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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海皇 · 2

  在十巫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去后,巫真掩上了神庙的门,全身瘫软地坐在了门后的黑暗里——方才,她第一次说了谎话!

  因为此刻的智者大人,又出现了“神游”的情况。

  多年前,因为巫彭元帅的引荐,出身寒微的她获得了额外的恩宠,在白塔顶上陪伴了这个高不可攀的神秘人将近二十年。这十几年来,她的所见所闻都匪夷所思,然而她始终忠实地沉默着,从未对外吐出过一句话。

  ——也只有她知道,在某些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智者是会暂时消失的。帘幕后那个声音会长久地沉默,仿佛沉睡过去,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日子或长或短,有时候只是一两天便回复,但有时候会长达数月。没有任何人知道智者在那一段时间去了哪里。

  也幸亏沧流建国以来,智者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直接干预国事,所以也从来没有哪一个长老曾在这样的时刻来请示过圣意——然而,却不料,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智者却又一次“神游”了。

  为了安定十巫的情绪,拖延巫朗对弟弟下毒手的时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假传了智者大人的口谕——却不知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云烛长跪在神庙里,膝盖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渐渐僵硬,心里也一分分地冷下去。

  遥远白塔上充斥着勾心斗角时,九嶷这边却是一片战乱过后的狼藉。

  那些来自西荒的盗宝者簇拥着闪闪离去,恍如一群恶狼裹去了一只小羊。晶晶望着姐姐,抽泣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边安抚着失去姐姐的哑巴女孩,一边仰望着苍穹,愤愤不平——该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怎么去了那么久?这个只知道喝酒的人,真是不靠谱。

  而九天之上,却是一场静默的对峙。

  只凭了那一线鲛丝便纵上九霄,空桑新剑圣站在龙背上,定定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脸色凝重。

  “快斩断吧——趁着你还可以控制这个东西。”西京看着那个偶人,眼里有再也压不住的焦急,“它长得实在太迅速了!不当机立断,迟早会被它反噬!”

  他“咔嗒”一声抽出光剑,倒转剑柄递过去。剑柄上那颗银色的小星隐隐生辉,阿诺身上的引线忽然颤抖了一下——面对着剑圣之剑,便是那个诡异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师眉梢挑了一下,带着一贯的桀骜和孤僻,对西京递过来的剑视若无睹,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关你什么事?”

  “现在我们是盟友。”西京没有缩手,将光剑直直地横在他面前,“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苏摩,你身负着千年的使命,如果这个东西吞噬了你,你的子民、你的国家又将如何?”

  苏摩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直望着北方,似乎并无反应。然而,那一群空桑冥灵早已消失了踪影,黎明的天空里只有风和云在相互追逐,发出呼啸。傀儡师的眼睛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对旁边剑圣的劝诫置若罔闻。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无意对上了半空中飘着的偶人时,却不由微微一凝。

  那个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阿诺无声无息地笑着,在半空里飘摇,随风翻飞,带着一种自由而恶毒的快乐。苏摩悚然一惊——他的孪生兄弟,那个在母胎之中就因为败给他而永远不能来到人世的苏诺,此刻居然如此地快乐?——甚至比一生下来就苦苦挣扎于这个浊世的获胜者,拥有着更多的欢乐!

  看着逐渐成长为英俊少年的偶人,苏摩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了一种憎恨和苦痛:虽然身为海皇,他却如那些苦难的凡人一样,先生后死,生之欢乐在靠近死亡时渐渐萎缩;而阿诺,他的兄弟,却是先死后生,在死亡中绽放出生的快意来!多么不公平的事!

  如果时光倒流几百年,他还在母亲的胞衣中与孪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诞生的——他一生下来,身上就流着罪孽的血。

  然而来到这个世间后,那样漫长的几百年里,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践踏得粉碎。多少次,在苦痛中,他会想:如果那时候若知今日种种,他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世间么?他会不会把生的机会让给孪生的兄弟?

  “壮士断腕,时犹未晚。”西京沉声开口,手一直平举在他眼前——剑圣之剑上,那一颗银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傀儡师陡然间有一种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银色的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线飘忽而透明,纠缠难解。恍如命运。龙发出了低低的吟哦,回应着空桑剑圣的提议。苏摩明白,龙神是在表示赞同。它在告诉自己:腾出苍梧之渊后,“海皇”的力量将随着它一起复生,所以即便是他因为斩断引线,消散了后天苦修而来的全部灵力,龙神也会让他继承先天属于海皇的力量,而阿诺,就只能成为毫无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他这些年来所希望得到的吧?如今,还犹豫什么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手腕微微一转,吞吐出剑芒。苏摩提剑望向那个风中飘飞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极其可怕:母胎里那一场争夺,它输给了他;而出世后他们之间的争夺却从未停止过——它一次又一次地将阴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动着他在每一个命运的选择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后,居然还想将他在这个世间仅剩的所有,一并清扫干净?!

  怎么能再这样下去……怎么能再这样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苏摩低头半晌,霍然提剑而起,望向那个偶人。

  是否,挥剑一斩,便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仿佛感知到了傀儡师心中骤然而起的杀意,阿诺眼里恶毒的笑更加明显了,它咧开嘴巴,转头望向这边,身子却渐渐飘远。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图,陡然惊呼,“快动手!”

  随着剑圣的低喝,傀儡师一剑挥出,决绝而酷烈。剑圣之剑在他手里划出一道闪电,带着重生般的勇气切向半空中飘飞的引线——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轻微的噼啪声一连串响起,十根引线在光剑接触到之前,居然根根断裂!

  “你,逃不过的!”主动挣脱了引线,那个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飞着,周身滴落鲜血,却发出了真真切切的声音,大笑,“苏摩,你吞噬了我而诞生,又以我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为提升!今日,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离开你——苏摩,苏摩,你逃不过的!”

  在引线全部断裂的一瞬,傀儡师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样踉跄着跪倒在龙的脊背上,全身各个关节处迅速涌出鲜血,浸透了黑衣。

  镜像和本体脱离的刹那,他和它都处于极度衰弱的状况。

  西京闪电般地一伸手,将苏摩掉落的剑操在手中,足尖一点,便向着那个飘飞的偶人扑出——必须要马上杀了这个东西!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恶的孪生彻底消灭,将来必定会成为云荒一个可怕的祸患!

  然而在他扑出的瞬间,阿诺已经顺着风远去,恍如轻不受力的风筝。唯有长长的丝线还在风中飞舞,晶莹透明,在飞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来,落在西京脸上。

  西京踏着虚空掠出,手指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引线的末梢,收紧,拉回——然而那些锋锐而坚不可摧的引线在瞬间再次断裂,脆弱得犹如蛛丝。就那么一迟,那个偶人已经向着北方尽头飘去,刹那消失得只剩下一个黑点。

  “龙!追啊!”空桑剑圣准备继续追出,对着背后龙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龙一动不动,背着全身是血的傀儡师,只是在半空里注视着那个偶人飘走。

  “嘻嘻,除了苏摩,谁都杀不了我。”半空中那个偶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恶毒的笑意,渐渐远去,“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苏摩,我要吃了你的心……等着我!”

  “不用追。”苏摩挣扎着吐出一句话,阻止了西京,“你,你杀不了它。”

  西京一惊停步,惊骇地看着仿佛从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的苏摩。

  虽然只是十指上的丝线被斩断,然而仿佛他成了断了引线的傀儡,身体各个关节上出现了细而深的洞,血无法休止地涌了出来,浸没了龙的金鳞,滴滴坠落。

  “你……你怎么了!”西京大吃一惊,顾不上再去追那个傀儡,一个箭步冲到苏摩身旁,“怎么会这样?那东西居然能把你伤成这样?”

  “拆骨斩血啊,必然会一时溃散如废人……”苏摩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里去——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决裂的心。”

  傀儡师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苍穹,眼神淡漠而疲倦。那么多年了……它忍受着他,他也折磨着它。因为心知一旦离开对方,彼此都会付出极大代价:他将失去通过“裂”得来的所有修为,而它在未长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会像断掉脐带的婴儿一样夭折——他们都在内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彻底地吞噬对方的精神和肉体,从而获得完美的、至高无上的新生。

  然而,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他们就已经决裂。

  仰望着苍穹,苏摩忽然虚弱地笑了一声:那么多年来,他们在相互牵扯中不停地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坠落——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解脱。

  西京暗自忧心,看向了一旁懒洋洋挥动尾巴的蛟龙,诘问:“龙,为什么不趁机除了后患?它现在也很衰弱,不是么?”

  “无论,无论它多衰弱……除了我谁都杀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时间罢了。”苏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里的碧色涣散开来,似乎体内的血都已经流尽了,“在这个世上……力量从不可能被凭空创造或是凭空消灭。只能相互转换,或者,或者保持着一种均衡……它,只能和我转换。”

  傀儡师的精神力在涣散,龙急急地回过头来,卷起尾巴将他包裹——可失去了如意珠,龙的力量也减弱了很多,一时间居然无法立刻止住苏摩身上如泉涌出的血。苏摩缓缓说着,吐出的却是一切术法者都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准则——

  “和阿诺对应的……”苏摩筋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睛,“只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时,我……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将它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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