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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七章1

  有的人的生活就像湍急的溪流,总是在兴奋和激动中度过。有的人的生活则像大海一样,就算内心世界风高浪涌,表面也是波澜不惊。

  王树生就是后一种人。下乡、回城、丧偶、再婚,对三十几岁的他来说,可谓经历坎坷,并且注定日后还会有新的磨难在等着他。可他本性善良,乐观豁达,好像从不知道犯愁。在他看来,每天能看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就是福气。除了没有亲生儿女外,他可以说没啥遗憾的了。

  单看外表,王树生和那些已有家室的工友没啥区别。每天蹬着车子上下班,中午热热自带的饭菜,或是去厂食堂改善一下伙食。有些不修边幅,有些嘻嘻哈哈,偶尔还会跟管物品发放的大姐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车间常有外地钢厂进修人员,问起大地震来,他总是轻描淡写,不愿多谈,让人家怀疑他是否经历过那场骇人听闻的灾难。他和内心饱受创伤的唐城人一样,把过去埋葬在记忆深处。

  要不是地震十周年,谁又会记起他王树生?这天,厂党委的人领着几个外国人找到他,说英国一家电影厂要拍地震科教片,要他配合一下。翻译跟他说,电影名字叫《大地在怒吼》,反映地震惨烈和人类的抗争。这名字很传神,王树生想,大地震来临瞬间,大地确实从胸腔发出低沉的咆哮,这声音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导演

  是个白头发、灰眼睛、乐呵呵的老头,想还原王树生震后求生情形,特意找来当年那种木床,要他对着镜头把床头木撑掰断。可王树生脸憋得通红,怎么也掰不断。导演无奈地摊开双手叨咕了几句英语,翻译解释:“他说,人在求生瞬间爆发力是惊人的,这是无法复原,也是无法导演的。”最后还是导演有招,拿锯子把木撑锯开个豁口,王树生一使劲才弄断了。

  唐城的街头,搭起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坛。崭新的城市,新盖的楼房,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装饰,好像在迎接着什么节日。早上遛弯或是街头玩牌的人们,甚至有些兴奋地议论着,哪些大领导会来参加纪念活动。不能责备他们感情麻木、善于遗忘。当年在学校操场,在亲人坟茔中,还没从失去亲人痛苦和大地震惊悸中解脱的唐城人,不是一样专注地看着“文革”电影《芒果》嘛。没这股没心少肺劲儿,谁也熬不过那段悲惨时光。

  可晚上呢,当夜幕降临,唐城才是真实的唐城、悲恸的唐城、阴阳相隔的唐城。当街、路口,到处跳动着焚烧纸钱的火光。纸灰呛人,升空的烟尘被城市灯光染成了锈红色。王树生和杨丽华也在烧纸的人群中,相距几米远,蹲在地上烧着纸钱,祭奠着前妻前夫,纪念着曾经拥有的、恍如隔世的夫妻恩爱。

  不远处给爸妈烧着纸的大刚,突然哭

  出声来,大小伙子像孩子一样嗷嗷地哭着。杨丽华走过来,看丈夫用木棍把纸灰敲打灭,又浇上点水,才说去劝劝大刚吧。王树生没动:“没事的,让他宣泄一下子吧,这孩子心事重。”杨丽华小声问,他知道他妈为救他没的吗。王树生摇摇头。

  一块往家走时,王树生说:“领导今天找我,这些日子不用上班了,要我在家配合记者采访。你嫌乱的话,下班晚点回来。”

  杨丽华说没事的,我不嫌乱。

  这个时候,王树生的生活注定不会平静。记者、作家、电视台的人,一拨儿接着一拨儿,每天家里挤得满满的。他一遍遍回忆着当年的情形,说到和林智燕的生离死别,眼泪滂沱。杨丽华悄悄起身,到外屋抹眼泪。这些事她从没听树生说过,特别是他前妻的死。记者是香港一家报纸的,听着听着眼泪掉到采访本上。对不起,她用化妆棉拭着眼角说。

  接待了几拨采访,重复过几遍当时情形后,王树生的泪水凝固在脸上,话语也平静起来,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啊,过去的事再大,也变成遥远的模糊的回忆。就像涨潮过后的海滩,只留下模糊的纹理,印证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和林智燕的结婚照,被妈搁到衣柜中;而那幅见证着当年爱情的国画,也挂到了爸的书房。王树生还记得婷婷刚来他家时,曾用黑黑的眼睛盯着画儿看

  。城里长大的孩子,老半天才认出上面的燕子。钢铁工人与女护士的爱情故事,就像黑白影片,完全留在了地震前。这段婚姻留给王树生的影响,更多体现在行为习惯上,他的毛病一一被林智燕扳了过来。现在他甚至有些洁癖,一天不知要洗几回手,不能容忍家具上有一丝尘土。这点,连杨丽华都自愧不如。

  虽然很有耐心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王树生有时还是走了神——他又惦记起妹妹的事来。

  自打上次劝架已经小一年了,妹妹妹夫始终在冷战中,王树生这个当哥的想问又不敢问。

  头一天回厂子上班,柱子就找了来,说卫东要跟他离婚。他又抹眼泪又擤鼻涕,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他一个兽医,本来在农村显山显水,进城后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学校应酬听喝不说,还要在家里受窝囊气,处处被卫东贬损。“这些,我都忍了,可卫东她现在得寸进尺,又要离婚,你当哥的一定要拦住她!”

  王树生心里七上八下的,下班路上给妈买了几个大桃,顺便想说说妹妹的事。刘兰芝把桃子搁盆里,撮了一点盐,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又挑出饱满圆润的一个,摆在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的观音菩萨面前。

  “这些天,你爸天天晚上坐电视前,看有没有你节目,都快魔怔了。”她对儿子说。正咕咚咚地喝着温茶水的王树生,心里打个沉,

  忙把茶壶搁桌上,问我爸呢。“还不是为评剧那点事,中午饭都不回来吃。可倒好,挂个啥主席的衔,退休了反倒比从前上班还忙活,说要操持评剧节,排几出大戏呢。对了……”妈压低声音,“你妹妹来了,里屋呢。”

  王卫东红肿着眼坐床上,不用问王树生就知道为什么,他坐她旁边:“两口子过日子,勺子哪儿有不碰锅沿的?我跟你嫂子也常为一些小事隔叽,过去就过去了,都让一步啥事没有。”

  妹妹没言语。

  “今天柱子找我了,说你要离婚,一个大老爷们吧嗒吧嗒直掉泪。离婚可不是件小事,你们都是当领导的,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这话一下子捅到王卫东痛处,她抽泣起来:“哥,不离还能有啥法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原来,前些日子两口子又吵起来,王卫东赌气和从前一样搬到单位住。柱子没几天就找上门,又扇自个嘴巴又赔罪,还请老领导过来说和。几次三番,闹得沸沸扬扬的,让卫东很没面子。为了挽回影响,她悄悄把行李搬回家。万没想到打开房门第一眼,竟然看见丈夫急慌慌地往身上套衣服,被子里还藏着一个女人……尽管她简短截说,省略了不少细节,王树生还是听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茬口柱子显然跟他隐瞒了,光说自己一面理。王树生咂着嘴,连连叹气。妹妹的脾气秉

  性,他真是太了解了,打小争强好胜,从来没向谁示过弱、服过软、诉说过委屈。这桩婚姻,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今天到这步田地,打碎的牙宁可往肚里吞,她也不会跟别人诉说其中的苦涩和不幸。

  一对狗男女,一对狗男女!卫东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王树生等她稍稍平静,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王卫东脑子一团乱麻,她也说不清楚,回家也是想让亲人帮拿个主意。她想不到生活会这样一团糟。

  卫东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其实很有代表性。进入20世纪80年代,她始终处于彷徨、无助、无奈之中,只有繁重、忘我的工作,才让她精神有所寄托。现在一切都在变:从原来尊崇的神一样的毛主席,到盖棺定论、功过三七开的评价;从一大二公、让她为之奋斗抛洒青春和汗水的人民公社,到把集体财产一分了之,村村实行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从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这些,让她这个当年的铁姑娘、下乡知青的典型很难接受。她不止一次地参与报纸上的大讨论,试图为自己从前的信仰辩解。可最后,她还是无奈地发现世道变了。要不被淘汰,她只有追上时代潮流。

  撤消建设指挥部后,她本该去新成立的建委牵头。可没想到城建技校——就是柱子那个学校的校

  长,一下子提拔成建委主任,她却被派去妇联。王卫东找到顾彬书记,没说几句就掉了泪:“我不是争这顶乌纱帽,也不是工作挑肥拣瘦。你知道,我王卫东不是那种人。可我在指挥部这么多年,对城市建设有感情,也有经验,干这行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这一点老领导很清楚。他说:“我马上要退下来了,市委让我去当顾问。我说,顾什么问,退下来就是退下来,一天不待。建委主任是上常委会通过的,我左右不了,可这副主任,我会力荐你的。”

  王卫东感激地看着顾书记,当初要没他保护,自己那段造反派历史很难过关。在成长道路上,老领导给了她太多的帮助。顾彬看出了她的意思:“你别谢我,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你。于公,想让懂行能干的人去建委,把城市越建越好;于私呢,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多少有点偏心眼。你是个好干部,希望下去多少年,我没有看走眼。”

  老领导的话语,让王卫东产生一种倾诉的愿望:

  “论工作成绩,论工作经验,他一个教书匠哪点儿比我强?坐火箭上来,升这么快,他凭啥?现在说干部知识化,他不就靠学历一张纸嘛。我就不相信,学历等于能力,学历等于水平?”

  老领导抿着嘴,听她发完牢骚才说:“卫东啊,有些话咱们只关上门说说。现在不同你下乡那会儿,也不同

  于指挥部,光有工作热情不够,还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对于现在的改革,许多事我看不明白,你还年轻,思想观念上要跟得上形势。”

  就这样,王卫东留在建委当了二把手。单位刚有起色,万没想到后院起火,柱子来了这么一出。面对哥的询问,她叹了口气:“我还能咋办,离婚。反正我俩早分居了,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这次我铁定不原谅他。”

  刘兰芝端着桃子进屋,听了这话,把盆往柜子上一蹾:“丫头,你真疯了。要说从前父母包办的,过不到一块儿情有可原,可他是你自己选的女婿呀。当初,宁可跟你爸闹掰了也要嫁给他,啥容易的事。现在说离就离,吃亏的不是他柱子,是你,背后人家不定咋戳你脊梁骨。”

  她一屁股坐椅子上,捶打着一起一伏的胸口:“你走吧,地震没砸死,我不能让你气死!”

  卫东叫了声妈,王树生赶紧冲她使眼色,让去他屋待会。闺女出去后,刘兰芝嘴唇还在哆嗦:“气死我了,这么大了,还让我不省心!”她又想起姑爷来,骂道:“忘恩负义的柱子,还有那小寡妇,不能轻饶了他们。别让我遇见,见到非把他俩脸挠花了不可!”

  妈脸上透着一股护犊子的狠劲。树生见平素温顺和蔼的母亲,为闺女受委屈挨欺负这么激动,忙劝道:“妈,你老也歇会儿,着啥急,小环又不是

  孩子,会处理好自个儿事的。”

  刘兰芝长叹一声,费老大劲才平息了哮喘。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尽量弥合破碎的婚姻,是大多数亲戚朋友的态度,林兆瑞也不例外。跟老伴相比,他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和树生商议后,他到建委找到王卫东,爷俩边散步边说话。

  时间过得真快呀!林兆瑞感慨着,问卫东还记不记得他当初到县里采访她的事情:

  “我还记得你那时说的一句话:如果没有柱子,我是挺不过来的。孩子,我非常理解你。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时间、身份在变,人不可能一成不变,婚姻、感情也一样。那时候,他在你眼里不说是最好的,也是你最需要的。现在,你们都变了。他有没有外遇,是不是对婚姻不忠先搁一边,你察没察觉你的变化?”

  王卫东摇摇头。

  “你要尽量拉近你们的差距,缩小你们的变量。在你看他不顺眼时,想想他过去对你是多么重要,多想他的优点、长处。夫妻,不怕同时进步,也不怕同时止步,就怕一个老是往前冲,一个人原地不动。其实,这对婚姻的杀伤力,不亚于感情背叛。小环啊,你得拉他一块进步,让他没有心思搞用不着的。”

  这一番话,王卫东是听进去了,可对这桩婚姻,她真的不再抱一点希望了。这年冬天,她平静地跟张存柱办了离婚。

  差不多小一个月了,林

  兆瑞去推儿子房门,门总是锁着的。他跟老伴念叨,小诚心野了,这长时间不着家,也不知外头干得咋样儿,我七上八下的。刘兰芝说:“这孩子忒要强,遭多大罪也不吭声,不诉委屈。一瞅见他搁家的轮椅,我就挂念。”

  挂念半天,还是看上一眼才放心。第二天老两口蒸好爬豆米饭,炖了红烧肉,装饭盒里给儿子带去。林兆瑞拎着换洗的衣服。半个钟头后,两人来到儿子的公司。早先这是一所小学,因为小区没多少生源,并校后闲置起来。两年前,林智诚租下这个学校。周边是高大的毛白杨,校园里还有几棵雪松。林智诚一下子相中这地方,他喜欢夏天推开窗子就能看到绿荫。

  看门的万师傅告诉他们林经理一大早就坐车出去了。老两口有些失望,东西搁下要走。老万说那可不中,大老远来了,再怎么也得歇歇脚,喝口水。“走,我带你们上林经理办公室看看。”老万说着摘下墙上挂着的一串钥匙。

  出门时,老万提上一个红色暖壶。经理办公室就在一层把边位置,原来是体育教研室。门一打开,一股潮霉的寒气迎面扑来。林兆瑞四下瞅瞅:“没暖气吗?”老万说:“一楼暖气烧得不好,林经理腿脚不利索,又不愿意上楼,整个公司属他这最冷。”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老板桌,三把椅子,一个三人沙发,一个茶几,一

  个书橱。老万让老两口坐沙发上,从茶几底下拿出两个白瓷杯子,沏上茶。他递过来一支自己卷的旱烟。林兆瑞摆摆手,嫌劲大,掏出了自己的烟。

  “说起来,我跟林经理也是老交情了,打小山摆摊那会儿我们就熟。我卖刮胡刀片、劳保手套,他修锁配钥匙。我家里吃饭的嘴多,日子过得紧巴,天天早上去郊区挖野菜给大饭店送去挣点钱。后来有回在家门口遇上林经理,拉他进屋喝口水。他看到门后挂的月份牌,上头我用圆珠笔记着每天挖野菜收入。他问我:老万,你就想这么过下半辈子?我说还能有啥法,人的命,天注定,我们老两口就是一辈子给儿孙驾辕拉车的命,穷命!他说,要这么着过日子,我宁可一头碰死。他说老万,人是可以改变命的。他让我来这儿打更,说是缺人手,帮帮他。其实,他是想帮我,给我一份固定收入啊!”

  老万絮絮叨叨说,林兆瑞嗯啊地应答着。刘兰芝说万师傅,我家小诚爱着急,他其实心眼不坏,有啥对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老万说哪里呀,是我们让林经理操心了,养活几十来号人,不容易呀。他竖起大拇指:“你们教育出来的儿子忒仁义。说起我们经理一桩桩,一件件事,没人不说这个的。老哥,老嫂子,你们儿子真行!”

  刘兰芝笑得合不拢嘴。林兆瑞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谦虚道

  :“小诚几斤几两,我这个当爹的还不知道?他就算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都是你们大伙儿帮衬着他干。”

  老万又卷了一支旱烟:“老哥老嫂子啊,看来你们到现在还不了解你们的儿子,我给你们讲讲我们林经理的故事……”

  起初,林智诚对建筑一窍不通,不过他的勤奋很快弥补了知识上的欠缺,谁也糊弄不了他。开公司后,买了辆二手桑塔纳,他让胡浩开车,常去各处工地转悠。项目经理们一听说他来了,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迎接。林智诚架柺走得很慢,但脑筋转得却相当快,貌似心不在焉听着介绍,可一旦项目经理话里打了埋伏,他会立马停下来,皱起眉头。大家都有些怕他。

  这是去年冬天的一档子事。

  一个风沙天的下午,林智诚突然出现在城建中专工地上。这段时间外头应酬多,没有过来,他着实放心不下。眼前的大楼,被脚手架和防护网包裹得严严实实。工地上机械轰鸣,这里那里响着敲敲打打的声音。刚刚浇筑好的楼房,阴冷潮湿,带着土腥的水泥味道直呛鼻子,可林智诚却觉得亲切。到了转角处,他站下歇会儿,随手用木柺戳戳墙壁。水泥墙发出空洞的声响,林智诚吓了一跳。他凑近一用劲,竟然把墙角一小块水泥掰了下来。

  他火腾地冒上来,把水泥块扔地上,让把项目经理二胖叫来。工人们面露难色,

  二胖下午根本没照面。林智诚吼道:“我腿折了,你们的腿也折了?给我去找!把公司的人全叫来,我在这儿等着,三点谁不到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

  二胖正在工地角落一处板房里打牌。听说林智诚驾到,慌忙胡撸一把桌上的钱,边往裤兜塞边往外跑。寒风里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都冻麻了双脚,在偷偷跺着。林智诚的脸比天气还阴,他问起施工情况。

  二胖心虚地瞟了他一眼,还行吧。

  “还——行——吧?”林智诚拉长声,重复了一遍,用木柺把水泥块拨拉到二胖脚边。这小子也算最早跟他干工程的元老了,林智诚看着他,心里袭上一丝悲哀,真是老天不帮自己呀。因为城建中专项目重要,林智诚盘算再三,才相中了学建筑的二胖,把项目经理担子交给他。他几乎把身家性命压在这个工程上,没想到平素老实巴交的二胖给了他一个窝心脚。他哼了一声。

  看瞒不住了,二胖咽口唾沫,辩解道:“水泥沙浆比例没问题。林哥,水泥我也不瞒你,是从我二舅厂子进的,标号是低点,可我也是想给公司省点钱。再者说,学校又不是政府机关,房子不倒就行,要那么好干啥?”

  “拆掉重盖!”

  尽管林智诚的一声吼被空旷的工地消解了,大伙还是吓了一跳。拆掉,想都不敢想,损失搁谁头上?大家忙打圆场,说二胖也是为公司着想

  ,不在建材上抠门一下,就咱们这点家底,支撑不起来这栋大楼。而且,现在不比刚地震那会儿盖楼要求严,家家公司都这么做,水泥能便宜就便宜,连钢筋都敢用地条钢,没听说谁出过事。林智诚圆睁二目,一句话不说。在他逼视下,人们话都不利索了,求情的勇气一点点消失。最后,几个人话没说完就闭上嘴,都低下了头。

  工地静得出奇,风刮得防护网扑扑作响,天色晦暗。忽然,扑通一声,大家吓了一跳。林智诚把假肢卸下,扔在了冻土地上。

  “都给我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血的教训!”

  他一嗓子吓得二胖腿一软,跪到地上,像要给那条结实、光滑的仿真树脂小腿磕头。大家只看了一眼,目光就躲闪开,谁也不敢再正眼瞭那条“腿”。

  林智诚全身重量压在双柺上。摘掉假肢站起时,身子一打晃,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条“腿”已经产生了很强的依赖。和所有残疾人一样,他不愿把自己的缺陷示人。当初丁媛给他伤口换药,每次他都像手术前备皮一样羞涩,疤痕累累的残肢,等同于处男的秘密。因此,他从心里把丁媛视为最亲近的人,甚至超过有过肌肤之亲的冯红。

  寒风从裤口往上灌,断腿处一阵阵隐痛。这几年,企业从包工队扩大成建筑公司,外人看着很风光,可谁又知道他这个总经理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罪。

  为了拉工程,摆平方方面面关系,他拖着假肢,成天在外奔波。不方便上厕所,平时很少喝水,嘴唇老是皲裂爆皮,实在渴了就啃一两口萝卜或者吃个梨。什么生意都离不开酒桌,他硬是锻炼出来酒量。喝酒喝的胃出血,有回闹急性胰腺炎差点死了……这些,他们都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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