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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时代》诗的王朝·唐代诗歌之我见

  公元618年,李渊废黜隋恭帝,改国号为唐,年号武德,由此开启了李唐王朝的基业,开启了这个诗的唐朝——这是颇具艺术眼光的闻一多先生的话。

  是啊,还能有哪个王朝当得起诗的王朝之名呢?无论是帝王与布衣,文人雅士与贩夫走卒,抑或闺女子与沙场男儿,都或嘹亮或低沉地歌唱着,只有唐朝才拉得出这么一支庞的诗人队伍。就连盗贼遇上了诗人,也礼让三分——他们要的并非诗人羞涩囊的那一点点可怜的银两,而是一首诗。居然连唐朝的盗贼都是这么风雅?

  然而,公元907年,仿佛是冥冥的安排,朱温以同样的方式废黜了唐哀帝,建立了后梁。经历了将近三百年的辉煌,唐朝走到了它的尽头。然而政治上的结束,却没有终结唐朝高度发达的文明——虽然曾经伫立在长安的雄伟宫殿已然烟消云散,虽然这个诗的王朝在悲歌结束,但这个王朝的诗却并未终结。在今天校园里的读书声,在孩童呀呀学语的声音,在人们悠扬的诵读声,它们一直在延续……

  唐初的诗坛,仍有着六朝时的锦色。华丽的词藻,清婉的声韵,娇媚而又轻柔。诗不乏的,是华丽的高阁,满园的花树,艳妆的美人。这是宫体诗的特点,或谓齐梁之风。

  书法会令你雾里看花,譬如软弱的赵佶会写出瘦金书那样的字体。文学,竟也带有欺骗性。前有歌咏风的刘邦,后有吟唱黄菊的朱元璋,而战场上更加英姿勃发的唐太宗李世民,所倾心的竟是柔媚的诗文。虞世南、褚亮等人,也深染着六朝文风。而印象一脸严肃,又一贯喜欢与李世民作对的魏征,在诗的写作上再次与李世民唱着反调,他那苍劲而有力的诗歌使他在众人显得很特别。然而,李世民毕竟不是吟着玉树流光照后庭的陈后主,他可以写出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这样的句子和《经破薛举战地》这样的诗歌,因此,《全唐诗》开篇第一卷曰: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就是这来自北方男儿的豪气,为南朝的婉转之注入了风骨,仿佛一位善舞美人,柔肢不再无力,终于成为挥洒着飘逸的彩带翩舞于云霞之的飞天——美啊……

  美包含着两个不同的方面,如同色彩一般,有温暖之色,也有清冷之色。徜徉于柔美之,清风忽来。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历来不乏仰慕者。衷情于道家的王绩,向往着像陶渊明一样的诗酒风流,于是他淡薄了功名利禄,衷情于琴书诗文,也不愿理会与己无干的政治,只在明月之下纵酒,憩于自己的精神天地。

  以为古人说的都是苦涩的文言吗?非也,王梵志的诗便露了玄机。如果说诗是雅文学,这位有名的白话诗人偏偏背道而驰地把诗写得朴实甚至是俗野。口语、俗语,对他而言都可以入诗,从语言上来讲,王梵志为诗歌来了一次二次革命。

  唐初的宫廷诗,上官仪把它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自成一体——上官体,这是唐朝第一个以诗人命名的诗体。上官仪成就了宫廷诗,却也为宫廷所累,他被卷入了政治漩涡之,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上官仪的死却是强制性地收束了江左余风。

  于是,四个天才少年意气风发地走来了。王杨卢骆当时体,几十年后杜甫仍怀想着初唐四杰。怀才易遭人妒,四杰非但没有收敛锋芒,反而更加张扬地展现着自己的傲岸甚至是张狂,睥睨着他们脚下的世俗。

  天才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经受磨难的洗礼,而四杰又格外地饱受磨难。裴行俭当年对四杰的评价,不想却成为准确的预言。炯虽有才名,不过令长,其馀华而不实,鲜克令终。四人,王勃渡海堕水,惊悸而死;卢照邻不堪忍受病痛折磨,投水而逝;骆宾王随徐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兵败后不知下落;只有杨炯得善终。

  四杰的诗作,离别诗占了相当一部分数量。多情自古伤离别,但四杰的离别诗除了文人式的凄悲,又额外有着豪士的爽朗,正是这种豪壮的气,反而又冲淡了原本的悲凉与无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何必为远行而悲呢?于是,化悲凉为悲壮,化感伤为感奋,款款深情或许会有泪水,但继之现出的是豪情的微笑。有了四杰树起的孤高一代的旗帜,唐诗终于告别了六朝文风,真正地踏上了自己慷慨激昂的道路。

  而陈子昂将古琴惊天一摔,又摔出了一个更上一层楼的信号,摔出了他的精神气质,摔出了他的个性风采。诗如其人,在陈子昂栩栩如生的动人诗篇,喷薄出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凛然站在幽州台上的他,迎风而立,不加雕琢地吟唱出一首《登幽州台歌》,使后世的文人志士们,随之泪下,随之感慨,更为之唏嘘。

  唐诗之成熟,还表现在这时产生了一种新体,即七律。这就不能不提宋之问和沈佺期了,他们在七律的成长上功不可没。虽然这二人公认的文人无行,但宽容的唐人没有因人废诗。从长安的宫廷走出,是宋之问的梦醒时分。前往万里之遥的岭南,宋之问可曾想到这是一条不归路?或许,早发庾岭的他方显出一分诗人本色,悲凉之声令人恻然。沈佺期为人强于宋之问,但其才却又不如。德才在他们身上开了一个玩笑,竟然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还有,魏晋风度的刘希夷,以一颗感伤的心,感受着落花飘零与刹那芳华流逝的心痛。当雪白爬上曾是红颜少年的缕缕青丝之际,回首但看往事,空留下类似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般的别样凄美韵味——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一语成谶,《代悲白头翁》成为他永恒的悲歌。

  按闻一多先生的话,刘希夷是带来了一个宁静爽朗的黄昏,而张若虚则是更加宁静爽朗的月夜。月夜,是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首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在诗史上无疑是个奇迹——月光之下,物我合一,情景相生,伤感而无奈,流丽而婉转,空灵而缠绵。这是诗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有四杰的清傲,有子昂的慷慨,有沈宋的雅致,还有像刘希夷、张若虚那样的幽静,唐诗丰满起来了。 时至开元,唐王朝如日天,经济繁荣,生活富足,思想解放,个性张扬,但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文学,则这个盛世未免单薄。事实上唐盛世根本毋庸为此忧虑。不必怀疑,现今能让你脱口而出的,必是八方雄视万国来朝的盛唐之音。

  如果说盛唐的诗坛如同一个乐团,那么其有边塞诗人豪放的军旅进行曲,有田园诗人清逸的天籁雅音,还有李白男高音一般高亢嘹亮的歌喉。这是一幕戏,人物众多,曲调各异,然而激昂的主旋律却总是那么磅礴气——这是盛世的长歌。

  高岑为首的边塞诗派,或铺陈描绘着塞外的奇致景观,或尽情抒写着慷慨的报国之情,或擦拭着对故园怀想的一滴男儿泪。高适毫不遮掩对功名的追求,坦荡自信地写出自己想干一番轰轰烈烈地事业的雄心。岑参更构思奇险,妙笔生花,写出往往令人耳目一新的诗篇,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黄沙莽莽黄入天,三句一韵的诗一气呵成,不事停滞。诗家夫子王昌龄,七绝与李白携手比肩,更有悲壮之歌,其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气,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壮志,令人热血沸腾。王之涣的一曲《凉州词》,琅琅上口,一举奠定了他名家的地位。还有李颀、崔颢等人,也唱着同样的边塞之歌,这正是泱泱国神采奕奕的盛唐气象。

  王孟则领着一群诗人们在田园里或笑谈放歌,或畅饮美酒,在清雅的山林,在幽静的月光下,寻觅着自己的乐园。王维诗画具工,才情并茂,将诗情与画笔结合,绘出山水田园的浊浊诗意,写出山水田园的生机盎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就的逍遥与禅悦。潇洒自由的高人孟浩然,飘逸散淡,如天上闲适的云,如水边悠哉的鹤,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生就的悠闲与恬适。还有裴迪、祖咏、储光羲等诗人,无不细致地审视着田园山水,毫不吝啬地歌咏着这份优美,从侧面折射出当时社会的安定,和乐观开朗的时代精神。有了这一分安宁祥和,盛唐气象更是锦上添花,丰富而多彩。

  盛唐空前繁荣的文化,哺育出一位国文学史上光彩照人的诗仙,这便是李白。李白是天之骄子,不然何以让贺知章一见即呼为谪仙呢?李白很傲,便是天子,也无法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然而李白并非目无人,他所看重的,是像孟浩然、王昌龄那样有着诗文雅兴的友人。李白固然傲气,却并不狂妄,面对诗名在他之下的崔颢的《黄鹤楼》,李白可以停笔不写。这才是真正的潇洒,真正的傲岸。李白喜欢明月,在月下酌酒,在迷醉放声纵歌。壮丽的山河,美酒与明月,是他写不完的主题。奔放与豪迈,高古与圆融,共同构成了李白诗歌引人入胜的风景线。李白唱出了盛世最强音!

  安史之乱的暴风骤雨吹散了盛唐气象,只见乌云滚滚而来,悲声四起,文学似也受了感染,低下了盛唐高昂的头,而变得沉重起来。

  由盛唐而入唐的杜甫,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乱的全过程,目睹了各处的人间惨剧,用诗书写了一部青史。如果说诗仙李白是在壮游高歌,那么诗圣杜甫则是在漂泊低吟。杜甫诗,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诚心牵挂,对黎民百姓的真心同情,毕其一生都没有丝毫衰减。杜甫自己又何尝不苦呢?然而,若有千万广厦得以使天下寒士安定欢欣,便是他一人受冻而死,也会心满意足,含笑九泉。这是何等伟的胸襟,怎样高尚的情操啊!能不为之感动?能不为之泣下?…… 历的诗坛一片萧索,幸好还有十才子苦苦支撑。但,依旧是那样的边塞,却多了些哀思;依旧是那样的田园,却多了分荒凉。和盛唐比起来,风光不再,一切都被重创的悲风吹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萧索。

  李益、卢纶的边塞诗,以低回的悲情代替了盛唐的激越,偶尔也有回乐峰前沙似雪的高亢,但依旧是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哀响不绝于缕。刘长卿的诗,如果以画作比,近于白描,他用简淡的笔墨抒写着个人的孤独寂寞,正像他笔下的风雪夜归人。和杜甫一样,韦应物也是由盛唐走向唐的诗人,他回首望向盛世时的泪光,夹杂着对民生多艰的叹息,共同交织成盛唐余响。

  然而也只能是余响了,历诗人们不再有盛唐诗人的热忱,不再意气风发,在他们文人式的儒雅,夹杂着文人式的怯懦。独怜幽草涧边生,他们如同涧边幽草,品味着幽谷的落寞。

  随着战乱的远去,硝烟散尽,乱后的满目疮痍也渐渐得到医治。虽然会留有疤痕的记忆与余痛,但唐人们毕竟重新开始了生活;虽然不会再有那样的盛世繁华,但这份安定已然难得。于是文坛又热闹起来,元白、韩孟、刘柳……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文艺复兴……

  元白二人是挚友,交谊深厚,而且主张也一样。他们一起提倡诗要写得平易,因此不必为看不懂他们的诗而担忧。他们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于是便有了《新乐府》、《秦吟》等作品。然而现实却和他们开了个玩笑,白居易的时事诗并不很为时人所重,倒是感伤诗、闲适诗等不胫而走,传唱四方。不谈《长恨歌》、《琵琶行》,便是短的《花非花》,亦是唯美感伤,意境朦胧,令人沉浸其而不自觉。白居易感伤着,为社会也为个人,各种失意最终让他躲进佛理憩,而这一歇却再也跨不出来。元稹则感伤着家庭的失意,当他拥有了宰相的富贵之后,想起当初贫贱夫妻百事哀,于是用缠绵悱恻之笔,抒写着对亡妻的悼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笔下的离思别有一番瑰丽的悲情。

  与元白相反,韩孟诗派则故意把诗写得晦涩难懂。或许多少和韩愈文章功力深厚有关,韩愈就是在以文为诗,配合他的以丑为美,可谓另辟蹊径。除了韩愈,没有哪一位唐代诗人能想起来把打鼾写进诗。险怪,同时也是孟郊的特点。韩愈则是雄奇与险怪兼得,从而成一代家。

  科场上少年得志的刘柳,同为永贞革新的风云人物,然而随着革新的失败,刘禹锡和柳宗元都是几度被贬谪。人生的失意没有打倒两人坚强的意志——柳宗元是一副硬骨头,刘禹锡则是一副又硬又傲的骨头。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有谁能像刘禹锡这样几次因倨傲的态度被贬,等回来时年近六旬却依旧昂着高贵的头而不肯服输?玄都观,刘禹锡九死未悔地在这里与朝廷纠缠了二十年。然而硬汉刘禹锡却为着友人同时也是恩人的柳宗元的早逝痛断肝肠。在诗歌上,他们也是两颗璀璨的星,不为元白和韩孟任何一派所笼,清新自然,自成一格。

  自然,除却元白、韩孟、刘柳,唐诗的天空不乏明星,如张籍、张祜,还有推敲的贾岛。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兴旺却掩不住高棅所说的唐诗之变,渐矣。唐诗人潜在个人的内心品味着酸甜苦辣,品味着喜怒哀乐,获得的是却是斑驳的沧桑。联想到晚景之前的灿烂,莫非这一时的兴旺,竟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唐朝的光芒无可挽回地黯淡了,再也找不到唐昔日的风采,再也看不到河清海晏的升平气象,却满眼是梦魇般山河破碎的忧患。晚唐诗人又如何不想轻快地把酒邀月?但,酒杯举出去了,却没有诗酒风流与干云豪情,却只见吟者两行清泪,一声长叹……

  晚唐的杜牧或许是最后的一丝清丽。那个扬州风流俊赏的杜牧,那个历史遗迹前怀古凭吊的杜牧,在面对唐的晚景时,对重温繁华的向往使忧伤变得更加心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灯影幢幢的秦淮河上,曾有过杜牧悲愤的呼吁,然而却久久没有回音。在秋风萧瑟的乐游原上,杜牧向着昭陵的方向叹息,叹息有对家族道衰落的感伤,有对国家命运的忧怀,全化为血泪的诗,幽幽道来,荡气回肠。

  同样站在乐游原上望向傍晚天空的还有处于牛李两党争斗漩涡的李商隐。仕途与情感上一次次的磨难,使李商隐一生都处在凄楚之,最终就是带着这深深的凄楚,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既让他留恋,又让他欢喜让他忧愁让他痛苦的世界。李商隐郁郁一生,诗歌也晦涩难懂。或许你并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是,堆砌着华丽词藻、深奥典故的极美的诗,配上动听的韵律,却让人怎么也无法舍弃。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从没见过被解释成如此众多意思的诗,诗无达诂被李商隐的诗发挥到了极致。

  晚唐的秾丽,仿佛又回到了唐初的情形,但是唐初的北方风骨,却是晚唐所不具备的。李杜无疑是晚唐诗歌的先锋,其下则为赵嘏、许浑,和李商隐并称温李的温庭筠,还有罗隐、皮日休、陆龟蒙等人。他们或许是夜幕即将落下时依稀可辨的点点星光。正如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所说,晚唐是夜幕来临之前的夕阳余唱,是辉煌了三百年的唐诗最后的韵歌。

  公元907年,随着唐朝走进了历史的篇章,唐代诗人们一代接着一代传唱不息的唐之韵,落下了帷幕……然而,余音绕梁,这一绕便是千年……

  唐诗由初而盛,由盛而,再由而衰,留下了近五万首诗歌。在文学的长河上,唐诗犹如一艘华美而雄壮的船,满载着斑斓星辉,纵情放歌,在历史的天空回荡,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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