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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第109回回门

  明兰出嫁前,好些上门来贺喜的太太奶奶夸她嫁的显赫,她当时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只觉得顾廷烨送来的彩礼很暴发,很土财;直到三朝回门那日,夫妻俩至盛府门口下车马,长柏和长梧哥儿俩在门口迎,此时,恰好墨兰和如兰夫妇也到了。

  明兰由丹橘扶下车轿,看着如兰的平头小轿,还有墨兰的平顶独驾小车,再回头看看自家那显眼富贵的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明兰开始有些不自在。

  如兰凝住了笑意,目光冷淡,墨兰也僵了僵姿势,随即神色如常;明兰忍不住看了眼顾廷烨,这马车……没逾制吧?

  下车见过礼,顾廷烨对梁晗淡淡一笑,并不说什么,明兰却能细微体察出来,他似并不喜梁晗,一行人鱼贯往府里走,新夫妇自是要先去寿安堂拜见老太太的。

  老太太端坐上首,明兰和顾廷烨跪倒在蒲团上便拜,虽只隔了几日,老太太却似半辈子没瞧见明兰,直拉着她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脸色越黑。

  不过才两日,明兰就跟脱了层皮一般,眼睑下泛着淡淡青黑,宛如深青的螺子黛晕染的,薄薄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神情萎靡不振,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媚意;再看一旁的顾廷烨,神清气爽,眉眼舒展,眼底神色却透着隐约餍足。

  老太太一股气上涌,心疼里夹杂着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拿钢刀般的目光把顾廷烨狠狠锉上几遍,顾廷烨面色如常,依旧淡然镇定,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太肚子里过了好几遍气,才道:“赶紧给你爹娘磕头去,正惦记你们呢。”

  明兰舍不得老太太,依在她怀里轻声道:“磕了头我再回来,和您好好说话。”

  老太太笑着点头,目送着小夫妻俩出去;不过须臾,她脸色便变了,给房妈妈使了个眼色,房妈妈领会,转身下去,直去寻崔妈妈来问话。

  崔妈妈素来淡泊,一辈子与世无争,几十年从不饶舌寻衅,这回怕是她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告状欲|望,不等房妈妈问上门来,她早在寿安堂偏厢抱厦等着了。

  “寻常新婚夫妇亲热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的!……也不管有人没人,一瞧见姑娘就跟那山坳子里的狼似的,嗷嗷的两眼直放绿光,一没人瞧着就动手动脚,白日黑夜的胡闹!”崔妈妈轻拍着桌子,咬着牙,“姑娘身子才长开呢!怎好……这样?!”

  房妈妈听的目瞪口呆,神情有些尴尬,若不是她素知崔妈妈性子寡言耿直,怕是不肯信的:“六姑爷都这个年岁了,还毛头小子似的,房里……难不成也没个人?”

  说到这个,崔妈妈总算气平了些:“可怜姑娘这几日也没功夫管事,不过我出去团团问了一圈,姑爷原有的一房姨娘和一个通房都留在宁远侯府了,说是过阵子再接来。六姑爷忙碌的很,整日的在外头办差,并不怎么回府,是以府里还算清静,只有个叫‘凤仙姑娘’的女子住在偏院,听说是什么将军送来的。我不曾见过,听闻姑爷……没怎么理会过她。”

  房妈妈听了,也不知是喜是忧,隔了半响:“姑爷宠爱姑娘是好事,可是……”她也不知怎么措辞,最后只能道,“还是回了老太太罢。”

  ……

  盛老太太性素喜静,从不爱叫七大姑八大姨在寿安堂聚会喧闹,因此一干亲戚便在王氏的正院坐等吃茶,顾廷烨和明兰直进了正堂,只见康姨妈夫妇,允儿,墨兰,如兰,挺着大肚子的海氏,还有长梧,长柏,长枫,长栋,梁晗,文炎敬,袁文绍,俱在那里。

  大家互相见了礼,明兰便和顾廷烨先进了东次间,盛紘和王氏正坐在临窗炕床上,含着笑容受了他们俩的跪拜磕头。

  王氏笑容可掬的望着顾廷烨,道:“我家明兰,没给将军添麻烦吧?”

  闻听此言,对旁的盛紘身子僵了一僵,他真佩服自己这位太太,除了华兰,剩下三个女儿三朝回门,王氏全都用一样的台词开场。

  差别不过是,对着梁晗,她是吊梢着眉毛,一脸收债的口气冷哼:“我家墨兰没给你添麻烦吧?”对着文炎敬,她是火热着眼神,一脸热切期盼的柔和威势:“我家如兰没给你添麻烦吧?”最后对着顾廷烨,她半含讨好,半带敬畏,口气绵软。

  盛紘无语。总算明兰是他最后一个女儿,是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这话了,谢天谢地。

  顾廷烨的回答很上道:“明兰知礼懂事,温雅恭顺,家中老少极是喜爱她。”

  明兰低着头翻白眼,她私以为,这两天她最精彩的表现全在床上了。

  “……瞧你们一个个成家立室,为父也放心了。”盛紘捋着胡须,朝顾廷烨微笑道,“若以后我和她母亲都不在京城,你可要多担待明兰这孩子。”

  “父亲……您要外放了?”明兰心头一动,轻声道。

  盛紘满意的看着明兰,要说他这女儿的确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他笑道:“你大哥哥在翰林编修已满期,前几日传来消息,不是授侍读侍讲,便是入六科为给事中历练历练,我们父子同朝为官多有避讳,还是老父让一让罢,哈哈……”

  他这话虽是朝明兰说,眼睛却是看着顾廷烨的,顾廷烨心里透亮,沉吟片刻后道:“岳父所虑极是。翰林院清贵,进讲经史,草拟机要,六科给事中务实,抄发章疏,稽察违误,俱是位卑权重之所。则诚舅兄为人慎敏,不计哪处,必能应当。”

  盛紘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后神色更加和蔼可亲,携着顾廷烨又多说了好些话。

  明兰明白盛老爹的打算,盛家若能出一个阁臣,那就身价百倍了。据她所知,进内阁大致有两条路,一条是由进士入翰林,从皇帝身边的侍读侍讲一路熬资历到翰林大学士,直至入内阁,还有一条是翰林庶吉士期满后,入六部或六科实力办差,再一路熬资历升职,期间或可能外放一两任历练,然后累积资历直至六部侍郎或尚书,接着就可能进内阁。

  长柏行事内敛谨慎,本来他的顶头几位上司大学士都是海家门生,有他们照看平步青云定是无虞,谁知在‘申辰之变’中几乎全军覆没,是以盛紘需要顾廷烨稍微表个态。当今天子强势,长柏又根正苗红,科途正当,纵算没有内阁人脉,只要皇帝心里有数,什么都好说。

  明兰心底默念,这就是家族的力量!在不断联姻中结成势力,古代贵族阶层中,再没有比血亲姻亲更直白有力的权势纽带了,听着很庸俗可笑,但却是真理。

  古代礼法以宗族为单位,讲究举贤不避亲,因为一人犯错,可能牵连三族,范围宽些要九族,运气不好碰上个别特有性格的皇帝,第十族的学生老师也可能炮灰。既然注定要一起倒霉,自然要有福同享。是以,只要亲戚不是太烂,或有才能,帮人就是帮己,相互提携,帮衬,家族才能前后相继,长盛不衰。

  贾史王薛四家覆灭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四个家族自第三代起就全都后继无人,没一个能拿得出充场面的,贾家好歹出了个贵妃女儿,王家多少有个官至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唯一能读书的贾珠早早挂了,其余呢,为几把扇子弄的别人家破人亡的贾赦?打死人的薛蟠?勾搭王爷男宠的贾宝玉?惹祸生事倒是一个比一个能。

  没有后继者的家族,衰败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明兰能听懂,所以安静待着,王氏却不甚明白,不禁有些无聊,她本想摆摆嫡母派头,当着显赫女婿的面教训明兰一番,可却被盛紘抢去了话头,从国家命运到民族前途,一句接着一句,她始终插不上嘴。

  好在过不多久,外头正堂上等着的众人就涌了进来,袁文绍和长梧等人笑着进来起哄,言道酒菜都快凉了,盛紘瞧着也说的差不多了,便笑着随众人到外头吃酒去了。

  明兰则被女眷们拉着在内堂宴饮,丫鬟们摆上供七八人坐的如意黑漆木圆桌,待上菜后,大家围坐着边吃便说笑起来,王氏拉着明兰坐在身边。

  在座都是妇人,看了眼明兰这幅模样,心里俱是有数,或有艳羡,或有酸意,或有欣慰,各人各有深思。

  墨兰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明兰看,但瞧明兰一身大红真丝织金鸾凤云纹广袖翟衣,罩着薄如蝉翼的金丝绣花团凤褙子,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缀着流苏赤金耳环,拇指大的红宝石明晃晃的人眼花;临出门前,顾廷烨还往明兰手上塞了六七个金玉宝石戒指,弄的明兰都不好意思伸出手来。

  这身装扮不止华贵显赫,且非上品级命妇不可穿戴,墨兰看的心里极不舒服,脸上偏要装着十分愉快,频频与明兰搭话。

  明兰忍着头晕,索性端起酒杯来转身,看着王氏的眼睛,清声诚挚道:“这第一杯酒,女儿先敬太太,明兰幼时病弱,若无太太和大姐姐悉心照料,怕这条小命早交代了!明兰这里谢过太太了!”说着,酒杯一仰而尽,这番话至少关于华兰部分是真的。

  王氏顿时眼眶湿润,一口喝干了酒,拉着明兰颇有几分感动,絮叨着:“你这孩子,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胡话!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自小就听话懂事,比几个大的都省心,我如何不疼你?!”情绪来了,说的她自己都当真了。

  墨兰脸色一白,低头不语;明兰侧眼瞥了她一下,只见墨兰装扮的极是庄重精致,粉黛薄施,发髻规矩,连耳坠都是严整的环形,一动不动,样板般标准的正室太太范儿,却掩饰不住眼角的疲惫紧张,眉心中间渐现出一道思虑的深痕来。

  明兰微微叹息,她不是想秋后算账,只是希望墨兰心里放明白些,别太拿自己不当外人,明目张胆的来提要求才是真的,这里先打个预防针。

  看她们母女和睦,康姨妈有些酸溜溜的:“明丫头如今出息了,以后家里指着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可要记着你母亲对你的好处,不可忘本呀——!”她有一半嫁妆是折在庶子庶女手里,本想将就几门亲事算了,偏康家仗恃着门第显贵,穷要摆派头。

  明兰嘴角翘了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如兰却不高兴了,她本是个直肠子的,自康兆儿嫁入王家后,她便视康姨妈为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允儿的面上,她早说‘盛家女儿回门关你康家什么事?有事没事的上门来蹭饭’之类的难听话了。

  “姨妈,您说的对!六妹妹你可要记着,对你好的,就得回报,便是不能回报,也不能恩将仇报!”如兰一身滚粉绒边银红水绸妆花小袄甚是亮眼,更映着她面颊红润,气色颇好,显是婚后生活还不错。

  康姨妈神色很不自然,低下头吃酒,允儿知道来龙去脉,也深为母亲的作为感到歉意,长梧待自己极好,这些年来又不断帮衬康家,而自己婆家与盛紘家是再亲厚也不过的了,她自不愿惹人厌恶,只盼望母亲少说两句。

  她一边拉着如兰低声说话赔礼,一边给王氏连连夹菜,明兰看的心中一叹。

  海氏瞧着气氛有些僵,便出来打圆场:“前几日,母亲去袁家瞧了大姐姐,说那肚子比我的还大,明明月份比我小的,别是里头有两个罢?大姐姐常喊肚子疼,没准儿是两个健壮的小小哥儿,正在里头练拳脚呢!”

  说着,众女眷都笑了起来,王氏最是高兴,得意之极,连着喝了好几杯,酒色上涌,说话都大舌头了;酒过两回,外头进来一个丫鬟,在明兰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兰起身,笑着与大家道:“老太太怕是要提点我几句,我先过去了。”

  王氏已不甚清楚了,海氏笑道:“去吧,老太太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呢。”

  明兰笑着道辞,转身随着那丫鬟离去,一出了门便加快脚步,直奔寿安堂,待一脚进了大门,拐进左次间,果然里头摆了一桌子饭菜,老太太正坐在窗边等。

  明兰心里感动,笑嘻嘻的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摇着撒娇:“我和祖母心有灵犀,我就知道祖母等着我呢,特意空着肚子来的!”老太太板不住脸,笑骂道:“都是为了你这猴儿,等着我都饿了!”明兰扑到老太太怀里,讨好道:“我给祖母揉揉肚子!”

  老太太拧着明兰的脸颊:“空肚子有什么好揉的,怕还不够饿的痛么?!”明兰扶着老太太坐到桌边,亲自给她满满盛了一碗冬瓜排骨菌子汤:“您吃,您吃!”

  房妈妈瞧着眼眶发热,道:“老太太多久没这么高兴了!”

  “什么多久?!”老太太回头瞪眼道,“不过才两天罢了!”

  明兰捧着自己的小脸,一派明媚忧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哎呀,这么多个秋了,祖母定是想我想出相思病来了!这可如何是好,谁叫我这么招人疼,没法子呀?”

  老太太终于撑不住了,几乎笑出眼泪:“你个不知羞的尽往自己脸上贴金!要脸不要!”

  明兰歪着脑袋,把一张俏生生的脸伸过来,笑道:“不要!您拿去吧!”

  老太太笑的直拍明兰,两个笑倒在一块儿。

  这顿饭,老太太一直听着明兰叽叽喳喳讲述顾府人众,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的,明兰心里难过,知道这日以后怕不能常见老太太了,便着意粉饰太平,活灵活现的把新嫁的日子说的有趣好玩,好似顾家一片幸福美满。

  老太太也含笑听着,用完饭,房妈妈吩咐丫鬟把桌子碗碟都撤下,合上房门出去。

  “我有话问你,你坐好!”老太太肃了神色,明兰和她相处多年,知道她是要说正话了,连忙奉上茶盏递过去,然后乖乖坐好,等待训话。

  看着明兰极力扮出的笑容下隐藏的倦意,老太太不禁纠结,自从听房妈妈转述崔妈妈的话后,她也十分为难,这种房帏私密之事并非旁人好过问的,最好看见也当没看见;老太太心绪百转千回,最终开口:“他……待你可好?”

  明兰努力不让自己的思路歪掉,绯红着面颊,低声道:“蛮好的。”您问哪方面?

  老太太开合了一下嘴,不知怎样问下去,索性调转话题:“你府里现在何人管事?”

  明兰迟疑了一下:“呃……这个,孙女不大清楚。”

  老太太目光中似有责备,想了想后叹了口气,柔声继续问:“你府里房舍园子可好?听说那儿原是先帝重臣之宅,荒废了快有十年了,是否需要修缮?”

  明兰一脸茫然:“唔……这我不知道。”她连卧室都没怎么出,府邸长啥样都还不清楚。

  老太太眼睛有些瞪大,脸色再度发黑,急声追问:“那你府里现有多少定产?”整日和夫婿窝在一块儿,至少得说些啥吧!

  明兰扭捏道:“这…孙女也不晓得。”床上并不需要说很多话,不是睡觉就是运动。

  一问三不知,老太太仰天无语,呆呆的看着小孙女,她培养出一个十八般武艺全能的,到末了却一概没用上,这位新姑爷只需要技术层级最低的本领就够了。

  明兰羞愧难当,满心慌乱的想了半天,嗫嚅道:“祖母别忧心,其实他待我真的蛮好的。”

  老太太浑身无力,只长长叹息。

  “……祖母,明兰晓得您的意思,明兰会当心的。”明兰知道老太太是在担心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处境其实很麻烦,不是她不想奋斗,而是这两天实在没功夫。

  “罢了,说说看,这两日你姑爷可有什么不顺心的?”老太太不叹气了,又问。

  不顺心?明兰觉着他处处不顺心,后妈难缠,老哥半死,一家子极品亲戚,她想了想,忽轻声道:“祖母,依我看,他…似是想承袭宁远侯的爵位。”顾廷煜病入膏肓,能活多久都是问题,这时不可能再生出儿子来了。

  “哦?”老太太来了兴致,目光兴味,“何以见得?”

  明兰捧了碗茶到老太太面前,斟酌着语气:“孙女也是亲眼见了,才知道他对顾家人不是寻常的不和,几可说是‘厌恶’了;京城这许多地方,若他真想与顾家一刀两断,少些往来,没的住这么近做什么,皇帝赐哪里不成?”

  老太太点点头,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茶沫:“有理。”

  明兰坐到老太太身边,轻轻皱起眉头:“孙女不懂就在这里;年前就听说皇上有意让他袭爵,还连连召见襄阳侯,他为何……?”

  话没说明,但老太太已明了,微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他真想袭爵,襄阳侯府岂不更妙,财帛既丰,又可摆脱那起子污糟人,可是这么意思?”

  明兰点点头,其实她是讨厌应付那些极品亲戚。

  “你到底还年轻,不明白里头的干系。”老太太轻轻笑起来,拍拍她的手,温蔼道:“你想想,一样是头上压着石头,是继室后母好应付些,还是礼法周严的嗣母好应付些?”

  明兰心头恍然,似有些明白了。

  老太太眼中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闪动,笑道:“你姑爷本就是宁远老侯爷的嫡次子,长兄无嗣,他袭爵是天经地义,不用承任何人的情,只消皇帝推一把便成了。虽说如今是襄阳侯府显望,宁远侯府冷清颓落,可凡事不能光看外头,这会儿省心了,以后有的是麻烦呢。”

  明兰大受启发,恍然大悟。秦太夫人是继室,别说顾廷烨,就是自己,正经的婆婆其实是已过世的白太夫人,只消礼数上过得去就行了;可如果顾廷烨想承襄阳侯的爵位,他以外系入本宗,以后不论是襄阳侯老夫人,还是一干同宗兄弟,他都得厚待着,照看着,否则便会叫人说‘忘恩负义’的闲话,以后烦心事不断。

  老太太慢慢的向后靠去,舒适的卧躺在炕头上,闲闲道:“你姑爷这人,怕是个性子桀骜的,生平最恨受人掣肘的吧。”老太太经典点评,明兰用力点头,这句话真是没错。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忽道:“这般性子的男人,你只记住了,一是莫要和他硬着来,……呵呵,不过,你也硬不过他!”明兰苦笑着叹气,老太太接着道,“还有,看他几番作为,应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明白人,你想做什么就直去说,莫要弄阳奉阴违那一套,不要藏着掖着,假作‘贤惠’,夫妻反生隔阂!”

  明兰垂下眼睑,点了点头——崔妈妈,你传话好快。

  老太太看明兰神情,知她还未全明白,索性一言说开了,她盯着明兰,语气发狠:“‘贤惠’这东西,不过是黄泥塑的菩萨,孔夫子的牌位,嘴里拜拜便是,你若真照做了,有你悔一辈子的!……你记着,你男人是你至少半辈子的依靠!你就是不喜欢他,也要拿住了他!别叫旁的女人得了空隙!不要摆什么清高的臭架子,便是男人没那花花心思,也得你有能耐看住了!”她似是说的急了些,喘了口气,嘴角苦涩,才道:“你,不要学我。”

  明兰顿时泪水涌出,伏在老太太膝头哭泣起来,从很早前她就知道,老太太对她的种种教诲多少是在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她对明兰的幸福期盼,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的一种寄托。

  明兰轻轻抚着老太太苍老皱褶的手,轻声道:“当年庄先生说史,孙女最喜《前金史.韩柏》一篇。韩大将军以孤城千卒抵御数万大军,众人皆劝其降,他坚不从,眼看兵败城破,他横剑于颈项,只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谋,未以搏一命。话音未落,对头峰坳山洪爆发,敌军被淹过半,危难自解。”

  明兰的声音渐渐清朗,一字一句道:“孙女谨记祖母教诲,会用心过日子的。不论顺境逆境,决不轻慢,决不托大,决不骄横,决不疏忽,不怨天尤人,也不轻言放弃。谁知道呢,兴许老天开眼,孙女终能…春暖花开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家族的兴衰,有好些老话,什么富不过三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综合起来看,总归是以读书人家兴盛的时间长久些。

  经典范例,范仲淹家族,从北宋到民国初年,八百年长盛不衰,基本上所以几百年显赫的家族都是走范氏家族的模式,设立族学,公置族产,培养族人,彼此帮扶,前赴后继。

  其中学的比较到位的是海宁陈家。

  ‘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余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

  而红楼四大家族从本质上来说,是皇亲官僚集团,从家族立身的根本来看,本就比书香世家缺少一份正直和清明,更不要说约束族人的行为方面,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如果薛蟠或贾赦生在这种人家,估计很快就被打死,或者逐出宗族了,当然也可能他们很快就改好了。

第110回

  直至午后未时末,天空一片渲染金黄,夫妇俩才起身告辞而归,顾廷烨侧眼瞧见明兰眼眶红红的,低垂的纤长睫毛还湿漉漉的,知她定是哭过了,他心里不禁心中一软。席间与众人吃酒不少,他本就有两份酒意,见状,索性故作蹒跚几步,长柏等人一瞧不对,连忙叫人将他也一道送进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尽有香炉小几,铺着薄薄的蓉覃毯,明兰扶着顾廷烨歪歪的靠在垫袱上,找了把扇子轻轻摇着,替他散散酒气,马车一下一下微微晃动,晚春的午晌颇有几分闷热,小几上的紫铜熏炉里吐着淡淡的柳岚香,若有若无,笼在半密闭的空间里。

  顾廷烨本是装醉的多些,可这般光景反倒叫他生了睡意,不知睡过去多久,迷蒙间睁眼,只见明兰轻握着把粉面镶珊瑚珠鲨绡缎的团扇,微阖着眼睛也懒懒靠着。

  明兰正迷迷糊糊的,忽觉眼睑上一阵痒痒的,睁眼伸手去摸,只见顾廷烨正静静看着自己,他的指腹略带几分粗糙,沙沙的抚摸在自己眼睑上,他道:“醒了?”

  明兰点点头,放下团扇,撑着身子坐起来,嘴角翘出个梨涡:“可要喝水?”

  顾廷烨正觉得唇齿干燥,遂点头,明兰从小几上的磁石茶盘里斟了杯温茶,扶着顾廷烨凑到唇边,让他缓缓喝下,刚放下茶盏,明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叫顾廷烨翻身压在蓉覃毯上,鼻尖对着鼻尖。

  浓重的男性气息带着酒气重重的喷在明兰脸上,加上高大的躯体压着,明兰险些背过气去,努力推搡道:“…重,重…”顾廷烨挪开些身子,却始终盯着明兰,浓密的睫毛几乎戳到明兰的眼睑,他忽道:“你哭了?为何。”

  明兰艰难的喘着气,低声道:“以后……不能常见祖母了?我难受。”

  “不是这个理,你到底为何哭?”他多少清楚明兰的性子,大凡没有皮肉之苦,她都硬气的很,没事不会伤春悲秋磨磨唧唧,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把眼睛都哭肿了;就算祖孙分别有些伤感,以她的性子估计也是逗趣了之。

  顾廷烨眸色深黑如夜,静静的盯着明兰,明兰心里惴惴的,莫名就有一种压力,只好结结巴巴道:“祖母,祖母训我了……”胸腔的压力稍微轻了些,明兰见眼前的男人没有挪开的意思,只好继续道,“祖母整日担忧我过的不好,训我这个不妥当,那个不周全,怕我惹你不喜,怕,怕她日后没法看顾我了…”

  顾廷烨微微侧开自己颀长的身体,搂着明兰半坐起来,靠在绒垫上,语音上扬,颇有几分怪意:“所以,她便与你寻了个贺家?”

  明兰头皮发麻,忽然羡慕起那些盲婚哑嫁的夫妻来,尽管妻子对丈夫不清楚,可是丈夫对妻子的过去也不清楚,哪像这位兄台,啥都知道。

  “本觉着他家好来着?”明兰嘟着嘴低声道。

  “后来呢?”顾廷烨只深深的望着她,眼中没有情绪。

  这个问题很深刻,而且问非所问,意非所指。

  明兰微微侧颊,忽另起一个话头,低声道:“那日,太夫人让巩姨娘和红绡出来拜见,你挡在我前头说话,其实……我很高兴。那日,你免去了我许多无措,又叫她们俩以后再进府,好叫我先掌了府务。你护着我,待我好,我明白的。”

  顾廷烨眼中隐隐的阴霾都化去了,笑意浮起,他似是想掩饰,却又压不住想弯起的唇角。

  明兰静静望着空气中袅娜的淡烟,轻轻道:“老太太曾说贺家公子好,可是,当曹家来逼迫我时,他明明晓得我不乐意,却让我一个女儿家自去应付;对着曹家姑娘,我对也是错,错更是错!”想起那时的愤恨冤闷,明兰不禁语气哽咽,然后慢慢转过眸子,怔怔望向顾廷烨,目色如水般澄澈:“可是你不一样!你站在我前头,挡在我面前,替我遮去风雨和难堪,我那时就觉着,便是前头有刀山火海,但凡有你在,我是一概不怕的!”

  刘曜曾笑问羊献容‘我比司马家男儿如何’,羊献容毫不犹豫,当即言道:自我嫁了你后,才知道天下间什么是真男人!——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作为一个年华不再的再嫁皇后,羊献容能两朝为后,且独占胡皇刘曜的宠爱,以后生子而册封太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表白是个技术活,不能光喊口号,不能扭捏矜持,要言出有物,要恰到好处,该光明正大说出来时,就要清楚明白的大声表达。古代女子规矩严苛,作为一个有‘历史’的女子,明兰必须迅速作出反应,不要仗着丈夫清楚自己的过去,就腻腻歪歪欲言还休。

  一个弄不好,轻则夫妻生隙,重则叫有心人乘虚而入。

  顾廷烨目中绽开一种真切的光彩,好似一潭静谧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微波涟漪圈圈,霎时间流波溢彩,他心中泛起一层无法言语的喜悦,嘴里故意恶狠狠道:“你个小滑头,想叫我给你扮黑脸是吧?成!爷还就好做个恶人。”

  明兰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浅笑的眉眼生晕,高高兴兴的扑过去,在男人脸上飞快的亲了一口:“二表叔,你真好唉……”

  顾廷烨只觉侧颊生香,柔唇甜糯,还没来得及高兴,立刻脸色黑了,明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捧着袖子掩口,睁大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其实明兰的眼生的很俏很艳,艳的氤氲透骨,偏有一对柔顺灵秀的柔弯眉,似薄纱般矜持的笼罩着,不经意看人时,漾着半透明的水色,把人裹在里头;顾廷烨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父亲书房里调皮,翻到一幅珍贵的美人古画卷,展开看时,久远而发黄的卷轴上,女子婉约柔艳,流泻出如水迤逦的动人心魄。

  不知为何,当时年幼的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他从不知,原来端庄温雅和妩媚俏皮可以这般融合。

  “我错了。”明兰认错很快,低头垂手,态度良好。

  “巧言令色的小滑头!”顾廷烨低骂了一声,板脸瞪着她,目光中却掩饰不住的笑意。

  很快他就知道,这小滑头不但巧言令色,而且还擅长翻脸不认账,白天把好话说的天花乱坠,弄的他心神荡漾,只觉自己成了条嗷嗷色狼,直想狠狠收拾她一把,好容易忍到晚上,她却把小脸一端,一派正经的吩咐丫鬟在床上铺了两床被褥。

  顾廷烨只挑眉看着她,低头自饮茶,明兰低头对手指。

  ……

  更深夜漏,明兰挨着枕头,头仍旧昏昏,全身泛红,面颊似火烧,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犹自温存,他粗重的气息极尽暧昧,明兰身子发软,脑子还有一丝清醒,只哑着嗓子软软哀求:“……若是明日我再起不来床,我,我便不活了……”

  顾廷烨依旧不肯罢休,只一味哄着她听话,手直往下探,明兰全身酸软,急了就道:“做事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才是,你,你怎……你以后再弄罢,今夜我已好多了……”想着自己刚才的表现,明兰自觉很有进步,简直可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男人听了,忍俊不禁,轻轻嗤笑起来,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呢喃一般:“的确是强多了……好罢,此次便先饶了你。”手下还重重的拧了两下。

  到底不能过分,想着她今早那两个黑眼圈,他知须得适可而止了;况且,新婚已过三日,她也要开始理家熟识家务,怎么也得趁那边把手伸过来之前,叫她理清头绪。

  第二日,明兰十分坚定的早早从床上爬起,忍着哈气让丹橘给自己梳洗打扮,顾廷烨今日着一件宝蓝色的团花箭袖排穗褂,玉冠束发,端的是身挺如松,不怒自威,高大英俊之极。

  早饭后,他拉着明兰进了侧厢房,屏退众人,单独交代府里的事务与明兰。

  “……我这几年一直在外头,立府尚不久,府里人众从管事到仆役大多是皇上赏赐,不是罪官罚没来的,便是早年卖身投靠的;这帮人没什么根基,你且瞧瞧,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发卖了。”顾廷烨认真道,侧脸肃然,神色间颇有一种成熟的内敛沉稳,“还有一些……”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眼,“是太夫人和几位婶婶送来的,你,也仔细瞧瞧。”

  这最后一句话很有深意,明兰一边捶着酸痛的后腰,一边用心记下;这种交接工作大都由婆婆交代媳妇,她的婚姻真是别开生面。

  “府里的田亩账目还有银钱清表,回头我叫公孙先生送来你看,有不明白的,就去问公……罢了,还是问我吧。”顾廷烨思索着缓缓言道。

  “公孙先生?”明兰听了半天,终于听见一个熟悉字眼,“莫非是那日水贼……”

  “正是。”顾廷烨微笑道,“这阵子他身兼二职,很是辛苦;他怕是最盼着我成亲的人了。”

  “你让公孙先生管家?”明兰虽只见过公孙白石一面,但却印象深刻,这种人分明是大冬天摇羽扇,爱故作高深状的谋士呀!呃,诸葛亮有给刘备管过女人孩子后宫之类的事吗。

  顾廷烨心里一乐,面上不动声色,端茶轻呷:“公孙先生,很不容易。”

  两人又说了几句,顾廷烨到底是男人,于内宅琐事并不入心,讲也不甚明白,明兰连着问了几句都没有明确答案,忍不住道:“…你到底知道些啥呀?怕只有行军打仗闯荡江湖罢。”

  顾廷烨被问的略有些恼怒,白了她一眼,怫然道:“你又知道多少了不起的?”

  明兰朗声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琴棋书画,八卦算数,医卜星象,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农田水利,商经兵法,我俱知晓且十分精通……”顾廷烨听的眼睛都直了,谁知明兰急转直下,“这都是不可能的!”

  顾廷烨目露戏谑,正打算出言嘲讽,明兰却继续道:“可我起码晓得给自己梳头洗脸的人叫什么吧?”顾同志迄今没分清夏竹和夏荷到底哪个是哪个,真乃神人也。

  顾廷烨双眉一轩,毫不惭愧,直言道:“他们的身契背书都在我这儿,有甚可虑?做大事不拘小节,你直拿住了大头便是,谁还能翻出天来!”

  这句话有一定道理,譬如蒙古对南宋,彼时蒙古已征服半个世界,倾全力攻打,南宋再悲壮,再哀兵必胜,也得over;譬如现在,顾府中人再恨顾廷烨牙痒痒,也无计可施。

  顾廷烨也有过不少女人,可不计是逢场作戏的,还是如曼娘秋娘一般的,在一处时,似也不曾这般亲昵熟稔,嬉笑怒骂,瞪眼大笑,什么话都说的出口。大约吵架能提升熟悉度,顾廷烨婚前便已与明兰斗嘴过几次了,是以,他娶妻方三日,却觉得明兰已如长在他心头上的一块肉,又熨帖又喜欢。

  “好了。”顾廷烨见说的明兰哑口无言,十分愉快的放下茶盏,侧头看了看窗外,眉头尽展,笑意晏晏,“明日起,我便得如常上朝,到时军都府里繁忙怕没什么功夫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完事儿了,爷带着你在府里转转,后山的园子颇大,你瞧着什么喜欢,爷给你寻匠人来,可种些果树花卉,还有那片山林子,我觉得可圈起来养些鹿鹤雉鸡之类的,哦,你还要问,好罢……问些大气的,别拿些犄角旮旯的来烦爷。”

  明兰放下举起的手,想了想,神色颇有些犹豫,认真问道:“每年,府里大约可花用多少银子?”——其实她想问的是,您收入如何?

  婚后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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