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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蜘蛛 第一节

  “单侧肩膀耸动,瞳孔放大,嘴角下撇。”袁适手里熟练地来回转着一根钢笔,“小姐,在我面前说谎,是相当不明智的做法。”

  我悄悄走到正在做笔录的小姜旁边,伏身小声问道:“多大点儿屁事,怎么把咱袁大博士都惊动啦?”

  “他今天正好来给另一个案子做剖绘,听说许春楠案有个疑点证人,就提出要来亲自询问。我事先也不知道啊。”小姜谨慎地压低嗓音,我几乎是半听半对口形,“好像袁博士对这个连环杀人案挺有兴趣的。而且,他刚问没几句,就已经识破张妍在撒谎了。”

  我看到许春楠生前的“同事”张妍就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只一个劲儿低头盯着手上戴的金属戒具发呆。

  “厉害啊!你瞧她那样,这要没专家在,咱整个支队岂不都得被丫骗了?”我抿着嘴,幅度很大地点了下头,“不过她就是个证人,询问要上铐子么?这侵犯人权啊。”

  姜澜这次完全做了无声的回答,我看着她的嘴,只依稀辨认出“市局”、“专家”以及“安全考虑”这么几个词。

  不过袁适还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慢动作般地回过头,看到我,友好地笑了:“赵警官,你来了。”

  我忙上前伸出手:“哎,不好意思,袁博士,打扰您工作了。领导让我过来……”

  袁适坐着没动,把一只手伸到后面碰了下我的手,来去之快搞得我好像是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别,咱们外面说。”

  来到走廊,不等我开口,他先直接问道:“支队派你来问她口供?”

  “是。”我挤出无奈的笑容,“您刚才问过她,如何?”

  “风尘女子,圆滑世故,但肯定能打开缺口。”袁适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几分警觉,双臂环抱在胸前沉声说道,“不过放心,我有把握今天之内让她开口说实话。”

  我一拍手:“有您这话我就踏实了!呃……是这样,就这串连环案件,有几个问题,白局想跟您再探讨一下,麻烦您去趟他办公室。我刚才看小姜没做询问的基本情况核对记录……这是程序上要求的格式,就不耽误您时间了。正好趁您跟白局研究案子,我带小姜把笔录抬头给您做了,您回来接着问,好吧?”

  袁适俯视着我的笑脸,用鼻腔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屋把钢笔别进西装口袋,好像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赵警官,听说就你们那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什么组织,原来的负责人,是韩松阁的儿子?”

  我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一下:“呃——对,怎么?”

  “都说将门虎子……”袁适顿了顿,“前段时间公安大学一个学生给我看了篇网络上登载的文章,写的是犯罪心理画像中关于归纳性统计与行为学演绎的结合应用,文笔虽然一般,谬误也不少,但确实有可取之处。好像就是什么指纹工作室原来的负责人写的……”

  “那个啊?嗨,我知道。”我垂下头笑出声来,“那不是他写的,是工作室几个孩子扒了两本国外相关着作胡拼滥凑的,他就顶了个名。您别当真。”

  袁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啊。那……那个韩松阁的儿子,跟你很熟?”

  “一般般吧。”

  “他在专业方面水平如何?我听到一些网络传闻,说他参与过的案子,破案率相当惊人,而且有一次只用了几个小时就确定了嫌疑人……”

  那是个八年前的案子,工作室的第一美女神探花了近三个小时汇总线索、剖绘嫌犯,支使我们一干老爷们儿四处摸排,彬是在最后五分钟才出现的……事后他和我都觉得,要换个神经病来没准儿用不了一分钟就能结案。

  “这个……怎么说呢,人家毕竟是韩教授的公子。”我拉着他的胳膊一路走到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做欲言又止状,“网络总爱把事传得比较离谱。他……肯定是水平还可以啦。不过就是……我是说……这个……您说,他要真能赶上老爷子,还轮得着我当这负责人么?”

  袁适眨眨眼,嘴角一扬,会意地笑了:“那咱们以后要多交流啊。在国内,这门学科起步晚,软硬件都落后。既然大家都是搞这个的,就应该多互通有无。”

  我满口称是地送走浅吟轻笑的袁博士,转身回到会议室。

  时间不多,得抓紧。

  “张妍,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就不跟你客套了。”我拉把椅子坐到她近前,“根据我们走访掌握的情况,你和许春楠从来都是一人一天地轮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年七百三十天……年年如此,但只有她被害那天,你们改变了安排。那天本该是你的班,对吧?”

  张妍还不满二十一岁,但职业固有的腐蚀性衰老已然不由分说地爬上眉梢,再加上劣质化妆品聊胜于无的遮掩效果——我算明白这群人为什么只在灯光昏暗的地点“办公”了。

  她点点头。

  “听好,我对你的经营范围和业务能力不感兴趣,而且是完全不感兴趣。”我两手左右分开做了个开门似的动作,“只要没让我看到光着屁股的你嘴里叼着钞票跟个老爷们儿在做活塞运动,你干什么,怎么干,我他妈不管……你老乡替你扛了六十一刀,六十一刀!你知道身上所有带眼儿的地方被人插一遍的同时还有把带锯齿的刀划你六十一个口子是什么感觉么?”

  我最讨厌看到女人哭,很心烦,即便是像张妍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做什么的,对我而言,她都是个“人”。

  我抻出一张现场照片举到她面前,很有效,恐惧遏制了涕泣。

  “上午有个姓曹的问过你班是怎么排的,你说是许春楠要求的,他看出你在说瞎话——刚才那劳什子专家不也这么说么?甭跟我解释,我也知道:这班不是你排的,而且你还需要撒谎去替排班的掩事——不用记笔录!”我喝住小姜,“是谁?名字?地址?……谁是你们上面那个‘抽头的’?这班是不是他排的?”

  张妍又开始哭:“大哥……我、我不能……求求你大哥……”

  就这德行,再有个一刻钟,她不撂我就去跳小月河——问题是,估计我没有那一刻钟的时间,而且我也不会游泳。

  于是,我回身对姜澜道:“钥匙给我,笔录纸也给我。下面垫的什么书?我看看……书给我,不用笔录纸。你出去吧,带上门。我叫你出去!”

  轰走姜澜这个“小喇叭”的直接后果之一应该就是我剩余的时间更短了。我扫了眼手上那本厚重的书:《国家统一司法考试法规汇编》——这孩子想参加司法考试?够上进的啊。

  打开张妍的手铐后,没等她惯常性地去揉手腕,我拽着她两臂别在椅子背上,换了个背铐。紧接着,我把她连人带椅子向外拉了拉,几乎是面对面贴着她坐了下来,声音低沉,语速极快:“干你们这行不容易,除了总得抻腿练劈叉,估计还得经常听人倒牢骚话……没办法,现在这社会,人人都有压力,我们也一样。老实说,能找你们这种不搭旮的人倒倒苦水,也是种排解。”

  我知道她在紧张地盯着我,就故意让自己显得目光涣散,两手神经质地摩挲着那本书砖:“我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了,本来去年要提副处的,结果因为在看守所门口打了一二逼……呃,还有几个来劝架的弟兄,我本来没想打的……你知道,打红了眼,没办法,结果把仕途毁了……操!”

  她的两条腿向后收拢,交叉在一起,别得很紧。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丫干了件操蛋事,让我们不得不放走一个杀人犯!杀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杀人犯!”我抽了两下鼻子,“书上管你们这种人叫‘娼’,同行管你们叫‘小姐’,而满大街的人都管你们叫‘鸡’……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你们,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你是,许春楠是,被那二逼放跑的杀人犯杀的也是‘人’——所以我抽丫的!我最痛恨剥夺别人生命的行为,行为!懂么?就是杀人!杀人的,就不再是人,是禽兽!是畜生!剥夺人命,就不可饶恕!”

  张妍的臀部不自然地在椅子上扭动着,小腹内急似的轻微抽搐。

  “当然,打人总是不对的。个人素质问题……”我“哗啦哗啦”地把书翻出很大响动,“小时候老师教育过我:知识就是力量。我不信,不好好听讲,成绩差,考不上大学……就算侥幸进了警校,你瞧,穿上制服,还是个没文化的坯子。唉……”我长叹一声,抬起头,把书立在膝盖上展示了一下体积,“告诉我排班那个人是谁,住哪儿,否则你就会从这本书开始领会到什么是‘知识的力量’,而且——”

  说着,我把书架到她腿上,让她又先行感受了下“知识的重量”:“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最后的结果是治拘,还是劳教,你都会挂着两个耷拉到肚脐眼的紫茄子——我知道你不满二十一岁,今后的路还很长,但乳腺坏死的那两团臭肉会伴你终生!这一切一切,只因为你可能包庇了一个杀人犯。他不只杀了你老乡一个人!排班的那个人是谁?”

  打开手铐后,我把书放在她面前的会议桌上,轻轻拍了下封面:“多听听老师的话:知识就是力量。没事去买本翻翻,你也不至于干这行了……”

  “Bravo!Bra——vo——”

  必须承认,回身看到袁适就站在门口,我有些吃惊。我整理了一下笑容,迎了过去:“袁博士,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没去,应该说,是幸亏没去。”袁适作势鼓掌,冷冷的微笑渗了出来,“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谎话了——当然,我是指你刚才的问讯。”

  “呵呵,是询问。人家是证人,是询问……我就是想先替您……”

  袁适没再买我的账:“如果我们怀疑一个人说谎,就应该假装相信他,因为他会变得愈来愈神勇而有自信,并更大胆地说谎,最后会自己揭开自己的面具。”

  我索性也收起假笑:“这不会是什么黑格尔说的吧?”

  “不,是叔本华说的。”他盯着我的眼睛,“黑格尔的死对头。”

  “我不明白……”

  袁适笑吟吟地把我揽到门外,嘴里的话却和表情截然相反:“我毕竟是代表市局来支持你们工作的。耍我?YouStupidJerk……不过赵警官,你还真以为我和你是同类?”

  我用相同款式的表情和内容回应道:“瞧您说的,我这是帮您干点儿脏活累活。让您干这个太屈才了不是,但总得有人干嘛。”

  “就是方法不大合乎规定……”

  “我都说了,这是脏活。”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不忿,“指望掏大粪的还得跟您一样通体异香,太难为人了吧?”

  “赵馨诚,我不和掏大……你这种身份的计较。”袁适终于表里如一地向我下了最后通牒,“但如果你还想保留这身制服,就别再试图耍我。”

  我忙拍拍胸口:“哎呀呀呀,吓着我了,吓着我了……我要早知道您这么反感被支配,或是对追求主动权如斯狂热,哪还敢跟您开这玩笑不是?”

  “我没有恋母或弑父情结,别拿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套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嗨,也不跟您见外了。”开溜之前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拍了下他肩膀,“兄弟,我是拿你视若己出啊。”

  “没有你要的‘庞欣’。”姜澜“咔啦啦”地搓着劣质鼠标的滚轮,“要么太老,要么太小,要么是北京人……没有符合条件的。诚哥,您真确定从张妍嘴里套出来的是实话?”

  我盯着显示屏,眉头拧了个死结。“没有?不应该啊。”

  “不知道她住哪儿?”

  “张妍说不清楚,向来都是单线联系,见面收钱也都是到发廊来,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和大概的年龄。”

  “再审审她?”小姜一脸坏笑地问我。

  “靠!你明知道姓袁的正把着那妞儿呢。”我敲敲电脑,“把这四个‘庞欣’的地址都给我打印出来。我们队的人去哪儿了?”

  “摸排一个跨省抢劫的去了……等袁博士回到市局,非把您枭首问罪不可。”姜澜比画了一个砍头的动作,“这几个‘庞欣’都不像张妍描述的啊。”

  “好在都是女的。”我从打印机里抻出地址单,很享受地把袁适踢出了脑海,“我还真不介意去走访一圈,就当是被问斩前最后的消遣了。”

  临近傍晚时分,我站在岳各庄北桥西侧的一个平房院落门口,见到了她。

  依据张妍的描述,她们的“妈咪”庞欣应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和我所见差不多。但户籍登记却显示,这个庞欣已经四十四岁了。

  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眼神声音,庞欣通体上下,找不到任何岁月的烙印。

  直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摆脱了时间桎梏的女人,就是她。

  看过我的证件后,她很有礼貌地侧身让开门口:“是为了阿楠的事么?请进。”

  前两个“庞欣”害我端着竹篮打了一下午的水,右小腿的肌肉走得酸痛无比——倒不是因为劳累,那是警校散打教练留给我的毕业纪念。抬脚迈步,我突然发觉自己进了“植物园”,心情豁然好了起来。

  庞欣居住的院子相当宽阔,而且高低错落地种满了花草树木,其间辟出几条甬道,尽头是屋子。她领我走向正对面的那间,中途停下来从花圃里捡起把小铲子,仔细地磕落上面的泥土。“不好意思,正在弄这些……挺乱的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胳膊上戴着套袖,手上都是土,牛仔裤上也有泥印,想来是正在打理这片小园林。

  “没关系,呃……正好我也算开眼了,第一次在冬天看见这么多花。我还以为冬天只有梅花才会开。”我指了下一片蓝色的花,“这不会是什么‘蓝色妖姬’之类的吧……”

  庞欣朝我手指的方向扬起头:“那个是‘千日莲’,是一种菊花。‘蓝色妖姬’是玫瑰。它们的样子差别很大的。”

  “啊——哈?有蓝色的菊花?”

  “有啊。”她侧头示意我看身后,“还有那些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和这些蓝色的都是一个品种呢。啊!抱歉,说错了。那个白色的、叶子圆圆的是樱草,我上周才移进去的,不过很少见这么耐寒的樱草呢。”

  我“花痴”了。

  庞欣则不疾不徐地继续向我介绍:西边那片特别鲜艳的其实是茶花;旁边的是“墙下红”;北屋前树上黄色的花是“蜡梅”,是“蜡烛”的“蜡”,不是“腊月”的“腊”;右边那棵树上黄色的也是“腊梅”,不对不对,这次是“腊月”的那个“腊”,虽然颜色差不多,但“磬口腊梅”的花上有紫色的纹路,区分起来很简单的……

  说着说着,她略带尴尬地抿起嘴:“我怎么在这里自说自话起来了……对不起,忘记了您是来查案子的呢。”

  “没事,没事。”查命案的当口还有时间听一个“妈咪”聊园艺,确实有些奢侈,不过我也正好借机会观察这个与众不同的风尘女子,“你别紧张,没看我就一个人来的么?只是非正式的走访。”

  如果不是太过纤瘦的话,庞欣的身材比例应当是很标准的;她下颌到脖颈之间有一个会莫名吸引人的弧度;肤色苍白,是那种几乎透明的白,白得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脉;睫毛长而稀少;黑色的披肩发整齐地垂到肩窝处,间或有几缕银丝——结合她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金银玉钻类的饰物来看,恐怕她已退居“幕后”多年——就她们这行来说,客人不会喜欢有白头发的女人;而不纹眉、不化妆、不染发、不涂指甲油应该也不符合揽客之道。

  看到她,我突然想起瞳。

  瞳曾是工作室的第一骨干,也是圈里圈外公认的工作室“花魁”。她比我小个几岁,是彬最得意的学生。她与彬之间有种难以形容的默契,大概属于彬还在考虑是否抽烟,她已经去拿打火机的那种。第一次见到瞳的时候,她就在彬左后方站着,处于半隐身状态,好像一个乖巧贤惠的妻子。

  当然,彬和她似乎并没有大家看上去的那样亲近。事实上,自依晨出现,瞳就选择了离开,或是被彬疏远了。等到彬宣布卸任,我们都以为瞳会毫无悬念地继位,工作室的一干男同胞更是个个兴奋不已,以为色利双收的大好机会即将降临。

  彬的选择令人费解,而瞳也很配合地消失了。印象中,我跟老何“共执大印”后,那个白得透明的隐形女人,再没出现过,彻彻底底地,以至于大家几乎忘记了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直到今天,我凑巧碰上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舒服的从良妓女。

  “您瞧,我就这么让您在大冷天里站着,太不应该了。”庞欣双手垂近地面互相拍掸了几下,仿佛怕打落的尘土会砸伤她的宝贝花草,“进屋来吧。”

  房间里很暖和,我没见到火炉,可能是她有烧暖气。屋子中间摆放着一组沙发和茶几,地上铺着块米黄色的圆地毯;西侧有一张写字台,我看到桌面上有文具和杂志,没有电脑;东南角有个玻璃高低柜,里面好像放着一台老式的唱片机;其余的地方,不出意料地被塞满了盆盆罐罐的花花草草——这里大概就是她的客厅了。

  “没关系,不用换鞋的。您请坐。”她伏身挪开几个花盆,帮我把通往沙发的“路”拓宽了些,“真的没关系,用吸尘器打扫起来很方便呢。”

  不知是因为她一口一个“您”的客气劲儿,还是由于房间太过温馨整洁,我嘴里虽连声答应,但还是歪着身子只把半个屁股放到沙发上——这样我的鞋底就无须践踏到地毯。

  庞欣站在门边的样子不大自然,两手互握在胸前:“那个……我、我这是第一次被公安盘问呢。您说,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律师什么的人陪着我呢?”

  感觉上她不像在“装纯”,我哭笑不得。“没那么严重吧?我说了,就是非正式地走访你这里,找你核实几个小问题,局里甚至不知道我来找你。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们之间的谈话都不会有记录的。”

  “您不会把我带走么?那我得找人来照顾这些花……”

  其实怎么论她也有组织卖淫的嫌疑,不过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确认许春楠和张妍就是卖淫女,“组织卖淫”一节倒是可以略去不提——至少,暂时不去牵扯这些旁枝末节的敏感话题,更有助于安抚她的情绪,让我的询问进展顺利些。

  “不会。你可以继续养你的花种你的树——只要能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未曾想,答案简单到令我无奈。

  “阿楠自己要调班的,她跟我说希望能过完节回来多休息一天——大概是想陪陪男朋友呢。”尽管神情黯淡,庞欣的脸色却愈发显得苍白,只有瞳孔中闪动着红色的环状印记。

  “她有男朋友?”

  “她说过有的。”

  “什么时候?”

  “一年前了好像……不清楚是不是现在还在交往。”

  “她男朋友是谁?”

  “我不知道,她没说过。”

  “你没见过么?”

  “没有。”

  “没问过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没有,女孩子们的私事,我不多问的。”

  我开始不自觉地起急:“除了跟她们抽头收钱以外,你就什么都不管啦?就算她们只是你的……”

  庞欣面颊上无声垂落的泪水,封住了我的嘴。她没有在“哭”,或者说,是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在喷涌而出,状若断线珠帘。

  我却没打算做个秉承骑士精神的警务人员:“许春楠的死,你很难过么?”

  她缥缈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不知道。”

  “那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她窘迫地用一只手遮住脸,另一只手去抽茶几上摆放的纸巾,“对不起,这个样子……好失态。”可能是发现手上还沾着泥土,她干脆匆匆起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该怎么继续往下问,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没过多会儿,庞欣收拾好又回到屋里,继续一个劲儿地道歉:“真是对不起呢,我这个样子……都忘了给您倒水喝。”

  我摆手摆了一半,没开口拒绝。

  她轻盈地穿过花丛,自高低柜下面一栏取出一套透明的玻璃茶具。“呀……茶叶放哪里了?您稍等一下。”跑出去找茶叶,用电热水壶烧水,又不知从哪变出个小酒精炉和一个百合花形状的小炉架……我看着她好像一只白色的小鹿进进出出。不到一刻钟,一壶架在酒精炉上的花草茶已经沸腾地喷薄出淡淡的香气了。

  “水是开的,不过最好多煮一会儿。”庞欣在我面前放了个玻璃茶杯,还不忘塞个杯垫在下面,“也不是最好啦,就是我喜欢多煮一小会儿。您喝过马黛茶么?”

  “没……没有。”

  “那我就自作主张了,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喝得惯。”她给我倒了一杯,“先尝尝么?煮的时间越长会越苦呢。慢点儿喝,小心烫。”

  我小心地抿了一口,立刻皱起眉。

  “很苦么?要不要加一点糖?”

  我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赶忙又喝了一口:“不用不用……哇!不过你确定沏的不是苦丁茶吧?”

  “这是阿根廷的特产啊。”庞欣伸手掩住嘴,侧头轻声咳嗽一下,“冬青类的植物味道都会比较苦,我还是给您加点儿蜂蜜或者石榴糖浆吧。”

  “不用,别麻烦了。”

  “没事的。”她飘进飘出,带回一红一黄两个玻璃罐子,“蜂蜜?还是……”

  “蜂蜜就好。我自己来吧。”

  用拌勺在茶杯里搅动的时候,她又体贴地帮我添了茶进去:“茶冷蜂蜜就化不开了。”

  我看她把茶壶放回架子上,问:“你不喝么?”

  “我喜欢喝苦一些的,所以才要多煮啊。”

  放了蜂蜜之后口感稍缓,还是有些苦。我不禁感叹:“厉害,你厉害得很哦。”

  “只是习惯罢了。”她拿电热水壶加了些水进去,“谢谢您了。”

  “哦?”

  “您也看到了,我大概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吧……幸亏您没继续追问我呢。手里有点事情做,能让我排解掉——就是不那么难过吧。”庞欣说话的时候似乎总习惯双手十指交插置于胸前,像一个忏悔的信徒,“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阿妍告诉二姐,就是另外一个姐妹,也是她转告我说,阿楠、阿楠的样子……很糟糕的。”

  我一言不发地品着茶,心中祷告她不要再“情绪化”起来。

  “我当初一听到消息就觉得,是我害了阿楠。我不该同意给她调班的,不该答应她……”庞欣抬起头,眼神中充斥着无助的迷茫,“可如果我没同意阿楠的要求,那天就该是阿妍当班,阿妍可能就会……那样我就害了阿妍。无论怎样选择,我可能都会害了她们其中一个人,对么?”

  就像彬说过的——

  “要知道,那是个连环杀手,他会去杀人,这就是趋势,你阻止不了。”

  但我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

  谈话中,我又了解到:庞欣老家是湖南湘潭,据说离毛主席的故居不远。她父母早亡,只读过小学,十四岁就来到北京从事各种“服务行业”。大约四年前她买下了这座小宅院,并投资开了几家小发廊,许春楠和张妍的工作地点就是其中之一。

  我小心翼翼地触及了一个敏感问题:“你雇她们不会只是在那里帮人剪头发吧?”

  “她们做什么都可以。我要的只是房租,以及她们收入的四分之一。我不想虚伪地说我不知道她们在那里做什么,毕竟我自己就是过来人……对商人来讲,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挣;而对女人来讲,自然是男人的钱最好挣。”

  其实我宁愿她别这么坦诚。

  “你就不怕她们报花账?”

  “她们会么?也许吧……我没想过。”

  张妍说得没错,庞欣是个很和善、乃至有些单纯的“老板”。她一开始不愿意出卖庞欣,并非是出于“恐惧”,而是发自“感激”。

  “也是,你现在能衣食无忧,应该是她们没怎么虚报收入才对。”我指了下她的手腕,“不错的表,好像不便宜。”

  她微笑着摇摇头,又给我倒了杯茶:“如果是真的,应该不便宜吧。”

  我察觉到她话里有嗔怪的味道,忙追了一句:“那要看戴在谁手上。估计要戴我手上,真的也变假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嫌有些肉麻。

  还是转移话题吧。我把她刚放下的茶壶端起来,倒满了她的杯子:“再煮下去你就该喝黄连水了。”

  “哦,忘了呢……谢谢。”她礼貌地欠欠身,抿了口茶,紧接着“呀”地一声站了起来,“您瞧我一紧张,衣服都没换呢。身上都是土还给您泡茶,真不好意思。您别喝了,我去换下衣服再重新做。稍等一下啊……”尽管我一再表示无碍,她还是固执地把壶从酒精炉上拿下来,要我等她换了衣服沏新的,“一会儿就好的。”

  庞欣出去换衣服的时候,我掏出烟——想想又收了回去。大老爷们儿的,没烟还不能想事了不成?

  看来,她和许春楠的案子关系不大。

  不可否认,庞欣的外表气质与待人接物在我这里拿了个A+的印象分。即便刨除掉主观因素,通过我的观察,她并未在接受询问的过程中撒谎。她目前是单身——我在屋子里没看到任何男人的衣物或生活用品;也没有和女人同住——她穿了双平底休闲鞋,而门口鞋架上只有一双拖鞋;父母走得早,无亲无故——墙上和桌子上没有相框或照片;性情很温顺——有潜藏暴力情结的人有可能会养宠物,但一般不会养植物,就更别提自己开个园圃了;经济条件不错——照顾这片小丛林不只是要有大把的闲工夫,还得有大笔的闲钱才行;文化程度不高——符合她讲述的经历,同时解释了房间里为什么没有书和电脑;品位却不低——老式唱片机、来自潘帕斯草原的“怪味茶”以及唯一令我有点好奇的……手表。

  在治安处干的那两年,我没少帮老百姓“追赃减损”,名表见多了,所以,不光是那个黑色的小十字架商标,表镜的净度、表带的材质、指针的形状、表冠的衔接……我扫上一眼就够了。

  马耳他系列,江诗丹顿;而且,是真货。

  当然,一个拥有数家涉及违法经营产业的前风尘女子,戴块价值几十万的手表,跟蜗居在百花绿叶丛中或是爱好听唱片喝苦茶相比,算是挺正常的表现了。

  综合来看,庞欣不具备成为嫌疑人的条件。首先,她缺乏动机,身上感受不到暴力倾向,又不必谋财,许春楠也没财可谋,即使是可能对报假账的手下实施惩罚,还断不至于傻到在自己开办的经营场所里搞得那么夸张;其次,她身边并不存在什么有诡异取向的男人,她就不需要也不大可能成为某种暴力性侵害的共犯;再次,庞欣这小身子板儿,几乎是风吹即起、落水不沉,她缺乏实施暴力犯罪的生理条件;最后,手表戴左边,倒茶用右手,而且身体左半侧没有明显的残疾或缺陷,假设袁大博士的“左撇子论”成立,庞欣显然不在此列。

  排除她的嫌疑让我心里轻松了那么半分钟,然后头就开始疼了——这条线索也是死的,愁人啊。

  既然没什么结果,我自然不方便继续待在一个单身女人的家里。我站起身,准备等她回来后告辞。眼皮发涩,大概是昨晚看完电影又熬夜的报应来了。反正剩下的那个“庞欣”已经没必要再去走访。我好累,好饿,好困……我现在只想尽早回家吃雪晶做的鸡蛋打卤面,然后一觉睡到明天。

  开门走到院子里,没准真是有氧环境益处多多,我的腿不疼了。甩着有些麻木的胳膊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东闻闻西嗅嗅,失望地发现冬天开的花都没什么味道。这种漫无目的的游逛直至我在庭院西边一间漆成棕红色的屋子窗前见到庞欣——她就像芙洛拉般温婉恬静地对着一面镜子亭亭而立,通体上下,几乎一丝不挂。

  有个叫哈姆雷特的小子曾经困扰于“Tobe,ornottobe”;我的问题则在于:看到裸女后,Tobe哉?ornottobe焉?

  庞欣转身望着我的样子,出奇得平静。

  她的卧室很小,东西也不少,但却整洁有序而不显凌乱。我发现床单、枕套、壁纸、衣柜、梳妆台以及两个“随意坐”小沙发,都是暖色调的,和庭院以及客厅里的青翠景致大相径庭。庞欣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身——不只是扭头,而是把整个身体正面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

  没有惊怒或恐慌,也没有尴尬或羞涩——我肆无忌惮地欣赏着眼前近乎无瑕的胴体,她同样回望着我,仿佛是画师与模特之间无言的灵魂交媾。

  “对不起。”没想到先开口致歉的是她,“让您久等了。我经常会犹豫不决该穿哪套衣服,往往一拖就是老半天,忘了您还在等我问话呢。”

  说完,她不疾不徐地套上条黑色的长裙,再把白色的衬衫罩在身上,认真地扣着扣子。

  “没有……我的问题基本都问完了。该准备撤了。”我假装刚意识到失礼,说话的时候把目光移向别处,“跟院子里瞎逛,误撞进来的。”

  “花很香吧?”

  “嗯?”

  “外面的花啊。”

  “哦,是。住这儿,还真是养生的好选择。”

  “收拾起来却不轻松呢。”

  “那倒是……”

  我们都有意无意地略去了对半分钟前那个场面的评论。

  而我则有意无意间窥探到了某个“小秘密”:卧室的四壁上,挂满了许多大小不一照片,都是双人的合影——庞欣,以及至少二十个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什么“从良妓女”。

  庞欣系好衣服,抬头顺着我的目光环顾四周,然后又低下头:“很不堪,是吧?”

  我有些心痛的感觉:“你开的那些店,其实都不赚钱的吧。”

  “嗯。”

  “所以你就一直在供养那些女孩子开店?”

  “如果和不同的男人交往也算工作的话,而且还都是有家室的男人……好像外面把我这种人叫‘职业第三者’。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称呼就是了。”

  “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我无措地来回踱了几步,思维几乎完全滞顿了,“我只是没想到……我是说,我还以为……”

  “以为我已经脱离了肮脏的行当,当后台老板了,对吧。”她无奈地摇着头,“悲剧哦,生活本就是很艰难的事情呢。”

  我再度审视着周围的照片,有些出神。

  她走到我身侧:“您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

  “我只是……想起和一个年轻女孩共同度过的很多个不眠之夜。”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手机铃声把我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是彬打来的。

  “啊哈,我还以为有生之年你都不会再打给我了呢。我的声音?没事,就是有点儿累……正在外面走访许春楠那个案子,快完事了……行啊,什么时候?没问题……哦对了,我刚得到一个启发,就是关于那个用‘蜘蛛’的凶手……彤哥不是说应该是什么C08型号么,而且还分两款,一种V10的全钢结构,还一种是什么劳什子的……就是黑色塑胶刀柄的那款,对,我现在很确定,凶手用的是黑色塑胶刀柄的‘蜘蛛’牌折刀……以后再跟你解释。你马上帮我通知队里,应该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记住,是黑色刀柄的‘蜘蛛’……对,好……我一直开着电话,有进展随时联系我……”

  挂上电话,我才发现庞欣站得离我极近,而且一直在看我:“同事么?”

  “呃……不算是,也差不多吧。”我揉揉眼睛,“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些照片挂在……不会觉得不舒服么?”

  “不会么?我不知道……能骗骗自己也是好的。”

  “骗自己?”

  “我总希望,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只是想要我的身体。”由于离得很近,我能看到她面颊下的血管仿佛在轻轻颤动,“他们也许对我是有感情的呢,应该会有一些的吧……一定有,一定有的。”

  “那,你对他们呢?”

  “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

  糟糕!她的眼泪怎么又出来了?

  “我只是被人包养的情妇么?我不知道……其实,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他们是喜欢我的……”

  是的,我能感觉到,她的孤独。

  “当……当然……我想……”我应该说点儿什么,舌头却又不听使唤。

  庞欣突然像落叶般飘入我怀里,哭出了声:“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真正喜欢过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天旋地转。

  她的身体和我想象中一样,温暖、轻盈、柔若无骨。不知是为什么,我合拢双臂,怜悯地拥抱了她——不晓得有多长时间,或是多短——然后无限遗憾地抬起左臂把她推开少许。

  模糊的意识中,我最后做的,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右手一记摆拳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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