因为什么不平——居然就以狂生自居起来了。他们只知道社会不好,人心不好,都不知道他们应该改造社会和人心。他们只知道别人不好,却不知道自己连一点毅力奋斗的精神也没有。咳!这种分利的蟊贼现在实在是不少。

  3.思想上的错误

  因为思想是活动的,是没范围的,我们怎样用他,他便怎样向前走。大概我们镇日的总是想,没有休息的时候。但所想的大半是“杂乱无章”,没有统系的空想妄想,不完密不反省的思想;简直可以说不会想。这种空想妄想,左右出不了衣食住和不能有的离奇幻境的范围。对于实际的、推理的思想,有统系的研究和人生最切近的待解决的问题,谁也不肯去费用他的脑子。所以现在的青年学子——不愿意天然淘汰的——最好先念杜威的“思维术”,去学“怎样想”的法子,然后再拣选应该想的去想。这样方不负我们天赋的思想力和理解性。

  4.感情上的错误

  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是普通一般人的口头禅,说这个口头禅的人都以为“感情用事”不对。这是为何?为什么“平等”?不是感情的作用么?为什么“博爱”?不是感情作用么?感情原是天赋的,原是好的,可惜被人错用了。大凡感情非有外界的刺戟不表现作用,感情的作用是被动的。感情作用非有理性和判决力伴着不能得当;感情作用是盲从的,按感情的“种类”说,学生大半富于男女的爱,嫉恶如仇的恨,等等。按感情作用的“程度”说,学生的感情作用大半是过甚的,听着风就是雨。灵敏是灵敏,可惜不免盲从二字。这种例比比皆是,不必细举了。

  5.意志上的薄弱

  现在青年学子有意志的能有几个人?因因循循的过日子还怕出错儿,那够上谈什么意志!有意志的多半也是口头上的意志:什么我有了觉悟呢,我的新人生观呢,改造社会呢!提倡平民运动呢——种种口头上的意志,说来实在好听。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本来就是口是心非,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口头禅是从那里来的。实行!知行合一,这种人配么?真正有意志的学生固然不少,可是意志不薄弱的实在不多。最普通的弱点就是:没有坚忍心,有健忘的毛病儿。闹来闹去,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自甘退让,或就是厌世,作了社会的分利的寄生物,还自命不凡的清高呢!

  6.惰性太深

  惰性不仅指懒惰而言,包含迟慢和被动的意思。外国人批评中国人勤苦的多,安逸的少。可见中国人并不懒惰;中国人的大毛病,就是迟慢的毛病和被动的毛病了。青年学子可以说没有一个不犯迟、慢毛病的。遇见该作的事,自己也知道该作,却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不肯快快的作完。被动的毛病比较起来更是广遍。差不多个个学生,不受逼迫和激刺,决不肯伸头作事。既然伸头作事,不受“名”的支配和引诱,决不肯有始有终去尽应尽的责任。读者诸位同学!想一想自己,就勿须别人举例了。

  7.眼光太浅

  “眼光太浅”四个字说来太觉广义。我们说学生眼光太浅,是单指“学生对于社会上各种事理的观念”说的。譬如这次学潮,全国的学生看着似乎对世界的各种观念看的很明透了;然而细按起来,还不过是浮在表面上。真正世界的大势趋向到如何程度?巴黎和会失败的原因到底在什么地方?欧战后世界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中国的现状到底用什么法子去解决?社会的黑暗怎样去驱除?普通的学生决没有这种眼光看得到的。不但这样大的问题想看不到,就是本身和社会的关系也看不清楚。偶然遇着一种难解决的问题,自己就无法处置,张皇失措;脑筋里总是存在着一身一家的利害,决不会虑到这社会上;再深一步把自己和社会合起来想想,或者想想怎样去解决社会上的难问题?那更看不到了。

  8.猜疑

  以自己一种不真诚的心理,去推测旁人,便成了一种猜疑心。或是素常与这个人不和;或者旁人有一点过失,他便怀疑起来;凡是他一切举动言笑,都是他猜疑的点儿。明明人家作的是一种公益的事,他偏疑惑人家有别的作用。所以因为心理的关系,那个人发出一种言语来,他也可以由声音上说听成别的意思。这种心理是一种极不道德的心理,是一种极误谬的心理。不能用真理来评判人家的善恶,常常将自己养成一种观念不明的人。学生时代终日与多数同学相处,未必人人都是很合自己的心理,中间偶然有一点阻隔,这种心理就会发生。

  9.没有同情心

  人类在世界上互相联络主要的条件是仗着群性;而群性中最重要的作用是一种同情心。没有同情心的人,对着这个世界一定是缺少情感。除去祸害临到自己身家以外,什么民族的衰亡,人种的“流离无告”,社会发现的各种惨况,看着总是存着一个“漠不关心”、“不关痛痒”的心理。这种心理,一个人存着,围绕他的团体就有一个麻木的份子;一个团体是这样,社会上就多一种麻木不仁的现象。全社会要是这样,这几个社会组合成的国家,就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病症。我们中国的民众,差不多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心理。没有同情,就不会发生好的组织,中国立国几千年,社会上最大的缺憾,是没有组织。没有集合多数民众的团体,社会的现象所以才日趋于“分崩”。学生是社会产出来的遗传的天性,普通的习惯,是就让他同情心不会发生,那是“无怪其然”的。学潮起后,全国的学生界,像是有了觉悟,互助的声浪也很高。同情心是互助的起源,更应该普遍人心;然而细按实际,各地方学生的同情心,“依然是淡薄如故”。不要说是省同省、县同县了,就是一个社会中的学生,或者一校中的学生,彼此的感想也是看着人家教育受摧残,自己隔岸观火,只想自己处境的快乐,决不想别人的痛苦。人家受意外损失,不去设法救助,反“挑错找缝”,认为应该。人家受暴力的残虐,因为没临到自己身上,别人要起公愤,自己还不以为然。那种“旁观冷热”、“漠然无动于中”的态度,真是让人愤极。凡是学生假若闭目一想,那现象就在眼前,也无须我们举实例了。

  10.迷信

  现在迷信鬼神的心理,作学生的或者还有没有打破的,然而终究是最少数的。但是这种还没破除净尽,又加上了别种迷信;这种迷信是无论什么人,对事事物物总要存着几分迷信的心理。而迷信的程度,比迷信鬼神还要坚固得多。一种是迷信古来的旧学说:什么三从四德啦!三纲五常啦!还在那以为是天经地义不可翻改的话呢。无论你用什么理论事实来驳他,他心里总是有一个固定的主义。所以现在一般男女学生,本着这种迷信,虽处有极自由的境遇,因为观念错了,也不能达到人生的真处。一种是迷信他自己所崇拜的人物:无论是师长,是同学,凡是他自己从他一个优点中造来的钦佩心理,他便认他全部分都可以做一个目标人物。遇着事理不能按真理来考察是非,就强自己的意志去遵守,服从,赞美。这种偶像崇拜,在旁观的人,已经“鄙陋不堪”,他却“执迷不悟”,以为终身有了知己,可以“以死报之”。殊不知人生的智慧,是要自动的发长;事理的评判,是要自己审察,旁人终是隔膜一层,决不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全可以遵守,服从,赞美的。

  11.自私

  中国人一种最大的通病就是只知有私,而不知有公。即便就是知道仅为自己是不对的,无奈这种自私的心理是不能抑制,所以就不得不牺牲了大多数的公益来为自己。这种自私病,传染的最速;儿童的天性,又是为自己心盛,家庭的举动,社会的习惯,再这样助长他,所以一般学生没有一个不带着几分自私臭味的。自私心理小的时候,不过学校中仅仅少一个不顾公益的份子。假若要是发达起来,不但不能助长各种活动事业的发展,并且要妨害别人的发长。一切事理的进行,私与公本来是一反一正;私德即是公德,认清这两层意思,自私的心理可以减少了好多。

  12.阶级的观念

  我们学生每逢出外演讲,或是大队游行的时候,人人手里拿的小旗子常有破除阶级的字样。但是手里拿着,口里说着,全是要求别人的,自己却没问个自己是否铲除了这种心理了没有。现在自从学潮起后,一般学生自己觉着“巍巍乎”居然做社会上的领袖,出头露面的人物,所以到了外边,见着那位拉车的作苦工的,便恶狠狠的去虐待人家;在学校里,学问高一点的看着那学问低一点的人简直就像“不足与为伍”似的;所以往往高班的学生,就不肯同低班的学生来往,惟恐怕失了他自己的身份。普通出来讲演的学生,往往为嫌一般平民不清洁或是不整齐,就不愿意同他们开口说话。自己脑海里,时刻不忘的就是自己是一个高等的学生,这种心理存着还要同别人讲什么破除阶级,简直是“自欺欺人”吧!

  13.虚荣的

  现在一般求学的人,最要紧的目的,就是在得一个毕业证书。可见他的求学不是为得学问,是求的证书,将来好向人夸耀。至于自己的学问到底如何?就置之不顾了。服务的时候,也是如此;往往不愿同大家一同作那种共同工作不能显露自己的事,愿意一个人领着大家去作一种事。这种心理,完全是虚荣心逼迫着做的。.现在受新思潮支配的人,果然个个都觉悟,愿意抛开虚荣去做根本上事吗?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大家不信,请看半年来的各种新的团体、新的出版物,察看他们个个的内容,同表示的作用,就可知道一二了。

  14.嫉妒的

  我没有别人的才能,不想努力奋勉,增长自己在社会上的贡献,却只是气别人的长处。或者是专事挑剔,把别人的短处暴露出来好掩盖他的长处。或者“暗剑伤人”,专事破坏别人的事务,好让他“才能”宣告破产。因着这种嫉妒心理,对于所有一切人类,遂不能生出提携互助的心。嫉人的长,扬人的短,结果必至于同人遇着利害相关的时候,就要有种种倾害的现象。学生时代犯着这种病的,尤其多数;而一般教育者的教育方法,还“推波助澜”,什么考试列榜,什么比赛,什么奖励……全是提倡这种嫉妒心理的好材料。竞争同嫉妒,本来是相差甚近的事。青年学生那能懂得清楚,很容易误入歧途;并且按进化讲,人又何必有竞争。发展他的个性、才能,本来是人类的天职,固不必有竞争的。

  15.孤僻的

  这种心理,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观念养成的。无论世界的潮流向那方面走,全国的文化向那方注重,这种人总是不能随着走一步的。在学校内现出一种“屏绝尘寰”的状态来,不好与人交际,以为大家所趋的方向不过是为“名利”而已,所以自己要做出一种不凡的气象,才能算得清高。这种孤僻的心性,在过去历史上,大家都很重视的。青年的学生,要都染上这种毒,那惰性的中国民族,再加孤独性的调和,简直要把中国造成“羲皇以上”的世界了。

  态度上的弱点

  1.没有真正研究同批评的态度

  现在的人生,既是竭力向改造方面走,对于社会上一切事理,总应当常常持个研究同批评的态度。然后事理的真相,才能了解明白,不致实验的时候,成一个盲目的冲动。研究的头步,对各种事理总是要存一个怀疑的心理;从各种怀疑的点上,要下种审察的工夫。补助这种审察的工具有两种:一种是哲学的精神;一种是科学的能力。根据这种方法,审察方不致有什么大的谬误;所产生出来的结果,也敢说合于研究的真义。至于批评,那更是一件极难的事。没有研究的批评,那种批评是空调的,是不实在的;并且容易入于武断苛刻的道路。而普通最容易犯的批评,就是专批评人不批评事;因为一个人有点弱点,于是凡他所做的事都认为不足道了。有了这种观念在脑中,批评的点儿一定是偏谬;态度一定是不诚恳,结果必至于感情用事,没有一点理性的主宰。所以批评同研究,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态度;但是调剂偶不得法,无研究的批评,恶果是如上所说;仅研究不批评,那便要造成一个遇事怀疑,没有主见,永远不能有决断的态度了。

  总起来看,我们现在的学生界,比较上有觉悟的人,果然真正有研究同批评的态度吗?普通的人,果然懂得研究同批评的真义吗?不但不能有,不能懂得,恐怕武断、粗浮、苛刻、偏谬、成见、不诚恳、感情用事,种种的毛病,都要犯着。再说研究同批评,也不是单指对本身以外的事理说的;连自己也要包括在内。所以能够研究批评自己透彻的人,没有不能研究批评身以外的事理的,研究同批评自己,实是研究批评的第一步工夫。

  2.没有受人研究同批评的度量

  前一项的态度,只是说我们自己不能去研究,不能去批评社会一切的事理——连我们本身也在内——然而研究同批评的事,不单是我们自己做主动的,我们有时也要被别人来研究同批评的。要是我们只许研究同批评身以外的事理,不能被人研究同批评,这种研究同批评,也只能算属于片面的。普通人最容易有的病,是研究同批评身以外事理的态度,就许还有;等到自身被人研究同批评,简直就不能容受。假若研究批评的时候,说的是称赞他优点的话,当面虽故意装做谦虚,暗中却十分高兴;要是提他劣点,当面虽不好说什么;或者还极力称谢,心中却恨人入骨。以为我的弱点,何必他来暴露,并且有时候怙过不改,反以别人之言为多事。总起来说:这种受人研究同批评的度量,本来是不容易有的。年长的人都不能养成这种好习惯,一般学生犯这种病更是普遍的了。

  3.观望的

  普通的学生作一件事,就惟恐怕自己受了损失,所以事事总要希望着前边有一个为我探险的人才好。然而人人要有这样的态度,谁还能做这个探险的人?一件事发生,或者一个问题难解决,甲推乙、乙推丙,总是互相观望的。按现在情形说,我们学生得这种服务的机会,本应当大家努力去着,然而反到观望起来了;甲不肯出头,乙也不肯去作。每逢作一件事,必得推委若干的人;消耗很多时间。假若遇见什么难解的问题,费手续的事,更是观望着不肯前进;这种原因完全是缺乏冒险性。

  4.浮嚣的

  无论什么事情,是从沉静里解决来的。“心浮气躁”的人,最足以害事;未从作一件事,不审慎他的始末原由,因为一时感情的发动,便喧嚣起来,等到过了这种盲动以后,自己沉着气想想,也是莫明其所以然。譬如我们这次因为对待杨以德宣布停课,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杨以德一个,便牺牲神圣的学术,所以必须要找出停课的代价来。或者是讲演;或是作种种的文化运动……这种本来是停课期内应该努力实行的工作。然而停课以后,当时大家也并没有用自己的理性去想一想我们停课应该做什么事,只是因为当时怒杨的余愤,还没下去,所以就“异口同声”的宣告停课。这种无理性主宰的活动,果然作了没有二天,渐渐热气就减少了许多。后来连学校也不到,都以为我们何苦“找这没意思”呢。这种不彻底的活动,完全是由于浮嚣的态度做成的。

  5.武断的

  没有真正观察事理的眼光,然而又想着作出一种有见解的样子来,所以临到事理发生的时候,就要冒装聪慧“以不知为知”,全凭自己个人的意思,去断定一切。旁人的意思,一点也不研究参考;自己还要显出一种敏捷的状态来,简直的连思索也不思索,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判断一切事理似的。其实所判断的,十有八九不能与大家意思相合,四方八面,一点也不完全,这是在事理上一种武断的态度。还有一种推测别人的心理,去决定人家怎么样,其实人家的心里没有证据,那能够就去断定呢。这种态度,青年的学生最容易犯;大概由于学识缺乏,心气浮躁,没有涵养的缘故。

  6.骄傲的

  才高便容易气傲,因为自己觉着除了本身以外,就没有人可以及得上的。普通的学生在学校里,所谓小有聪明的,他便仗着自己的一点智慧,去轻看旁人;功课好的看比较差一点的人简直看成“不可与共终日”;能活动的人看着那“死板念书”的,也是有一种鄙弃的态度。所以学校中凡是功课好或是能作事的人,最容易失人欢心。意骄气傲一切动作,就不免受人批评,结果必致无人帮助,做成孤立的境遇。现在的学生,不但在学校存着这种态度,接洽社会的时候,也时时在态度上发现这种骄傲的弱点。这很是一种危险的情形。

  7.盲从的

  自己没有一定的见解,必得要随从别人才能进行,别人是的随着是,别人非的也随着非。遇着要自己主宰的事情,也没有一定的目标,知道将来作到什么地步,等结局自己还不知道这种盲目的动作是对是非。譬如我们暑假罢课的时候,学生共同的意思是非罢课不可,然学校中的办事人没有就赞成学生罢课的,所以说出种种的理由来禁止,普通无主见的学生也就“莫知所之”了。一旦主持罢课的人出来说罢,大家也便随着说罢。究竟对罢课后到底是应该作什么?自己并没有明了的观念在脑中。拿别人的从违为从违,不会有持久的能力发生。这种态度不革,个性的发展不容易做好的。

  8.不诚恳的

  现在人与人的接触,到处没有不是虚笼诡诈的,何况学生得的新知识比人多一点,更要用种种的手段,来卖弄自己的诈术了。就按普通小的范围说,自己看见一种事理,明明看得很透彻的,假若有人来问他个明白,他便推辞说“一无所知”;或者明明看出别人的错误,应当警告规劝,然而偏隐藏着不告诉他。这种不诚恳的态度,简直可以说在学生界非常普遍。

  9.消极的

  作一种事,最怕的有消极的态度加入。无论那一种团体,那一种聚会,遇着有人发生这种态度,必弄着全体不欢。不但他自己不能奋进,并且大家因为他的消极也都减少了奋进的心;不但不能促起大家的奋进,并且反阻止大家奋进。这种态度的发生,在学生界中都是因为自己学识短、意志薄,一经挫折,就要入到消极里去。久而久之,便要变成悲观了。

  10.不反省的

  事情简单的人,容易有这种功夫。到现在人事日繁的时候,这种反省的态度,比较着就难的多。然而人事愈繁,反省的功夫愈觉要紧。普通的人以为事情太多,没有功夫去反省,殊不知所谓反省并不是极难的事,只要每发生一件事理的时候,自己总存着一种反省的态度,就可以制作事冒昧的病。而学生在练习作事的时候,尤其要有这种功夫。

  11.不公开的

  我们镇日里要求的什么外交公开、男女社交公开……要求的竟是对人家发的,问问我们自己一切的事对外公开了没有?司马光所谓平生无有不可对人言者,这却是一种公开的真精神。因为我们都是人所作的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即使就是我自己所作的事,不关大家,但是在公理上既无不对,那也没有不可让人知道的。所谓什么“保守秘密”,那便是问心有愧。再说学生当着这种要求公开的时代,自身的行为,就是社会上的行为,要是有一种不公开的态度杂在里面,一定是最容易让社会发生许多误会的。

  行为上的弱点

  1.破坏

  这一种人他自己不愿意或不能去作的事,他也不愿意人家去作,惟恐怕人家作了,显露不出他自己来。所以每当旁人做去的时候,他必阻止人家的进行,用种种方法去破坏——或是施放阴谋;或是用言语来离间人群。这种行为在现在万恶的社会里最容易发现,而学生界中也渐渐传染上了,这是很可虑的。

  2.敷衍

  这种人是什么事也要去作,就是不能认真的作到完善地步。但是你也不能算他没作,他就是抱着一种敷衍了事的目的,所以弄得各事无成。这种行为现在的学生很容易犯的。普通的是对教员敷衍功课;对学校敷衍规则;对同学敷衍交情;作起事来是敷衍事情;只图落个功课好,守规则,广交游,能做事的美名,决不管实在的情形是如何的。

  3.矜夸

  矜夸的学生有两种:一种是对别人夸自己的能力,然而自己却不能表现他的能力。所以每当别人有动作的时候,他便排斥别人作的不对,以为如果要他自己作去,一定是可以比这样好的。一种是作一点“不足挂齿”的小成绩,便张大其词,夸他功绩,要特别显露他的才能。

  4.无意识

  现在所谓一般心浮气躁的学生,作事往往不用理性去主宰一切,随便任个性的自由,所以作出事来一点道理都没有;并且自己作成一种动作,也不自知有什么作用。这种行为简直是无意识的,是盲动的,而在学生界里也是最普遍的毛病。

  5.罪恶

  学生界的罪恶,虽不能像社会上的人那样多,然而也不能说他过少。分析开来说,实在是一时难以说尽,并且我们也不愿意说个半吞半吐。总起来说,凡社会上的罪恶,学生界没有没有的;不过不甚显然,比较着居于少数罢。“害群之马”终为大患。当学生的时候,要不将种种罪恶革去,改造社会的希望也万万做不到的。

  6.“各色”

  有一种学生凡想一个理,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总要把自己显在一个特别的地位,惹得人人注意,对他都存一个“有他”的心。人家往东走,他就许往西走;或者往东走的时候,也不能好好的帮同人家去走。这种行为要说他是“出风头”,还不十分合式,所以最好用天津一句土话,叫他为“各色”。

  总起以上种种的弱点来看,我们可以知学生界弱点不除,一切的觉悟全是空谈。没有觉悟,学生真正的责任也是永远做不到的。我们现在第五步要讨论的,就是“学生应该具什么精神,去改造一切?”按精神方面,要分析起来也是很广,决不是用几种抽象的名词可以包括全的。然而对症下药,我们既知道以上种种的弱点,我们就可从这里想出合适的精神去改正他。头一层最要紧的,就是“自觉”的精神。凡事没有自觉,决不易真正发生效力的。举凡一切学生的弱点,学生本身要不能求自觉,外界的警告督催,全是无用的;就是有效,也是一时的。有了自觉,当求革新,所以“革新”的精神是排除一切弱点的转机。不能革新,虽然自觉了,也是不能另辟新径的。革新后紧随着就是要有一种“精确”的精神。无精确的观念,有时候革新也要发生危险。互相调剂,精确当与革新同时并行,结果就应当产生一种“自决”的精神,好对一切事理有个正当的评判决定。然而决定后不能实行,也是无补事实,从这上看“实行”的精神,实在是学生应具的精神里一个重要成分。当着实行的时候,“奋斗”、“勇敢”、“牺牲”三种精神缺一种,实行便做不到真处。奋斗、牺牲、勇敢是互相为用的。有了这种精神,一切难解决的问题、难开辟的道儿,全能解决,全可打开的。同时还有两种精神——“持久”同“诚恳”——在实行期中,也是不可缺少的普遍性。不持久,虽然实行不过“昙花一现”,轰动一时;不诚恳而实行,不容易得别人的信任的。此外“创造”同“发展”的精神,也是实行期中最切要的事。中国民族最劣的根性,就是只会因袭模仿,不能创造发展,所以弄得数十年的文明是一种奄奄无生气的。学生要打算改造一切、革去一切弱点,就应该在这两种精神里注意。最后一层。“平等”、“互助”、“博爱”三种精神,可以说是学生界真正精神,寄托的所在。有了这种精神,学生前途的希望,可以说要放出无限的光明。

  总起这十五种精神,可以说样样都是现在中国学生应该具有的。没有这种精神,一切的弱点不容易除去,改造也不容易做到成功。有觉悟的学生,都应该从这里入手,好去负现在中国学生应负的责任。

  有了第五步的讨论,在第六步的讨论,我们可以反过来问“学生的觉悟是什么?”总括以前的五步,我们回答的话是:

  凡是现在中国的学生,应该明白他的责任,去求他应具的精神,排除心理上、态度上、行为上一切弱点去改造一切。

  换一句话说:

  凡是现在中国以读书为主、工作为副的学生,应该本着“自觉”、“革新”、“精确”、“自决”、“实行”、“奋斗”、“勇敢”、“牺牲”、“持久”、“诚恳”、“创造”、“发展”、“平等”、“互助”、“博爱”的精神,排除心理上——求学目的的错误,悲观,思想上的错误,感情上的错误,意志上的薄弱,惰性太深,眼光太浅,猜疑,没有同情心,迷信,自私,阶级观念,虚荣的,嫉妒的,孤僻的——态度上——没有真正研究同批评的态度,没有受人研究同批评的度量,观望的,浮嚣的,武断的,骄傲的,盲从的,不诚恳的,消极的,不反省的,不公开的——行为上——破坏、敷衍、矜夸、无意识,罪恶,“各色”——一切弱点,去发展个性,研究学术;并且求着实验以外,还要负一种促进社会去谋人类幸福社会进化的责任。

  总起这句话来,可以说是“学生的觉悟”。学生有了这种觉悟,就可以得着“学生的新生命”了。

  再进一步——第七步——问“学生根本的觉悟是什么?”我们简单的一句回话是:

  创造学生的新生命。

  (完)

  (这篇研究的稿子,是我们“觉悟”社开始“共同研究”的头一个出产物。当时我们研究的方法,并不十分合式,仅用四小时的工夫,就将他决定,实在是非常仓促,并且也很潦草。我们的意思,愿意将这个问题在以后每期小册子上还要接续研究——如同个个弱点的实质同怎样铲除的法子;和应具的精神怎样产生——一方面补足我们没有完的意思;一方面发长我们研究的能力,同时并可本着我们改革学生思想界的主旨,永远去求学生的觉悟。)

  【注释】

  〔1〕本文是1919年10月经觉悟社全体社员集体讨论后写成的,发表在1920年1月20日出版的《觉悟》第1期。执笔者未署名。但据同期的《三个半月的觉悟社》一文记载:天津“觉悟社”成立于1919年9月16日,是周恩来等发起组织的我国学生最早的革命团体之一。主要成员有周恩来、马骏、刘清扬、邓颖超、谌志笃、郭隆真、谌小岑、潘述庵、管易文、李毅韬、张若名,郑季清等人。觉悟社正式成立后,决定“出版一种不定期的小册子……每期出版前由全体社员选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由社员各就己见用文字发表;再由编辑将各篇的精华聚成一个结晶作为全体的主张。第1期的问题就是‘学生根本的觉悟’”。周恩来是觉悟社的实际领导人,又负责《觉悟》第1期的编辑,这篇文章他肯定参加了讨论,撰编并由他审订的,故收入。

  2007/09/10

  学生根本的觉悟〔1〕(一九一九年十月)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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