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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去老人院看一看

  88岁的时候,路·桑德斯和他的女儿谢莉面临着关于未来的艰难决策。在此之前,他还应付得不错。除了一些适度的欢乐以及家人、朋友的陪伴,他对生活从来没有太高的要求。作为乌克兰犹太移民的儿子,他在波士顿的工人阶级街区多彻斯特长大。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南太平洋地区的空军服役,回国后,在波士顿之外的工业城市劳伦斯结婚安家。他和妻子露丝育有一子一女,并和一个堂兄弟进入了家用电器行业。路在一个很好的地段买了一所有三间卧室的房子,并送子女上了大学。路和露丝的生活中也遭遇了很多困难。他们的儿子在毒品、酒精及金钱方面有严重问题,而且还患有躁郁症,并在40多岁的时候自杀了。连锁店出现以后,兴盛了多年的电器行业不景气了。50岁的时候,路发现自己必须从头开始。然而,尽管年龄不小、缺乏经验、没有大学教育背景,他还是在雷神公司获得了一份电子工程师的新职位,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退休。他67岁退休——为了得到雷神额外的3% 退休金,他多工作了两年。

  与此同时,露丝出现了健康问题。她吸了一辈子烟,患上了肺癌,肺癌控制下来以后,又继续抽烟(路对此无法理解)。路退休三年后,她有一次中风发作,再也没能完全康复。她越来越依赖他——交通、购物、持家,不一而足。后来,她臂下长了一个包块,活检证实是癌细胞转移了。她于1994年10月过世,时年73岁。路在76岁的时候,成了鳏夫。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女儿谢莉不放心他,她无法想象他失去露丝后怎么过活。然而,在露丝患病、逐渐衰弱的过程中,照顾她迫使路学会了照料自己。虽然他很悲伤,但是,他渐渐觉得自己适应了一个人过。在其后的10年间,他过着欢乐、满意的生活。他的日常生活很简单:早晨早早起床,吃早餐,看报纸,步行去超市采购当天的菜,然后回家做午饭;下午稍晚点儿,他会去镇上的图书馆。图书馆不大,但很安静,光线也很充足,他会在这里待几个小时,阅读他喜欢的杂志、报纸或者沉溺于惊悚小说。回家后,他会阅读一本借阅的图书、看一部电影或者听听音乐。每周有几个晚上,他会同楼里的邻居一起玩几场克里比奇(cribbage)纸牌。

  “我父亲交了几个真正有趣的朋友,”谢莉说,“他和谁都能成为朋友。”

  路的一个新朋友是他经常造访的、镇里一家音像店的伊朗籍店员。这位名叫鲍勃的店员20多岁。鲍勃为路在柜台旁边安排了一张吧椅,他们两个人,伊朗小伙子和犹太老头子,可以闲聊几个小时。他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两个人甚至一起去拉斯维加斯旅游了一趟。路喜欢去赌场,他和各式各样的朋友一起去赌博。

  然而,2003年,在路85岁的时候,他心脏病发作。他运气不错,救护车急速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及时切开了他梗阻的冠状动脉。在心脏康复中心住了几周后,他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三年后,他跌了第一跤——跌跤是无法阻止的麻烦的前奏。谢莉发现他的手开始颤抖,神经科医生诊断他患了帕金森综合征。虽然药物控制了症状,但是他的记忆力还是出现了问题。谢莉注意到,他讲述一个比较长的故事时,讲着讲着就会迷失故事的线索。有时候,对于自己刚刚讲过的内容,他会感到困惑。大多数时候,他还不错,对于一个88岁的人来说,他甚至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他仍然开车,仍然能打败所有的克里比奇牌友,仍然自己料理家务、管理财务。但是,他又跌了一跤,这让他有些怕了。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直在积聚的变化的重压。他告诉谢莉,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摔倒,碰着头,进而一命呜呼。他说他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人死去的可能性。

  她问他要不要考虑看看老人院。他没有丝毫兴趣,他看过住在那类地方的朋友。

  “那些地方住满了老人。”他说。那不是他向往的生活方式,他要求谢莉保证永远不送他去那种地方。

  但是,他已经不能一个人生活了。唯一的办法是搬去她家,和她及她的家人同住。谢莉正是这样安排的。

  我询问她和她丈夫汤姆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们两个人都说这样安排是对的。谢莉说:“让他一个人住,我会感到不舒服。”汤姆也这么认为。路曾经心脏病发作,并且就快满90岁了,这是他们最低限度能够为他做的。他们承认他们想过一个问题:还能陪他多久呢?

***

  汤姆和谢莉住在波士顿郊区北瑞丁一所朴素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子里,生活得比较舒服,但也从未完全放松过。谢莉是一个私人助理。汤姆在遭到临时解雇后,失业了一年半。现在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工资没有过去高。他们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家里并没有路的空间。谢莉和汤姆把他们的客厅改为卧室,摆上一张床、一张逍遥椅和路的大衣橱,以及一台平板电视。路的其余家具或者卖掉了,或者放进了储藏室。

  共同居住要求互相适应。很快,每个人都发现了几代人更喜欢分开居住的各种理由。父母和子女的角色发生了改变,而路不乐意自己不再是家里的主人。而且他发现,自己比预想的更加孤独。住在这所郊区的死胡同房子里,他一天当中很长的时间无人陪伴,附近又无处可去——没有图书馆、音像店或者超市。

  谢莉试图让他参与一项为老年人举办的日间项目,带他参加他们的一次早餐会。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谢莉又打听到他们有时候会去快活林—— 一个距波士顿两小时车程的赌场。路不喜欢那个地方,但还是答应去。谢莉非常兴奋,希望他能交到朋友。

  谢莉告诉我:“我感觉好像是把自己的孩子放到公共汽车上。”——也许这正是路不喜欢的原因。“记得我说:‘嗨,大家好!这是路。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个活动,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和他做朋友。’”他回来的时候,谢莉问他有没有交到朋友。他说,没有,他就一个人赌。

  然而,渐渐地,他找到了适应的方式。谢莉和汤姆有一条名叫北京的中国沙皮狗,路和狗成了贴心朋友。晚上,它和他一起在床上睡觉;他读书或者看电视的时候,它和他坐在一起;他带它一起散步;如果它坐了他的摇椅,他就去厨房另外搬一把椅子,而不肯打扰它。

  他也找到了人类朋友。他每天都跟邮递员打招呼,两个人成了朋友。邮递员玩克里比奇牌,每个星期一午饭时间,都会过来和他玩一场。谢莉还雇了一位叫戴夫的年轻人来和路做伴。这是那种总是注定会失败的预设的玩耍约会,但是,谁会想到,他们俩却一拍即合。路也和戴夫一起玩克里比奇牌,戴夫一周过来几次和他做伴。

  路安顿了下来,并以为这就是他度过余生的方式。但是在他设法适应的同时,谢莉却发现情况变得越来越无法继续。她要上班、持家,担心她的孩子们——他们正在上高中,也面临各种问题。与此同时,她还得照顾她极其脆弱、依赖性极强的亲爱的父亲。这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例如,他总是会跌倒。他会在自己的房间,或者卫生间,或者从厨房餐桌边站起来时,突然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一年之内,他有4次由救护车送去急诊室。医生认为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的药物是元凶,于是不让他再吃这些药。但这导致他的颤抖恶化,使他的脚更不稳。最后,他被诊断为体位性低血压—— 一种老年状况,患者在改变体位,如坐下起立的时候,身体失去了为脑部运行提供充足血压的能力。医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谢莉更加细心地照顾他。

  夜间,她发现路有夜惊症。他会梦见打仗。他从来没有参与过肉搏战,但是,在梦里,敌人持剑攻击他,刺伤他,或者砍掉他的胳膊。梦中的情形活灵活现,令他惊恐万状。他的身体剧烈扭动,他会大声叫喊,拍击身边的墙壁。整个房子都回荡着他的尖叫:“不不不!” “你什么意思!”“你个狗娘养的!”

  谢莉说:“以前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战争的事。”许多个夜晚,他搞得家里人无法入睡。

  谢莉承担的责任有增无减。90岁的时候,路已经失去了洗澡所需要的平衡和灵巧。谢莉听从一个老年服务项目的建议,在浴室安装了扶手杆、与坐高一致的坐便器以及浴椅。但是,这些还是不够,于是,她请了一位家庭健康助手帮助他洗浴及处理其他事务。但是,助手白天上班,而路不喜欢在大白天洗澡。他喜欢在晚间洗澡,这就需要谢莉帮忙。所以,每天帮他洗澡也是她的一项工作。

  他弄湿了衣服后,给他换衣服也是一样。他的前列腺有问题,虽然泌尿科医生给他开了药,但他还是会漏尿,来不及上厕所。谢莉劝他穿保护性的一次性内裤,但是他不肯,他说“那是尿布”。

  负担有大有小。他不喜欢谢莉为家里其他人做的饭菜。他从不抱怨,但他就是不吃,于是谢莉只得另外给他做饭。他耳朵不好,于是他把房间的电视音量开到令人头脑发涨的程度。他们会关上他房间的门,但是他不乐意——狗没法进出。谢莉简直恨不得掐死他。最后,她发现了一种叫作“电视耳”(TV ears)的无线耳塞。路极其讨厌耳塞,但是她强迫他使用。“那是救命稻草。”谢莉说。我不确定她指的是救她的命还是救路的命。

  在如今医学化的时代,照顾一位衰弱的老人在技术和看护两方面都有极高的要求。路吃的几种药需要进行跟踪、分类、补充。他得看几位专家(有时候,几乎是每周都看),他们永远在安排实验室检查、影像研究以及看其他专家。他配备了一套跌跤的电子报警装置,每月都要测试一次。而谢莉几乎得不到任何援手。今天的看护者的负担实际上比一个世纪以前增加了。谢莉成了全天候看门人兼司机兼日程经理兼医药和技术难题解决者,同时她还是厨师兼侍女兼服务员,更不用说还是挣钱养家的人。有时,健康助手最后一分钟才通知说来不了了,或者医疗预约临时发生变化,这些都严重影响到她的工作表现,所有的状况都极大影响了她在家里的情绪。就是和家人一起外出住一夜,她也得雇人陪路,即便如此,突发的危机也会打乱计划。有一次,她和丈夫及孩子去加勒比度假,但是只过了三天就得打道回府。路需要她。

  她觉得自己的神志在弱化。她想当个好女儿,她希望父亲安全,也希望他快乐,但她也想要一份可以控制的生活。有一天晚上,她问丈夫是不是该给老人家找个地方。仅仅因为有这个想法她就觉得很羞愧,这违背了她对父亲的承诺。

  汤姆帮不上什么忙。“你会安排好的,”他告诉她,“他还能活多久呢?”

  结果,这个时间很漫长。“我对她的忧虑不敏感。”三年后再回忆当时的情形,汤姆这么告诉我。谢莉已经濒临崩溃。

  她有位表弟开了一家照顾老年人的机构。他推荐了一个护士到家里帮助路,和他交谈,这样谢莉就不必充当坏人。护士告诉路,随着他需求的增加,他需要的帮助超出了家人的能力,而且,白天他不应该一个人独处。

  他用探寻的眼光看着谢莉。她明白他在想什么。她不能不工作、一直陪着他吗?她觉得这个问题像是一把匕首插在心头。谢莉泪眼婆娑地告诉路, 她提供不了他需要的照顾——情感上和经济上她都提供不了。他犹犹豫豫地同意她带他找个地方。一旦衰老导致衰弱,似乎就没人可以活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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