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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二章1

  和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家庭孩子一样,林智燕打小就品尝了世态炎凉,可生活磨难去除不掉她骨子里的浪漫情调。她喜欢逛公园,轧马路,爱在雨中散步,时常吟诵一些唐诗宋词。这在当时,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难免有人背后嚼舌头。可王树生不管那套,这才是独一无二的林智燕,他的被文学作品熏染的,有些超凡脱俗的燕儿!

  婚后,王树生在狭小的院子里种花种草,还为媳妇用铁管焊了一个秋千架。这样,歇班的林智燕,可以荡着秋千,嗅着各色花儿的清香,看她喜欢的小说,吟她喜欢的诗词,直到暮色降临。

  在王天喜老两口看来,儿媳妇可真有点格色。可林智燕手脚勤快,知书达理,对谁说话都没个大声,实在又挑不出啥毛病。不理解归不理解,老两口只是私下里嘀咕两句,脸上没表露出来。让王树生感到压力的,倒是媳妇的洁癖和伴着洁癖的执拗,不洗手不许吃饭,不洗脚不能上床。王树生抽烟是下乡时学的,小知青没钱买烟卷,连向日葵干叶子都卷了抽。婚前下班进家,他先喷云吐雾抽上根烟舒坦会儿再吃饭。现在,媳妇历数抽烟诸多害处,要他戒烟。上来烟瘾,他只好蹲到院子花丛里偷着抽上两口。刘兰芝瞧见,心疼儿子唠叨了两句,树生忙把烟掐灭站了起来,说燕儿她也是为我好,怕我肺抽坏了。“你爸抽了半辈子烟,也没见肺有啥毛病。”刘兰芝掸着儿子肩头蹭的花粉,“不过呢,燕儿这么说,估摸着也有道理。你真能戒了,还省钱呢。”

  赶上歇大班,王树生就过林家这头来。他眼里有活儿,手上闲不住,把个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生机勃勃。喜得林兆瑞合不拢嘴,逢人便说:“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我这姑爷,顶两个儿子!”

  林智诚听见,撇撇嘴。王树生来家干活,他乐得轻闲,可有这么个勤快姑爷一比较,当儿子就免不了要听父亲唠叨。“小诚啊,你可要向你姐夫学习……”有事没事,爸就把这句挂嘴边,林智诚烦了:“有本事,他在咱家扛一辈子长工!”他寻思,王树生顶多三分钟热度,在老丈人丈母娘跟前献浅儿罢了。没想到,王树生一干就是几个月。嘿,真是把我家当你自己家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兆瑞下乡演出,一走两星期。回家后,刘丽珠把家里肉票全找出来,买来三两肉,做了半锅猪肉大葱馅馄饨。林兆瑞盛了一搪瓷盆,给亲家端过去尝尝鲜。正巧女儿女婿下班,林兆瑞招呼他俩来家吃——“树生啊,吃完饭跟我杀几盘象棋。你爸不中,臭棋篓子不说,还爱悔棋。”

  林家小院一进门就看到两盆大夹竹桃,叶片似柳,红花灼灼。鱼缸里,双尾金鱼在水草中悠闲游动。院子掸了些水,凉爽而安谧。吃罢饭,爷俩就摆上棋盘厮杀起来。刘丽珠收拾着碗筷,念叨着儿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林兆瑞眼睛没离棋盘,说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他。刘丽珠说:“现在不少返城知青没工作,在社会上闲逛,我是担心小诚跟他们学坏了。”

  林智燕看天黑下来,说:“爸,你们该把战场搬屋去了。树生,你去外头看看小诚回来没有。”

  王树生走出昏暗的胡同,来到小马路上,影影绰绰看见灯影里几个人在撕捋着。他疾走几步,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一个姑娘惊慌失措站在一边,林智诚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被其中一个用刀子刺中大腿。就在小诚倒下的瞬间,王树生大吼一声,纵身上前,一拳把拿刀的那个打个趔趄。他虎目圆睁,像一堵墙挡在了林智诚前面。

  “别管闲事,不然扎你个透心凉!”那小子挥着刀子,哑着嗓子虚张声势地喊叫着。王树生认出他来,大臭儿——上学时比自己小一班,因课上经常放屁而得名。这小子初中没毕业就因偷东西进了局子。王树生步步逼近,大臭儿慢慢后退,握刀的手颤抖着。他的同伙儿干叫嚷不敢上前。

  面对带血的刀锋,王树生并不惧怕。下乡时他跟一个沧州木匠学过拳脚,对付这俩小子绰绰有余,只是不放心身后的林智诚。他用眼睛余光一扫,小诚倒在那姑娘怀里,灯光下鲜血染红了裤子。王树生心急似火,不知道小诚能不能挺住,他想擒贼先擒王,先解决大臭儿再说。大臭儿被他逼到墙根,无路可退,骂了一句挥刀刺过来。王树生一闪,一记扁踹,大臭儿像笨重的口袋一样咕咚倒地。他那同伙儿一看遇上个练家子,再加上王树生一副拼命架势,吓得拽起大臭儿撒腿就跑。王树生没有追赶,伏下身抱住林智诚,焦急地叫着小诚,小诚,你醒醒!

  林智诚微闭着眼睛,脸痛苦地扭曲着。

  王树生三两下脱下衬衣,刺啦一声撕开,扎住林智诚受伤的大腿止血。然后一猫腰,背起来小跑着直奔医院。趴在姐夫背上,林智诚仿佛又回到童年。那次发烧,姐姐背他去医院,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同的是,姐夫咚咚的心跳声沉稳有力,隔着背肌传递过来,让他觉得很安全,很踏实。他真切感受到一种手足般的爱,无力地叫了声姐夫。

  “别说话。”王树生说,“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医院了。”

  “我不会死吧?”腿上的剧痛,让林智诚突然想到一个平时从没有想过的问题。小跑着跟在一边的姑娘,一下子哭出声来:“不会的,不会的!”王树生喘吁吁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王玉洁正在外科值急诊班,看到弟弟满头汗、一身血冲进来,吓了一大跳。随即,林智诚被推进手术室。

  瘫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王树生这才有时间了解事情经过。原来姑娘叫冯红,是京剧团演员,在样板戏《红灯记》里演李铁梅。演出散场晚了,一个人回家路上遇上两个流氓纠缠,是路过的林智诚救了她。王树生点点头,没想到小诚这么有血性,还挺仗义的。

  半小时后,王玉洁从手术室出来,说小诚伤口已经缝合,没什么大碍。“林叔他们还不知道,我下班回去告诉一声,晚上你在这儿陪着吧。我刚才打电话报了案,回头派出所过来了解情况。”王玉洁说。

  林智诚苏醒过来,被屋顶的日光灯晃得又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正遇上王树生关切的目光,他微弱地叫了声姐夫。王树生凑近他:“手术很成功,养些日子就好了。还有,小冯一直陪在你身边。”

  站在面前的是个腰身匀称的姑娘,穿件漂亮的印花的确良上衣,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拖到腰际,一双顾盼多情的大眼睛,盈盈地泛着泪光。林智诚突然心跳加快,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冯红说:“你还很虚弱,别多说话。麻药劲儿刚过,脑袋也别动,不然会头疼的。”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家里人听到信儿都来了。刘丽珠一下子扑到床前,眼泪汪汪的:“你这孩子,怎么净惹事儿,让妈操心!”王树生连忙替小舅子辩解。冯红道:“叔叔、阿姨,他是为救我受伤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林智诚皱着眉头叫了声妈。刘丽珠听出儿子的嗔怪,忙攥住冯红的手:“好闺女,阿姨不会埋怨你的,只要你没事儿,我家小诚受点伤也值得。”冯红越发嘤嘤地哭出声来。林兆瑞也说:“是小诚愿意这么做的,见义勇为是好事,这怎么能责怪你呢。往后,姑娘家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晚了让家人接一下。”

  林智燕查看着弟弟伤情。林智诚忍着疼痛,悄悄耳语:“姐,我姐夫真够意思!”又小声嘀咕句,“我以前不该那么对他。”看弟弟这么可爱的表白,林智燕道:“行啦,有话留着跟你姐夫说吧。你们俩呀,行事做派,倒像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亲哥俩。”

  她直起身,关切地看着丈夫,让他穿上从家里带来的衬衫。这时管床大夫进来,小声提醒病人需要休息。王树生让燕儿陪爸妈回家,又劝小冯也回去休息:“你衣服上有血,回去换换洗洗。放心,这儿有我照看呢。”

  林智诚住院这段时间,冯红天天来看他。偶尔有演出来得稍晚点,林智诚就有些魂不守舍。潜意识里,他希望身体慢点康复,和小冯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林智诚住院第三天,冯红母亲拎着一网兜水果罐头、麦乳精来看他,临走非搁下二十块钱不可。老太太客客气气,说话滴水不漏,让林智诚觉出感激之外的客套。这娘俩,可一点不像,他喜欢小冯的爽直。

  两周后,林智诚拆了线出院。他前脚到家,冯红后脚就上门来看他。林兆瑞很赏识这个小同行,得知她进剧团刚两年就挑大梁,连说不简单:“毛主席说,年轻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话太对了!”

  他又问起当年一块学戏的老李,冯红说他当上革委会副主任了。林兆瑞哦了一声:“都成主任啦?他脸上有麻子演不了戏,学的打鼓,那会儿我们见面常开玩笑,说老李做报告——群众观点,老李敲门——坑人到家,老李跳伞——天花乱坠……”

  冯红不再拘谨,咯咯地笑起来,是孩子那种娇嗔可爱的笑。刘丽珠问小冯觉得他家小诚怎么样。冯红脸一红,低头说挺好的,心眼好,人又热情。林兆瑞道:“小诚这孩子,人品没得挑,就是打小他妈惯着他,拧脾气……”

  刘丽珠忙剥了一粒糖递给冯红,又悄悄瞪了丈夫一眼。林兆瑞一笑,转移了话题:“小冯啊,我也挺喜欢《红灯记》的。说起来,还跟这出戏有点渊源呢。你知道吗,《红灯记》最早是天津联合评剧团排演的《三代英雄》,我们还专门去观摩过。后来改编成京剧样板戏,一下子镇了……”

  冯红忽闪着大眼睛专注地听着,这让林兆瑞有如遇到知音,禁不住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评剧、京剧本来是姊妹艺术,可以说各有千秋。唉,现在破四旧破的,全国学样板戏,连我们评剧团都改唱京剧了。”

  “林叔,没准以后还会改过来的。还是评剧在咱唐城有观众,有戏缘,我爸妈就喜欢评戏。”

  “但愿如此吧。”听冯红这么说,林兆瑞心里有些畅快,像在团里指点年轻人排戏一样说下去:“小冯啊,平心而论,《红灯记》改编得很成功,不愧是样板戏!像李铁梅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可以说家喻户晓,谁都能唱两句。这对你一个专业演员,就提出了更高要求,既要演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形象,又要塑造一个坚强的革命继承人形象……”

  看他扯开话匣子,一旁的刘丽珠轻咳了两声,林兆瑞这才拍拍脑门:“你看我,光顾跟你谈戏了。小诚在西屋呢,他回来一直念叨着你——你快过去吧!”

  看冯红出门,刘丽珠小声埋怨丈夫:“人家小冯头一回来家串门,该让俩年轻人多待会儿,你老跟着瞎掺和啥。”林兆瑞呵呵笑道:“遇上个圈里的,就搂不住话匣子了——这孩子,唱戏是棵好苗子。”

  “你就知道唱戏,不关心你儿子终身大事。我看小冯跟咱儿子挺投缘,俩人有那么点意思。”

  “随缘吧,就算你儿子有意,成不成还在人家,在小冯父母态度。总不成你儿子救了人家,就要人家嫁给他吧。”

  林智诚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本来听到冯红进门,他兴奋地对着镜子胡撸一把头发,兴冲冲地就往外跑。但一转念,又回到床上,他想再次享受一下小冯关切的眼神,听听小冯动听的声音。冯红进屋带来一股脂粉香味,这味道不同于姐搽的雪花膏清香,是他在文工团熟悉的、充溢于舞台化妆间的香味,浓烈而刺激。林智诚汗毛孔有些发堵,心跳加快。

  “你身体怎么样了?”冯红问。林智诚忙坐起来,没事了,就是养病待得身体有些发糠。冯红建议他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林智诚晃晃脑袋,说一个人闲逛没意思。“晚上我陪你。”冯红说,眼神里有个小人儿,让林智诚有些发毛。他避开她的目光:“求之不得!”

  院子里一地明晃晃的阳光,屋里光线很好。林智诚穿着背心短裤,小腿上有些稀疏的汗毛。“我看看你的伤。”冯红说着,撩开林智诚的短裤。林智诚有些不好意思,往下抻了一下:“都好了,别看了。”

  “不,我就要看!”冯红很固执,纤纤手指在他大腿硬硬的疤痕上抚摸着,像是抚摸着林智诚一颗躁动的心。“都是为了我……”冯红的大眼里噙满泪水,很快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去。

  林智诚忙拉她坐下,笨手笨脚给她擦泪。冯红十多岁就住进戏校,男生女生在戏里经常扮演夫妻什么的,比同龄人要早熟。她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泪:“小诚,这次我来你家,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她声音低下去:“我喜欢你!”

  突然而至的幸福,几乎把林智诚击垮,一瞬间竟然有种虚脱的感觉。他原想托姐姐中间做媒,没想到小冯这样直截了当。他手足无措,紧张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冯红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不会拐弯抹角。小诚,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冯红的大眼睛逼得林智诚无法躲闪。这太直白了,火辣辣的让他无法承受。像是第一次站到舞台上,林智诚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嗫嚅出两个字:“喜……欢!”

  晚上冯红在林家吃的饭,零沥粥,鸡蛋炒咸菜,林兆瑞特地烙了几块糖饼。饭桌上,刘丽珠才知道冯红父亲是军分区首长,母亲从部队医院转业在家,两个哥哥都当兵。她心里打个沉:高攀了。林兆瑞没想到这层,问小冯:“家里没有艺术行当的,怎么想起来让你学戏?”

  “我学习成绩不算好,妈说与其上完中学下乡,不如上戏校学几年,还能留在城里。其实我也喜欢唱戏。”

  “瞧瞧人家父母,早把孩子前程盘算好了。”刘丽珠佩服之余,有些怜爱地看着眼前这姑娘,“学戏很苦,我家燕儿小时候想学,让我拦下了。”

  “也没啥,就是个习惯。”冯红说,“我们那会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压腿、下腰、劈叉。吃了早饭,学唱腔,吊嗓子。头回耗腿,同学们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到地板上,疼得都哭了。我绷着,硬是一滴泪都没掉。我妈说我从小就拧,认准一条道跑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刘丽珠冲儿子道:“你听听,人家小冯多能吃苦,不下这狠功夫,人家能演李铁梅?”林智诚光顾闷头吃饭了,这会儿冲冯红挤挤眼睛。林兆瑞轻咳一声:“小冯啊,你们俩能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你们交往呢,我们完全支持。小诚不比你,你事业有成,他刚参加工作,以后你要多帮助他,督促他进步。”

  “爸,你说哪儿去了。”林智诚脸上有些磨不开。冯红大大方方道:“林叔林婶,你们放心,我会和小诚一块进步的。”

  吃完饭,两人一块出去。刘丽珠送到院门口,回屋冲着丈夫笑了。在她眼里,儿子的婚事十拿九稳。“你儿子呀,这点随你,喜欢漂亮姑娘。”她说。

  “呵呵,我是那种人吗。”林兆瑞爽朗地笑了起来,“不过在小冯身上,我倒真看到了你年轻时美丽的倩影。”

  “你还记得?”

  “当然。”

  刘丽珠的爷爷辈是从广东过来的商人,专为在唐城开煤矿的英国人供货。她打小受的是英式教育,在天津上的大学。刚解放那会儿,她喜欢到小剧场看评剧现代戏,一下子就被饰演小生的林兆瑞所吸引,宁可跟父亲闹掰,也要嫁给林兆瑞。饭桌上,林兆瑞常以她为例教育一对儿女:“生活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看你妈,从前是娇小姐,当姑娘时什么都得佣人伺候着,现在不也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样样都中嘛。”

  刘丽珠没吱声,当时想起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她既品尝了爱情的甜蜜,也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因此在儿女终身大事上,她想得比较多。这会儿,听老林说起过去,她叹了口气:“啥苦咱们都吃了,但愿儿女们不会再有这么多磨难!”

  国槐长出一蓬蓬米粒一样的黄花时,林智燕怀孕了。回娘家,她把好消息告诉了妈。刘丽珠喜滋滋地擀面条、卧鸡蛋,问她树生知不知道。林智燕说:“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他。平时树生老说我身子骨弱,家里啥活计都不让我伸手,要知道我怀孕,还不把我供起来。我是那么娇贵的人吗?”刘丽珠道:“不说就不说,抻些日子给树生个惊喜也好。你上班别累着,家里能吃点吃点,等反应大了,吃什么都没胃口,什么都吃不进去了。”

  娘俩正唠着,林兆瑞回家。刘丽珠悄悄跟他说,你要当姥爷了。林兆瑞一愣,没回过味来。刘丽珠又说了句,燕儿有了身孕,你要当姥爷了!林兆瑞连连说好事啊。刘丽珠想闺女生下小孩儿她帮着带,便劝说丈夫提前办退休。林兆瑞摇摇头,上回排的戏还没上演呢,投入那么多心血,就跟自己孩子一样,怎么着他也要等个结果,看上一眼再退。刘丽珠没有再坚持:“你呀,就是这个命。成也舞台,败也舞台,一生的荣耀和倒霉,都跟你的戏有关。”

  林兆瑞点头称是,夫人真是太了解他了。

  这天中午,林兆瑞正跟几个演员说戏,革委会主任来找他。东拉西扯了几句后,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搁到桌子上,一脸严肃:“咱们唐城出了个知青典型。省里交给任务,要咱们根据这个原型创作一出样板戏,争取在全国一炮打响。团里这点老人扒拉来扒拉去,就你挑头合适。上次那出戏先搁搁,这回可是上头交下来的政治任务。你抓紧看看她的事迹,准备准备带人下乡去体验生活。老林啊,人不可能倒一辈子霉,这对你来说是个翻身的机会。”

  主任走后,林兆瑞打开报纸,是省委机关报,头条位置有张大照片。这不是亲家的老闺女小环吗?圆脸,短辫,怀里抱着一捆麦子,正咧开嘴冲他笑着。再一看黑体大字标题:《扎根山乡的“铁姑娘”——王卫东》,林兆瑞哈哈笑了:“这闺女,行啊!”

  再往下看,手有点颤抖。报纸上写道:知青的好榜样王卫东,在为生产队铡草时,被一起干活的社员误伤,铡掉了右手小指头。她强忍着剧痛,到卫生院简单包扎后,第二天依然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铁姑娘的事迹,像长了翅膀传遍整个山村,飞进每个社员的心田。在她的影响下,广大知青和贫下中农发挥出冲天干劲,今年小麦亩产达到六百多斤……五六千字的大通讯,别的内容林兆瑞记不清了,只知道小环受了伤。密密麻麻的铅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小环血肉模糊的手指愈加清晰……他攥着报纸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刘丽珠戴上花镜一看报纸,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这孩子怎么这命苦,下乡遭罪不说,还残疾了,亲家母知道不定怎么挂念呢。”

  林兆瑞道:“先别跟他们说。小环现在到县里当知青办副主任了,上级要我们以她为原型排一出反映知青上山下乡的新戏。我这么寻思,小环没在家过年就呕着气走了,跟家里的关系有点僵。我呢,马上去趟县里,先摸摸情况,顺便做做她的工作。亲家那头还在置气不能说这事,我悄悄跟亲家母打个招呼,看她有啥东西捎没有。另外呢,以亲家的名义给小环买点吃的。”

  刘丽珠道:“对头,家和万事兴。小环这丫头敢想敢干,我看好她,日后还会有大出息。”

  受过高等教育、讲究礼数的刘丽珠,不知为啥偏偏喜欢外人眼里疯疯癫癫的王卫东,还一度把她看作未来的儿媳妇。端详着报纸上的照片,她突然问丈夫:“哎你说,要是小环跟咱们小诚会是怎么样?”林兆瑞说:“别乱点鸳鸯了,他俩不般配,我看小冯更适合你儿子。”

  说起儿子的婚事,两口子又有些烦心。冯红父母虽没明确表示反对这门婚事,但对头次上门的林智诚却不冷不热,两个哥哥也带搭不理的。他们希望冯红找个部队大院出来的,门当户对的干部子弟。

  风从南面大山中吹过来,夹带着苦艾的味道。县知青办门窗敞着,风吹得窗帘扑嗒嗒作响。

  卫东倒茶时,林兆瑞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戴了个胶布套,他一阵心疼。看林叔盯着自己的手,卫东举起来笑笑:“受了点轻伤,现在没事了,跟正常人一样。”等林兆瑞说明来意,她又笑了:“我还能成为你戏里的主角儿啊?起小在你眼皮底下长大,林叔你还不知道我这点儿出息。”

  林兆瑞说:“领导说不光要排一出新戏,还让挖掘一下思想深度,要跟你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阶段斗争联系起来。”

  这话启发了王卫东,她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林兆瑞在本子上记着。聊了有一个多钟头,看时机差不多了,他插上钢笔帽:“林叔这次来呢,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年前你跟你爸闹别扭的事,我也听树生说了。你在农村搞对象,怎么个情况我不太清楚,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看有没有法子解开跟家里的疙瘩。”

  王卫东把屋门关上,坐在林兆瑞对面:“林叔,说实话我也很矛盾。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我和柱子关系既没法往深里发展,又没有退路,不可能一刀两断——我到底该怎么办?”

  面对林兆瑞慈父一般的目光,卫东把压抑了很久的心里话全掏了出来。

  柱子大名张存柱,是村里唯一念过高中的人。知青来村里后,他隔三岔五来知青点串门。刚进村的王卫东,通过他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唯一一个富农分子揪出来批斗。又破四旧扒了山下一个明代宦官的坟墓,打烂石人石马,挑着骨骸和腐烂的衣冠游街示众。不过那会儿,她和柱子还只是战友,并不比组里的男知青亲近多少。

  王卫东赏识柱子,是从演出救场开始的。那年早春修农田水利,公社让知青们排段样板戏慰问社员,领导点名演《沙家浜》第五场“坚持”——“现在社员有些懒散,泡病号,磨洋工,开小差,演样板戏就是要鼓舞一下士气,要坚持到底!”

  这出戏剧情是这样的:抗日战争时期,以郭建光为首的十八名新四军伤病员隐蔽在芦苇荡。面对日寇扫荡,郭建光劝说大家不要焦躁,坚守待命。随后风雨骤起,在战士小虎一句“大风雨来了”之后,是郭建光和战士们“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著名唱段。慷慨激昂,热情高涨,很有感染力,这也是领导看重这段戏的原因。

  王卫东导演、剧务一肩挑。柱子常过来瞧他们排戏,偶尔插几句嘴,说说自己的意见。王卫东说:“一边眯着去,这没你的事儿。”换成别人,柱子早急了,王卫东数落他,他只是一笑。扮演小虎、只有一句台词的知青小刘,有些过意不去,想把自己的角色给他。王卫东恼了:“他又不是知青,不行!”

  那晚月光如水,河堤上一面面红旗猎猎有声。河岸临时垒起的土台子上,挂着好几盏明晃晃的马灯。舞台背景糊着几大张宣传纸,上面画着芦苇、乌云,蛮像那么回事。几个知青躲在后面操弄着京胡、二胡、大锣、铙、钹等——这都是他们从城里跑东跑西借来的。前奏响起,身着灰色新四军服的郭建光和战士们一亮相,就博得全场叫好。

  当郭建光唱到“毛主席党中央指引方向,鼓舞着我们奋战在水乡”时,工地宣传员突然站起来喊口号:“立下愚公移山志!”下面社员也一块喊。又喊:“敢叫日月换新天!”社员也跟着喊。这么一通喊,虽然打乱了演出节奏,但也烘托出现场气氛,让守在台口的王卫东心潮澎湃。

  其实这出戏剧情唱段大家都熟,但现场看真人表演感觉就是不一样,社员们眼睛瞪得圆圆的。这时,郭建光又一次纵身跃上土台:“同志们!这芦苇荡就是前方,就是战场,我们要等候上级的命令,坚持到胜利!”几个知青应道:“对,我们要等待命令,不怕困难,坚持到胜利。”

  正当乐器模仿风雨骤起时,小刘却不见了踪影,王卫东急得直跳脚。一个社员跑来告诉她小刘拉稀了。正节骨眼上,这不是掉链子嘛!卫东没工夫骂娘,急中生智,她硬把这个社员推上台:“你替他上,喊一句‘大风雨来了’就行。”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社员嘴唇哆嗦着,嘎巴了几下嘴,最后总算喊了出来。可一紧张忘了台词,一句“西边上来天道来”从他嘴里喊了出来。

  这是地道的山里话,遇上雷雨天也都这样表述,但搁在此情此景,却显得那么滑稽和不伦不类。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王卫东觉得天塌了一样,一个来月时间,多少辛苦努力一下子化为乌有。她一阵眩晕,手扶住了旁边树干。正这时,柱子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跳到台上喊:“大家静一静啊,方才是故意制造个戏剧效果,让大伙儿放松放松。大伙儿说怎么样?”

  台下齐声说:“好!”

  王卫东一下子迸出了眼泪。柱子在台上接着说:“下面,我给大家念一首我写的《忆秦娥》,一来鼓舞一下士气,二来呢,等知青接下来的精彩演出——‘东风寒,轮飞人笑斗志坚。斗志坚,滦河战士奔赴前线。旭日东升红旗艳,战鼓催我飞向前,飞向前,壮志男儿,安排河山!’”

  这段小插曲过去后,演出继续进行。模拟的暴风雨中,众知青和郭建光边舞边唱。最后,马灯骤然亮起,知青们巍然屹立,构成一组与暴风雨顽强搏斗的英雄群像。台下一片叫好声,王卫东看到公社主任兴奋地拍着巴掌,高兴地和县领导说着什么。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衣服都让汗给湿透了。她在人群中寻觅着张存柱,正好柱子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冲她调皮地挤挤眼,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了……知青们慢慢融入村里生活,每天下地和乡亲们一样挣着工分,一晃过了半年多。秋天给山岭点缀上了斑斓色彩,能隐约看到长城在群山中绵延。山脚下,一片片高粱摇曳着丰满的穗头。这里大秋作物只有高粱,为保证通风,要擗去一些叶子。夕阳下山,收工哨子吹响,男男女女钻出了高粱地,说笑着捆扎起堆在地上的高粱叶。这东西要扛回去喂牲口。生产队长清点人数,听说王卫东脚扎伤了没出来,便招呼张存柱去看看。大伙儿起哄,队长道:“笑啥笑,柱子给牲口看病是把好手,给人瞧病也不含糊。”

  王卫东头发蓬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柱子看她身边高粱叶子上有些血迹,便焦急地搬她的脚,要看看伤得重不重。王卫东也不吱声。脚是完好的,又看腿,看胳膊,都没受伤。面对卫东羞红发窘的面孔,他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一下子红了。高粱穗在头顶摇曳,柱子脱下红色跨栏背心,三两下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给,用这个先垫上吧。”他搁下一堆红布条,拨开高粱秆走出去几米远,说了句:“我等你啊!”

  王卫东怦然心动。

  从此以后,这个人渐渐占据了她的心房。在以后漫长的农村岁月里,每次来例假她都会想起这个人,这句话。王卫东,这个来自城里的姑娘,开始像农村女孩一样用布做月经带,到后来她到县里当上干部,柱子特意给她买来卫生纸时,她已经很不习惯了……这广阔天地里孕育的感情,生活在城里的人们能理解吗?

  面对林兆瑞关切的目光,王卫东说:“全家人数落我,说我傻,让人家糊弄了。是,我不该跟我爸顶嘴,不该过年一声招呼不打就走。可谁又理解我呢?本以为我哥跟我齐心,站在我这边,可没想到他前些日子来,背着我去找柱子,让他跟我一刀两断,别影响我返城。我知道哥是为我好,可他就不想想,真要和柱子吹了,柱子伤心我更痛苦。比起我的手来,我心里的伤痛更厉害!”

  等她平静下来,林兆瑞才说:“这样吧,我回去做你爸他们工作。你这头呢,也别冲动做出傻事来。至于将来,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的。”

  “林叔,你要是我爸多好!”

  卫东眼神里流露出的孤单无助,让林兆瑞想起自己的女儿:“小环啊,天下父亲都是爱自己儿女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行了,心情好点,啥时候让我见见柱子,我相信你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

  一听这话,卫东露出了笑容:“那我打电话叫柱子过来,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我受伤后,大家都说我勇敢、坚强。其实,要是没有柱子背后安慰我,关心我,没有柱子那句‘漫说你少个小手指,就是少个胳膊少条腿我也要你’,我早就崩溃了。”

  林兆瑞此时真切地理解了小环,这个他眼里曾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把草纸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核桃酥拿出来。听说是父亲捎来的,卫东脸上现出一抹惊喜:“真的,我爸还认我这个闺女?”

  “瞧你说的,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儿能说不认就不认了呢,你爸那是一句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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