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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金戈铁马

第三章 东方龙蛇 第二节 临淄霜雾浓

作者:孙皓晖

  秋风一起,黄叶萧瑟,齐国便是“中酉”节气了。

  齐国文明素来自成一格,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说这历法节令,中原各国是二十四节气,齐国一年却有三十个节气。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齐国的春季从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个节气:地气发、小卯、天气下、义气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个节气:小郢、绝气下、中郢、中绝、大署至、中暑、小暑终;秋季从七月到十月初,有八个节气:期风至、小酉、白露下、复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从十月中旬到腊月,有七个节气: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阴、大寒终。如此一来,春季、秋季便分别是三个月还多一旬,夏季、冬季便分别是两个月又两旬。

  这种节令划分,从春秋时期的老齐国就开始了。老人们说,这是当时齐人不善耕作,首任国君太公望为了整齐民俗,便将农耕收种与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细致编排为三十个节气,使农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两季。春季地气发,准备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气下,春耕完毕;义气至,修理门户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终下三卯,婚娶时间。秋季期风至,准备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结束;复理,谷粟入仓;始前,交纳赋税;始终下三酉,婚娶时间。始寒,官府断刑决狱,朝野进入窝冬期。

  官府政令也在随节气划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抚恤孤幼鳏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沟渠平整道路、裁决地界纠纷、禁止随意捕杀狩猎;夏季五政:开挖古墓以泄地之阴气、打开菜窖以使干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顺自然、督促种菜、整修园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赌博、禁止口角闲话、催督秋收、修整仓库城墙补缺堵漏、准备过冻物事;冬季五政:断刑决狱、抚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奸盗、禁止迁徙。

  虽然是细致繁难,却也是政久成习,官府与平民都觉得省心,战国时期的新齐国也就延续下来了这种节令之政。于是,就有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做了考究,说齐国时俗是:“明国异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节令时俗是一种“异政”,没有流布天下,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原各国都大力移风易俗简化时政的大势下,齐国却依旧是这种古老的三十节气,还当真是有些特立独行的意味儿。

  甘茂很熟悉齐国,知道一过“始寒”便是齐国人的窝冬季节,其时朝野一体蜗居,几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季的清明之后。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日,若走动顺利,心中所想的事情大体上还是有个定准的。要想在齐国施展,甘茂反复思忖,还得先见苏代这个显赫人物。

  一进临淄,甘茂的特使车马便直驶上卿府。门吏却说,上卿拜望孟尝君去了。甘茂精于应酬,便送给门吏一袋十个装的秦国金币,提出请见诸侯主客。这诸侯主客是齐国掌管外事的官员,是邦交大臣的属吏。目下上卿苏代执掌着齐国的邦交大权,诸侯主客便是上卿府的属员。虽然不是大臣,却执掌着迎送安排外国使节一应活动的实权。寻常时日,时节必得先行拜会邦交大臣,而后由邦交大臣根据使节的国书使命及来使身份确定来使等级,再下令诸侯主客办理接待事宜。而今门吏揣着一袋沉甸甸光灿灿的金币,自是高兴万分,便高兴地将甘茂领到了诸侯主客的小官厅。

  甘茂一瞄这个目光炯炯干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门吏一走,甘茂便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长的短剑笑道:“文事当有武备,阁下看看这口胡人猎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酱色牛皮鞘陈旧暗淡,嘴角一撇竟是冷冰冰道:“齐国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说话,只走到厅中剑架前取下那口三尺多的长剑:“这是齐国武士的天池剑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么?”甘茂说声“拿着”,便将天池剑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后左手一搭牛皮鞘,便见一道细亮的青光闪烁,胡刀竟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闪,却也明白,随手一顺天池剑便呛啷出鞘,不用看便是个剑道高手。这天池剑是齐国骑兵的统一用剑,因了铸剑作坊设在临淄以北的天池边,用的天池水铸剑,所以叫做天池剑。这种剑精铁铸就,虽没有独铸剑的那种慑人光芒,却是长大厚重,威力惊人,非常适宜骑兵的马上砍杀。主客吏有此等长剑,显见原先便是一个骑兵将领。他右手长剑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便傲然站在了小厅中间。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见光芒一闪,胡刀便从下往上向天池剑轻轻一撩。只听噌啷一声金铁交鸣,天池剑便断为两截,前半段已经大响着砸在了青砖地面上。

  主客吏大惊,连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识利器,实在惭愧!”甘茂已经将胡刀入鞘,亲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此刀名虽胡刀,却是春秋时胡人南下中原,用战马与吴国铸剑师交换的。听说啊,也就是十多口,大都在胡人头领手里。此刀遇你,也算个异数吧。”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礼,小吏却何以回报?”甘茂笑道:“我听上卿说过,主客吏曾为孟尝君门客,高义武勇,心尝爱之,何求回报也?”主客吏谦恭拱手:“在下夷射,蒙大人奖掖,敢不效命。大人既为特使入齐,夷射便先护送大人在驿馆安歇。上卿但回,自当立即前来拜会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这个要害官署通个关节,以便日后经常走动方便;如今见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气,竟能使苏代来拜会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个人物,心下自是庆幸,豁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便听阁下是了。”

  “来人!”夷射一声吩咐,便有一名书吏走了进来拱手听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驿馆号定头等庭院,迎接秦国特使!”书吏一声答应,便先行去了。夷射便立即办理了甘茂出使的一应文书勘验盖印,片刻便完成了使节入国的各道关口,然后便亲自护送甘茂到了驿馆,住进了最为华贵的特使庭院。一阵寒暄,夷射便匆匆去了。

  掌灯时分,甘茂正要出门再到上卿府,却闻庭院门前车马辚辚,便有门吏一声高宣报号:“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惊喜,连忙静静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径上,一盏风灯悠悠飘来,灯下却是一个红袍高冠三绺长须面白如玉的长身男子,遥遥看去,在夹道花木中竟似仙人隐士一般清雅!甘茂便是遥遥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了。”红袍男子却是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将军名满天下,苏代何敢当‘恭迎’二字?”甘茂已经迎上前来拱手道:“苏子纵横列国,叱咤风云,岂是甘茂虚名所能比之?惭愧惭愧!”苏代爽朗大笑一阵:“人言甘茂权兼将相,威压天下。如此谦恭,岂不折杀苏代了?”甘茂却是豁达的笑笑:“此一时彼一时也。请上卿入内叙话便了,甘茂自当倾诉心曲。”说罢拱手一礼,便将苏代让到了前边。

  苏代原是傲岸之士,与其兄苏秦相比,虽厚重宏阔不足,敏锐机变却是过之。苏秦以长策大谋纵横天下,一介布衣开合纵先河,鼓动六国变法强国,为战国第三次变法潮流做了煌煌基石。苏代却是个讲求实在的人物,当初一心要将兄长的“空谋”变成实在,竟在燕国跟随子之夺权谋政,想与子之合力开辟战国“强臣当国变法”的大功业。不合子之却是个志在权力而只将变法愚弄国人的野心家,竟使苏代陷进了泥潭,差点儿做了子之的殉葬!在最后关头,苏代大彻猛醒,逃出燕国,竟是只有先到洛阳老宅隐居。苏秦遇刺后,苏代又到了齐国,齐宣王敬重苏秦,便也重用苏代做了上卿,专司齐国邦交。几年下来,苏代利用苏秦的声望,也是自己的机变谋略,折冲中原,为齐国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鹊起,成了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最享大名的纵横策士。齐国新君即位,苏代依然是齐国的赫赫权臣之一。

  甘茂出使来齐,苏代自认不出两端:不是结盟齐国,便是阻挠齐国灭宋,心中早已谋划好对策。不期今日一见,甘茂却是如此谦恭,身为丞相上将军,比他的官爵显然高出一等,却对他竟是一躬到底,他没有还此大礼,甘茂竟然是毫无觉察一般,一点儿名士底气也没有!邦交使臣,最讲究的便是礼仪对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谦卑竟是大大地出乎预料。苏代原是敏锐机变,便顿时疑惑起来,面上却依旧是谈笑风生不着痕迹。

  进得正厅,甘茂将苏代让到了面南上座。按宾主之礼,苏代来到驿馆便是尊贵宾客,坐于上位也不为过,于是苏代也没有谦让,便笑着入座了。一时童仆上茶完毕,甘茂便掩了厅门入座,慨然便是一叹:“十多年前,甘茂曾与尊兄苏秦有过几次交往,倏忽苏凶亡去,令人扼腕也!”苏代拱手便是一礼:“多谢丞相念及昔日交谊。家兄泉下有知,亦当欣慰。”甘茂打量着苏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来敬慕苏氏三杰,虽与上卿初识,却是如对春风,心下倍觉甘之如饴。”苏代笑道:“素闻丞相风骨凛然,如何来到齐国便多了些许柔情,却教在下如何消受得起?”言语之间,竟是显然露出一丝讥讽意味儿。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红,却是站起来对着苏代深深一躬:“甘茂落难,上卿救我。”苏代不禁悚然一惊,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齐邦交,苏代敢不效力?”甘茂竟是一声哽咽:“非为邦交,却为一己琐事。”苏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强秦将相,天下第一权臣,却有何等一己之难?”甘茂又是一躬:“上卿且座,容我分说便了。”苏代落座,甘茂便从一年前进攻宜阳说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备细诉说,直说到自己被罢黜相职及虚空上将军,末了竟是感慨唏嘘涕泪交流。

  苏代原是邦交纵横人物,对秦国的大变化自然知晓,然而对其中的细致冲突却是不甚了了,如今听甘茂说来,秦国这场内乱竟是惊心动魄,不禁心中便是怦然一动,似乎朦胧地捕捉到了一丝亮光。虽则如此,面上却是浑然无觉,只是深重地叹息了一声:“公之处境,人何以堪?”便再没有了下文。

  甘茂一阵唏嘘,突然抬头问:“君为达士,听过‘借光’一说么?”

  “苏代孤陋,未尝闻也。”

  甘茂一抹眼角泪水,便是微微一笑:“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贫,无夜织灯光。临家有富人女,与贫家女同在溪边漂布,贫家女对富人女说:‘我家无钱买烛,而你家烛光有余。你若能分我一丝余光,既助我夜织,又无损你一丝光明,岂非善举?’富人女点头称是,于是两厢得便,富人女成名,贫家女脱困,成一时佳话也。”

  “在下愚鲁,愿公点拨。”苏代困惑地眨着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却如日中天,且必将出使秦国。惟愿君有善举,以余光振甘茂与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报。”

  苏代目光一闪:“公却如何知我必将出使秦国?”

  甘茂笑道:“齐国要灭宋,宋国却要亲秦,齐国不说通秦国,如何却灭得宋国?”

  “如此说来,阁下使齐,使命便是遏制齐国?”苏代目光骤然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名义如此,实则避祸,君当鉴谅。”

  苏代沉吟不语,手中捧着茶盏,眼光却只是看着甘茂。沉默片刻,甘茂决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苏代笑道:“公无余光,何以助我?”甘茂叹息笑道:“虽无余光新织,却有陈年老布,如何?”苏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驿馆,过得三两日,夷射自会引公晋见齐王。”甘茂顺势问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过上卿,直然面君?”苏代却是一挥手:“公但在齐,日后自知,何须心急?告辞。”说罢竟是飘然而去。

  甘茂却是难以安枕,便在庭院看着天上明月反复转悠。看来,自己日后便要做逃国之臣了。虽说此等事自春秋以来屡见不鲜,单是那个犀首,就先后在十多个邦国任职,反倒是名望越来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样的逃国名士,多半是因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气壮,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风的口碑,他国重用也会毫无忌讳。可是,象自己这种做了丞相上将军还要逃国的权臣名士,却是少而又少,战国以来,也就一个吴起而已。但吴起却是一个特例:文可安邦治国,武可开疆拓土,出走楚国依旧是令尹权臣,数年变法使楚国强盛,率军大败中原诸侯而使楚国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难逢的大才能臣,纵然逃国,各国也视若珍宝。与吴起相比,自己简直就不值一提,既没有治国业绩,又没有名将战功,凭甚他国要再次重用你?对苏代折节相求,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苏代似乎愿意帮他脱困,可是看苏代的样子,也期待他必须有所回报。他也清楚,作为苏代这样的人物,不是几样珍宝所能回报的,他要的是功业襄助!往好处说,他甘茂必须辅助苏代建功立业。往不好处说,他甘茂必须做苏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听凭他的摆布!拒绝么?自己何处安身?接受么?真是心有不甘……反复琢磨,甘茂还是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天竟是亮了。

  囫囵睡到午时,老仆匆匆来到面前:“禀报家主: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书走了。”

  “夷射?他来过?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间有些惊讶。

  “主客吏不让叫醒家主。这是留书。”老仆是从下蔡老家带出来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儿,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绝没有第二种称呼。

  甘茂一看这个竹管带有“诸侯主客”的泥封,便认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纸一看,眼睛却顿时放出了光彩。纸上两行大字是:“孟尝君闻公入齐,欲与公晤面一叙。晚来时分,夷射当接公前往。”甘茂连着在大厅转了几个圈子,才回过神来仔细揣摩这件事的意味儿。

  苏秦死后,孟尝君很是被年老昏聩的齐宣王冷落了一阵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带着一班门客竟日狩猎较武。可新齐王田地即位后,孟尝君却又成了齐国柱石。中原流传的说法是:这个新齐王雄心勃勃,决意一统天下,所以重新起用孟尝君为丞相总领国政、苏代为上卿主理邦交、田轸为上将军担征战大任,加上新君齐湣王自己这匹辕马,齐国这驷马战车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断事,却是历来不看这些大政征候,而是更重视那些隐秘的背后纠结。秦惠王曾经说他“权谋为体,非正才大道”,所以虽然有张仪举荐,甘茂也只做了长史。但不管别人如何品评,甘茂却坚信这些隐秘的利害连结是权力分配的根本。在有心离秦之后,他便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齐国内情,报来的消息却说:本来齐国的几个老臣都反对孟尝君为相,理由是孟尝君不善治国理政;可齐湣王秉性武勇刚烈,喜欢交结猛士豪客,更喜欢名车骏马与美女,与深谙此道的孟尝君意气相投,竟是不顾老臣反对,一力起用了孟尝君。

  甘茂据此推测:不管真相如何,孟尝君目下都是齐国第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无疑。他与苏秦休戚与共,与苏代自然也必是交谊深厚,此两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尝君为根基。如此一来,孟尝君的权力便会更加稳固,唯一缺憾便是没有军权。而齐国的军权自田忌孙膑之后,历来都是国君亲掌,上将军只是战时带兵打仗而已,对国政的左右没有多大力量。从实际上看,孟尝君的权力比齐宣王时大出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孟尝君就是半个齐国!

  如此一个孟尝君,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见他?按照齐国法度:时节来往,由执掌邦交的大臣处置,大事不决,可报丞相或国君。苏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与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处境,在没有妥当谋划之前,苏代当不会将自己直接推给孟尝君。看境况,只能是夷射报给了孟尝君,而孟尝君自己决意要私下会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屋顶的一抹晚霞刚刚褪去,辚辚轺车便驶到了驿馆门前。驿丞大为惊喜,还没进头等庭院,尖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孟尝君驷马轺车到!有请特使大人——!”甘茂却是从容含笑,赏赐了驿丞两个金饼,便带了两个护卫骑士来到驿馆大门;抬头一看,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便在车马场中央,车厢宽大,伞盖竟是六尺有余,四匹一色的火红色骏马昂首嘶鸣,在暮色中却是分外鲜亮精神。再看驭手座上,竟是夷射亲自驾车!

  见甘茂出门,夷射将轺车一圈,便辚辚来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车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尝君仍然将自己做秦国丞相礼遇,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谢诸侯主客了。”向侧门出来的两名护卫骑士一挥手,便跨上了宽大舒适的轺车,手扶伞盖,脚下轻轻一点。夷射便一抖马缰,四匹火红色骏马竟同时出蹄,轻盈走马,沓沓马蹄伴着辚辚车轮,竟是平稳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便是喟然一叹:“大丈夫者,高车骏马也!如此日月,却不知能有几多?”

  轺车始终行驶没有车马行人的僻静小巷,拐得几个弯子,便进了一条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石砌门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没有甲士,也没有车马场,只有一盏无字风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廊下。夷射跳下车拱手道:“丞相请。”便伸手来扶。甘茂自然不会让他扶着,利落下车便问了一句:“孟尝君府邸如此简朴?”夷射笑道:“这是孟尝君别居,等闲人来不得呢。”

  正说话间,门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长袍汉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贵客请随我来。”夷射便道:“丞相请先行,我安置好车马便来。”说罢一圈驷马,轺车便辚辚转了回去。甘茂觉得这条小巷总透着一种蹊跷神秘,却也不能出口,便跟着长袍汉子进了石门。借着门廊下风灯的微光,绕过一座将门厅视线完全遮挡的巨大影壁,面前便豁然开朗。秋月之下,迎面便是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竟不见一座房屋,极是空阔幽静。长袍汉子领着甘茂走下一条深入到水面两丈余的石板阶梯,便见石板梯旁泊着一条悠悠晃荡的独木舟。长袍汉子脚下一点,便轻盈飞上了独木舟,回身拱手道:“贵客但来登舟便了。”甘茂对舟船尚算熟悉,随声看去,那方才还悠悠晃荡的独木舟,此刻却纹丝不动地钉在水中,不禁大是惊讶,跨步登舟,脚下竟如同踩在石板路面一般。

  “壮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赞叹一声。

  长袍汉子却不说话,竹篙一点,独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飞去,片刻之间便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阶梯。甘茂刚刚踏上石板,便听岸上一阵笑声:“远客来矣,维风及雨。”抬头望去,只见石板阶梯顶端站着一人,朦胧月光下却是宽袍大袖散发无冠,恍若隐士一般!甘茂遥遥拱手一礼:“为君佳宾,忧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声长吟:“君子之车,驷马猎猎。”甘茂喟然一叹吟诵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话间已拾级而上,深深一躬:“下蔡甘茂,见过孟尝君。”散发大袖者笑道:“丞相纵然有困,田文何敢当此大礼?”如此说法间却只是虚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实一躬到底,直起身却突兀道:“赫赫我车,一月三捷!”对面孟尝君竟是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请公入亭叙谈。”

  方才这番对答,却是春秋以来名士贵胄应酬与邦交礼仪斡旋中的一种特殊较量,叫做赋诗酬答。实际上,便是借着赋诗表明自己的意向并试探对方。春秋时期,这种赋诗对答的风习很是浓厚,但凡邦交场合或名士贵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饮酒奏乐中反复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体,赋诗未完便会不欢而散,连涉及正事的机会都没有。所谓赋诗酬答,便是以《诗》三百篇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会乐师奏其中一首,然后自己唱出几句主要歌词,委婉地表达心迹。宾客听了,便会重新指定乐曲并唱和诗句,委婉表明对主人的回答。当初,晋国的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在逃亡中寻求列国支持。进入秦国后,在秦穆公为重耳举行的接风宴席上,秦穆公先后奏了四曲并亲自唱诗提问。重耳在学问渊博的赵衰指点下,每曲之后唱答的诗篇都恰到好处,秦穆公大是赞赏,非但将女儿嫁给了重耳,而且立即派重兵护送重耳回国即位。

  进入战国,这种拖沓冗长的曲折酬答便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了,纵是一些特立独行的名士贵胄,也至多只是念诵一两句《诗》表达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诗》中语句。方才孟尝君与甘茂的几个对答,孟尝君第一诵主句是《诗·小雅》中的《谷风》,隐含的意思是:远方来客啊,象春日的风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诗·小雅》中的《出车》,隐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宾实在惭愧,我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说。孟尝君第三句是《诗·小雅》中的《采薇》,隐含是:没有觉察啊,君乃风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样是《诗·小雅》的《采薇》,隐含是:我的路途风雨泥泞,忧思重重。最后一句突兀念诵,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隐含是:我有实力,能使君大获成功!正因了这突兀一句,孟尝君才惊讶赔罪,甘茂才获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进入茅亭,却没有风灯,一片月光遍洒湖中斜照亭下,倒也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闻孟尝君豪气雄风,不想却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尝君一指石案两只大爵笑道:“雅致不敢当,此处饮酒方便而已。请。”

  甘茂在阔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便见月光阴影里竟满荡荡码起了两层红木酒捅。不禁惊讶笑道:“孟尝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却是难以奉陪了。”孟尝君大笑道:“论酒啊,你却是没这个资格了。这些酒捅,是当年我与张仪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个念想了。”说罢竟是喟然一叹:“英雄豪杰如张仪者,此生难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一个豪饮惊人,一个烈酒不沾,却都一般的英雄气度,无论为敌为友,都与孟尝君这天下第一豪客结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便是一声感慨长叹:“然也!张仪明与六国为敌,却是邦交无私情,交友不失节,竟是英风凛凛地赢得了敌手尊敬。此等本领,甘茂实在是望尘莫及也。”

  孟尝君笑道:“公有此论,尚算明睿。田文便也不计较你这个张仪政敌了,来,先饮一爵!”也不看甘茂,径自汩汩饮尽,酒爵“当!”的一声敦到石案,便收敛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却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铜爵拱手道:“锁秦、灭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尝君顿时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长策?”甘茂便是悠然一笑:“纵有长策,亦无立锥之地,令人汗颜也。”孟尝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锥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尝君一诺千金,在下便先行谢过了。”孟尝君却不笑了:“直面义士,田文自是一诺千金。公为策士,以策换地,却是不同。”甘茂拍案:“好个以策换地,孟尝君果然爽利。甘茂亦问心无愧了。”说罢从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过:“此乃甘茂谋划大要,请君评点。”

  孟尝君接过羊皮纸卷,哗的打开,就着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这锁秦一节,还需公拆解一二了。”甘茂一听,便知自己的谋划已经得到了孟尝君的认可,顿时大感宽慰,便站起来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备细说明了秦国的朝野情势、权力执掌与目下的种种困境,竟是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你是说,目下是锁秦良机?”孟尝君又径自饮了一爵。

  “正是。主少国疑,太后秉政,外戚当国,战国之世未尝闻也!”

  “秦国君暗臣弱,良相名将后继无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评点之间不禁激动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刚愎自用,芈戎嬴显纨绔平庸,樗里疾虽能,却也是老迈年高受制于人。大军无名将统帅,唯余白氏一班行伍将领掌兵。宣太后纵然精明强干,无大才股肱支撑,也是徒然!”

  “我却听说,白起谋勇兼备,颇有大将之才。公不以为然么?”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又是微微一喘:“其人不读兵书,不拜名师,千夫长擢升前军主将,全然因魏冄一力举荐,并未打过任何大仗,何论兵才?就实说,此等人物战阵杀敌尚可,率数十万大军决战疆场战,必是败军之将也。”

  孟尝君默然片刻,站起身来一拱:“三日之后,请公晋见齐王。”

  残月西沉的时分,甘茂才回到了驿馆。听得雄鸡一遍遍唱来,他却是难以安枕,便独自在庭院漫漫转悠。眼看着浓浓的秋霜晨雾如厚厚的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的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间,竟觉得自己看到了咸阳,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便是一声高喊:“秦国秦国,甘茂何负于你,竟落得受嗟来之食!”心中一阵颤抖,竟在大雾中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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