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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偷的自觉

  暑假里,祁善忙着参加各种同学聚会,但凡邀请了她,她从不缺席。谢颖颖临场失手,距离理想的大学仅有三分之差,她拒绝调剂,宁愿补习一年从头再战。程欣考上了一所知名的外国语学院。崔霆也如愿读了医科,临床医学专业本硕连读,祁善毫不怀疑若干年后他会成为女患者病痛之中的一份福利。张航将要去北方,他名字里有个“航”字,莫非出生时他父母已预感到他今后所学的专业会与飞机相关?他们都认为以祁善的成绩上G大有点“屈才”,虽说信息管理系位列G大的两大王牌专业之中。祁善自己倒挺满意的,G大还有着国内高校里数得上号的图书馆,以后若能顺利留校,对她而言也算一桩美事。

  周瓒的突然出国让同学们都感到很意外,尤其是张航,他看向祁善的眼神里除了关切,总还有几分同情。其实他不懂,周瓒走后,祁善心里平静得很,就像风筝掐断了线,短暂的失落后,反而彻底踏实了。

  祁善初见周子歉是开学前一周的事。她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麻将回来,骑自行车经过周瓒家门口,瞧见有人出来倒垃圾,是个生面孔。祁善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对方发现她把车停在了隔壁家的院门外,也驻足回望。他仿佛知道她是谁,就如同她很快醒悟他是周子歉一样。

  吃晚饭的时候,祁定对妻女开玩笑说:“我今天在阿秀家看到他那个侄子,差点还以为是阿瓒从国外溜回来了。”

  “嗯,不仔细看是有点像。”沈晓星也说道。

  他们嘴上依然把周子歉叫作周启秀的“侄子”,心里对他的底细都清楚得很。尤其是沈晓星,她前脚刚送走了冯嘉楠,没过几天,周启秀就在她面前暗示,要把“侄子”带到身边,理由听起来还挺充分——“侄子”好不容易从老家考到省城来上大学,他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多加关照。沈晓星没有发表意见,对老同学的做法却颇不以为然。她想,嘉楠和阿瓒离得远也好,眼不见为净。

  周子歉上学比祁善晚一年,所以年纪虽比她大一岁,却与她同届,未来四年里他们还将同校。祁善听说周子歉就读的那所老家县中教学水平不怎么样,他能考上G大也算是难得,偏偏念的还是经管学院。嘉楠阿姨一心为周瓒安排的路径,阴差阳错让她曾经的眼中钉、肉中刺实现了,不能不说是种讽刺。

  祁善只与周子歉打过一次照面,她倒是不会将周子歉和阿瓒混淆的,哪怕是远远的一个背影。且不往深层次说,她和周瓒认识那么久,就没见过他主动倒过一次垃圾。

  没过多久,周启秀以庆祝祁善升学为由邀请她一家人出来吃饭,顺便正式地将“侄子”引见给好友一家。抛开冯嘉楠的那层关系不提,周启秀与沈晓星大学里便是好友,和祁定脾气也相投,比邻而居那么多年,比一般的亲戚还亲近些。他希望子歉能够逐渐融入他的生活和社会关系网之中,沈晓星一家的接纳无异于象征性的第一步。

  沈晓星夫妇也如周启秀所愿欣然赴宴,大家笑语晏晏一如往常,席上周启秀给了祁善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沈晓星夫妇也对周启秀的“侄子”赞许有加,谁都没有去提冯嘉楠和周瓒。周启秀还开玩笑说,今后在学校里要小善多关照初来乍到的子歉,子歉也要把小善当妹妹一样,不许别人欺负她。祁善笑着应承,然而这只是不想令阿秀叔叔尴尬罢了。她和周子歉都不是小孩子,谁也不需要谁的照顾。

  事后,沈晓星夫妇也给周子歉送了份价值相当的礼物。他们不可能把忽然冒出来的周子歉当作从小看着长大的周瓒一般掏心窝地爱惜,也没办法假装冯嘉楠和周启秀的离婚对两家人的关系毫无影响。但生活总要继续,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冯嘉楠已甘愿割舍往事向前看,他们又能如何,况且周启秀作为友人在他们面前并无过错,孩子更是无辜。任他们抱着再苛刻的心思去审视周子歉,也得承认他并不是个让人生厌的人。

  沈晓星夫妇没有为祁善升学操办任何的庆祝仪式,并非他们不以女儿为荣,而是他们早知道祁善会考上这所学校、这个专业,就如同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水到渠成的事,不需要太过操心。如他们所料,祁善的大学生活顺遂得很,对她来说,只是换了一所更大的学校,拥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用来读书。她和同学们关系处得不错,新结交了一些朋友,加入了两个社团,也有一两个男生对她表示出兴趣……成绩依旧在班上名列前茅。然而这在她爸妈看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还不如听说她偷偷交了小男朋友更让人惊喜。

  祁善的生活的确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但绝不是以上大学这件事来划分界限。她的人生被人用利刃劈成两截,断口处平整光洁。一截是“周瓒在时”,一截是“周瓒走后”。从与周瓒密不可分的交集中抽离出来,她的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延展开来,四下空旷。这没什么不好的,祁善大概算了一下,她现在以平均每天一本的速度来阅读,假设她的余生还剩两万天,把这个速度保持下去,她起码还能看两万本书。一所高校图书馆的藏书以百万计,好书率约为2%,那意味着到死为止,她很有可能把感兴趣的书看个遍。

  当然,想要完全将周瓒从生活中摘除只是一种理想中的状态。他人隔着万里重洋,可仍然不忘隔三岔五地给祁善找麻烦。这不,前几天他们通了电话,周瓒又催着祁善把他指定的漫画书寄过去给他,这已经是近五个月来祁善第四次给他寄越洋包裹了。

  祁善去了周瓒家,保姆给她开的门。周启秀的车停在门口,祁善随口问了句:“阿秀叔叔也在家?”

  保姆压低声音道:“在书房和客人谈事呢。”

  祁善心想,阿秀叔叔真不容易,周末都得把工作带到家里来。既然如此,她也不打算惊扰周启秀,指了指楼上,对保姆说:“我来给周瓒取点东西。”

  老保姆已在周家多年,与祁善熟得很,将她出入视作常事,继续擦着玻璃,咧嘴笑,“这回又要寄什么?零食还是牛仔裤?外国什么都缺,还大老远跑出去干什么哟!”

  祁善低头笑,轻手轻脚上了楼。周瓒的漫画都在他房间的书柜里,祁善费了点工夫才把他指定的那几本找齐。周瓒在电话里催得火急火燎的,好像没了这几本幼稚的漫画就不能活。她抓紧时间的话,没准还能赶在今天邮局下班前给他寄出去。

  祁善走到楼梯口,正巧书房门从里面打开了,周启秀送客出来,见到祁善不由有些惊讶。

  “咦,小善来了?”

  祁善回头叫了声“阿秀叔叔”。他身后站着周子歉,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个子不高,身形健壮,正面露好奇地打量祁善。

  祁善向来不知如何应付生人,匆匆点了点头,说:“我来拿几本书。”

  她虽不说破,周启秀焉能不知又是周瓒干的好事,皱眉道:“你别老替他跑腿。他这么多东西落在家里,自己怎么不回来拿?”

  周瓒学校圣诞节前后有两周的假期,祁善电话里替阿秀叔叔问过周瓒要不要回来,听他的语气似乎没有这个打算。阿秀叔叔一定也是为这件事不太高兴。周瓒去加拿大之后,与父亲通电话的次数还没打给沈晓星的多,这多少让周启秀面子上有些抹不开。

  “我先走了,阿秀叔叔你忙你的。”

  祁善加快步子下楼,听到周启秀在身后说:“子歉,你替我送一下小隆。”

  “刚才那是……”问话的是个陌生的声音。

  “哦,我的一个侄女。”

  “呵呵呵,周总家大业大,侄子侄女还真不少。亲侄女?”

  祁善有些不喜那人问东问西,想回头看看他想干吗,终究不好意思,走出大门时,她似乎听到周子歉打断了那人的问话。

  “隆总,这边请。”

  祁善回家拿了背包打算赶去邮局,经过周家门口,那人刚打算上车,一回头瞥见祁善,又驻足,半眯着眼睛看她。

  祁善放慢脚步,想等他先走,他却不依不饶,单手扶门,敲着脑袋思索道:“我好像见过你!”

  祁善愕然,她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用这样土到掉渣的方式来搭话。她虽不是大美人,但登徒子是见过的。她靠着街边的灌木丛站着,心中暗想,若这人再不走,她就掉头回家。

  谁知他不但没有罢休,问出的话更加无厘头,“你是不是去过我的酒吧?皇家公馆。你一定去过!”

  祁善这辈子去过图书馆、科技馆、展览馆、博物馆,唯独没有去过什么“皇家公馆”。她在感叹这人的酒吧名称果然如同他打招呼的方式,土得肆无忌惮。然而,作为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莫名其妙地被人宣称在酒吧有一面之缘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何况还是无中生有。祁善也顾不得对方是阿秀叔叔的座上宾,板着脸说道:“你记错了。”

  “我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记性还不错,只要见过的人都有印象。”那人笑嘻嘻道,“别不好意思,你是周总的侄女,下次去打个招呼,哥哥给你免单。”

  祁善抱着书包,已经做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一直沉默着站在车边的周子歉忽然说了句:“隆总,别开玩笑了。”

  “谁说我开玩笑?偶尔出去玩玩,很见不得人吗?”

  “她说没去过就是没去过。”

  被称作“隆总”的年轻人起初大概只想与小姑娘戏谑几句,图个开心,见周启秀身边木头疙瘩似的侄子出言维护,反而更觉得有趣,双手抱胸,歪着头笑道:“她是你女朋友?”

  “不是!”

  “不是的!”

  同样的话出自两张不同的嘴。那人笑意更深,装模作样地对周子歉点头,“也是,我觉得她面熟,但是以前没见过你。那代表带她去我酒吧的人一定不是你。”

  祁善深呼吸,默默转身,她决定不在无聊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急什么?”有人在身后叫住她,“你还没说是什么时候……”

  他跟上去两步,声音忽然停顿,周子歉的手按在他肩头,制止了他。

  “怎么?”那人扬眉看着周子歉,周子歉比他高一个头,但在他眼里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没什么,何必为难女孩子?”周子歉的语气里已没了刚才的尊敬之意。

  “哎哟,别人都说你们家周总最会怜香惜玉,没想到连侄子都学到了他几分。”那人笑着,扭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那上面还搁着周子歉的手。

  周子歉怕他继续跟上去纠缠祁善,像是不懂对方眼神里的示意,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只说道:“隆总,你先上车吧。”

  “我要是不上呢?”那人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意里已有挑衅。

  祁善已快要走到自家门口,她不想周子歉与对方起冲突,本想劝他算了,一回头,正瞧见那人甩了甩肩膀,两人已有了火气。

  “子歉,别……”祁善的呼声还来不及道出后半句,只见那两人相互推搡了一下,周子歉下手重了些,那人趔趄了一步,正有还手之意,脚后跟被路基绊了一下,冷不丁往后仰倒,后脑勺不偏不倚地磕在了砖砌的花圃棱角上。

  “你们要干什么?”周启秀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周子歉想要去拉对方的手还悬在半空,听到这个声音,像被惊醒一般颓然垂下。那人艰难地爬了起来,嘴上骂骂咧咧的,他看了一眼刚捂过后脑勺的手,掌心鲜红一片。

  周启秀亲自开车送那人去了医院。他走后,祁善和周子歉还直愣愣地在“事发现场”站了好一会,两人脸上都是一阵青一阵白。

  “闯祸了”——这是盘旋在两人脑子里的同一个念头。

  祁善揪着背包的肩带,喃喃自责道:“都怪我!”

  “难道不是他活该?”周子歉闷声道。两人视线相对,祁善分明从他垂下的眼帘里看出了与自己一样的不安。

  事后祁善才知道,那人叫隆洶,当下是几家酒吧的老板。他和周启秀并无生意上的直接往来,却是周启秀一个重要朋友的妻弟。那天他到周家,也是代他姐夫来传个话,不料竟惹出了事端。

  隆洶后脑勺的伤口缝了十几针,为防脑震荡,住院观察了两天。其实他伤得最重的不是脑袋,是脸面。

  次日一早,得知这件事的沈晓星夫妇带着祁善亲自登门与周启秀商量此事。无论如何,纠纷因祁善而起,他们听说过隆洶姐夫和周启秀的关联,担忧这件事会给周启秀的事业带来不良的影响。

  周启秀脸上有隐隐愁云,却坚称这件事祁善没有任何过错,让他们不必为此介怀。

  他说:“老秦昨晚上也去了医院,了解事情的经过后,当场把隆洶那小子训了一顿。他还能不知道他妻弟的为人?胡闹惯了,闯祸也不止这一次。老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不用管。隆洶那小子也是玩笑开过了头,实打实的坏心是没有的,否则我也饶不了他。”

  周启秀说着,用安抚的语气对祁善说道:“小善,昨天没吓到吧?他是我引来的人,叔叔向你赔不是。”

  祁善满面通红地摆手,末了不忘扯了扯妈妈的衣袖。沈晓星会意,对周启秀说道:“我们今天过来,还有一层意思:子歉是好心维护小善,我们怎么都该说声谢谢。他们还是孩子,哪能想到那么多后果?你不要太过责备他。”

  周启秀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祁善得了阿秀叔叔的表态,心中略宽慰了一些,坐了一会,便和妈妈一起先回了家。祁定在周启秀的力邀下留下来陪他品尝新得的普洱茶。

  子歉闭门在房间里,昨晚上他根本没办法入睡。隆洶受伤后,周启秀忙于善后,无暇顾及子歉,只让他独自冷静思考,遇事时是否可以寻求更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交代这些话时,周启秀依然是和颜悦色的,他本质上是个温和的人,鲜少有尖锐的情绪表达,尤其在子歉面前,他有太多难以言说的负疚。然而这份优容却让子歉倍加煎熬。他本来认为自己没有错,姓隆的太不是个东西,把他收拾一顿也不过分,但一想到这件事可能给周启秀带来的麻烦,子歉开始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深深后悔。二叔信任他,并不在他面前有任何的避讳,所以子歉是知道隆洶的身份的,背后的利害关系也隐约知情。他怎么会糊涂到动了手?

  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子歉下定决心去找二叔,他宁愿二叔狠狠地骂他一顿,如果有必要,哪怕他再不齿隆洶的为人,他也肯硬着头皮到医院去道个歉。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不给二叔留下后患才好。

  周启秀和祁定在茶室里闲谈。周启秀慢条斯理地将新沏好的茶送至祁定面前。

  “你是行家,试试这回的茶叶如何?”

  祁定抿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到眼前端详剩余的茶汤,“淡雅绵滑,带了股淡淡的药香,汤色也特别,我怎么看着透出了点紫色。我早年在陆羽《茶经》里看过:‘茶者,紫为上’,今天才亲眼见识到。”

  “果然好茶要在识货的人喝来才不辜负,我们这些学工科的人只知道这茶色特殊,想必花青素含量高得很。”周启秀笑着,自己也喝了一杯,“这茶叶来得不容易,说是千年老茶树的自然变种,一年产量也不足百斤,顶尖的老师傅加工而成,有钱也难得。老秦统共也不过得了两饼,特意还让他内弟送了一饼来。”

  祁定咂了咂嘴,喃喃道:“下次换个清水泥壶来冲泡,恐怕茶味更上乘。你看你,喝着这么好的茶,何必再愁眉不展?”

  “我羡慕你啊,老祁,生个女儿乖巧又贴心。阿瓒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啦,人一跑就没了影,打电话也爱理不理。难道我和他妈妈离了婚,他就不是我儿子了?还有子歉,唉!两个孩子里,我以为总有一个是省心的……”

  子歉听到这里,悄然从茶室虚掩的竹门外退走。他走出屋门,带着一丝茫然站在院子里。小院不大,花草错落有致,一看即是经人细心打理,只是角落里有一棵桃树叶片上出现了像水渍状的小斑点,子歉昨天就注意到了,这是果树穿孔病的先兆。在老家,大伯父种有一小片桃树林,放寒假时,子歉常给它们修枝施药,对桃树的秉性熟悉得很,遇到这种情况只需修剪病枝,再以药液喷洒即可。他刚发现这里的桃树出了问题,当即就想过动手解决,免得病患蔓延,毁了好端端的一棵树。子歉的迟疑来自自知不该随意妄动这屋子的一草一木,想去问问二叔,又觉得不该为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去打扰他。

  邻家的院子里传来动静,是祁善提了个喷壶在浇花。现在已进入午时,冬日的暖阳当空直照,并不是给花草浇水的好时候。可她有资格在那所屋子里做任何事,爱惜花草,或者糟践它们。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祁善也注意到了子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犹豫了一会,朝他挥了挥手。子歉也笑笑权当回应。他们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可将近一个学期下来,在校打照面不超过三次。周末或节假日若不是二叔有意让他回来,子歉通常都待在学校,说起来,他和祁善实在算不上熟识。他们又都不是热络的人,按常理,祁善打过招呼就会回到屋里,然而这一次她抱着喷壶,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若有所思地看着另一个院子里的子歉。

  子歉若先一步进屋,显得好像有几分无礼,可两人各自在院子里默默站着又着实古怪。他索性推开院门走了出去,祁善也站到了院篱旁。

  “你在看什么?”

  “你还好吧?”

  他们又一次几乎同时开口。祁善先绷不住地笑了,她用指节蹭了蹭额头的发丝,说:“其实我们也算熟人吧,怎么见面总是有点尴尬的样子?一定是我嘴太笨了。”

  子歉也笑了起来,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早晨浇花比较好,要不就在太阳下山以后。”

  “啊?”祁善有些呆呆的,忽然才想起自己不必一直端着喷水壶,飞快地把它放在了脚边,把手背到身后,应了一声:“哦!”

  她这副样子一改往日在子歉心中沉默端凝的形象,令他也觉得身边的气氛在不觉间也松软了下来。祁善回头望向屋里,妈妈好像不在客厅。她也出了院子,子歉很有默契地随她沿着屋外的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祁善忽然问:“阿秀叔叔没有骂你吧?”

  子歉摇了摇头,脸上难掩沮丧。他问祁善:“昨天……我那样动手,是不是挺傻的?”

  “嗯。”祁善郑重点头,然后又用同样郑重的语气看着他说,“但是谢谢你!”

  祁善家是这条笔直的林荫路上倒数第二座独栋小院,她领着子歉从路的尽头绕进了一条小道,走着走着,前方草木益发葱郁,很快就到了一个人工湖泊旁。子歉依稀分辨出这应该是附近那个街心公园的边缘,只是他从不知道有这样一条近道可以不经由公园入口直达湖边。

  祁善几步走到湖堤旁的台阶处,招呼子歉过来。两人坐下,子歉才发现这个位置看似不起眼,其实视野好得很,冬日淡灰色的湖面和对岸掩映在树杈里的萧瑟孤亭尽收眼底。身后有一棵水桶粗的大榕树,经冬犹绿,繁茂的枝叶如伞,既挡住了头顶稀薄的日光,也使得岸上经过的人轻易看不见台阶上坐着的人。

  祁善生长在这附近,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也属正常。但子歉不由得去想,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陪伴她躲藏在这里休憩嬉戏、促膝谈天的想必另有其人。

  祁善支着下巴,扭头看沉默着的子歉,问:“你是前天晚上从学校过来的吧?那为什么昨早阿秀叔叔和我们去喝早茶,没见你来?”

  昨天早晨周启秀问过子歉要不要一起去,他推说自己吃过了早餐。同样的,上个月祁善父亲生日,小小操办了一下,正逢周末,子歉也以学校有事为由没有回来。

  子歉捡起一块碎石头扔向湖里,石头在寂静的湖面弹跳两下,打了个漂亮的水漂。他也没跟祁善绕弯子,说道:“你爸妈是挺好的人,你也是。以你们和周瓒,还有他妈妈的交情,面对我的时候一定不那么自在。”他面色平静,“我不想大家尴尬。”

  “尴尬?”祁善轻声重复。她想安慰子歉,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我不就是一个尴尬的人?在大伯母娘家,在大伯父家,后来又到了二叔家,总是不清不楚。我看到别人尴尬,自己也会不自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为这个不开心?”

  “也不是。我以前不太在乎这些。相对于其他来路不明的人,我的运气还不错,遇到的人对我都挺好的。不骗你,我成长的过程没什么苦恼,整天没心没肺满山遍野地跑,乡下的生活和城里不一样。”子歉说到这里时面上有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爬树掏鸟蛋、下河捞蝌蚪、带着小伙伴四处嬉戏的儿时光阴。祁善发现了,子歉和周瓒身形相似,都是宽肩长腿,脊背挺直。论容貌,他不像周瓒般醒目,可依然是好看的——毕竟是周启秀的儿子。他是那种内双的眼皮,五官硬朗,肤色略深,笑起来眼睛明亮,牙齿雪白,不同于周瓒的风流蕴藉,别有一种英挺爽利,像山林间的风。

  “然后呢?”祁善努力做一个好听众。

  “我尝到苦恼的滋味,是从我知道我可能是‘二叔’的儿子开始的。”

  祁善有些意外。子歉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

  “我不是不想做‘二叔’的儿子,而是太想了。你知道吗?祁善,乞丐不会羡慕富翁,因为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那种生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还觉得自己挺幸运。大伯父一家对我很好,三叔也常常来看我,给我带各种好吃好玩的,我比村里的许多小孩生活得都好。我从小最敬佩的人就是二叔,他的名字在我们老家就像一个传奇,每个人提起他时都赞不绝口,他从小那么聪明、懂事、能干、孝顺……长得也和我身边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离我那么远。偶尔回乡祭祖,我远远地看着他,觉得他像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身上还发着光。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这个人有可能是我的生父,就好比有人把一箱珠宝敞开在乞丐面前,说,‘来吧,这些也可以是你的。’从此我开始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我会起了贪心的念头,想要占为己有,哪怕这财富是偷来的。”

  子歉把手掌摊开,覆盖在有些冰凉僵硬的面颊上,说:“我知道我的存在让别人不痛快。周瓒的妈妈恨我。我的生母……去年二叔带我去看过她一次,后来我自己又偷偷跑去了一回。她嫁过两次人,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和现在的男人结婚,又生了两女一男。孩子在她的生活里恐怕是最不缺的东西。我自己去的那回,她发现只有我,而我两手空空,她失望得很。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可当我想了,就停不下来了。我是二叔的儿子,我也想做他儿子。我愿意改个名字,用一辈子向别人道歉,也愿意揉碎我自己,来让他满意!”

  祁善哪里听过这些。她是五好家庭里生长起来的孩子,生活里全是理所当然。然而子歉说的那些话虽让她震惊,却并不令人费解。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回避吧,小偷有小偷的自觉。”子歉垂下手,看着祁善脚边一地的碎树枝,说:“我在二叔身边,总是很小心,他对我越好,我越怕他失望。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一不小心就给他惹了祸……你是周瓒的好朋友。我很想知道,如果那天换作周瓒,他会怎么做?”

  祁善愣了愣,她没那么想过。如果是他……也许他不会动手。周瓒滑头得很,他向来不屑将力气耗费在这方面。但祁善不能说他就会袖手旁观,这点信任她还是有的。他更擅长玩阴的,没准他反把隆洶调戏了去。一肚子坏水的人,反而不那么容易吃亏。

  “他比你闹腾多了。”祁善实话说道,“真要捅娄子,他惹的事不会比你小。”

  子歉还在老家时,也不止一次从长辈那里听说过周瓒的种种“事迹”。可他们摇头叹息时脸上也只有无奈和默认。他有胡闹的底气。

  “周瓒以前被他妈妈逼急了,或是被阿秀叔叔骂了,就会躲到这里。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常来。你看,坐得多了,这里的石板是不是也比别处平滑些?”祁善又捡起脚边的枯树枝,轻轻将它们掰成一截一截,“你羡慕他?可他偏觉得他的苦恼多得不行。”

  子歉和祁善聊了一会,回去的时候心里平静了不少。他还是去找了周启秀。周启秀没让他去医院。隆洶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又在气头上,见了子歉,说不准还会节外生枝。

  周启秀要求子歉在回学校之前把书房的所有书籍和文件重新整理一遍,不但要分门别类地摆放好,还要将每本书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以此作为惩戒,让他记住今后遇事需三思而后行,也有意将此作为这件事的终结。果然,一直郁郁寡欢的子歉在领罚之后反而轻松了不少。

  经历过冯嘉楠的搬离和周瓒的离开,这个家许多地方都有些乱糟糟的。书房和周瓒的房间保姆通常只需清理外部,未经许可,她一般不会妄动里面的摆设。而周启秀始终无法从妻子的离去中彻底释怀,空了近一半的书柜难免让他心中失落。子歉的代劳也算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周启秀的书房足有两面墙壁的书柜外加一个大文件柜,子歉明早要回校,想要在半天时间按周启秀的要求彻底清理好书柜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忙乱了一阵,拖走廊地板的保姆秦阿姨看不下去,教了他一个法子:把祁善找来。

  子歉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才决定给祁善打电话。他不怕辛苦,也不怕耽误时间,怕的是二叔检验成果时皱起来的眉心。祁善的到来果然让状况得到极大的改善,她对这个书房的了解程度远甚于子歉,两个人干活也比一个人强。周启秀从外面回来,看到祁善的身影也并未因此责备子歉“作弊”。

  临近吃晚饭的时间,子歉和祁善终于整理到书柜的最下面一层。两人都有些累了,心情却轻松了不少,手脚放慢,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子歉一边用干净的软布擦拭着一本《曾国藩传》,一边问祁善:“这书架空出来的部分,那些书都被周瓒的妈妈带去香港了?”

  祁善答道:“怎么会?嘉楠阿姨只带走了一小部分她最喜欢的。其余属于她的书她都送人了。”

  她没好意思说,其实那些书多半被她中饱私囊了。

  “我以为她带不走的都会留给周瓒。”子歉说着,顺便把擦干净的《曾国藩传》摆放在人物传记那一层。

  祁善笑了,“周瓒啊,他心中的经典名著是《银河英雄传说》《海贼王》这些,留给他才糟蹋了。”

  “我糟蹋谁了?祁善,你背后不说人坏话能死吗?”

  “我什么时候说……”祁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僵直着背转身,满脸的不敢置信。

  周瓒站在书房门口,脚边搁着行李,面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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