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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九世纪》第四章 甘露之变:失败的反击(07)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十月底,郑注就到了凤翔节度府任所。一到镇,立即精心挑选了数百个精悍的壮士为亲兵,配备精锐武器,赏赐丰厚钱物,时刻准备进军。不多日,消息传到:王守澄入葬,日子定在十一月的二十七日。郑注立即上表请求入京,同时传书李训,告知了上路时间。

  但不知为何,京中的李训却决定提前行动。

  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以至于在千余年后的今天,人们都对李训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表示不解。确实,这情况郑注还不知道,也来不及通知,如此临时变更,就等于把郑注的力量摒弃在外,对于本就捉襟见肘的李训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更何况,李、郑的这次行动仍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宫廷政变,它的成功全赖于周密的计划和万无一失的措施,如果这个都做不到,事情就很难说了。

  有一种说法是李训忌讳郑注。因为照原计划办,成事之后,郑注则专有其功,对他不利,所以他要先期行动,同时可把郑注也一并解决。这种意见是当时不明内情的人的普遍看法,宋朝司马光同意此说,并把它写进了他的名著《资治通鉴》,因而广泛流传。

  另一种说法是认为李训、郑注本有两套方案,一前一后,而以李训的那套出其不意的计划为主。因此提前发动。并非是李训的临时决定。这是近代史学家吕思勉的见解,他甚至认为,李、郑二人预谋早在八月份就定形了,而不是通常所说的十月底。

  事实上,这些论断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六

  李训确实决定改变计划提前动手,不过,这个决定的做出,完全是出于无奈。

  正如李德裕后来指出的,其时天下大势,全在北军,左右神策主宰着整个帝国中央政府的存亡。如先在城外王守澄葬礼上动手,诛杀的仅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宦官,丝毫不能触及问题的根本,宦官的首脑、现任左右中尉的仇士良和鱼弘志仍需在城中解决,届时一旦有所疏忽,惊动了他们,李训等人就绝非是神策军的对手。

  那么,对京中的神策军能否动些脑筋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多年以来,神策军士惟听中尉号令,左右中尉不去。神策军就是金汤一座,无法策反。

  形势既如此,换一种思路考虑,如果就在宫中发动一场奇袭,先下手解决首要人物左右中尉,特别是王守澄之后拥有大权的仇士良。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李训在与郑注约定之后,就意识到原计划存在着破绽,开始考虑上述方案。但是,决定已经作出,难以更改,李训即使察觉到在城外动手的危险,本也无可挽回了。可就在此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训不得不铤而走险,果断决定提前发动。

  这是因为:消息有走漏的迹象!

  从上月底郑注赴镇到现在,已将近二十余天,这时,郑注在凤翔的有关动作,已隐隐的传到了一些人耳中。朝野上下,对李、郑不满的大有人在,风言风语,也开始在京中流传。虽然说这些话的人尚不知其中的真情,但这足以让李训吃惊不小。眼下,离王守澄下葬的日子,还有七八天之久,李训感到,如此拖下去必将凶多吉少。

  大约是十五、十六日前后,李训得到密报,说郑注率五百亲兵已在赴京路上,京内外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一情况,并且很可能传到了宦官那里。事情已极为紧迫,李训赶忙召来王璠和郭行余。

  “情况紧急,怕不能等凤翔兵了!二位可借赴镇之前征召幕僚的名义,立即广募豪侠义士,等待号令。切切!”

  两人虽感惊慌,但不敢怠慢,马上分头加紧行动,两三日之内。又招集到了不少人,约为亲信私僚,使他们以仆从的名义跟在身边,人数大约有几百人。

  但这仍然是不够的,李训又密嘱韩约、罗立言、李孝本各以其金吾卫兵、京兆府以及御史台卒吏集中待命。这一天已是十一月十九日,李训又秘传韩约会商,最终决定,提前在二十一日动手。

  起初,二人为具体的行动计划苦思冥想,反复掂量,足足熬了一宿,也拿不出妥善的办法。直到凌晨,李训偶然把目光转向窗外,寒雾朦朦中欲出未出的晨熹映在树丛微霜的枯叶上,突然使他心头一亮。李训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韩约说:“‘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啊!”

  这是《道德经》上的话。韩约莫名其妙: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思谈经论道?

  李训道:“足下还记得本年八月,有甘露降于紫辰殿前樱桃树上,圣上亲采而尝之的事情吗?”

  “?”韩约茫然,还是不名所以。

  “假如过两天,有甘露降在足下的金吾卫仗庭院中,又当如何呢?”

  韩约猛省。

  甘露。甘美之雨露也,乃太平之瑞兆,轻易不可见。一旦得降,预示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普天之下,皆应颂贺,算得上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有了事情,就好做文章了。

  事不宜迟,李训对韩约交待道:只须如此这般……

  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大明宫紫辰殿。

  钟鸣五鼓,天子升殿,百官班定,早朝开始。左金吾大将军兼金吾街使韩约,抱笏步出班列。

  按常例,金吾街使此时出奏,当是报告今日京城六街的平安状况。然而,韩约所奏却出人意料:“左金吾听事后院石榴树上,昨夜忽降甘露,臣恭颂陛下圣明感格,得此上天垂祥!”奏讫,蹈舞再拜。

  百官听罢,虽略感意外,但也觉得年来瑞兆迭现,今日再降甘露,或亦可能。一时间,殿内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宰相李训、舒元舆赶紧称贺,百官随之齐齐拜下,山呼万岁。李训、元舆都道:“陛下宜亲往观之,以承天庥。”文宗允诺,于是下令班放含元殿。百官退下,齐往南走。部分官员包括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各归本司。

  左右金吾仗院就位于大明宫正门丹凤门的两侧,实为整个大明宫的门卫,含元殿是第一道大殿,自然离左金吾仗最近。不一会,天子乘软舆出紫辰门,过宣政殿,再出宣政门,来到含元殿升座,命李训率中书、门下两省官先往视之,验明后回报。

  从含元殿到左金吾卫仗院充其量也只有五百余步,加上验明甘露的时间,一个时辰也就足够来回了。可不知怎么,李训等人去了许久,才返回含元殿。李训奏道:“臣与众人验之,不像是真的甘露,不可遽为宣布,以免讹误而使天下枉贺。”

  天子果然一副惊异的模样:“有这般事?”回过头望着左右中尉仇士良、鱼弘志,文宗又道:“卿等可再率诸内臣往视之,务得验明真假。”

  两中尉得旨,率人往外走。李训不动声色,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后,立即对殿下班列的百官大声叫道:“王、郭行余安在?来受诏敕!”

  殿下的两人知道,行动开始了。王璠再一次露出了他的懦夫嘴脸,在此受命之际,竟吓得两腿发颤,一步也走不动,只有郭行余急步趋前拜下:“臣在!”

  李训又对殿下的廷卫官喝道:“圣上有旨,速令河东、邠宁两镇官健入宫听命!”

  “臣领旨!”此人说完,立即就往外跑。王、郭两人所募的私兵早已怀揣兵器候在丹凤门外,不一会,河东兵陆续来到,而邠宁兵竟在宫外观望,一个也不动,其行径正好与宫内他们的两位首领相反。

  殿下尚在的一些台省官见此情形,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

  与此同时,仇士良、鱼弘志带了十几个宦官来到左金吾卫仗,进得门来,就遇到了等在那里的韩约。仇士良还未发话,突然瞅见韩约面色仓皇,额头流汗,一副恐惧的模样,很是惊讶:“将军怎么这个样子?”

  话音未绝,一阵劲风穿堂而过,厅廊之间的帷幕被风吹起,士良不经意之间眼睛一瞥,忽然看见幕后竟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士兵,阵风之中,还传来兵器相击之声。士良心头一震,心道:“不好!”电闪雷击之间,他与鱼弘志对望一眼,二人立即就明白了。“快退!”士良对众人大呼,带头就往门外跑。

  众宦官紧紧跟上,门口的一位金吾卫兵欲将门关上,士良大喝一声,跻身而上,门竟不能合。鱼弘志领人一哄而出,随着士良往含元殿急奔。韩约惊在当场,茫然无措,厅廊上的士兵不敢妄动,看着仇士良等人逃出左金吾卫仗。

  李训在殿上一见仇士良、鱼弘志全身而退,往这里奔来,晓得不好,赶紧对立在殿下的金吾卫兵们叫道:“快上殿护卫圣上乘舆!每人赏钱一百缗!”但事出突然,士兵们都不知所以,还没有反应过来,仇士良已抢先入殿,对皇上说道:“宫中有变,请陛下速速还驾!”逃回来的宦官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分说,抬着软舆送到天子面前,连拖带扯,就把文宗架了上去。此时,殿前已有金吾卫兵上来,已无法从正门出去,宦官们抬着皇上便往后跑,含元殿后是一排藩篱,众人七手八脚,硬是扯开一个洞,要从这里逃出。

  李训奋不顾身,扑上去拽住乘舆大呼:“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宫!”皇上也是挣扎不已,连声大叫。仇士良声嘶力竭:“李训反了!李训反了!”拥舆急奔,想把李训甩开,李训死不松手,一直被拖到宣政门前。

  这时,金吾卫兵已拥上含元殿,罗立言率京兆巡卒三百余人从东,李孝本率御史台从吏二百余人自西赶到,与金吾卫兵纵殿击杀尚未逃走的宦官,霎时,殿中宦官鬼哭狼嚎,一下子死伤了十几人。

  后面的哀号声不断传来,这边的李训仍是紧紧地抓住乘舆不放,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仇士良逃掉,更不能让他们挟持着天子,他心里清楚得很,覆巢之下,安得完卵?若没有了天子,一切都将鸡飞蛋打。

  宣政门就在眼前,拥着乘舆的宦官知道,只要逃进去就是他们的天下。有一位叫郗志荣的宦官挺身而出,对着李训当胸就是一拳,李训双手正抓着舆杠,无法遮挡,被兜心一击,当场倒地。仇士良导着乘舆驰人,宣政门沉重地渐渐合上,里面传来众宦官“万岁!万岁!”的激动声音,躺在地上的李训听着这一切,浑身上下一片悲凉:完了!

  含元殿前,百宫早已一哄而散,罗立言、李孝本率人杀了一会,忽不见李训与天子,再看看左右中尉也浑无踪影,也知道事情不济了。可这时两人手上还有数百人,如果乘宦官立足未稳,一不做二不休,再杀入宣政门,也未必就不能挽回败局,但在关键的时刻,他们想到的却是赶紧脱离干系,立刻收拾起家伙,急急出宫。一大批人霎时就走了个干净。

  李训倒不愧枭杰本色,从地上起来,十分的冷静。他与身边的从吏对换衣裳后,面不改色,走到宫外,然后骑上座骑,快马加鞭就直接往城外疾驰。一路边走边说:“我有何罪,竟被贬斥!”路旁的人都以为李训在今天的朝会上受了处分后发牢骚,也就没有加以怀疑。

  既已图穷匕首见,那就绝对容不得后退。李训之辈也许都根本没想过一旦失败的对策,因而在事不成后,竟毫无作为,不负责任地作鸟兽散。他们也不想一想,拱手把反击的机会让给别人,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如何可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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