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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第08章 后宫魅影

第一节

  杨广被册封为太子之日,明明是良辰吉日,为何顷刻间暴风骤雨,隋文帝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杨坚的心似乎被人悄悄地摘去。胸中空落得发慌。登上紫云阁如上望多台,往事历历在目。

  为了建立大隋的基业,他的奋斗是何等的艰辛。周宣帝拥有五个皇后,她们为了争宠,交相毁谤。杨坚的女儿是五皇后之一,常欺凌其她的皇后,惹得宣帝大为恼火,他指着杨后的鼻子大骂:“一定要杀你全家!”

  当即宣召杨坚进殿,并交代左右说:

  “倘若杨坚入殿时神色有变,你们就杀了他!”

  不一会,杨坚进去,神态自如,这才幸免于难。

  然而,宣帝的猜忌仍然不能消除。其时宣帝病危,深恐杨坚在朝生事,便将他出为扬州总管;而杨坚也以为时机已到,不肯上任,以风湿病为辞,仍然赖在京师不走。不久,也即是大象二年五月乙未日,周宣帝驾崩。于是,内史上大夫郑译假诏引杨坚人总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拜杨坚假黄钺、左大丞相,以周宣帝临朝听政的正阳宫为丞相府,幼主静帝成了听差。

  于是,一场“夺权”与“反夺权”的斗争,拉开了序幕。

  杨坚他不能以大德临天下而服众,深恐请王亲国戚不服,便使了两大绝招。一是以会葬周宣帝为由,召集各路诸侯回京以便控制;二是以嫁千金公主去突厥为借口,要各路藩王口京送行,目标自然是上网打尽。

  胸无城府的周室诸王于六月纷纷回京送死,而国戚们则大多是官场角逐的老手,岂能轻易上当?

  首先,是相州大总管尉迟迥举十五州之兵起事讨杨。尉迟迥及其父亲都是周朝的驸马,尉迟迥的大孙女尉迟繁炽又是周宣帝死前所纳的第五个皇后,尉迟氏可谓树大根深,与北周的存亡休戚相关。他差不多据有北齐所有地盘与杨坚抗衡,这就不难想象杨坚他所承受的压力了。

  其二,是幼主静帝的国丈司马消难,也于淮南起兵响应。

  其三,是上柱国王谦,举西川十八州之众,以匡扶周室为辞起事。

  此外,还有陈将进攻广陵,杜乔生聚众造反。杨坚一时陷于四面楚歌之中。面对着这场惊涛骇浪,纵然他智计百出,也是一种没完没了的苦斗了!

  全国规模的动乱刚刚平息,紧接着又是突厥的大举南侵。突厥数十万骑兵似草原上的风暴,简直是势不可挡。倘若不是一箭双雕将长孙晟的神机妙算,新建的大隋王朝实在是危如累卵。

  此间,既要应对上柱国梁士彦、宇文忻等一帮人相继谋反,还要筹划并吞南方梁、陈两个小朝廷的军机大事,这就注定了他必须无时无刻地苦心劳力,牵肠挂肚,他只能如驴推磨般的活着。

  好不容易,全国统一了,正想松一口气,过几日帝王的生活,可是天大的问题来了:

  ——这偌大的基业交给谁呢?

  ——太子杨勇不行,只好废了;老三秦王杨俊也不行,而且死了;剩下晋王、蜀王、汉王三个儿子,该谁上呢?

  他反复考虑着。

  老二晋王很好,什么都好,几乎挑不出毛病,不过,人若没有毛病恐怕不太正常,他隐隐地感到有某种不妥,或者是不安;老四蜀王能文善武,但太骄贵,手下一个人才也没有,顶多只能领一州一郡,可野心又不小;老五汉王不错,却又太嫩……费尽心机拿来的江山所托非人,他是死不瞑目;而把江山让给异姓,那更是死犹不甘!在他看来,如今天下最大的事便是交代,可这交代却又实在太难。有时,他对自己的几个儿子似乎观察得一清二楚,可谓明察秋毫;有时,却总觉得有点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他难下决心,老是举棋不定,觉得立太子比打江山还难!

  前日,他看了老四弹劾老二的奏章,这才促使他快刀斩乱麻。他看了那奏章,气得浑身颤抖,五内如焚、七窍生烟!而后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

  往事波奇云诡,一页页地从他的脑中翻过,瞬间万象杂陈,轻灵飘忽;往事又如铁铸的山岳,横亘心中,搬不走移不动,沉重之极。

  眼前的现实太突兀,也太严峻了。从杨秀所上的奏章里,他感受到蜀王、汉王、晋王三家摆开的阵势。他嗅到血腥的气息,他听到笳鼓争鸣,他见到刀光剑影!

  从汉末分裂成三国,动乱了数百年,刚刚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统一,难道又要从他儿子的手中再次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莫非自曹孟德到他杨坚,其间千百英雄的努力全是徒然?注定要落空?不!尽管亲生的儿子,纵然是杀二留一,他也要让自己手创的大业万世永存!谁若想瓜分豆剖他的大业,谁就该死!

  他决定提前册立杨广为太子,让另外的两个儿子死心绝望。今天,他在紫云阁召见三个儿子,还让杨素、苏威二人在场听证公议,便是想最终敲定册立太子的大事。

  有人上楼来了。

  楼梯上传来了两种脚步声,一者刚毅躁进,一者谨慎稳重,那是杨素和苏威上来了。二人见皇帝杨坚木然靠在座床上,脸如死灰,似睡非睡,便悄然立于一旁。

  有顷,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三位王子来了。

  杨谅一见父皇、杨素、苏威三人的神态,便冒出一个想法:

  ——哈!三尊菩萨!

  他见二哥、四哥规矩地站在一边不吭一声,又想:

  ——要比赛沉默的能耐吗?好,那大伙儿就比比看!

  场上谁也不吭一声。

  杨坚睁开眼来,见三个儿子恭敬之极略感欣慰,但见三人拉开距离站着,又扫兴地闭上了双眼。五个人正提起全副精神,准备聆听圣谕,却只闻见杨坚粗重的呼吸声息。

  “蜀王殿下,”杨坚没有睁开双眼,但出语冷峭且带讥讽:“你把前天晚上凝阴殿所见再说一遍。”

  “儿臣领旨!”杨秀横下一条心,决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那是四日前的黄昏,我在承香殿徘徊,心中正记挂着母后的病,忽见东边凝阴殿前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我觉得可疑,便悄悄地往前靠去,定睛一看,那人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身着朱衣绦纱袍……他举手在南墙上按了按,接着,那墙自行向两边分开,出现了一道暗门……错愕间,那人已闪身入殿,因而,我也追踪进去,接着,五弟汉王也快步进去,暗门就自动关上。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那人转身返顾了一下,可我与汉王已经闪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会,这才走向殿中央,不知怎么一来,他竟平地升起,从梁上抱下一只盒子下来……”

  “哼!”杨坚颇为不耐:“那个戴远游冠的人……你以为是谁?”

  “戴远游冠,又加金附蝉,那可是亲王特有的冠戴。”杨秀斟酌道。

  “你认为他是谁?”

  杨坚睁开灼灼之眼,厉声追问。

  “这……”杨秀好生犹豫。

  “说!”

  “儿臣以为……”杨秀已无回旋余地了:“儿臣以为,远游冠加金附蝉……只有我兄弟三人戴得……我与汉王一起跟踪……”

  “说明白点,他是谁?”

  “若非……若非晋王,又有谁?”此时虽已入冬,杨秀却大汗淋漓。

  杨坚转问晋王杨广:

  “尔有何言?”

  “儿无言。”杨广道。

  一片沉寂。那气氛是一点就着。

  杨坚站了起来,朝杨秀一步一步走过去。杨秀已闻见乃父粗重的气息,心中慌乱,又结结巴巴道:

  “儿确实看……看到他……他着亲王的冠戴……”

  “天下有穿王爷的礼服去做贼的吗?”杨坚厉声道:“你诬陷人也得有个谱,否则,画虎不成反而像一条狗!告诉你,那天晚上,你二哥一直在我身旁,始终不离寸步,他正全神贯注地陈说长治久安的大略;而你……你在捣什么鬼?再说一遍,那时你究竟见到了什么!”

  “儿确实见到一个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的人闪身入殿,否则,我和五弟又怎会跟踪进去?此事五弟也可以作证……”

  杨秀说罢,求援地望着汉王杨谅。

  杨谅的眼神似受惊的兔子连忙逃逸开去,缓缓地低下头来。原来晋王当晚在父王处,那么,指控他入殿盗书便不能成立,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如今怎好坚持晋王入殿盗书的事?如不出场作证实对四哥不起,而出场作证不仅得罪晋王,连父王也冲撞了,他好生为难!

  杨坚愣了一愣,转视杨谅许久才问:

  “阿杰,你说吧!”

  “阿杰”是汉王的乳名,如此严峻的时刻父王仍以乳名呢亲,这给汉王杨谅极大的宽慰。气氛一宽松,杨谅的机灵就来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先是可怜巴巴地望着父王,一副“有苦难言”的况味,再则求援地望着晋王与蜀王,显示了满肚子的“苦衷”;然后就低下头来,决心一声不吭,给大家一个“模糊到底”,由大家瞎猜去。他已然悟出“沉默是金”的妙用。

  杨秀立时感到五弟沉默不愿作证的背叛意味,但马上又以“慑于父王、晋王的威势”为之解脱;而杨坚、杨广的猜疑目光则同时落在杨秀脸上,均以为阿杰是受蜀王“裹挟”,这才无言。

  杨坚重新靠在床上,双眼由眯到闭,也来个长时间的沉默。

  “天子难道可以力求的吗?”杨坚斜靠座床半躺着,双眼仍不张开,有气没力地说:“谁当天子乃是天意。孔夫子作法垂世,万人敬仰,号称大圣,难道就不想当皇帝了?因为天命不许!他知道天命!”

  杨坚睁开兀鹰般的眼睛搜索着,将杨素、苏威、晋王、蜀王、汉王逐个扫视之后,又合眼徐徐言之:

  “若论打仗用兵,韩信几无敌手,只因一念之差,身败名裂……自古以来,多少狂妄之徒破家灭族,皆由一念之差!你们自己拈量拈量:文比孔子如何?武比韩信怎样?坏我法度的,必在子孙吧?比如猛兽,他物不能损害,而毛间的跳蚤、虱子、臭虫却能损害之……杨秀,你统辖四川天府之国,拥有二十四州,却不能养活刘士元。刘光伯二名儒生,大损我圣朝美誉,你可知罪?”

  杨秀连忙跪下说:

  “知罪!知罪……不过……”

  杨坚怒火难按,从座床上站起来,戟指骂道:

  “你这败家子!手下全是一堆毛毛虫,一个人才也没有,还想当太子!还想当皇帝!自己不行,反而妒贤嫉能,诬陷兄长犯禁盗宝……如今真相大白,你又该当何罪!”

  杨秀吓得心胆俱裂,但仍不改口,急急分辩道:

  “那盗书之人分明头戴远游冠,又加加……那个金附蝉!”

  杨坚急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放屁!该死!你想借助那宝书图谋不轨,犯禁入殿,却来恶人先告状……你……你以为我就不能杀你吗?”

  这时,内侍张权快步而来,上阁跪禀道:

  “皇上,奴才奉旨查遍了每个角落,就是不见那半本宝书……秘笈。

  杨坚颤巍巍地抓起了杨秀,几乎脸贴着脸警告:

  “你若不交出那半本兵书,我现在便杀了你!”

  说完用力一推,杨秀仰天跌倒,杨坚也连连倒退几步,差点摔倒。

  杨广急步上扶,把杨坚安置座床之上,然后自己跪落杨坚脚前恳求:

  “请父皇暂息雷霆之怒……四弟固然有罪,但故意诬陷儿臣,恐还不至如此。今我兄弟三人府中均找不出那半本秘笈,足见盗书者非我兄弟;而那头戴远游冠加金附蝉者,显然是外人冒充。那人进殿的诀窍都能弄清,亲王的衣冠还造不出来吗?此事还望父皇详察!儿臣本有五个兄弟,大哥已废,三弟已故,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今若以儿臣之故,重罚四弟,儿臣恐无面目见天下贤达!”

  杨广说罢,泪流满面叩头不止。

  杨坚俯身扶起杨广,心中一热,不觉流出泪来,同时想道:

  “得儿如此,何愁后继无川”

  凝重如山地沉默着的杨素,心中甚不自在。他不觉得自己是被皇帝召来审察盗书案的,反而感到自己也是陪着受审的。特别是当杨坚睁开兀鹰般的双眼,将在场的人逐一扫视一遍时,那又意味着什么?是怀疑?是搜索?是警告?还只是平常的一瞥?倘若是平常的一瞥,眼光应是轻描淡写而过,无所停留;而如果是搜索则一定要停留片刻。

  ——那么,刚才皇上的眼光究竟在我脸上逗留过吗?逗留多久,似乎逗留极短?极短算不算逗留?还有,他说当皇帝是天命,还举了孔子、韩信为例,韩信是影射谁?是警告杨秀?难道仅仅是警告杨秀?唉,我当右仆射够久了,左仆射空着,就是不让我补上去,若非心存疑忌,早该补上了!

  想到这里,已不可解,突然又冒出一事,心中暗叫:

  “不好!莫非皇上疑心我盗了那半本书?”

  于是便不失时机奏禀道:

  “皇上,镇国之宝失落,非同小可!当务之急,理应以追回国宝为先。”

  “越公有何妙策,可追回国宝?”杨坚应道。

  “匆促之间,难有良策;但城门要立即封锁,细查出城之人,同时,对熟悉入殿机密之人应盘查。问他可有泄密之处,泄于何人?”杨素答道。

  杨坚缓缓地点头,然后对苏威道:

  “郊公,此事由你办理去吧!”

  “臣领旨!”苏威立即拜谢。

  他心中兴奋不已,自他审理“猫鬼案”触犯皇后、杨素以来,仕途甚是坎坷,今皇上将此大案交他办理,实是难逢机遇。

  最后,杨素才想到盗书的正题。大伙费尽心机才把杨秀这头猪秽抬上杀猪架,连沸汤都浇开了,刀也磨利了,晋王何以反而替他开脱,来个网开一面?莫非真的是兄弟的情分难割难舍?还是另有他图?嘿!这小子是有那么一点莫测高深,今后可得小心在意了!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与儿子玄感重提此事,两人皆称咄咄怪事。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位青年书生,不徐不疾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你们这一招弄不好可要鱼死网破。晋王替他这么一开脱,皇上固然要暗赞其盛德,蜀王更会失去戒心。由此看来,蜀王不仅没有脱险,反而是面临深渊了,今后只需一推便完了。厉害!厉害!”

  杨素颇为愕然,觉得此人有点面熟,他闭目凝神了许久,眼前突然现出一个骑牛的白衣少年……那是几年前的事情。

  其时,他信马由缰在白鹿原上踏青,游览霸陵的风光,忽见白衣少年在牛背上看书,便上前问道:

  “何处书生?如此用功。”

  那少年下牛答话,才知道是上柱国李宽之子,名密,字玄邃。

  又问所读之书,答曰:

  “《汉书·项羽传》。”

  杨素进而与之交谈,深感后生见识不凡,回府后,曾与儿子玄感提起霸陵的遭遇,不料小儿辈已然成为倾盖之交。当即言道:

  “哦!记起来了,你就是霸陵原上的骑牛儿郎!小儿字玄感,你字玄邃,若非天缘巧合,怎能如此?你们理当亲兄弟一般往来切磋,以敷天造地设。”

  纷纷扬扬的大雪,透明发亮的大雪,如垂天悬挂的银幕,包裹着十一月戊子这一天大喜大吉的日子。从武德殿到承庆殿,自大兴殿至延嘉殿,整个皇宫的数十座宫殿都成了粉妆玉琢的琼楼玉宇。

  大兴殿前立着黄麾大杖,迎接非常的喜庆节日。

  杨坚站在大兴殿门前,身后拱列着围屏般的文武百官。他的眼光穿过大兴门、嘉德门、直至承天门外,眼望洒落的满天雪花,耳听远处的烧钹喧响,顾左右而言道:

  “这天气……”

  “大雪!”左边的司徒长孙览应道,他是今日册封太子的大使。

  “瑞雪!”右边的司空观德王杨雄赞道。他是杨坚的侄儿,身处猜忌之地,是今日的册封副使,这世道好话多多益善。

  “好雪!”杨坚道:“雪而无风,乱中有序,真正的瑞雪兆丰年!这时辰实在选得好,选得准!”

  杨坚说完,返顾身后的太史令袁充,眼光饱含着赞许,因为这日子是他选定的。

  袁充甚有得色,用胳膊轻撞身边的官奴章仇太翼,道:

  “你说这日子如何?”

  “雪我看不见……”章仇太翼已成了瞎子:“风却来了,这我感觉到了,并且还有……”

  “看不见?”袁充不悦地打断:“这么大的雪!看不见,该感觉到!”

  “我感到……这地……”

  “感到就好!”

  在后面的杨秀十分注意这两人的对话。因为他新收的随从耿询听得懂鸟语,道是今日阴盛阳衰,大大不吉。他特别想听听章仇太翼的意见,可太翼的话老被袁充打断,但果然起风了!

  风说来就来,由承天门卷进来,把大兴殿前庭的积雪扫得满天飞舞。袁充见杨坚皱着眉头,解释道:

  “好风,这是为晋王新太子开道来的……”

  果然铙钹之声来到承天门外,一队人马仪仗鲜明地由南进入承天门、嘉德门、大兴门,晋王杨广前由三师引导,后有三少扈从,庄肃地来到大兴殿前庭,此时虽是风雪交加,他却能稳重地下马。

  这时,已然复位为纳言的苏威,到杨坚面前低语了几句,然后则朗声言道:

  “请中严!”

  于是,君臣鱼贯入殿。皇帝杨坚升坐龙床,百官也按级人座。

  瞬间,鸦雀无声,殿中一片肃穆。

  庭中,左卫率宇文述率领的宫卫列队立于左边;由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权摄右卫率的宫卫立于右边。

  此时,风狂雪舞,旌旗僻啪作响。

  杨广离队来到殿前东阶朝西而立,身后站着太子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

  这时,纳言苏威又朗声道:

  “外办!”

  晋王杨广及左庶子杨约、右庶子张衡循声历阶入殿,坐在既定的席位上。

  刚刚坐好,典仪官即呼道:

  “拜!”

  杨广离席,朝殿上叩拜。

  “再拜!”

  杨约、张衡陪杨广又跪拜下去。

  “三拜!”

  随着典仪官的喝声,文武百官全都跪下。

  “兴!”司仪官说完。百官又回到席位。

  司徒长孙览出班朝皇帝礼毕,内史侍郎薛道衡便捧出册封太子的册文,交付长孙览。长孙览不由自主地一瞥亲王席上的女婿杨秀,那杨秀竟然脸上全无忧虑之色,反而露出几分狂喜,这不能不令人莫名其妙。长孙览随着他的眼光朝殿庭望去,但见狂风大作,飞雪乱卷,所有的旗旗全然脱竿飘去,漫天飞舞,宫卫的队列已然变形,体弱者扑倒地上……殿中君臣全都注视外面席卷横扫的暴风雪。

  长孙览开始朗读册文,耳边却传来呼呼的暴风雪怒吼。嘿!这可是数十年来罕见的暴风雪啊!他读完册文,环顾百僚,群臣无不相顾失色。然而,此刻乃是何等庄严的场面,岂容一人失仪!瞬间,一切又归正常。

  长孙览正想归国班列,忽觉地面有些动摇,人也有些晕眩。他将册文交给杨广,双手立即捂住自己的头颅,以为是自己头昏了。便在这时,地面又连连簸簸了几下,殿梁也发出嘎嘎声响。群臣惊慌地望着屋顶,心中惊呼“地震”,可谁也不吭一声。

  还好,一切又复归平静。

  此时,另一黄门侍郎奉太子玺授给司空杨雄,杨雄转授给杨广,杨广再拜,然后,再转交给太子左庶子杨约。

  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地震。

  不是摇动,是簸动,竟接二连三地把人抛离地面,许多人摔倒了,殿梁嘎吱嘎吱乱叫,夹杂着屋瓦摔落地上的破碎声。

  这回,群臣不再望着屋顶,全都望着金殿上的杨坚,巴望他立即下令结束这倒霉的册封仪式。

  杨坚却木然坐着,似是对四周的情景失去了感觉能力。

  但是那文武百官,左右宫卫,却都遮掩不了惊恐万状、欲逃无路的悲状神色。若地震再持续一会,这官殿便要倒塌,难道大家都活活地葬身此地?然而,擅自离开,岂但乌纱难保,甚至要受重处!于是,学道的人以为还是顺乎自然为好,习儒的人则认为理当恪守中庸,信佛的却觉得反正万事皆空,而研习兵书者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顾:反正人生就是生与死的赌博!结果是,这场大地震中竟无一人逃出殿外。大家干脆闭住双眼,图个六根清净心里平安;不过,到底能否心里平安,那只有天晓得!

  杨坚的确对外界失去感觉能力,他心中也卷起了一场暴风雪,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明明是吉日良辰,何以顷刻间天翻地覆?

  ——论功,论才,论德,老二晋王可谓举世无双,由他继承大业实是万无一失,为何一旦立为储君却有如此灾变?杨坚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那半册神秘的兵书……凭那十八条奇计,他平尉迟迥、司马消难;剿玉谦,灭陈朝……可谓功德巍巍;倘若老二窃取此书,立功、夺锏又何足道?他若以兵书如法炮制自家的同胞兄弟,岂非如同手执利剑自断手足?嘿,我想得太邪了,晋王至今尚无过失,也不见破绽,怎可由于天地的一时反常而猜疑他?不过,一个人没缺点,没过失,这太不可思议。凡真正的人都有缺点过失,那……太子也是假的,我履危蹈险一生夺来的偌大家业也是假的,甚至连我杨坚也是假的,我奋斗的一生全归虚幻……那……岂非既可笑又可怜!潜移周鼎时的那些日子又接二连三再现眼前……

  ——那一回,赵王宇文招设下鸿门宴,席间宇文招用佩刀剖切西瓜,以刀尖挑瓜送我手中……叫我好生为难。接嘛,他顺手把刀一送,我便血溅当场;不接嘛,其时尉迟迥、司马消难正起兵发难。我正千方百计讨好宇文氏诸亲王以安其心,以免去里应外合的大患。若不伸手接瓜,对方便要怀疑我的诚意,必生内乱,则大事去矣;如果伸手接瓜,那宇文把口虽微笑,眼中却含杀机,十有八九会趋势前来,我命休矣。在进退不得之际,元胄佩刀人卫,这样,既可伸手接刀尖的瓜,又可全身而退。这一段日子过得好生狼狈,有时像小偷一般蹑足缩手,有时如强盗一样提着脑袋干活。大陪王朝草创之后,又逢百业待兴,为示范计,只好节衣缩食,厉行俭仆,可以说多年来一直没过好日子……这都为了何来?还不是为了万里江山子孙永续!倘若在我身后即时江山易主,那我这一生简直还不如苦役长工!如今,继承大统之事似是十分落实,却又非常虚幻…而那半部秘笈万一落入异姓之手,更是不堪设想了!

  在杨坚胡思乱想之际,又发生两次大震,他听到了殿上大梁断裂的声音,却无动于衷,甚至心头飘忽过这样的念头:

  ——塌下来吧!一了百了,免得受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苦!快塌下来吧,愈快愈好!

  大兴殿终于没塌倒,他分明听得有人朗声言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苦其筋骨……”

  出来打圆场的是苏威。这一套孟子的话,今日不仅对太子杨广有用,对他杨坚有用,甚至对在场的文武官员也有用。

  杨坚的思路回到正轨,回到现实。他思考了片刻,终于对群臣言道:

  “邳国公所言甚是……往昔,吾以大兴公成此帝业,今太子虽立,亦当出舍大兴县,以展雄图。”

第二节

  独孤皇后感到双重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庶人杨勇终于回到了东宫里的“庶人村”,这实在可笑得很。当初,他作为太子,享誉太甚,深怕抢了父皇圣德,因此自损自贬,特建“庶人村”以自贱;如今他应谶一般果然成为庶人,而且又住进了“庶人村”,实在可笑之极!

  二弟杨广如今成了东宫的主人,他当太子之后,上了二道奏章。

  一是请求不要让东宫的文武官员向太子称臣,二是请求让幽禁内史省的“庶人勇”到东宫“庶人村”安身,便于常叙兄弟之情。二篇奏章,孝悌之情洋溢,父皇自然一一恩准。

  然而杨勇却大惑不解:

  那奏章明明是外儒内兵的故伎,父皇何以不察冀中的刀光剑影?

  其实此时的杨勇还是自述。他的挫折太多,输也太惨,“学费”交足了,自然是变聪明多了,以致闻弦歌即知雅意;而他的父皇,一生骗尽了天下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哪会担心鲁班门前有人抡大斧?胜利越多,大意也越甚!

  如今的杨勇才真正地处绝境,成了虎口下的一只羔羊,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终身监禁!更可虑的是:

  ——十三岁的俨儿已不能同他母亲过日子,风闻已经奏请也放在二弟的身边,这简直是把老鼠交给猫儿做枕头!还有裕儿、筠儿、嶷儿、恪儿、该儿、韶儿……处境又是如何?俨儿由于日前上表乞求随父宿卫而不得父皇恩准,风闻父皇当时颇为动情,但身边的杨素立即进谗,说什么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把咱比作毒蛇,把俨儿比作父皇的手腕断之,其用心又何其毒也。嘿!他杨素才是一条毒蛇!看来,把俨儿归给二弟管教,定然是杨素这帮豺狼的毒计……

  ——想当年,术士韦鼎、来和,都预言晋王“贵不可言”,应当太子,可当上了太子却又如何?册封的那一日,京都暴风雪,发屋拔树,压死了一千多人,伤者不计其数;同时山摇地动,众寺院的钟鼓不敲自鸣,百姓惊恐万状;更可怪的是。风闻净刹寺佛殿紧锁着的大门无故自开,佛像自己会出走户外……这一切,岂非证明韦鼎、来和的“预言”乃是一派胡言?传说父皇当年生于般若寺中,其时紫气充庭,人言是大吉大利之兆;今二弟册封为太子,净刹寺的铜佛自己会破门出户,又算是什么预兆?该是父皇醒悟的时候了,父皇对佛祖笃信不移,醒悟是一定的了!

  那一天,天摇地动之后,余震未消,杨勇尚软禁在内史省,其时,要员们都去参加新太子的册封仪式,其余勤杂人员鼠窜狐突自顾不暇,他趁机奔入书室,从柜中找出了《洪范五行传》,用激动得直打哆嗦的双手,翻开书中相应的记载。书云:

  “臣下盛,将动而为害。”

  接着,他又找出了汉京房的《易飞候》,这本秘笈又云:

  “地动以冬十一月者,其邑饥亡。”

  显然又是恶兆!

  他如梦如痴地想:

  ——天意如此明白,更需何时?只要对父王陈说清楚,过往对他罗织的许多罪状便可澄清,杨广、杨素等人阴险的面目也就昭然若揭!

  于是,他铺开了纸张,伏案疾书,尽管执笔的手颤抖不已,他还是勉强写下去,因为,他明白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若不乘机写出奏表,那往后将永远是暗无天日了

  册封仪式草草结束,内史侍郎薛道衡马上转回内史省,他看了杨勇的表章,同情溢于言表,慨然承诺,要代他递交给皇上;但薛道衡回家反复思忖,却将表章转给右仆射杨素,杨素则连夜送给新太子杨广。杨广、杨素当夜寻思对策,第二天由杨广上表,请求皇上让庶人杨勇回东宫“庶人村”安居,好让他兄弟俩常叙骨肉之情。杨坚略一犹豫,便即允准。这么一来,杨勇的命运就注定下来了。

  回到“庶人村”,已然是划地为牢。杨广的宫禁森严,远非他杨勇当年那般松垮散漫。他前脚刚刚踩上禁戒线,便被卫士们拦住。一切恳求都是白费,就连要求与杨广见面也不允许。他逡巡着,观窥着,终于发现“庶人村”是着着实实的天罗地网。

  一天,他像个梦游者在村中踯躅徘徊,后来靠在一棵离宫墙不远的梧桐树上。无聊至极,竟津津有味地观察树干上来来往往的蚂蚁。

  一只黑蚂蚁不知从何处拖来一只蚱蜢腿,缓缓地在树干上移动着。小蚂蚁几乎看不见,起初,杨勇只见一只蚱蜢腿在树干上游移,深以为怪,这才细细地观察,发现还有一只小蚂蚁在艰辛地拖它前行。蚱蜢腿大过蚂蚁数十倍,小蚂蚁竟然拖得动,而且是从地上往树上移动,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杨勇看着看着,感动极了。这蚂蚁实在堪称英雄,若比人间,实在比史万岁勇猛不知有多少,便是比当年的楚霸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肃然起敬!那小蚂蚁拖了一段路,实在力不能支,蚱蜢腿即往下滑落,但小蚂蚁不知从何处来的神力,蚂蚁腿竟然紧紧地抓住光滑的树干,稳定了一阵,又继续往上拖行。继而,又来了两只黑蚂蚁,帮它抬蚱蜢腿,这样,上行就稳妥多了。之后,又来七八只黑蚂蚁前来帮忙,那蚱蜢宛如水上浮动,轻飘飘地向前运行。

  不知是巧遇,还是蚂蚁的嗅觉特灵,这时又来了一只大的红蚂蚁。红蚂蚁也加入了搬运行列,可它往另一个方向搬。红蚂蚁比黑蚂蚁大好几倍,黑蚂蚁虽多,却出现了僵持不动的局面。蚱蜢腿颤抖着一阵子,才往原来的方向继续移动。红蚂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了一程,遇到了另一只红蚂蚁,它们头顶着头,不知是说话还是打暗号,之后,两只红蚂蚁各自沿着原路返回,先前的那一只又孤身去抢夺那只庞大的蚱蜢腿。这回,它虽处劣势,连自身也同蚱蜢腿一起被黑蚂蚁拖走,却锲而不舍。不久,红蚂蚁成群结队而来,不下数十只,一拥而上抢走了蚱蜢腿,轻而易举地往另一方向运行。黑蚂蚁只好焦急地跟着蚱蜢腿转移,不过有两只松开了嘴,怏怏地离开。场上的胜负已判,但杨勇还是专注地看着,他也全身心地投入了。红蚂蚁拖走了蚱蜢腿,蚱蜢腿又带走了那群紧咬着腿绝不松口的黑蚂蚁,黑蚂蚁则牵动了杨勇的心,似乎他也变成了一支黑蚂蚁,感到自己也在出大力,全力以赴地同黑蚂蚁们一起在争夺蚱蜢腿,一起无可奈何地被对方倒曳着走,他感到全身确实在使劲,而且汗珠也冒出来了。

  便在绝望的时刻,救兵来了,数百只的黑蚂蚁来了,而且后面的援兵还源源不绝。那数百只的黑蚂蚁一拥而上,咬不着蚱蜢腿的干脆冲前去围攻红蚂蚁。红蚂蚁寡不敌众,只得溃散四逃。

  杨勇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并且觉得所有的黑蚂蚁也同他一起欢呼……

  天也黑了,杨勇只得离开回“庶人村”去。他边吃晚饭,边想蚂蚁的事,想得出神。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已经变成了黑蚂蚁,正与伙伴们欢呼争夺蚱蜢腿的重大胜利,冷不防红蚂蚁再次铺天盖地卷土重来,于是,一场酷烈无比的厮杀展开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他是好样的,简直是所向无敌、勇往直前!可是,冷不妨飞来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感到肩上一阵阵剧痛。天又亮了,他没吃早饭,又赶到那棵梧桐树前,察看蚂蚁的战场,想弄清昨日那场蚁战的结局;然而,树干上既无黑蚂蚁出没,也无红蚂蚁存在,似乎那儿根本就没发生过战事,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杨勇感到惘然,又觉得一种模糊的空落。他傻傻地立着,如痴如醉,忽然心中一亮,几乎叫出声来。蚂蚁都知道爬树,我因何没想到“爬树”这一招?东宫的“庶人村”与皇宫的寝宫只隔一道宫墙和一座紫经阁,相去不过一百多步,如果待到更深人静,悄悄地爬上这棵梧桐树,朝西疾呼,父皇、母后定然听得见的。只要听见了,自然不会漠然置之。那时下旨召见,谁敢拦阻?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总算找到申冤诉枉的道路了。

  想到这里,他决意走上前,双手合抱那棵梧桐树,手脚并用,攀缘了好几尺,才松手滑回地面。行,能爬上去的。他略一思忖,便大步流星地回“庶人村”。白天上树太显眼,父皇也不一定在寝宫,还是把这最后的一次机会留到晚上吧。

  当晚,杨勇提前上床,熄灭了室中的灯火,耐心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鼓楼终于报道亥刻的来临。他悄悄地着衣下床,蹑手蹑足小心翼翼地打开柴扉,细听四周确无动静,这才急急地走向日间觑准的那棵梧桐树,脱下鞋子,然后抱住树身,手绕脚蹬,步步往上攀缘。

  蓦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咒骂声:

  “臭娘儿,果然不出左庶子所料!”

  杨勇明白:这左庶子就是刚刚兼任的大理少卿杨约,他是天阉,因而比常人更为阴毒。显然是自己白天试攀时泄露了天机。

  他一急,运出了全身力气,终于攀到大树的分岔上。但就在此际,足踝被一只手紧紧地钳住。

  “父皇……!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啊……!”

  他像衔在浪口的羔羊惨叫着,叫声撕裂了黑幕般的夜空。

  独孤伽罗才合眼,便又发现自己跪在阎罗殿下。东墀铁床烈焰熊熊,西墀油锅依然翻滚。她见此惨厉景象,不觉打了个寒噤。接着便听判官询问道:

  “独孤伽罗,杨坚受禅之际,杀尽宇文氏男子,这是谁的主意?”

  “虞庆则、高颎、杨素……”

  “还有谁?”

  “还有……我夫妇自然也同意……”

  “你们盗人之国,复又灭人之族,你可知罪?”

  “此事实然罪孽深重。为了赎罪,我大隋立国之后,诏今天下州县名山立寺三千七百九十二所,度僧尼二十三万,写经四十六藏……以此超渡先朝亡魂,当可补过。此外,诸王子均于京帅立寺,供养先朝命妇。如今,宣帝后来满月法净、宣帝后陈月仪华光、宣帝后元乐尚华胜,宣帝后尉迟繁炽华道等人,她们都安居京师寺中,衣食无缺,以此安置先朝家眷,岂无功德?”

  那判官听了直是冷笑,而后反问道:

  “独孤伽罗,我且问你:倘若有个大盗,他于谋财害命之后,为了心安理得,将盗来之财的百分之一用以建寺,为苦主超渡亡魂,如此作为可有功德?”

  独孤伽罗一愣,判官这一反驳好生厉害,她所堆砌的诸多善行竟于瞬间崩塌。气恼之下,突然狂性大发,竟是狂笑不止。

  待她笑止,判官问道:

  “有何可笑?”

  独孤伽罗满脸煞气:

  “我笑自家建寺实是多此一举。我平生杀人可谓多矣。”

  “那你认罪了?”判官道。

  “不!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独孤伽罗道。

  “胡说八道!”判官厉声驳斥。

  独孤伽罗却冷静应道:

  “以今世而言,我的话确是荒谬绝伦,但是万世之后呢?万世之后,天下势必人多为患,那时候世界一定如插满香烛的香炉。人若想跨一步定然要踩上别人的后跟,而大家都心慈手软,谁也不愿杀人。这么一来,世人若不饿死,也会挤死。可见,我预先杀人,乃是为万世之后立功立德,只是杀得太少,哈哈!太少了,嘻嘻!嘻嘻……”

  举座一时都傻了眼,不仅因为她笑得十分诡谲怪异,还因为她那匪夷所思的道理。沉默了半晌,那判官与阎王絮絮低语了一阵,才转身道:

  “独孤伽罗,只要阶下的冤魂无有异议,那么……”

  六十四个被她下令毒杀的宫女们不待话完,便哄然呼喊:

  “大王!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

  冤魂们从四面围上,七手八脚将她抬举半空,再次往那口沸腾的油锅掷去……

  此情、此景独孤后虽是夜夜经历,仍然是心胆皆裂,她一惊醒来,耳际仍有喊冤之声。室中灯火如豆,杨坚已然披衣坐于床头,她惨痛地呻吟了一声,继而瞪视杨坚那惊异非常的脸。杨坚问:

  “你听见了吧?”

  “你也听见了?”

  独孤伽罗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同时听到,那梦景便非梦景了!这时,她分明见到杨坚郑重地点了点头,竟然吓得魂不附体,紧紧地抱着夫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恐怖万分地回想那冥府受审的细节。过去的梦境虽有冤魂纠缠之事,但大多紊乱而纷杂,今晚则有条不紊,绝非一般野梦可比,这太可怕了!她寻思了一阵,极想将梦境告诉夫君,但理智不许,因为一旦说明了,就等于向夫君供出自己暗害数十名宫女的全部事实,皇上若是动了雷霆之怒,后悔就来不及了。

  杨坚一面呵护着皇后,一面则反复想着刚才那凄苦的喊冤声。不肖子杨勇令他大失所望,但废为庶人后仍给五品的俸禄,难舍的是父子之情,今晚听他喊冤,不能不动心,莫非杨勇真的有什么冤屈?不然,册立老二杨广为太子的那一日,何以会天翻地覆?此事天亮后得过问一下,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日上东窗,时值辰牌,司寝的宫人进来禀告,太子杨广以及越公杨素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皇后重入梦乡,他低唤两声,她却睡得很沉,最后只好捏着她的手臂将她摇醒。

  她睁开眼,呆涩地望着夫君,神情恐怖,直到弄清捏她手臂的是杨坚而非梦中的冤魂,这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疲乏困顿至极,但还是勉强起身。她怕呆在床上,只要醒着,她就是人间尊贵无比的皇后;一旦睡下去,便将是坠入无边苦海的罪犯。躺在床上是容易睡着的。

  杨坚、独孤伽罗来到了寝宫外室。

  杨广、杨素极其虔诚地请了早安。杨广特别对母后的健康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忧虑,对宫中的太医颇不以为然,并说已派人出京寻觅遁世神医。

  “此事可有眉目?”杨坚插话。

  “已有眉目。”杨广答道。

  “那是什么人?”

  “说来此人和咱家还有一段缘分。不知母后可曾听过?据说外祖在先朝任洛州总管时曾见过此人,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外祖便说他是神童,是罕见的大器,大到连朝廷都不好随便使用他!此人姓孙名思邈,京兆华原人,幼通百家之方,尤善老庄之学,专攻医道,有起死回生之术,如今隐居在太白山。”

  “那快去请来就是。”

  “儿臣已派人去了,不日便可来京。”

  杨坚沉吟了半晌,终于切入正题:

  “庶人勇近来如何?昨夜怎么啦?”

  “儿臣正要面奏此事。”

  杨广望了父母一眼,见其关注之切不免心中一惊,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大哥他回到庶人村闭门思过,渐渐明白过去的不是,儿臣实在替他高兴……可是,不知何故,他近日忽然神志昏乱,精神失常。儿臣不敢怠慢,立即请来术士推究。术士说,此乃元妃的冤魂来索命,难以排解。昨夜他不敢呆在室中,自云被冤鬼追逐,最后还爬到梧桐树上呼救……”

  “他说过什么?”杨坚插话。

  “他只是一味求饶,还喊冤叫屈,说元妃并非他亲手加害,是手下人干的……”

  “原来如此!”杨坚自以为解开了疑团,还特地转身向皇后解释:“他昨晚就是为了此事叫冤的!”

  独孤后“哦”了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表示赞成还是敷衍。她心中想法是很特别的。她疑心昨晚杨坚已窥破她的梦境,猜到冤魂索命的情形,怀疑她谋杀了无数宫女。显然,所谓无妃阴魂向杨勇讨命的对话是他父子事前串通好的,为的是套出梦中的情形。她决定不再开口,以免上当。

  “儿臣尚有一事好生为难……”这时杨广又谨慎言道。

  “何事?”

  “大哥他犯了罪,本来囚禁在内史省,可他毕竟是父王的亲儿子,是儿臣的亲哥哥,内史省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是左右为难!儿臣体会骨肉之情,也体会内史省的难处,请旨将大哥引入东宫,原以为是两全其美;不料,大哥他好日子没过上几日,便时交厄运,命逢穷途,竟为冤鬼所缠。蹈则不顾水火,攀则无视危险,万一有失,实在于心不安,虽然父王不予怪罪,朝野将谓儿臣为何物?如不严加约束,恐后悔无及矣!”

  “那就管束严一点!”

  “诚恐一旦严加约束,朝野难免蜚短流长,儿臣虽百口也是难辩……”

  “此事有朕作主,你无需过虑!”

  说到这里,杨坚望了望一声不吭的杨素,心想:

  ——你再厉害,也未必斗得过我的老二,看来册立广儿为太子这一着走对了!

  杨广、杨素离开之后,杨坚准备将凝阴殿兵书秘笈失窃的事,详告皇后独孤伽罗,可就在这时,司膳宫人进上了早餐,又来了红叶。

  红叶是红得发紫的女官,皇上皇后同时招呼她一起进膳。

  独孤伽罗的眼光逗留在一盘炸黄河鲤鱼上面,这可是她一向爱吃的菜,但此刻她马上想起梦境中被抛入油锅中的情形,心中大为骇然:

  ——报应!报应!莫非由于我一向爱吃生烹鲤鱼,才夜夜经受油锅活炸之苦!

  她紧皱双眉,对宫人训道:

  “这道菜撤下,今后也不耍再做了!”

  待司膳宫人惊慌退出之后,杨坚夹起了一口莱,开始说起了兵书秘笈失窃的事。他从蜀王杨秀弹劾晋王杨广说起,继而细说凝阴殿里诸王遭遇的怪事,最后又说搜遍三亲王府不见兵书踪迹的疑案。

  独孤伽罗听了大为骇异,说道:

  “如此大事,皇上因何今日才说?失窃的是镇国之宝啊!皇上你难道忘了?我们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她突然感到双重的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杨坚似乎觉察到皇后反应异常,沉吟一会又补充道:

  “这些日子你病得不轻,不好让你心烦,延至今日才不得不告诉你。国宝失窃,事关重大,你心思比较活,说不定旁人都想不来,你眉头一皱就破解这一大案。”

  独孤伽罗听了这话受用多了,心也宽,思路果然也活了,当即问道:

  “你说,这兵书如今是否在孩子们手中?”

  “难以断定……”杨坚摇摇头。

  “可以断定:它不在我们孩子手里!”独孤伽罗一顿,接着说:“若在阿秀手中,他决不会上章弹劾广儿。”

  “事后我又听说,阿谅也暗中支持弹劾。”

  “那就证明它也不在谅儿手里。”

  “而广儿当晚又一起同我谈论长治久安的国策……”

  “如此,广儿也可排除了!可以肯定:兵书失窃在前,并且已落他人之手,此事实在非同小可!皇上,如不火速追索,后果不堪设想!”

  “哼!一旦查出,非诛九族不可!只是……”

  “宇文恺嫌疑最大,但出手盗窃的可能性又最小……”她稍微一顿,又望了红叶一眼,才沉吟道:“既然兵书失窃在前,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将兵书藏回殿中时被人识破了机关……对了!当时我在按下机钮时,便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口头搜索了一遍,却什么也不见;我依次再按机钮,又觉得有人偷看,回身搜索仍然一无所有。直到我把书藏好,出了凝阴殿,忽觉得背后有一道影子飞出宫墙。”

  “你有没有回殿查看一下?”

  “我回殿查了,书在匣中,并无遗失……”

  “那可能由于多疑才看走眼了,凡人哪能飞越那么高的宫墙?”

  “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明明有一道影子越过宫墙,而且是女子的身影。”

  “女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身影实在疾如闪电,事后我虽一直感到怪异却不便对你说,因为那事凡人是办不到的,除非是白日见了鬼!”

  “你最后一次藏书是哪一年?什么时候?”

  “那是……尉迟氏死后不久……”

  独孤伽罗说到这里,见杨坚神情有变,把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杨坚听她提起尉迟氏,胸口如挨了重重的一锤,喘息粗重,却再也一言不发了。

  红叶听杨坚夫妇一来一往的对话,心里紧张得实在透不过气来,她虽没有盗窃镇国之宝,但与那本秘笈实有莫大的关系,直到皇帝杨坚上朝去后,她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一夜,红叶久久不能入睡,围绕着秘笈失窃事件,往事一页一页在她心中重新翻开。

  那是尉迟明月死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她醒转过来,正欲翻身,发觉身边竟还睡了一个人。她第一个念头是:

  ——皇帝杨坚。

  杨坚已经“驾幸”三次了,不过,这次为何事前没先打招呼,竟然深夜入房,而且房门已经拴紧,又怎能潜入?这就奇了!她伸手往那人脸上摸去,没有胡子,再往下摸,是和衣而卧,正想往下再摸,手腕便被一只坚如铁钳的手捏住了。力气好大,显然是个汉子。

  “你好大胆子,这是什么所在,找死吗?”

  “你大声一喊,我就扭断你的脖子!”那人的声音很小,但极严厉。

  “你到底是谁?”

  “闭嘴!听我问:你为何要参与谋杀尉迟明月?”

  “这是皇后的主意,张权执行,此事与我无干,我事前还向皇上告急。”

  “你得到消息以后,故意在御苑拖延了很久,而后才装模作样去向杨坚告急,你以为这一切都没人知道?”

  “你要替尉迟明月报仇?要杀我?”

  “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又有点舍不得,你实在长得很美……羞花闭月……”

  红叶听他口气软了下来,便乘机诉说自己的苦衷:皇帝不能得罪,皇后也不能得罪。

  她两面讨好,不过图个将来,希望将来有个幸福的归宿。

  那人训斥道:

  “你好糊涂!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尤其难忘的是,他说:

  “你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

  红叶一向自视甚高,但听了这一席话,却大为震动,她被震傻了。

  那人最后又说道:

  “我不杀你,是为了让你多做好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做好事太可惜了!倘若你胆敢再作坏事,我随时随地都可取你性命。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傻!”

  说到这里,他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

  红叶立即追出门去,放眼四顾,哪有人在?但见夜色苍茫而已。

  三天后,她驾着宫车到仁寿宫视事。轻车快马,不觉路上打起瞌睡来了。

  忽然,耳边有人低语道:

  “咱们又见面了!”

  红叶一觉醒来,身旁竟然端坐着一位粉面俊丽的郎君。

  “你……”

  “忘啦?咱们还同床过呢!”他带着嘲笑的口吻笑嘻嘻地望着她。

  红叶好生奇怪:宫车奔走如飞,前后还有卫士护卫,他如何上车?卫士和车夫均无发觉,并且连自己也没察觉,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来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红叶惊骇地问道。

  “人。”

  “什么人?”

  “你再聪明也猜不来。”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将来,或许。”

  两人沉默了许久,那人才切入正题:

  “请你替我办一件事:这里有只宝盒,内装镇国之宝,请你转交给莲花公主。不是当面交,要放在她常去的地方,让她自个儿去拣,但千万不能让旁人拣去。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你能办到吗?”

  红叶慎重地点点头。那人把宝盒交给红叶,趁势又吻了她的粉腮。

  红叶一愣,感到一阵酥软,那人已飞身穿过车窗逸去。

  待她卷帘张望,但见远处林边白衣一闪,什么也不见了。她这才想起,原来穿的是白衣!

  她来到仁寿宫,第一件事便是关起门来,打开宝盒看个究竟,原来里头是一本兵书,中有十八条秘计。她对兵书本就偏爱,岂有不看之理?再说粉面郎君也没说过不能看。她一口气通读了一遍,实在觉得其中微妙无穷,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把每条秘计的名目暗诵下来。

  第二天,她通过精心的安排,终于顺利地让宝盒安稳地落在莲花公主手中。待她回到房中,发现瓶中插着一朵腆然含笑的红杜鹃。

  自此以后,不管她在仁寿宫,还是皇宫里,只要干了一件好事,便发现花瓶里插上了一朵山花。她开始想念粉面郎君,在想念中干好事,在干好事中想念他。可是从此再也不见其人,见花不见人。她不禁要嫉妒莲花公主了,粉面郎君为何要对她那么好,把镇国之宝都赠送给她?

  有一回,她写了一张字条:

  “莲花公主是你何人?”

  将它压在花瓶下,然后再去干好事。回来时,瓶下依然插上一枝新鲜的山花,瓶下换上一张新字条:

  “素不相识。”

  看了这四个字,红叶实在开心极了。

  回忆这些事,红叶越发精神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蓦然,她想起白天皇后与皇帝对话时的一幕:独孤伽罗说宇文恺盗窃的事可能最小,而后竟把眼光逗留在我红叶脸上,接着便说她藏书后发觉有个女子的身影飞过宫墙,会不会猜疑到我红叶身上来了?此事得好好想一想,麻痹不得!

第三节

  孙思邈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难开,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审理盗窃国宝大案在“凤阁”进行。

  皇后独孤伽罗从不涉足五府六部,也不介入任何议论朝政的宫殿,她要母仪天下,垂范后世,所以,在帝后的休息室凤阁听审,才合她的心意。

  主审官是苏威,听审的除了皇帝杨坚、皇后独孤伽罗、右仆射杨素外,还有红叶。

  宇文恺是最大的嫌疑犯,因而,在正犯未被发现之前,他理所当然地被目之为主犯。但杨坚不让他跪在地上,却要他坐在杨素身旁。这么一来,案犯与听审的人混在一起,杨素、独孤伽罗、红叶都不大自在了。

  “凝阴殿镇国之宝失盗,卑职难逃罪责。”宇文恺自述道:“因为凝阴殿机关的秘密乃卑职所设计。知道这一秘密者,除卑职外,便只有圣上与二圣两人。圣上与二圣自然不会自盗国宝,所以,卑职难逃其罪……”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罪?”苏威道。

  “灭族之罪,罪在不赦!”

  “那……你是认罪了?”

  “卑职不敢不认,不过,卑职实在不敢监守自盗,便是冥不畏死,怎能不顾及子孙?”

  “这个案如果由你来审理,谁最可疑?”

  杨坚插话了。他这一问,大家都感意外,都吃了一惊。

  宇文恺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逐一掠过,大家都觉得脸上挨了冰刀。宇文恺答道:

  “卑职最是可疑……凝阴殿的机密,圣上是断然不会泄露的,二圣机警缜密自然不会有失。”

  “由你审理,也是判断自己有罪,你没话说了吧?”杨坚道。

  “卑职确实有罪,这罪十八年前便犯下了……”宇文恺道。

  “十八年前你就把镇国之宝盗走了?那时,凝阴殿可刚刚落成啊!”杨素道。

  “是刚落成。那时,有十八个能工巧匠参与构建凝阴殿的秘密机关。其时,圣上主张把他们一律处死,以保机密;卑职以为凝阴殿的机密乃是分段施工,那十八个工匠只知局部机密,又不识字,只要让他们喝了哑药,就不会泄密,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杀人?圣上以慈悲为怀,采纳了卑职的意见。如今看来,圣上、二圣没有泄密,卑职也没有盗窃,那十八个工匠会不会被居心叵测的人收买了?我竟没想到:那十八个人虽是哑巴,但如凑在一起,各自回忆各人的施工图,那么,一幅完整的机关图他们还是有可能重新画出来的……”宇文恺道。

  场上人均默不作声。杨素虽不动声色,已不大自在,心想皇上定然会将他目之为“居心叵测的人”,否则为何空着左仆射的位置而久久不让他晋升?红叶则想:

  ——朝廷审案与我宫女何干?分明是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杨坚挥挥手,让宇文恺先下凤阁,然后问苏威:

  “十八个工匠,查过了吗?”

  “十八个工匠,死了六个……”

  “什么时候死的?”

  “前个把月。逃走了六个……也在一个月之前。留下六人,不但哑巴,而且变成了痴呆……”

  杨坚的心情颇为慎重,他心中已作出判断,这号称镇国之宝的兵书秘笈已然被外人窃取,从十八工匠的生死存亡情形看,他们确实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控制,但这是谁的手呢?他问道:

  “下一步怎么办?”

  “卑职已下令追捕在逃的六个工匠,并将六个痴呆严密控制起来,外示无事,以便顺藤摸瓜……”

  “好!细节不必说了。”杨坚转问杨素道:“越国公,你说谁会盗窃镇国之宝?”

  “盗窃镇国之宝乃族诛大罪,此案重大之极,臣又不曾过问,岂敢臆测妄言?”

  杨素心里一紧,显然皇上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正在这时,来了内侍张权,他在杨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坚脸现喜色,连说:

  “好,好!如今人在何处?”

  张权大有得色,恭谨应道:

  “现在宫外候旨!”

  “传他进来!”

  “领旨!”

  张权去后,杨坚对大家说道:

  “来人叫孙思邈,京兆华原人,治老庄之学,尤精医术。国丈独孤公于先朝大司马任上见之,大为惊异,称为‘圣童’。寡人辅周之时,以国子博士召之,不愿出仕。后来归隐太白山,炼气养形,兼为百姓治病。传说药到病除,名声极大,人称‘药王’。前日朕为皇后之病,派人四处寻找,如今来了。”

  苏威谨慎地拭探道:

  “那六个又哑又果的工匠,是否也让他治一治?”

  “朕正有此意。你去安排一下吧。”

  “臣领旨。”

  苏威离去不久,张权便把孙思邈引上凤阁。

  孙思邈,书生装束,但比一般书生简朴。若混迹平民百姓之中,便不异常人;若与士林共处,便是一个道地的书生。总之,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草民孙思邈见驾。”他朝杨坚一揖。

  语调平实真纯,像是对阔别多年老朋友的问候,既无常人见万乘之尊时的惶恐,也无挟技自重者的那种狂傲。他从心底里把自己当作极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视为极平常的人。礼毕,环顾周围,朝众人一笑,满怀善意地笑。

  皇后独孤伽罗被感染了,也单纯地一笑,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红叶,顿然平静了,感到宽松与慰藉。

  杨素不禁羡慕地望着神情俊爽的孙思邈,心想:

  ——我这一生却从来没他这般自在过!

  大家心里都在想这么一桩事:

  ——北周大司马独孤信早已成了一抔黄土,接见他少说也数十年了,他实际年龄至少也是六十以上,怎么看来像只有三十上下的人呢?

  “先生人称‘药王’,可见神乎其技了!”杨坚道。

  “一点薄技诚然有之,药王之说乃是百姓的抬爱过誉,实不敢当。”

  孙思邈说完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平实自然,绝无夹杂任何私念,像深山的幽泉,像野岭上的百合花,这是一种透明的笑,有磁性的笑。场上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而且笑得比以往真纯得多了。

  孙思邈的眼光投注在杨坚的脸上许久,微微地叹息一声,又全神观望独孤伽罗,然后又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杨坚心中一动,问道:

  “先生有何见教?”

  “小病好治,大病难医,若非病人全心全意配合,那是万万不成。世人生病,皆由自身而起,风寒暑湿不过是引发的媒介罢了。所以,解铃还得系铃人,自身着力才能化解病因。以陛下的风痹而言,诚因陛下的心烦没完没了的军国大事,损耗了过量气血,削弱了身体次要部位的营养,致使四肢营卫失守,风邪湿气因而趁势而入,于是双腿便得风湿之疾……”

  “先生所言甚是。”

  “当年如能及时治疗,原不足虑;而陛下以为不足虑而不治疗,仍然日理万机,身心交瘁,于是风湿得寸进尺,上升到身腰……”

  “正是!”

  “其时国家多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中国,定四夷,真个是为国忘身;然而,那风痹却如外兵,长驱直入,几乎没受到得力的抵抗,即人心脏之中。今风痹人心,如之奈何!”

  杨坚近来确实感觉心脏有异寻常,隐隐感到不妙,但从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经孙思邈一说,顿觉病情的严重性,当即言道:

  “朕愿全心全意配合先生,治愈心疾!”

  孙思邈默然许久,吸一口气说:

  “便这‘全心全意’四字极难,也是极稀有、极珍贵的心药。陛下之疾已浸淫了二十几年,今山人想以三年时光将病邪驱出体外,有如外兵以二十年功夫从边疆入侵,步步进逼我心腹之地,今以三年时光将它驱逐出境,可谓神速之极矣,但不知陛下果然能以三年时光配合山人,全心全意疗此心疾吗?”

  “先生放心……一切听你安排便是!”

  “山人只要求一点:无思无念。唯无思无念才算得全心全意。陛下不妨先试三日如何?”

  杨坚沉默了。他所理解的全心全意与孙思邈的说法大相径庭。无思无念,别说三年三日,便是一时半刻也绝难办到。莫非是此人医术极其平庸,故出难题来难住我?或者是那……那盗窃兵书的贼,暗中指使孙思邈前来弄鬼,骗我放弃对军国大事思虑,特别是放弃对盗窃镇国兵书的追查。孙思邈是太子广儿设法请来的,盗宝案与他有关吗?

  杨素则想:

  ——骗子,来人定是骗子无疑!

  杨坚的迟疑不答,孙思邈已了然于胸:

  “山人遁迹太白深山,便是为了静虑息念,练气养形。这门功夫相传数千年了,练一日有一日之效。练一年有一年之功,练十年有十年之果,立竿见影,无讹无误,只是世人难断功名利禄权势声色之欲,故而行者寥寥无几罢了。”

  这时,苏威带来了六个面色惟悴、神情呆滞的汉子。

  “请先生为这六人诊病。”杨坚道。

  孙思邈望了望六人的气色,看了看舌头,再按了按脉搏,筹思片刻,言道:

  “这六人十多年前喝下了哑药,近来又喝下了致人痴呆的毒药……显然他们被重大机密牵涉进去了……”

  “不差!”杨坚忽又兴奋了。

  “但不知陛下因何要治好他们的病?”

  “朕要问清一件事。”

  孙思邈缓缓地合上了双眼,过了半晌,徐徐言道:

  “山人有药三帖,可令他们服下,待千日过后,山人再为他们推摩,方见功效。”

  “不能立刻见效?”

  “立刻见效,大伤元气,可能数日丧命,这与杀人何异?陛下于岐山营建了一座仁寿宫,这宫名起得甚好,谁起的名?”

  “杨伯丑。”

  “起得好,起得好,仁者寿啊!”

  杨坚的念头无形中被制住了,不好强制孙思邈让哑巴立刻开口,更何况还有求于他,要他为独孤后治病呢。

  孙思邈望着独孤伽罗的脸,痴痴地出神,脑际轮番出现数十个病人的面孔。他们脸上都有常人所无的特殊皱纹,那是残忍事干得太多,在自己脸上刻下特有的记号。这种人五脏特别容易患病,尤其是心理大不稳定,有的到了晚年甚至精神分裂,白日见鬼。

  他揣摩过千百个这类的病人,他们大多干过残忍的事,心里十分紧张;而人一逞凶,一紧张,不仅外表肌肉绷得又紧又硬,五脏也绷得既紧又硬。紧张则气血不通,不通则病。独孤伽罗皇后是这类病的典型病例。要治好她的病,心里必须比一般病人有更大幅度、更长时间的放松;然而,心里的放松并不能要松就松,尤其是忍心的人,他自己便是暗下一百道指令,心也是不会放松的。正如多干坏事可令心里僵硬一样,唯有多干好事,宽厚爱人,心里才能宽松。

  可是这道理如何对尊贵的皇后说呢?能对以“二圣”自负的独孤伽罗说:

  “你坏事干得太多了,所以病没救了,要想得救,非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多做好事不可!”

  不能实话实说,这是在宫廷生活的难处,也是权贵治病的难处。而皇后的心不能放宽,不能配合治病,她的病是决计治不好的。孙思邈好生为难。

  “孙先生,你说有阴间、有鬼魂吗?”

  独孤伽罗努力闪出一丝笑意发问,心里却紧张得很。

  “这是连孔夫子也没有把握的话题……”

  “先生有把握吗?”

  “有些人见过鬼,认为有鬼;多数人没见过鬼,不信有鬼。不信的人,请它它不来;相信的,赶它它不去。”

  “正是如此!”独孤伽罗不觉心思恍惚,犹豫一下,又问:“你能驱鬼吗?”

  “能。”

  “是踏罡步斗,舞剑念咒喷火一类吧?”

  “不,我驱鬼方法与众不同。”

  “是何办法?”

  “那是教病人自己赶走它。”

  “灵验吗?”

  “凡照我吩咐去做的人,全都有效。”

  “那方法说出来无妨吧?”

  “无妨。那便是:为善,做好事。”

  “要是有人含冤而死,已然无法补救,那冤鬼硬是缠人不放,干什么事都不能起死复生,怎么办?”

  “当为他的亲属多做好事。”

  “要是那鬼没有亲属,怎么办?”她想起了尉迟明月。

  “那就为他的亲近朋友多做好事,如果连朋友也没有,那么,替一般的人做好事也是一样的,这是最实在的仟悔,也是将功抵过。”。

  “鬼也认这个账?鬼也讲道理?”

  “我想,鬼比人讲理。”

  “哦……”

  “不过,做好事先得有仁慈之心,效果才好,须知一念之仁,即可增寿。仁寿宫,这宫名起得太好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杨坚突然发话:

  “朕欲改元为‘仁寿’,先生以为如何?”

  “好,很好!”

  独孤皇后紧接道:

  “皇上想法极好,再过半个月就是新春,春上就改吧!”

  从“仁者寿”的话题,杨素想到家中的姬妾南朝的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前日上街竟然巧遇她离别二十年的前夫,两人相认之后,当众抱哭一团。他的管家闻讯,立即予以逮捕,如今虽然秘密幽禁起来,但消息已然传了出去,倘若传到宣华夫人耳中,知道老夫虐待她的胞姊,怀恨在心,在皇上耳边说老夫的坏话,岂不糟透?做好事既然能长寿,能多享几年荣华富贵,割舍一个姬妾又何足道哉?再说,成全了这一对拆散十二年的夫妇,朝野必然轰动,老夫的声誉也必然平升三丈,那时,宣华夫人一高兴,我这右仆射定然眨眼升为左仆射、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怎地那么傻,以前怎么就想不到?想到这里,他喜孜孜地站了起来,朝皇帝、皇后一揖,禀告道:

  “臣家中前日遇上件奇巧无比的事:一个南朝的汉子拿半片铜镜,前来认妻,道是另外半片铜镜存在他的发妻手中。他们夫妻分手于我大隋平陈之时,其时兵荒马乱,匆匆分手,两人相约日后以合镜为凭,夫妻相认。这本是大海捞针的事,不料,那汉子竟然巧遇了臣的姬妾、先朝的乐昌公主!臣见他二人相拥痛哭,大是不忍,当即便想成全他们;但转念间又觉不妥;此女乃是皇上所赐,未经奏请,怎敢妄自作主?”

  “朕这就成全这一段好事,也成全你的一片仁心!”

  独孤后也抢着说:

  “该当成全!该当成全!”

  她同时想起:

  ——倘若皇上也将宣华夫人那女妖精遣返金陵,那才叫好呢!只可惜那女妖精没有前夫……再说,尉迟明月那死鬼在阳世已无亲人,宣华夫人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若依孙思邈说法,今后我不仅不能得罪宣华夫人,还得替她做好事呢!唉,在阳间极没道理的事,在阴间却成了大道理,这大概就是阴错阳差了!

  孙思邈在为独孤后开处方。

  独孤后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孙思邈极其可疑,好像是个奸细,那简直是一定不差了!试想:

  ——他把治愈六个工匠的时间延至千日之后,盗窃国宝的主犯便得到了千日的逍遥,有千日时光寻思对策,自然有办法溜之大吉。

  再想:

  ——他说为善可以驱鬼治病,要我为受害者做好事,为受害者的亲属、朋友做好事;我与尉迟明月的纠结已成公开的秘密,尉迟明月的身世也众所周知,要我为受害者的朋友做好事,说穿了,其实是绕了个大圈子在为宣华夫人作说客!

  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人若非盗宝贼所遣,定是宣华夫人所派,那是铁定无疑了!

  她恶狠狠地盯住开写处方的孙思邈,两道眼光便如一双其长无比的铁钉,死死地把他钉在座上。

  孙思邈背部本能地动了动,觉得有两只蚊子偷袭,但仍然手不停挥地书写处方。两只蚊子胆大之极,竟是身体愈动,它却咬得愈深。他终于回头反顾,一下子捕捉到独孤伽罗狠毒的眼光,暗道:

  ——原来不是蚊咬,而是蜂刺,是被女王峰刺上了!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刺,天下竟然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他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开得徒劳,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独孤后从他回首的刹那,分明再见了他那年轻的脸庞,这哪里是六十多岁的孙思邈,简直连三十岁都够不上!冒名顶替!骗子!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孙思邈怦然心动,突然大悟:

  ——术有时而尽,数乃无穷。

第四节

  汉朝“木偶案”的提示,让杨广为隋文帝对症下了帖“良药”。雪从灰暗的天空稀稀落落地回旋洒下。

  宣华夫人颇有兴致地倚着曲栏观望池中争食的鲤鱼,她一边倾听红叶介绍近日京师发生的情况,一边把手中的油酥饼掰碎,抛入池里的鱼群之中。

  本就因争食冲撞不可开交的鲤鱼群,又见香饵人水,奋身向前冲突。两条金色的鲤鱼交了好运,香饵正撒落它们的嘴边,只要再游一步便张口可得,它们很从容,也很潇洒地缓缓前游,眼看香饵即将成为自己的腹中之物,冷不防尾巴被背后掩袭上来的伙伴,狼狠地咬了一口。金鲤负痛跃上水面,“劈——拍!”忽又从半空掉了下来。是两条金鲤,不是一条。

  “咯、咯、咯……”宣华夫人笑了。

  站在远处的桑妹和司琴听了笑声,不禁交换了眼色,都为那诡异的笑声微微地发噤。她们近来不知不觉间已和主子拉开了距离,似乎主仆双方都觉得这样更合宜。小天香公主也是如此,她很少去缠绕妈妈,而喜欢同桑妹、司琴一起玩。小天香突然问道:

  “妈妈吃了好东西?还是见到好玩的事?”

  桑妹摇头,鼓励她:

  “你过去看看就明白了。”

  小天香摇摇头,她不过去。

  红叶几乎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她,只是没把那个经常暗地送花的粉面郎君的事告诉她。便是这一幽秘的事,红叶也忍了多回才没滑出口,其实红叶也极想弄清他为何要将镇国之宝暗赠给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仿如隔岸观火般的轻松言道:

  “万一孙思邈将六个痴呆工匠治好,宇文恺转移视线做法,恰好是引火烧身,而宇文恺一旦露了馅,自必供出你家的主子,其时,他的太子宝座要丢,连性命也难保……”

  “我最不安的便是这点!”

  “其实,这才是你最得意的时机。”

  “……”红叶有点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以在他面临危机时再献一计。”

  “我哪有许多妙计?”

  “这很简单:再制造一个大案,足以转移皇上、皇后视线的大案。”

  “哪有比盗窃镇国之宝更大的案?”

  “自然有。你知道江充栽赃,汉武帝杀子的故事吗?”

  红叶点点头,她全明白了,当即告辞。一辆宫车拖着灰暗的阴影,扬起滚滚黄尘朝长安进发。

  红叶回京并不稍事休息,便再出朱雀门,直奔晋王府。晋王杨广升为太子之后,并不入东宫,而是出主大兴县。那大兴县实际上是京都的外郭城,也称大兴城,所谓出主大兴县,实际上是主管京城。大兴县的县治离晋王府不远,杨广仍然还是住在晋王府。

  红叶人晋王府可以畅通无阻。

  她一脚踩人号称书房的密室,正遇杨广与张衡在密议,议的正是如何向蜀王杨秀下手的事。红叶的进来正赶上话头,她见两个大男人一筹莫展,便笑嘻嘻道:

  “听说汉朝有个木偶案,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张衡瞪大了双眼,颇不以为然道:

  “你是说……江充埋木偶栽赃,汉武帝一怒杀太子刘据的事?你这不是叫诸葛亮第二次设空城计吗?真是妇人之见!”

  “不……”杨广站了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这不是第二次空城计,是对症下药,是对症下药的妙计!你们知道,近来父皇、母后身体欠安,父皇患的又是心疾……倘若在木偶上刻下父皇、母后的姓名,以及出生年月时日,胸口上钉入了刺针,埋在华山之下……将来咱们再将它们挖出来,拿给父皇、母后御览,后果如何?”

  张衡沉吟了很久,忽然说:

  “有一件事,下官近来百思不得其解。”

  杨广、红叶同时望着张衡,都是探询的神情。

  “皇上是天底下数一数二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该怀疑的,”张衡继续道:“然而,我们的计策却屡屡得手,简直是万无一失。这会不会是欲擒故纵,大智若愚,让我们全然暴露之后,才来雷霆一击,一举收拾我们。”

  三人心头都有点发毛,愈往下想愈可怕。

  杨广想了许久,渐渐镇定下来。”说道:

  “此事孤有一解。若说父皇没十分厉害,怎能有大隋江山?但是,一个人功成名就之后,必定会发觉自己非同寻常的本领,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而人一旦有此念头,便是一个最麻痹的人。曹孟德若无官渡的空前大捷,怎会引来赤壁的绝后惨败?这是时势的不同使然的。再说,地点的不同也使他麻痹。倘若在战场上,他的料敌意识自是百般警惕,但他忘了皇宫也是战场,是更微妙的战场,于是便高居龙椅之上,以为太平无事。他太大意了!”

  张衡大为兴奋,紧接道:

  “而他最大的失误乃是:对人事变化的疏忽。他怎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极其精密地算计他……”

  他的话一出口便万分的后悔,这不是在臭骂太子杨广吗?太犯忌了!他尴尬地偷觑着杨广,想寻找他脸上是否显露出恼怒之色;杨广很坦然,似乎毫不在意,枯板地一笑,晦涩地说:

  “不错……是不错,正是如此。”

  张衡急于将话引开扯远,又马上接着说:

  “话虽如此,但木偶的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如何谨慎?”

  “我们只制作木偶,然后用匣子密封起来。到华山埋木偶的事,得由杨素主办。”

  “你的意思是:万一事变,让杨素去死,我们拒不认账!”

  张衡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好!便是如此。”

  杨广决定后,又在张衡耳边低声说明了杨坚、独孤伽罗以及杨谅的出生年月时辰,这才大声说:

  “制作木偶的事由你承担了!”

  “汉王杨谅的木偶……”

  “自然要做,否则,又怎能让父皇作出判断是蜀王杨秀埋的木偶?”

  三天过后,乐昌公主夫妇二人来到仁寿宫,向她的妹妹宣华夫人告别。宣华夫人在客厅同姊姊、姊夫细叙别情。

  “你去跟黄奴告别了吧?”宣华夫人问道:

  “昨日去的。”乐昌公主应道。

  黄奴是她们的哥哥,便是陈叔宝的小名。提起他,宣华夫人心中不免一阵绞痛,正是这个浑蛋哥哥使大家饱受国破家亡的痛楚。据说,隋人大举南征时,杨坚曾对高颎等大臣言道:

  “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于一衣带水就不拯救江南了?”

  杨坚南并陈国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大哥他却糊涂透顶,不仅毫无准备,整天与臣妾们喝酒吟诗,还大言不惭地道:

  “王气在此!齐国人南侵三次大败而归;北周进攻两次,灰溜溜回去;如今隋军也必定自取灭亡!”

  唉!由于哥哥的过失,杨坚把大江视为“一衣带水”的豪言壮语,将成为后世的典故,而哥哥那“王气在此”的浑话,却将落为千古笑柄。想到这里,宣华夫人又皱眉问道:

  “他,还是声色诗酒度日吧?”

  “只一味喝酒……”乐昌摇摇头,黯然道。

  “怎么没醉死?早死早好!”莲花公主不屑地讥讽。

  乐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对往事已不感兴趣,他只对将来感兴趣。他夫妇马上就要回南方去了,要在江南重建家园,这得需要大笔的钱,而宣华夫人客厅的古董架上摆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些宝贝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宣华夫人觉得同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便拣实惠的事来讲:

  “姊夫此番回江南去重建家园,总需一笔钱吧?”

  徐德育双眼一亮,连道:

  “正是!正是……”

  乐昌公主则截断话道:

  “家园纵然建得再大,也大不过金陵皇城!妹子,姊姊是什么都看破了,今日来看你,可不是为了钱!再说,那杨素……老头已经给了一笔银两。”

  一提到杨素,徐德言立即插言道:

  “那老废物古怪得很,给两包物事。一包是银两要我们带回江南;另一包密封在布袋里,不许我们看,要我们南归途经华山时,悄悄地埋在华山的山脚下……”

  宣华夫人心中一动,问道:

  “那一包会是什么物事?”

  “姊姊我揣摸过了,似是几个小木头人。”

  宣华夫人吃了一惊,心道:

  ——这老狐狸着实厉害!万一被人揭破,他倒可推得一干二净,反把埋木偶的事指控为我南朝人怀恨在心,要咒死皇帝皇后!

  她想了想,脸上浮现着冷笑:

  “姊姊,那杨素赠给的是什么银两?”

  “妹子,那假不了,每锭银上头都印有越国公府的字号……”

  “好!那就很好……”宣华夫人一顿才说:“姊姊,你可知那袋中密封的物事非同小可吗?”

  “我见杨素单独叫我到房中交代,既严肃又诡秘,”乐昌公主愈说愈怕:“妹妹,我看,不然我们不要他的银子,那一包鬼东西也不替他埋了!”

  宣华夫人心道:

  ——那可不行!不埋木偶,又怎能令杨坚父子兄弟互相残杀?又怎能报国仇家恨?为了报仇,我作了多大的牺牲!难道你们夫妇便不该冒一点风险?

  她终于微笑道:

  “姊姊,你若照我说的去做,便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会逢凶化吉。”

  “妹妹,你就直说了吧!”

  “若不照嘱埋下,说不定杨素会当场把你们宰了。你们只管照埋不误,但千万记住,一定要把印有越国公府字号的……”

  “五百两银子。”

  “对!一定要把五百两银子一起埋入坑中,这才万无一失。”

  徐德言想不通,因此以夸张的语调问道:

  “那是何故?古怪!着实古怪!”

  “此事我还没摸透,便是摸透了也不好告诉你们。我只问你们:要命不要命?要命就不要钱!万万不可心存侥幸。回江南重建家园的钱,不用担心。”

  宣华夫人说到这里,高声喊道:

  “桑妹,黄金取三百两来。”

  不一会,桑妹提出一只精致的箱子,沉甸甸的。

  宣华夫人望着徐德言一眼,才说:

  “你可别弄错了,千万不可把这只箱子埋进坑中!”

  “那是断然不会,请夫人放心!”

  徐德言夫妇终于走了。

  宣华夫人心想:

  ——杨素这一招着实厉害,倘若徐德言在途中露馅,或是在华山埋藏时被人当场捕获,那么,徐德言真是百口不辩,只有该死了!不过,杨素一定会派人暗中护送和监视的,途中出事,或埋木偶时被人破获都不大可能。怕的是埋好以后,被人偶然发掘出来……那么,该死的便是杨素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我做了手脚,那埋入坑中五百两越国公府印记的银子,将成为杨素作案的铁证。此人也是进犯南朝凶恶敌人之一,早就该死了!不过,眼前我还得在杨坚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最好是撺掇杨坚早日升他为左仆射,这么一来,将来才好给他一记问棍,冷不防置他于死地。

  红叶惴惴不安地返回宫中,策划埋木偶栽赃蜀王杨秀,自然是极其狠毒的阴谋,这类坏事自从结识粉面郎君之后她就洗手不干了。按照劝告努力干好事,而且愈干愈起劲。每回干完好事回到房中,总是见到花瓶中插一支新鲜的花儿,由此,两三天之内她总是乐滋滋、甜蜜蜜的。那花儿其实平常,然而她出也瞧、人也看,简直神魂为之颠倒!因为,那花儿上有粉面郎君的气息,甚至还闪烁粉面郎君的英姿。每当有这种感觉,便深知那粉面郎君始终都在自己身旁,只不过自己看不见而已!自己的举动一直都在粉面郎君目光笼罩之中!

  想到此,一种如痴如醉的情绪便涌上心头,渗透全身,这异样的感觉,杨广没给过,张衡没给过,杨坚也没给过。她总是反复揣摩与粉面郎君初次遭遇的一切细节。

  他说,跟杨广、杨坚、张衡搞阴谋不会有好结果。这自然是大道理,很平淡;然而淡中有味。那会是什么味?他既然反对我将自己绑在他们三人的战车上,那言外之意……莫非是想和我相好?若非如此,为何老是悄悄地在我的花斗中插上一枝鲜花?但是,他既是一直紧跟着我,简直是如影随形,却因何老是回避我?倘若不是为我,他长期处于禁地又为了何来?他是南陈王朝残余势力吗?

  红叶愈走近内宫,心中愈是混乱,这回她不是干好事回来,是干坏事回来,粉面郎君会如何表示呢?鲜花是断然不会出现的,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花瓶摔碎,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理我了?她预先泄气了,怯怯地不敢前行,似乎前头就是地狱!

  她不敢走,不愿走,但双腿照走不误,而且几乎是更快地来到自己的房前,真是莫名其妙。

  她立在房门前,呆呆的,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的屏幕上粉面郎君气得脸色发青,然后是摔碎了花斗,花斗的瓷片飞溅满地,像雪花飞舞,漫天彻地地飞舞,也飞人她空洞的躯壳之中,而后是他被风雪卷入云端,隐没不见了。

  房门终于开了,似乎不是她打开的……一枝山茶花照眼扑了过来,从漆黑照影的茶几上、从花瓶中扑了过来!

  粉面郎君没生气!照样送花来!

  她很高兴,如释重负。

  但有点不明白,难道为恶也有赏?

  她想起了另一桩事。

  近来,她一直在替独孤皇后发放抚恤金,发给数十个被害宫人的亲属。这是一项浩繁的工作,虽然花的是皇后的钱,但经办人也不无功德。茶几上深红色山茶花大概便是由此而来的。

  她想问粉面郎君,却哪有人在?明知不在,还是从前厅到寝室细看一遍,甚至连床底下都看。虽然他从来没同她弄捉迷藏的游戏,可也说不准!他总是躲在人家找不到的地方督察人,便有点捉迷藏的意味。

  她痴痴地坐在床沿,幻想背后忽然会伸出一只玉臂,猛地将她紧紧抱住,于是稀奇古怪的诸多情景发生出来……

  咯咯咯一串娇笑。好陌生的笑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笑声。她终于明白,是自己在发笑。

  她又想起了孙思邈。那是一个极真实的人,极透明的人,也是一个极神秘的人,不然,五六十岁了,看来怎么才三十来岁?皇上一向极具自信力,这回改元“仁寿”也征询孙思邈的意见。便在改元时,晋升杨素为左仆射,苏威为右仆射,对宇文恺也从宽发落了,仅是赋闲在家。他们两人都听孙的忠告:以“为善”治病。说来大是奇怪,两人的病都好转了,特别是皇后的病,康复尤为明显,恶梦少多了!若“为善”是万应丹,那么,粉面郎君的劝说与孙思邈的处方简直如出一辙。

  粉面郎君,粉面郎君!你应知此时我是多么想念你。现现身吧!

  一阵脚步声。莫非他来了?

  她立至窗前,推开纱窗。眼睛扫视,耳朵倾听。

  来了!

  一双玉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是他!粉面郎君的手是名符其实的玉臂,这她是认得的。心跳好快,呼吸急促,浑身酥麻,似乎就要瘫软下去。

  “有人!”她低声喊道,很费劲才喊出声。

  “嘻嘻嘻…”竟是女人的声音。

  红叶呆了:来者不是他,而是湘裙!

  可恶,可恶之极!湘裙是宫中新贵,自从红叶晋升为司仪之后,便由她取代红叶,成为独孤伽罗贴身宫婢,所以敢这般戏弄红叶。

  “哼!”红叶生气了,这是从幻想被摔落至冷冰冰的现实生活的恼怒:“小妮子,你好轻狂!”

  “姊姊,你别生气。我这是想同你亲热。”湘裙解释道。

  “像猫一般,进来没脚步声。”

  红叶嘴里说,心中却想着粉面郎君:

  ——他就没有脚步声,来去无声无息。若非这缘故,我又怎会上当?

  湘裙一笑,说:

  “二圣着我来传话,要你立刻过去。”

  “何事?”

  “来了皇亲,要你去见识见识。”

  “啥皇亲?”

  “李渊。二圣四姊的儿子。”

  红叶早听说过皇后还有一个四姊尚存。独孤信的眼光从他嫁女便见一斑:长女是北周明帝的皇后,七女是当今的皇后,四女乃是李虎之儿媳,李虎也是周代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抱负自非一般;独孤信锋芒太露,以致死于非命;不过,他编织的关系网结果被女婿杨坚所利用,缔造出大隋政权来了。其时,杨坚连上柱国也不是,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可见,“太显太露”往往不足于成事,倒是“次显不露者”常常后来居上。

  红叶一路走,一路想,不觉已到了皇后的寝官。忽闻独孤皇后言道:

  “四姊因何不来?十来年不见了,难道就不思量我这个七妹了?”

  “二圣容禀,”一个三十多岁官员立时跪下:“母亲她……”

  “什么二圣?叫七姨!”

  “是,二圣……七姨,母亲她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则,二圣乃一国之母,日理万机,母亲若冒昧前来烦扰,诚恐多有不便。”

  “大家都这么说,哀家便这样成了孤家寡人,诸多皇亲国戚因而不疏自远了!”独孤后一顿,把手轻轻一抬,示意官员起来。然后又道:“渊儿,四姊她既由任所回京,往后便可长住下来。通义坊那儿的住宅还好吧?”

  “还好。”

  “故上柱国的府第,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通义坊便在含光门外,与皇城仅一箭之遥,便是半身不遂,坐轿子总可以吧?哀家不管朝政,哪有万机可理?尽管来吧!”她想了想,又问道:“四姊她吃药吗?汤药是谁伺候?”

  “汤药都是内子亲自伺候。”李渊恭身应道。

  独孤后这才留意坐在李渊身旁的窦氏。她长得丰满,发长过腰,眉宇有刚毅之气,始终一言未发。她怀里揽着一个两岁多的幼儿,也不发一言。独孤后忽地想起了‘雀屏中选”的故事。便是眼前这个长发女子,当年来个别出心裁的选婿主意:在厅堂上张着孔雀的画屏,让诸多求婚者争射,事先也不说明射中哪个部位才算中的,只是让人瞎射一气。那李渊连射二箭,中了孔雀的双目,因而被选为婿。

  这女子就那么了不起?我贵为皇后,当年也没这般挑选夫婿,你如此大张旗鼓挑选夫婿未免轻狂!当即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

  “你能亲自伺候汤药,渊儿当年雀屏中选也不枉了!”继而朝那怀中幼儿招手:“来,过来,告诉姨祖妈:你叫什么名字?”

  那幼儿离开母亲,上前两步跪下,禀告:

  “启禀二圣……”

  “叫姨祖妈……”独孤皇后笑道。

  “启禀二圣,我叫李世民。”幼儿仍然说。

  独孤皇后上前将他扶起,而后揽在怀中,道:

  “既说我是二圣,二圣的话怎可不听?叫姨祖妈……”

  “这……礼不可废。”幼儿颇有难色。

  独孤皇后连连叫好,将他抱得更紧了,同时问道:

  “告诉姨祖妈,因何取名叫李世民?”

  这么一问,李渊夫妇顿然大惊失色。世民的取名有一段不足与外人道的故事。那是婴儿出生不久,在返京途中遇上了一个中年书生,那书生熟视世民很久,脸上显现出讶异之色,对李渊说:

  “我见过的小孩很多,这孩子气质非凡,必是济世安民的材料,望能好好调教!”

  书生说毕,扬长而去。李渊夫妇听了又喜又惊,当即给他取名为李世民。然而一起,又觉不妥:书生的话大为犯忌,若被传扬出去,李家岂不大祸临头?

  于是李渊勒转马头,朝书生去向追去,想要杀人灭口,却不见书生踪影。这经过岂能如实托出?

  小世民转身望了望爹娘,回头对独孤皇后说:

  “我的名字叫世民,意思是:希望做个太平盛世的良民。”

  说到这里又转头笑问李渊夫妇:

  “孩儿没说错吧?”

  “对极!对极!”李渊夫妇急急附和,如释重负,然而却出了一身冷汗。

  窦氏的父亲窦毅是先朝驸马,母亲是周文帝的女儿襄阳公主,由母亲之故,自幼生长在宫中,对宫廷中的刀光剑影特别敏感。刚才幼儿世民的答话虽是意外地得体,但他一家无异于从阴间走一遭归来。不能指望一个幼儿说话永远不出差错,这个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冒了。她与李渊交换一下眼色,便即向独孤皇后告辞出宫。

  “怎能说走就走?这算是走亲戚家吗?用了午膳再说吧!况且,皇上听朝也未回宫。”

  “那……贱妾同孩子先行告退了……”

  “有急事吗?”

  “急事没有。”窦氏一笑道:“但下午总持大师要到万善尼寺说法,总持是初祖达摩硕果仅存的徒弟,一百多高龄,见她如见佛。听说她很少说法,若非那万善尼寺有个尼姑死去五年忽然复活,她也不会到那里说法去。”

  “死去五年,还能复活?”一直在旁伺候茶果的红叶惊异而发问了。

  “世间竟有这等事?”独孤后也不大相信。

  “这个尼姑,二圣定然认得。”

  “哦?”

  “她原来的俗名叫尉迟繁炽。”

  “哦!”

  独孤皇后与红叶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这个尉迟繁炽与她们两人关系太深了,她便是尉迟明月的姊姊,先朝同宣帝的五皇后之一,天左大皇后!此人家亡国破之后于万善寺落发为尼,法名华道,此事略有所闻,但死而复生的事实在骇人听闻。

  独孤皇后与红叶面面相觑,均有惧色。倘若人死而能复生,阴间岂非确然存在了!那么,尉迟明月这笔血债又如何了断!

  沉吟了许久,独孤皇后终于说:

  “红叶,下午咱们也去听总持大师说法,你去告诉丽华一声,要她也去!”

  “二圣是要奴婢告知乐平公主?”

  独孤皇后肃然点头。

  红叶心中甚不明白:

  ——那万善尼寺专门收容先朝皇后、嫔妃,让她们落发为尼,二圣去万善尼寺已是不大合宜,怎可让她的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去万善尼寺?乐平公主乃先朝周宣帝五皇后之首,号称“天元大皇后”,让她去参加先朝皇后大集会,能不触景生情?

  于沉吟之际,独孤皇后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尉迟繁炽尚在,可见死鬼尉迟明月还有亲人在;那么,我对尉迟明月的血债补偿便无须补到莲花公主份上,只须多施舍一点金银给万善尼寺的尉迟繁炽,便扯平了。从今以后,对莲花公主这只骚狐狸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了,不是还债,而是该向她讨债了!

  “万善尼寺”似乎是窥测命运无穷奥秘的一个窗口。

  大象二年,年轻的周宣帝百废不兴,色心勃勃,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以杨丽华为“天元大皇后”,以朱满月为“天大皇后”,以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以元乐尚为“天右大皇后”,以尉迟繁炽为“天左大皇后”,可谓空前绝后。

  与此同时,他又下诏兴建了规模宏大的万善尼寺。诸皇后荣封之际,乐而好施,也都解囊投资为万善尼寺添砖加瓦立柱。不料,时不逾年,寺未竣工,这个刚当上一年、半的二十二岁的周宣帝便与世长辞;接着,数月后,国丈杨坚又夺了外孙静帝的江山,改朝换了代。待到大寺落成,恰好用以收容北周旧王朝的一千多名后妃宫人。新朝皇帝杨坚下旨:让这一千多人落发为尼。他们本为施舍解囊,哪里料想得到:竟是自家建寺自家住。真正是匪夷所思!

  又是大象二年,长孙晟护送北周的千金公主至突厥和蕃,一路上关照唯恐不周;而后竟是身不由己,非置千金公主于死地不可。他的事业由此而起,也由此而散。

  又是大象二年,国丈杨坚辅政,花半年的时光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事业,如今大隋王朝是否也面临着转折点呢?

  又是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讨杨失败,因而家破人亡,一个孙女陷入隋宫屈死,一个孙女落入空门、如今落入空门的尉迟繁炽死而复生,此事实然透着古怪。

  又是大象二年,北周濒临灭亡的时刻,周宣帝的表妹窦氏痛哭,疾呼:

  “恨我是个女儿身,不能为舅家报仇!”

  如今,她已选中了李渊这个夫婿,莫知所为何事?

  总持大师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脸带微笑,活脱是一尊女菩萨。

  千余女尼席地成林跃坐,如无数的黄豆撒满空寂的法堂之中。

  杨坚夫妇及长女乐平公主来了。红叶来了。

  李渊夫妇来了。

  长孙晟夫妇来了。

  他(她)们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来了。

  法堂里,挤满了人众,但似乎又空无一人。

  时光在大隋仁寿元年,又似乎逆流回到北周的大象二年,似乎更是飘忽不定。

  总持大师的嘴唇似动非动。

  一个声音自遥远的空际飘落,十分苍老,十分天真,纯真而空明:

  “阿弥陀佛!法净何在?”

  “贫尼在此。”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从人群中立起,稽首答道。

  “你是宇宙中一粒微尘,故日贫;你拥有大千世界,不能说是不富。你识得朱满月吗?”

  “认得……”法净忆起自己的豆蔻年华,她朱满月被初选入宫,为司衣宫女,伺候周武帝太子宇文乾伯。其时太子才十三岁,一个晚上,她照常替太子脱光了衣服,盖上被单,转身准备到外室安歇,却见太子翻开被单,裸身卧在床上。虽说是夏天,太子不盖被子,万一受凉生了病,她的责任可就大了。她重新替他盖上了被子,正要转身,太子又将被子踢开如此再三,弄得她莫名其妙,问他缘故,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笑着不答,最后才说:

  “你天天看我脱得赤条条,我却不见你的,这不公平,今晚让我看看你的如何?朱满月,你怎么站着不动?快走过来呀!坐床上来!”

  太子毛手毛脚地替她解开上衣,她浑身发烫,两腮发烧。然后,太子动手解开她的裙子,把她轻轻地推倒床上,而后跨上她的身躯……

  不久,她怀孕了。年少气盛的十三岁太子,仍天天与她玩起肉身游戏,后来,说是于胎儿不利,不许了,让她独处一房,专派两个宫女伺候她。

  有一回,她伺机潜往太子房中,房门紧闭,传出吃吃笑声,推门进去,却见太子同另外两个宫女玩同样游戏。三人光溜溜的,二宫女均半俯床沿,太子在这人身上弄了几下,复又在那个身上弄了几下,周而复始,浪笑不绝。她呆在当场,看清了,一个是陈月仪,一个是元乐尚,都长得比她美,也比她年轻,都有显赫的家世。肉欲是不分家世不分尊卑的,就像她眼前所见:太子与宫女,人肉合一,纠缠不已……

  孩子终于诞生了。朱满月又回到太子身边。但是,太子说她与其她宫女不同了,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的肉体游戏之外。她被隔绝了。

  从此,隔绝了八年。

  八年后,太子登基当皇帝。由于她传下了龙种,被封为五皇后之一:号称天大皇后,成为一国之母,跃居天下女人之上。一闪又一年多,这个专门玩女人的周宣帝报废了,由她的九岁儿子接位,没几天,帝位便被杨坚抢去。假如说,女人是水,她们五人便是水泡,虽说是跃居众水之上,然而旋即破灭,再无水泡,复归为水。她们五个皇后同一千多宫人一般无二,瞬间都成为尼姑。

  “你记得天大皇后吗?”总持问。

  “我记得水泡。”

  “你还记得前朝的静皇帝吗?”

  “我那九岁夭折的儿子?不,他也是水泡。”

  “你不怨恨?”

  朱满月黯然,自从宇文乾伯疏远了她,她母子便相依为命。丈夫早死,她能淡然,江山易主,她能淡然;皇后、皇太后不当,她也能淡然;唯独相依为命的儿子受害,直令她痛不欲生。虽言出家人五蕴皆空,但儿子空不了,虽然死了,但对她来说仍是活蹦活跳的,那形容笑貌却永远伴随她的左右!沉默了许久,才道:

  “此事贫尼想了十多年,算是明白了:贫尼平生不曾害人,仔细寻思,更无杀生行为,可静儿他九岁夭折,又作何解释?三年前,贫尼坐禅人定,灵光一闪,忽见一个少女挥锄挖土,挖出了一条蚯蚓,旁边一只公鸡立时奔过,一口啄食了那条蚯蚓。蚯蚓号称地龙……报应,真个是报应不爽!那少女便是我八岁时的朱满月,而今的水泡?”

  总持一伸手,俗名朱满月的法净随而坐下。同时,一个苍凉的声音又缓缓飘落:

  “华光何在?”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子站了起来,默默地朝总持稽首。她风韵犹存,神色澄明,孺慕地望着法座上的总持大师。

  “你是谁?”总持问。

  “影子。不仅我是影子,我爹娘也是影子。我爹奉仕北齐王朝,由奴隶而将军,而特进,而刺史,随主人步步高升,终于成为谢阳王。主人指东则向东,指西则朝西,指向哪里,便打到哪里。主人升则随升,降则随降,灭亦随灭,爹他老人家活脱脱是主人齐国主的影子。我呢,先是爹爹的影子,随他起落,由奴隶的女儿而将军的女儿,到郡王的郡主。北周兼并齐国,爹他沉沦,我也没入宫中为婢。后即成为周王子的影子,也是亦步亦趋,顺其曲直,呼起即起,叫倒即倒,说脱即脱。他由王子而太子,而周宣帝;我由王子妃而太子妃而天中大皇后;他国破家亡,我为华光尼姑。陈月仪、郡主、皇后、华光都是影子。”

  她的言语是一泓明澈平静的池水,说毕,又一稽首,不待吩咐,便即坐下。

  “华胜何在?”

  “在。

  又一四十许妇人立起。

  “你便是前朝天右大皇后。”

  “是梦,一场春梦。我于大象二年二月册封为天右大皇后,大定元年二月国亡。我与姊妹们斥资建此万善尼寺以渡众生,不料却渡了自己,前后仅当一年皇后即便落发为尼。梦幻泡影之说,实不我欺?”

  总持太师点头,挥手示意华胜坐下,又问道:

  “华道何在?尉迟繁炽何在?”

  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为之心头一震。“尉迟繁炽”,好陌生的名字,二十年没人呼唤了!十六岁那年,她嫁给西阳公宇文温,以美艳震动京师,不几日,以宗妇朝见宣皇帝,皇后们轮番劝酒,好色的周宣帝则是强行灌酒,她醉倒如泥。待她醒来,不觉大吃一惊:她竟一丝不挂地躺在龙床之上,身上私处竟然描画许多花朵。过不几日,丈夫宇文温以谋反罪被杀;不几日,她被册封为天左大皇后;不几日宣皇帝病死,不几日祖父尉迟迥起兵讨杨,事败灭族;不几日,她落发为尼。一切均如电光火石闪烁消灭。五年前,她伤悼灭族之灾,决意返俗,想为尉迟家生一男儿;于是串通了道友,以假死还俗,同一男子同居。第二年果然产下一儿,名曰尉迟一僧,那男子不愿儿子跟随母姓,争执不休,尉迟繁炽只得将他毒死。事后,生一人而杀一人使她大不安宁。后又得知,那男子竟然也是独子,她竟是生一族而灭一族!极度的不安令她重投空门。于是,死而复生的传说,再度震动了京师。

  “尉迟繁炽,你还没醒吗?”总持大师的言语柔和得像天鹅绒。

  尉迟繁炽终于站了起来,站起了一个风姿绝世的美少妇。

  红叶惊叫了一声,独孤伽罗随着昏倒下去。她两人目睹的不是前朝左皇后如今的尼姑华道,活脱脱是死去多年的才人尉迟明月!欠人血债者是无法摆脱债主的。

  嘿,谁知姊妹俩原来如此相似!

  独孤皇后一行原是微服来此听法,这一昏厥,诸宫人于慌乱中立时便暴露了皇后的身份。于是,听众全慌乱了;不乱者,唯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尼而已,她们均是先朝皇后,不把当朝皇后当一回事。独孤皇后长女乐平公主见母亲倒地甚是漠然,她杨丽华不仅是先朝五皇后之一,还是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国母的宝位正是被她母亲夺去。她犹豫着:

  ——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眼?

  座上的总持大师人定了,眼前一片空白。

  窦夫人趁乱与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人打招呼。她们都是她的表嫂,家国兴亡之感一个眼神便足以表达。招呼过后,她才偕同李渊过去探望七姨独孤皇后。长孙晟夫妇已先行到场。独孤皇后悠悠醒转,红叶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那惊恐万状的神态才渐渐隐退,皇后的威严便冰霜般凝于脸上。

  红叶将她扶上官车,交代宫人几句,这才回头对万善尼寺的主持留言。她指着两箱金银说,这是二圣的赠物,一半给万善尼寺,一半给尉迟繁炽,请她当场收验。说毕,便催车离寺而去,忽一回首,却见一貌美女子冲着宫车冷笑。她一愣,觉得此人十分面熟,却又回忆不来。

  法会散了。

  长孙晟夫妇在寻找小女儿。

  李渊夫妇也在寻找二岁的李世民。

  忽然,后殿一个幼儿的声音高兴地嚷道:

  “抓到了!抓到了!看你往哪里躲!”

  四人追至后殿,却见李世民把小长孙氏紧紧抱住,原来两个小娃在捉迷藏。

  小长孙氏见大人来到,欢容顿敛,解开对方的双手,训道:

  “本姑娘可是你野小子随便抱得?”

  四人相视而笑。

  便在这时,来了耿询,如今他是蜀王杨秀的亲随。蜀王昨日已离京赴蜀,他因何亲而不随?

第五节

  被蜀王杨秀侮辱过的大儒刘光伯心道:“好个屁!你倒行逆施无异于找死……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传说耿询善解鸟语,如今他却直勾勾地望着长孙晟,一言不发。长孙晟心道:

  ——这鸟人是怎么回事?

  但却朝他一揖说:

  “尊驾有何见教?”

  耿询睨李渊夫妇一眼,仍是不言,待李家夫妇告辞远去,才肃然长揖道:

  “蜀王妃有请!”

  长孙晟单身随耿询直往蜀王府,茶室中,蜀王妃长孙氏忧心忡忡望着茶几出神。

  寒暄了几句,蜀王妃便直说心意:

  “阿哥,今有一事,特地请你前来参详。他便是耿询了,善解鸟语,前日正要随同王爷到西川;去,却闻庭中树上鸟鸣,道是‘陷阱,陷阱!危急!危急’大是不祥。所以,请你前来参详。”

  这题目叫长孙晟茫然,他望了望耿询,似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答案。

  耿询朴实得有点傻气,任你怎么想象,也难以同他本人的历史联系起来。他怎么能是南越国的国主?而且,还是创造水力浑天仪的巨匠?又善解鸟语?

  “鸟语好听吗?”长孙晟终于问道。

  “好听!”耿询道:“不然怎么会说‘花香鸟语’?”

  “不,我是说,鸟语容易听明白吗?”

  “比人话明白。”

  “比人话明白?”

  “正是。

  长孙晟不能接受对方的断言,惊异地望着耿询。耿询道:

  “鸟儿不会隐瞒自己的心意,有啥说啥,故而明白易懂。人则不然:想害你,却说要救你;想偷你,却说要帮你;爱你时,不妨骂你一声;怨你时,往往夸你几句;赚了叫亏,败了称赢,坏了叫好……长孙将军,这种居心害人、着意骗人的话,兵家可是屡见不鲜,官场也是比比皆是,是耶不是?”

  “是。”

  “鸟语是鸟儿之间交通对流的桥梁、渠道,是联系的信号;而人话则不然,时而桥梁,时而陷阱,时而信号,时而烟幕,令人莫名其妙。长孙将军,你说到底是鸟语好听,还是人话好解?”

  “这……可是人们大多听不懂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那是人类自己的事。人话听多了,杂念生多了,欲望发多了,能不糊涂吗?只要你不听人话,澄心净虑三年,当可进入境界。”

  “什么境界?”长孙晟微笑起来:“鸟的境界吗?”

  一直愁眉不展的蜀王妃也笑起来了。

  “鸟的境界不好吗?”耿询有点生气了:“那可是大自然的境界!”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既然精通鸟语,为何不问明白:陷阱是指什么?又是什么人危急了?”长孙晟肃然道。

  “精通鸟语谈何容易?我也不过半通不通,更不能同鸟儿对话,唉,都是人话听多的缘故!陷阱、危急都是人间的事,所以请你来解。”耿询说。

  蜀王妃望着长孙晟点点头,眼神含着恳求与祈望。

  长孙晟感到一种压力,这不仅因为这位堂妹是王妃,而且还欠她一番恩情。那是开皇九年,他奉旨平定北漠,逼千金公主宇文氏自杀,对动荡的北疆来个釜底抽薪,为大隋王朝立下了大功,却无寸封。后赖堂妹夫蜀王杨秀据理力奏,方得论功行赏。上回争夺太子宝座,蜀王夫妇已来求助过,已是爱莫能助;这回如果真的祸事临头,再次袖手旁观,那简直是隔岸观火了!

  长孙晟不能不感到请王子的太子争夺战已在京师开辟了无形的战场,新太子杨广虽然已获大胜,但无形的战争还没结束。新近的国宝失窃案中,蜀王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太子杨广反而出来为蜀王爷说情,这种大善之中,莫非包藏着大不善?目前与蜀王有大利害冲突的,究竟只有太子杨广一家。如有陷阱,设陷者当来自杨广一方。

  想到这里,长孙晟谨慎地说:

  “一般百姓不会陷害蜀王爷,一般官员也是不会,需要留神的只是少数权要,但暗箭难防,只有自己加倍小心了。凡遇可疑迹象,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对那些好得出格的人,以及身边百依百顺的人,万万不可大意。耿先生,我对鸟语实是一窍不通,不懂鸟语的人,自然要把鸟语预兆吉凶视为无稽之谈,要他因为一声鸟叫而废寝忘食寻思对策,岂非不可思议?你能再验证一下听鸟语的本领吗?”

  耿询脸有难色,但终于道:

  “好吧,我再试试看。”

  他丢下这话,匆匆出门去了。

  长孙晟见耿询去远,低声而深切地对蜀王妃说:

  “愚兄有三句话奉告:蜀王爷处事不可任性,太子那边大意不得,皇上、皇后那边要尽心尽力孝敬。此外,如能多得一点太子方面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耿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没消息吧?”长孙晟问。

  “没有,没有关于蜀王爷吉凶的消息;不过有只麻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麻雀说什么来着?”蜀王妃好奇地问。

  “麻雀说:朱雀街……静善坊……大兴善寺有一本极其恶毒的书……”

  长孙晟悚然一惊:

  ——那册绝世秘笈知者极少,他怎得知?

  他急切问道:

  “那麻雀还说什么?”

  “还说,如今有一青年书生同一儿童正在翻阅此书。”

  长孙晟又吃了一惊:

  ——早上小儿无忌缠着要跟我一起去万善尼寺听法,我不让去便哭闹不休。幸亏内弟高士廉出来圆场,说是要带无忌到玄都观去观赏桃花,这才破涕为笑。

  玄都观与大兴善寺隔街相望,相去不远。照此推想:

  ——莫非到大兴善寺看书的便是他们二人?

  长孙晟以证实鸟语的虚实为辞,当即告别了王妃,马上赶赴大兴善寺。

  他步入法堂,果然见到他们二人,却见一个和尚手捧那册秘笈,神情庄肃地将它装入匣中。他是当年的沙弥道信。僧灿的衣钵传人,当今大兴善寺的主持。他的师父早已云游四海,不知去处。道信朝长孙晟稽首道:

  “长孙将军,久违了!你是本书的主人,是来取书的吗?”

  长孙晟慎重地摇摇头,深感事情的严重:

  —……—那两个家伙必定看过秘笈,小无忌记性极好,几乎过目成诵。传闻这半册秘笈与号称镇国之宝的皇宫中那半册原为一整册,如今朝廷正大张旗鼓追索遗失的那半册书,无忌既然记下来了,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万一流露出去,岂不立招弥天大祸!

  小无忌见父亲的脸色愈来愈严重,怯怯地跪下,不问而自辩:

  “我们没拿,舅舅没看,我也没看……真的,一字也没看!”

  他出娘胎第一次撒谎了。

  长孙晟低声却极严峻地训道:

  “不管你有看没看,倘若今后对人说起此事,或者是说出兵书中的一个字,我必杀你!”

  他从来没这样对待心爱的儿子,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般对待小儿无忌,但他不能不如此!小无忌已是泪流满腮,而他自己也难受之极。不觉间抬头望了望小舅子高士廉,那神情包含太多太多的责怪;然而,再多的责怪也不算多。

  蜀王杨秀一行风尘仆仆朝益州进发,到了广阳驿,大家已是灰头土脸。

  梳洗进膳过后,杨秀便唤来了王府校书刘光伯,询问监造金辂的情形。

  刘光伯约略说了几句,便引导杨秀等到库房观看新造出来的金辂。

  辂者,车也,是封建社会等级的重要标志之一。周代,帝有十二辂。隋朝,天子有五辂。玉辂,是皇帝祭祀用的专车;金辂,是皇帝朝会的专车;象辂,是临幸的专车;革辂用以戎事;木辂用以劝农田猎。天子金辂,赤质,以黄金装饰,重楼车箱,左绘青龙,右画白虎,前有金凤,后有玄武。车辕上,左立十二旒,画升天之龙,右建画戟,前驾六匹赤骝。

  皇太子以及皇子的金辂略同帝车,但十二旒削减为九旒,硫上龙头向地而不得朝天,成潜龙之象,前驾四匹紫骝。

  这规格务必严遵,降格还可说是谦抑,升格就不得了。轻言违制,重言逾礼,更严重说是僭越,甚至是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杨秀见库房里的金辂制得极其精致,而且金碧辉煌,喜孜孜地不住点头。心想:

  ——这次回京误入陷阱,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被父皇削下了一半兵权,原是都督西川二十四州诸军事,如今只统十二州,这次回川实是大大的丢脸。大张旗鼓回蜀,父皇必定视之为不堪教诲,灰溜溜地回去,下属、百姓也将议论纷纷,关于失势的事一定会添油加醋、蜚长流短,以后就不好管束了。

  为此,他采用了亲信万智光的建议:轻车简载离京以敷衍父皇俭朴之意,到途中更换仪仗车马再壮王子声威。

  于是,便提前三个月,特派王府校书刘光伯先到广场监造富丽堂皇的王子金辂。蜀王杨秀见金辂造得合格且符心意,不觉赞道:

  “好!好车!好一个读书人!”

  杨秀根本忘了十年前刘光伯所受的折辱。其时,名噪天下的大儒刘光伯因不愿当蜀王府的幕僚,被他杨秀强行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可谓斯文扫地。后来虽然转为王府校书,但这一番羞辱却是永世难忘。

  杨秀满意之至,非常自得的对身边的亲信万智光说:

  “智光,你点子虽多,但监造金辂却是不行。这里头学问可多了,不熟悉历代的仪礼制度,那是非出差错不可!”

  万智光内心不是滋味,脸上却笑嘻嘻浑不在意。忽然对车辕上的九面旗子指指戳戳道:

  “光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九条龙怎么一律龙头朝下,是要它们钻地吗?”

  “那,是制度。”刘光伯道:“制度规定:天子的龙才可升天;王爷的龙只能是降龙。”

  “哦,原来是制度规定……”万智光似乎带着歉意:“我还以为……以为你这个大儒被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至今还对蜀王爷耿耿于怀,因此画了九条垂头丧气的龙,像倒挂的死鱼一般……你看,你看:龙目下面还滴下两点眼泪,这,该不会是讥讽蜀王爷这回犯事受了委屈吧?”

  “那是墨汁失误所致……”

  “便算是失误,也大不吉利。人家是龙跃于渊,见龙在田,龙战于野,飞龙在天!你怎么搞的,竟是龙入地,眼泪滴!”

  “万先生高见,在下百口不辩。先生一向智计百出,何不再露一个绝招?让大家开开眼界!”

  万智光望着九面龙旗,眼珠子转了几转,兴奋道:

  “有了!这是化腐朽为神奇。”

  “怎地化法?”蜀王急问。

  “把旗倒插!”

  “旗杆朝天?”蜀王莫名其妙。

  “不,把旗倒过来穿在杆上,这么一来,九条潜龙岂不都变成升天之龙?”万智光边说,边把旗子一一倒穿过来:“看,便这么一倒,每条龙全都张牙舞爪、生气勃勃!更妙的是:原先那几滴龙泪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宝珠!嘿,不单是升天之龙,还是九龙戏珠!”

  “好!”蜀王不禁喝彩:“那就倒过来吧!”

  刘光伯心道:

  “好个屁!你倒行逆施简直无异于找死。升天之龙乃天子族旗专用图像,你怎可僭越?但我又何必提醒个中的厉害?你既然以执朝的门卫视我,我也以执戟门卫事你。让你大祸临头,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于是,在庞大的仪卫簇拥下,蜀王的金辂隆隆启动了,前头四个彩衣御者驾着四匹紫骝,好不威风,辕上的旌旗蠕动升天之龙直欲破空而去。队伍隆重、缓慢地前行。

  消息疾如奔马地传至成都,主要是围绕那九面升天龙旗流传。或说:

  ——杨坚将再次废立太子,杨广下来,杨秀上去。

  或说:

  ——杨秀这回入京失宠,走投无路,准备孤注一掷,起兵造反,如今连天子的旗帜也竖起来了。

  成都蜀王府的官僚们听了截然相反的许多消息,一阵兴奋,一阵惊慌,乱成一团。

  最后大家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来。那即是:不管是蜀王要升太子,还是要称帝造反,都是一种高升。迎接蜀王爷归蜀的礼仪务必从隆、从重,而且必须破格。

  如何破格呢?大家都想不来,只好请教另一王府校书刘士元。刘士元是又一个被蜀王押送入蜀充当配军的大儒,如今虽为王府校书,但他精神状态仍是被押解入蜀的配军。他听大家七嘴八舌乱讲,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挥了挥手,说:

  “蜀王该有的仪仗全有了,你们再问不该有的仪仗那是不妥的。”

  大家不死心,第二天又来缠他,他一言不发;第三天又来,他干脆躲进被窝里不与见面。众官僚无奈,立字为据,说是不关他事,但说无妨。

  刘士元接过字据,心中冷笑不止:蜀王杨秀重用你们这群痞子,凌辱士类,活该倒霉。

  他终于说道:

  “还有两件皇帝专用的仪仗。”

  “是什么?什么物件?”大家又是七嘴八舌。

  “罕和毕。”

  “罕和毕?”

  “罕和毕!”

  刘士元心想,杨秀完了。

  寝宫里,杨坚靠在座床上,望着不住旋转的水力浑天仪出神。那缓慢而不可逆转的齿轮抛掷的似乎不单是岁月时辰,简直是在吞噬一个又一个王朝。秦汉魏晋南北朝全在那齿轮旋转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多少英雄人物都在齿轮缝中风流云散。

  ——我杨坚将会如何?我大隋王朝又是怎样?

  他望着、望着。忽生畏惧之情,感到浑天仪的魔力。耿询他是见过的,在太史局见过,实在是一只笨鸟;然而笨鸟会造水力浑天仪,会造出吞噬许多赫赫王朝的怪物,会造出吞噬无数顶天立地英雄的怪物,他果真是笨乌吗?嘿,简直深不可测!

  ——怪物,你接下来要吞谁?是我杨坚吗?是我大隋王朝吗?

  万善尼寺里总持大师的法会令人难忘。

  周宣帝及其五皇后筹建的万善尼寺,终于成了自家出家的道场,成为周王朝的坟墓;我杨坚建了“大兴善寺”,皇后建“赵景公寺”,诸王子及公主也都建寺。最古怪的是,宣华夫人建的“开善尼寺”竟然与周代的“万善尼寺”比邻。

  万善尼寺在西北第二坊“休祥坊”。开善寺紧接其后,在第三坊“金城坊”。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宣华夫人将步五皇后之后尘?

  不!我不许,只要我杨坚还有一口气在。不过,先得追回被盗去的镇国秘笈。秘笈既在,国还镇不住吗?

  他急急地召来了左仆射杨素、右仆射苏威、太子杨广。三人一入宫,即感气氛的严重。

  他先问苏威道:

  “大案可有眉目?”

  苏威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谨,小心道:

  “对宇文恺住宅的监视极其严密,仍然不见有可疑人物往来;逃亡的工匠鸿飞冥冥,六个痴呆形同木偶,一言不发。”

  “那是一无所获?”

  杨坚强抑不满,他那如刀的目光从杨广、杨素的脸上掠过:

  “你们可曾留神?有所发现吗?”

  二人低下头来,不吭一声。

  “镇国之宝丧失,情同国土丧失,你们至今一筹莫展,那是何故?”他的话一顿,如箭的目光朝三人一一射去:“是掉以轻心?还是有难言之隐?”

  三人全都明白,此时任你如何巧答,都会招来雷霆之怒。

  于是,杨坚的话似是撞在三堵软墙上。

  “苏威,你似乎忘了自己是此案的主办。怎能一点主意也没有?”

  “这个……那个……主意倒有一个……”苏威浑身发抖,语言失控。

  “快说!”杨坚大为不耐。

  “我……我想,只有让孙思邈多出力,让那六个痴呆开口。”

  杨坚闷想许久,才下旨召来了孙思邈,说明召他来的目的。

  “以药力强行催那痴呆开口,无异于杀人。”孙思邈道。

  “为了长治久安,为了举国安定,你为朕杀几个人也不为过。孙先生,你号称药王,但毕竟还是大隋的子民吧!”杨坚道。

  孙思邈沉默着,心想:

  ——我一向以救死扶生为天职,岂料一入宫门便成了刽子手!

  一种未曾有过的痛苦如沸油般在他心头煎熬。

  “但不知那六个痴呆是否真的与大案有过牵连?若无牵连,岂非死得太枉?为此,草民有个请求:请皇上召一高明术士,请他当众卜一卦。若说六人确实与大案有牵连,贫道即刻开方投药如何?”药王终于说道。

  章仇太翼立刻被召入宫。他因太子杨勇的牵连被配为太史局的官奴,后又被师父王子年废去双目,如今由宫人牵引下。缓缓步入殿中。他的鼻子用力吸了几口气,忽道:

  “皇上相召,有何吩咐?”

  杨坚随手写了几个字,把纸交给孙思邈,孙思邈又将所书的字条交给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伸开右掌,在字条上摸了一阵,说:

  “哦,皇上是要卜测——六个痴呆是否与国宝失盗案有关。”

  众人无不悚然,这瞎子果然手掌识得字。

  章仇太翼又以右掌掐算了一阵,说:

  “无关!这六人与国宝失盗无关!”

  “你没算错吧?”杨广问。

  “术尽于此,我也不敢自夸无误。”

  章仇太翼朝杨坚一揖,退了出去,竟不用他人扶持,扬长而去。

  众人都想:

  ——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怎地又不用人扶了?

  错愕间,搞不清这术士在弄什么玄虚。待大家抬起头来,却发现少了一个药王孙思邈,他竟悄然随章仇太翼出宫去了。

  章仇太翼在太史局供事,孙思邈却从此失踪了。

  杨坚根本不在乎孙思邈的在与不在,他的念头已被章仇太翼的断言所困:六个工匠与国宝失盗无关!既是无关,问题便是出在宇文恺身上了!

  他从宇文恺想到宇文述,又想到太子杨广。

  杨广感到两根长铁钉钉在脸上,那是父皇可怕的目光。

  “不知诸位信不信章仇太翼的话?若是相信,那凝阴殿的机密便是宇文恺泄露无疑!”

  杨坚的话像冰电般冷锐。苏威顺着杨坚的话切入,肃然道:

  “把宇文恺抓来,严加拷问,不怕他不供出幕后主犯!”

  杨广、杨素都吃了一惊。十八个工匠的迷雾一旦扫清,宇文恺便首当其冲,万一他经不起拷打,全盘招供出来,那就全完了。

  杨素不敢有任何异议,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道:

  “对,得马上抓来,这坏蛋是先朝皇族,那身后的主谋查明之后,正好斩草除根!”

  “往死里打,不愁他不交出前朝遗孽!”杨广则道。

  “前朝皇族男子早已斩尽杀绝,遗个屁?我看主谋不在先朝遗老,诚恐是当朝人物!”

  杨坚眼光先从众人脸上扫过,又问:

  “诸位以为如何?”

  “圣上所见最是英明!”

  苏威答得非常俐落,杨广、杨素也连忙称是。

  “我看那宇文恺……明日即可逮捕归案。”

  杨坚说完,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三人恭肃地一揖,低声告退。

  独孤皇后带着湘裙自寝室出来。她不解地问杨坚:

  “你不下旨立即逮捕,等明天下手,岂不夜长梦多?”

  杨坚睁开眼来,冷笑道:

  “便是明天,朕也不想抓他。朕这是求之不得。正要让盗书人做很多的梦。湘裙,你明白吗?”

  湘裙摇摇头。

  “小婢明白,”从室内又走出了红叶:“皇上是放长线,钓大鱼!”

  “你,你这就到苏威府中,传朕密旨。”

  “小婢遵命!”

  杨坚又肃然道:

  “此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该不会泄密吧?”

  一匹黑骏马闪电般掠过河东的土地,登山涉水穿林过涧。

  这不是平常的马,乃是故上柱国王世积赠给左卫大将军元宇的千里快马,号称为白蹄乌。后来王世积谋反案发,元宇罢官,皇帝杨坚将白蹄乌没收,转赐新太子杨广。若非事出非常,太子杨广岂能让旁人动用他的宝马!

  白蹄乌终于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驻了脚,那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前头有一只大公牛拦着,大公牛圆瞪双目,很是生气,白蹄乌则仰首长鸣,向对方示威。马主人冲着牛背上的少年喝道:

  “让路!”

  牛背上的少年望着左手入云的峻岭,又望了望右手下边的悬崖,再望仅容牛身的小道,然后摊开双手,意思是:

  ——此地明明是无路可让,你问得好傻!

  “再不让我要冲过去了,撞下悬崖莫怪!”

  少年瞟对手一眼,心道:

  ——对上了,四十多岁年纪,大官儿模样。

  少年微微一笑。

  “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将你撞下去?”

  “我不怀疑你的胆量。”少年又是一笑:“你能把宰相高颎拉下台,再把太子杨勇拉下去,撞死一个放牛娃算得什么?只不过今日你不敢,你一冲过来,咱们就同归于尽,不信,你就试试看!嘻嘻,千里马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中年官儿心里一凉:

  ——来者不善,似乎把我的底细都摸透了。

  他不禁问道:

  “你是谁?”

  “我,姓张。”

  “我也姓张。”

  “张文诩张先生是你何人?”

  “我家叔叔。”

  “那好极了,原来是自家……”

  “谁是你自家人?”

  “我姓张名衡,字建平,张文诩是我族兄,论辈份你是我的族侄。”

  “张衡?张建平?”少年摇摇头:“没听我家长辈说过。”

  “你仔细想想,一定听说过的。”

  “我……”少年似想非想:“似乎是有一张衡,年纪和我一般,才十五岁,便进入太学受业。那时周武帝死了母亲,却要出去打猎。那少年张衡扣住周武帝的马头,对他说:孝服在身,陛下岂可乱来!挡了皇帝的驾,于是一举名闻天下。只可惜,这少年张衡不久便夭折了!”

  “不,他没死,他就是我!”

  “真的?”少年一笑:“你骗人,你,我看是冒牌货!”

  “这也难怪,我离家后就没回来过,我跟沈重学《三礼》,学《鬼谷子兵书》。”

  “如此说来,那张衡真的没死?”

  “你既然知道有人将高颎、太子杨勇拉下台,怎能不知我张衡?”

  “不,将高颎、太子勇拉下台的那是太子杨广呀,怎会是你?”少年大摇其头:“人家杨广,他为了当太子铤而走险,昧着良心,还情有可原;你呢?你为了什么?找死吗?我们家族怎会有这么蠢的族叔?我看你不是我们家族的!”

  张衡有点生气了,怒斥道:

  “我没空同你磨牙,我要找张文诩族兄,快让开!”

  “怎么让?把牛推下悬崖?”

  “不错。”

  “为什么不把你的马推下去?”

  “我这是千里马!”

  “我这是万里牛!”

  张衡心急如箭,眼看天大的事要误在这小子手里了。他万般无奈,忽地想起当年出使井州,落在红叶手中的狼狈情形,心想:

  ——我张衡自负天下无双,怎地尽折在女子、儿童手中?

  他只得恳求道:

  “好兄弟,我有天大的急事在身,我赔你牛……”

  “不,我赔你马!”

  “我这是太子的宝马,千里马白蹄乌!”

  “我这是万里牛,一色黄!”

  “你真的不让?”

  “你真的有天大的急事,那你说来听听看,若是实在该让,再说吧!”

  “好吧,我今日算栽在你娃子手下了。事情是这样的:四川蜀王杨秀图谋不轨,具体情形文诩兄知道。”

  “我叔叔怎知四川的事?”

  “文诩兄与蜀王的下属刘士元相交莫逆,那刘士元看到蜀王图谋不轨的迹象,心自不安,写信来河东,求教于文诩兄。”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是河南王的侍读崔续说的,崔续是文诩见的朋友,不会空谷来风。”

  “既然你知道这么清楚,找我叔叔干啥?”

  “这种大事还是当面核实一下为好!”

  “核实作啥?是想向天子举报吧?”

  “就算是吧!这是防患于未然,使国家安定,百姓太平。”

  “也让杨广太子根绝后患,这才是首要的大事吧!”

  “我说清楚了,你愿意怎么理解是你的事,”张衡一顿,又说:“现在该让路了吧?”

  “我刚才只答应你,该让则让。”

  “好,你说该不该让?”

  “所谓蜀王谋反,大概同庶人杨勇的谋反是一回事吧?”

  张衡凶相毕露地说:

  “你只要回答:该不该让?”

  “此事得问我家叔叔,我小孩儿家,怎知该让还是不该让。”

  “那你快去问!”

  “莫急。你先听我说个故事,再说吧!”

  “我没这耐性。”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学《三礼》,岂不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刚才也听你说蜀王的故事,我看你还是耐心一点,听我说为好。”

  “简单一点。”

  “再简单不过。有一个大儒,他不愿为官,在家种田。一天晚上出去巡察田园,看见一个小偷正在偷刈他家的小麦,他既不出去追捕也不叫破,听让小偷刈完挑走。那小偷正要离开麦田,却发现了主人,也就是那个大儒。那大儒只得上前,对小偷起誓:你安心把麦子挑回家吧,我若告诉他人,天诛地灭!”

  “若不告人,你又从何得知?”

  “是那小偷忍耐不下,后来自己说出来的。又一回邻居盖房子,由于和那大儒的房子交错,墙壁不能取直,那大儒便毁了自家房屋,听让邻居取直。”

  “讲完了吧?”

  “还有。又有一回,他生病了,请医生动外科手术。那医生一刀失误,重伤他的腰部,血如泉涌,吓得叩头请罪。那大儒若无其事送走医生,然后自己包扎伤口。第二天,妻子问他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他说:我从床上摔了下去,能不厉害吗?”

  “你……这是说谁?”

  “你说这大儒是谁?”

  “难道是文诩兄?”

  “不是叔叔,又能是谁?”

  张衡沉默了一阵,心中不能无愧,然而一想急事在身,又道:

  “现在可以让路了吧?”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看你不明白:若是明白,便不会叫我让路了。”

  “这与让路何关?”

  “有关。你怎不想想:家叔掩人之短也如斯,与人为善也如斯,怎能为处心积虑害人者提供方便?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他既不愿为你证实刘士元驰书求教之事,你岂不白走一趟?既知你要白走一趟,我让路便无必要。试想,为此把牛推下悬崖岂非大大的冤枉?”

  张衡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据红叶所言,皇上已对太子杨广及越公杨素生了疑心。如果不将盗窃国宝案的嫌疑及时转移到蜀王身上,势必坏了大事;而要转移到蜀王身上,一下子即揭开华山埋木偶的事;还太突然,这中间必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过渡环节,而蜀王金辂上插升龙之旗,仪仗队亮出了罕、毕二帜、正是图谋不轨的重要迹象,既敢图谋不轨,那么说他先盗兵书秘笈而后起事,自是顺理成章,蜀王纵有百口也说不清了。索取刘士元的书信是如此的紧要,怎可功败垂成?

  “到底让是不让?”张衡下了马,凶相毕露地朝前走来。

  那少年也下了牛,迎上前道:

  “想打架吗?第一,我家宗族没有你这个张衡,我无犯上之虑;第二,我虽然偏少,你却偏老,打起来胜负难言,若是同归于尽,我便赚了……嘻嘻!”

  “你赚什么?”

  “笨牛换千里马,放羊娃换大人,平头百姓换大官。这般同归于尽,合算!”

  张衡瞪大双眼:

  “小子,你到底是谁?”

  “我自是姓张,还能假吗?我还没干什么坏事,张氏家族还不至于将我驱逐出去吧!”

  “叫什么名字?”张衡有点气馁,终于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放牛娃还能名垂史册?还要正经八百起名立号?有此必要吗?”

  张衡无可奈何。他面对着牧童以及想象中的张文诩,有种模糊的羞愧,而念及自己被逐出张氏宗族则愤愤不平。忽地,他觉得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

  ——是宰割人,一是被宰割。

  假如他能弄到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便无异于抓住了一把快刀,回京便可同杨广合伙宰割蜀王杨秀;要是弄不到那书信,一旦盗宝案真相大白,那么,他与太子杨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张衡站了起来,带着一股煞气。

  白蹄乌不知是有感于那股冲天煞气,还是自视甚高不愿与大黄牛同归于尽,竟然乖巧地步步倒退,待到略有转身余地的处所,自行掉头转了身,并且低鸣几声,算是对主人的通报。

  少年似乎不大留意张衡的神气,却望着对方身后的白蹄乌喝彩:

  “好!不愧是千里名驹,有悟性,原来你也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张衡一愣,不觉反顾一下,才知白蹄乌先自临阵脱逃,脱口骂道:

  “没用的东西!”

  “若说它没用,送给我好了,嘻嘻,我倒觉得:它比那一般不知进退的人聪明多了!你又何必恼火?若是非找张叔叔他不可,待我走开以后,还不是照样可以去找他?只不过,嘻嘻,你也不妨想一想:到底能不能找到?”

  张衡猛然感到,这少年其实很不寻常:与之斗智大是缚手缚脚,竟然所有的思路都被他封死了。他极不情愿地跨上马背,又转身问了一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仲坚。永远是你们最忠实的仆人。”

  白蹄乌扬尘而去。

  山上走下来两个人:杨伯丑和张文诩。

  张仲坚望着山下滚滚红尘,发问:

  “他真的是张衡?怎会那么傻?”

  “极聪明的人,有时也极傻。”杨伯丑道。

  “杨先生,你说京都有人前来索取那书信,果然如此!不过,你又说那书信我是保不住的,趁早烧了干净,却怎么不准了。”张文诩问道。

  杨伯丑笑了,对张文诩安慰地说:

  “说不准最好。像你这般洁身自爱的,如果那信真的有所闪失,落个为虎作怅的过失,你受得了吗?想得开吗?依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赶紧把书信烧掉算了。”

  三人回到张文诩家中,进入书房。

  张文诩将手伸人枕中,一愣,大叫一声:

  “坏了!”当即呆若木鸡。

  张妻闻声赶紧入室。

  “伯母,刚才来过人吗?”张仲坚问。

  张妻呆涩地摇头。

  “唉,人算不如天算!”杨伯丑喃喃叹道。

  张文诩“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当即昏倒过去。

  原晋王府密室里,杨广、张衡、红叶三人一声不吭,垂头丧气,都在想跟前棘手的难题。

  杨广想,父皇不抓宇文恺,让他赋闲在家,暗地里却将他严密监视起来,耐着性子等候幕后人伸出手来与宇文恺接头,然后一网打尽。父皇放长线钓大鱼的思路虽然厉害,但也容易看穿,猜不透的是父皇心目中的大鱼究竟是谁?是我们诸兄弟吗?唉,自从盗宝案事发后,杨秀虽是首当其冲,但父皇对我及阿谅只恐也不能释疑。更可虑的倒是马上逮捕宇文恺,万一宇文恺招架不住,供出了盗宝的前前后后真相,那情景简直比我册封太子时的大地震还要可怕!一切都将翻转过来:

  ——那就不是杨秀陷害我,而是我陷害杨秀;也不是我取代杨勇的太子位置,而是杨勇他东山再起当太子,将我废为庶人,关进孤寂的“庶人村”。不,连“庶人村”只怕也住不成了,到时父皇一定还会向我追索那号称镇国之宝的半卷兵书。天知道那兵书是被谁盗去?那时无书可交,说不定父皇会杀我的头。朦胧中,恍惚自己正在被押赴东市,后面还跟着一大帮陪斩的人,杨素、杨约、张衡、张权、宇文述、宇文恺……连红叶也不得幸免!

  红叶冲着张衡责怪说:

  “你,一个大男人,一肚子鬼点子,怎么会斗输一个小娃娃?”

  自从她认识粉面郎君之后,愈来愈瞧不起这位当年栽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张衡。尽管他如今已步步高升,当上了给事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便是皇上却又如何?忽地她想起了床上毛手毛脚的杨坚,不觉脸上一热。

  张衡对这个已有三个男人的女子印象渐渐不佳,但却不能不忌惮三分。他辩解道:

  “怎能说仅是同一个小娃娃斗了?我纵马下山,回头一看,分明是两个大人自山顶朝张仲坚走去。”

  杨广出语不冷不热:

  “红叶,你不可小看右庶子,当年他返高颎就范,第一招使的也是笨招,诱使高颎去搞祈禳厌胜,故意卖个破绽,让他觉察我们的用心,这才迫他铤而走险,与王世积勾结,然而自投罗网。眼前他放过张文诩一马,说不定接下的便是绝招!”

  张衡实在弄不清杨广是赞赏他还是挖苦他,反正他已习惯这个不阴不阳的主子,当即应道:

  “这是临阵磨枪,哪来的绝招?皇上那里将破案的弦绷得这么紧,如今应对匆促,解数只有两招。一是提前发掘华山下的木偶,把大逆不道的罪名硬往蜀王头上栽去,只要栽得成,那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做未免操之过急,皇上虽对蜀王印象不佳,但未必会相信这个老四会诅咒父母,这样,往往会逆向思索,反而疑心告状人、办案人的居心,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而我们是经不起怀疑的,因为我们每一次成功都是经营来的,好比筑起的河堤,只需冲决一个缺口,便会全线崩溃;而那天然的斜坡虽比河堤低下,河水极容易漫过坡去,但潮水退落以后,斜坡还是完好无损,杨勇、杨秀便好比是河边的斜坡。所以,最好的招数便是弄到张文诩的那封信,让皇上明白看到蜀王僭越不轨的证据,先使皇上对蜀王的恶逆有个思想准备,然后,再挖掘华山下那些诅咒皇上、皇后以及杨谅的小木偶,这么一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这才是万全之计。”

  “只可惜没弄到那封信,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杨广一顿,两眼忽地生光:“不过,那崔绩可是亲眼见到那信封的,由他出面弹劾蜀王有何不可?”

  “万不得已也只好如此了!”张衡道:“那崔绩先前奉侍过殿下,今又是殿下世子河南王的侍读,两代交情非比泛泛,叫他出面弹劾蜀王,他是不好推辞的,不过,此事也是两大弊病:那刘士元的信本来是由崔绩转交给张文诩的,他偷拆人家的信,并借此举报蜀王劣迹,难免理不直气不壮;其次,他历事殿下父子两代,挺身出来弹劾蜀王,只恐皇上一下子便会怀疑殿下你是幕后指使的人。”

  “这风险最好暂且不去冒。难道张文诩的那封信真的弄不来?抢、偷都不行吗?”红叶道。

  “那张文诩乃是当世大儒,抢会掀起多大风波?便是抢到手,若非得不偿失,也只得失相抵。至于偷嘛,倒不失一条思路,那得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行……”张衡道。

  “高雅贤如何?”红叶蓦地想起了东宫右监门率。

  “此人也算文武双全,”张衡颇为沉吟:“只不过,他是长孙晟的内从弟,而长孙晟又是蜀王爷的内从兄……”

  “那已经隔了好几重了!”红叶道。

  杨广寻思了一阵,终于说:

  “大家回去想想,若有更好人选那是最好不过,没有,明日也只好让高雅贤去河东一趟了。”

  回内宫的路上,红叶不禁又心悬意挂,生怕自己近来参与害人的勾当被粉面郎君触获,她不怕他降罪,但怕他摔碎花瓶,再也不送鲜花给她了。她弄不清:

  ——怎地为恶会有惯性,竟是这般叫人欲罢不能!

  她曾参与陷害杨勇,虽然成了功,却引起了杨秀、杨谅的不满。杨秀的抗争一旦得手,陷害杨勇的大案势必真相大白,作案人必然危如累卵;所以,为了掩盖前番的恶业,只得去害杨秀,再造新的恶业。以此类推,害了杨秀之后,诚恐难免要去再害杨谅了。这般恶性循环,简直是中了魔道了,粉面郎君又怎肯要我这个魔女了?

  她又一次推开了房门,几乎同时把眼光投注在桌子的花瓶上,没有鲜花,这是预料中的事,然而,心还是往下沉。迟早他会与她闹翻。

  花瓶下面压着一封信,她可从来没收过人家的信。那么,该是粉面郎君的了,大概是绝交信吧?心里一紧,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勇气走上前将信拆开,心里却在盘算:

  ——或许是别人……

  但别人谁会给她写信?搜索枯肠,没有!没有别的人会给她写信,但她仍然气馁地坐在床沿瞎想。

  她下定决心,终于走过去取信。竟然是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信!这怎么可能?实在是反常得出奇!

  她一口气把信看完,凭女人的直觉,认定此信货真价实,半点不假!这怎么可能?她茫然了。无缘无故得到朝思暮想的东西,是不祥的!

  会不会是圈套?那简直是一定的了!杨广通过宇文恺告诉杨秀进入凝阴殿的秘密,为杨秀打开盗宝的方便之门,便是这种圈套。今日人家把圈套还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不足为奇。

  这一定是一封假信,好让我们去诬告蜀王,然后就有人挺身而出,说这信是假的,是诬陷蜀王,于是皇上会派人去四川调查。老百姓根本不会去注意金辂旗帜上是升龙还是降龙,更不会去留意欢迎仪仗里有没有“罕”、“毕”这两件极不起眼的仪仗;而蜀王部下自然向着自家主子,证词一致。这么一来,烤熟的鸭子飞走了,奔突的猎犬变刍狗。于是,蜀王反攻倒算的机会来了……

  一只手悄悄地按在她的肩上:

  “这信,你不想要?那好,我带回去还给张文诩。”

  这是他!红叶一颤,心想再也不能失之交臂了,立即抓住肩膀上的那只手,并紧紧地捏住它,生怕它溜脱自己的掌心。同时,心也急剧跳动冲突,呼吸愈来愈是急促,眼泪莫名其妙地泉涌而出。

  “你……你怎么啦?”粉面郎君柔声低语,那低语充满无限的爱怜。

  “你,真的不离开我了?”红叶哽哽咽咽说。

  “傻妹子,我说过要离开你吗?”

  红叶听了心花怒放,他却委婉地将手脱出掌心,然后坐在床沿,亲切地望着红叶。

  “这信是你放在这里……”红叶问。

  他肯定地点点头。

  “你这是试探我吗?”红叶又问。

  “试探什么?难道你不需要它?”

  “你知道这信的用处?”

  “知道。”

  “这信将置人于死地……”

  “让刽子手去杀自己的儿子,不是很好吗?”

  “刽子手?你说的是当今皇帝?”

  “先朝的篡贼!改朝换代,真的是杀人如麻。”

  “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是谁?”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该告诉时什么都会告诉你。”粉面郎君一顿,又温情解释道:“你别见怪,我实有难处。”

  红叶乖巧地点点头,也坐在床沿,紧挨着他。他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粉腮。红叶浑身燥热,血流鼎沸,唔唔连声,张开双臂便欲将他紧紧抱住。他却霍地站了起来,说:

  “我该走了!”

  他说走就走。红叶万分遗憾地望着他如电飞逝的背影。

第六节

  面对蜀王的“造反”,隋文帝心神疲惫,顿觉自己虽为天下之主,却空有其名。

  杨坚对僭越的事极其敏感,因为他自己是过来人。当苏威将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恭呈给他御览时,他的脸刷白了,心也凉了。历来造反都从不逊、僭越开始,是谓“不轨”;而自家人造自家的反,那是没有不乱的!

  他呆坐龙床许久,觉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是断然下旨:着独孤楷为益州总管,马上驰往四}!;取代蜀王杨秀,传杨秀回朝听命。而确定由独孤楷去四川,却是心中反复筛选的结果,益州是个大地方,若所用非人,则情同放虎归山。独孤楷父亲李屯是独孤信家奴,因听话能干,才赐姓独孤氏,便如高颎当年赐姓独孤托一般无二。不过,独孤楷父子两代为奴,自然更可靠可喜。中国的奴隶社会虽然早已灭亡,但奴隶意识尚存,有时还得到强化。特另是不可救药的时代,平庸的君主及其官长,都忌惮能独立思考的人材,却情不自禁地喜欢奴才,这是奴隶主的意识积淀下来化作遗传基因吗?

  杨秀终于回朝了,朝拜之日,杨坚一言不发,脸上浓云密布。杨秀这才感到那密布的阴云之中,包藏一颗沉默的惊雷,一旦爆炸,必定极其可怕。他低声告退,战战兢兢回蜀王府,始终觉得头上空悬着一颗待炸的天雷,这才感到亲情的淡薄和君权的严重,但这种认识未免太迟了。

  第二天,苏威来到蜀王府,他代表皇帝严厉谴责杨秀。临去又叮嘱杨秀:

  “可别忘了,明日要赴阙谢思,谢父王教训之思!”

  次日,杨秀像个身负重罪的犯官,到大兴殿叩头谢罪:

  “臣忝荷岳,不有奉法,罪当万死!”

  杨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觉得这个老四实是大出他的丑。举国安定,儿子们却先乱了,那么他这个圣天子脸往哪儿搁?王子率先图谋不轨,举国上下效尤那还得了?若不严加处置,怎能以儆效尤?于是他严正发语道:

  “昔日秦王俊奢侈无度,我以父道训之。今杨秀蠹国,当用君道绳之……”

  话犹未了,开府庆整越班谏道:

  “此事还望皇上三思:庶人勇既废,秦王俊已薨,若再重责蜀王,试问陛下还有几个儿子……”

  “给我闭嘴!”杨坚怒喝道。

  庆整硬是要把话说完:

  “那蜀王一向耿介刚烈,今被重责,恐难自全……”

  “再不闭嘴,我就割掉你的臭舌头!我就是要杀杨秀以谢天下,快快给我闭住臭嘴!”

  庆整见杨坚疯子一般张牙舞爪,吓呆了。

  杨坚则趁势下旨道:

  “此案便由杨素、苏威、牛弘、柳述、赵绰共同推治,不得徇情!”

  诸大臣尚未跪下承旨,太子杨广却亲率河南王杨昭、齐王(日柬)、赵王杲等三个儿子,跪落殿下为蜀王求情,闻讯赶来的汉王杨谅,入殿后也跪落尘埃,却是一言不发。

  杨坚沉吟许久,又下旨道:

  “按律推治。退朝!”

  语气却是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柳述为兵部尚书,牛弘为吏部尚书,赵绰为大理少卿。一个案子,出动了左右相、兵部、吏部和大理寺的首脑共同推治,声势之浩大为建国来所少见,群臣虽欲进言,却望而生畏。

  案子很快进行,法网大张,蜀王部属被捕的多至一百多人。杨素暗做手脚,苏威善于诱供。不多久,蜀王府幕僚经不起拷打,在用心的诱导下,供认蜀王曾派人到华山埋木偶之事,还说,蜀王连造反的檄文都写好了。

  杨坚、独孤伽罗的面前果然出现三个小木偶,身上分别刻着杨坚、独孤伽罗和杨谅的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同时,坑中还挖出各种咒词,写着: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赐为开化杨坚夫妻,回心转意。”

  “请西岳神兵收杨坚魂神。”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神兵九亿万骑收杨谅魂神,闭在华山下,勿令散荡!”

  杨坚见缚手钉心的木偶,又见稀奇古怪的咒文,面面相觑,悚然而惧。

  独孤伽罗“啊”地惊叫,颤抖的纤指遥指着木偶的胸口:

  “血!有血!怎会有血?”

  杨坚也吃了一惊,但定睛一看便即释然:

  “那不是血,恐怕是涂上了朱红。”

  “会是朱红吗?”

  独孤伽罗疑信参半,隐隐觉得胸部有点发痛,抬头一看,却见杨坚也以手捂住胸口……

  “你也痛了?”

  “能不痛吗?”

  瞬间,两人忽然形容大变,老态龙钟地抱在一起,欷嘘不已。

  立于一旁的红叶不禁暗自检讨:

  ——让杨家父子互相残杀果真很好吗?

  她又随手翻阅了所谓蜀王造反的檄文残稿。其中“逆臣贼子,专弄权柄”确实是四皇子蜀王的手迹;而下面添写的“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虽然模仿得有模有样,但墨迹犹新,与前文相隔少说也有数年时光。至于“盛陈甲兵,指期问罪”模仿之拙劣一望而知。

  红叶大为诧异:此中破绽便是红叶我也一目了然,圣上与二圣怎会如此走眼?那蜀王杨秀真是活该倒霉!

  她偷觑了皇上、皇后的神态,揣摩二人或许大智若愚,故意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但二人看来又全无作伪的痕迹。真可谓是古怪之极!

  她陷入沉思了,竟忘了上前安慰伤心至极的杨坚夫妇。

  红叶的眼光再次落在胸口滴血的木偶身上,心里一凛,那木偶忽地幻化成杨坚夫妇,虽是刹那间的幻像,但确实体现了诅咒之人心里的愿望。在杨坚夫妇看来,自己的儿子希望父母胸口钉上铁钉,浑身鲜血淋漓,宁不伤心至极?宁不暴怒发狂?尽管二人聪明之极,但由于年老多病体弱,对自己的情感便往往失控,因而也失去了临事时应有的冷静与定力,结果便发生了错误的判断。更糟的是,聪明的老人往往自信有余,精力不足,这样,便不会也无力对自己的判断加以重新审视与验证,于是可怕的悲剧就发生了,这是老年人的悲剧,也是伟人晚年的悲剧!

  一种同情、怜悯的情绪油然浮上红叶的心头,此时此刻,她倒是希望杨坚夫妇能重新审视大理寺送来的罪证,并从中看出破绽来。她竟然忘了自己也是冤案的制造者。

  杨坚夫妇终于各自迟钝地回座床坐下。由于极度激动,均已精疲力竭,形容憔悴。

  杨坚虽是斜靠着座床休息,可心思仍是激动不已。往事历历在目,几乎无一桩不是惊到极处,险到极处。

  有一回上元佳节,他召了百戏入宫献艺,有个耍刀的女艺人,双手抛掷十来把利刀,不住地抛,不停地接,十几把利刀如雪花般在头顶飞舞,实是蔚为奇观;但转念间不觉一惊:倘若那双纤手接在刀刃上,岂非血溅当场?而如果抛刀失了准头,两刀相碰,一刀冷不妨飞插身上,岂不玉殒香消?那薄如蝉翼的紧身衣服,轮廓分明得几乎可以透视一切,怎经得起利刀一插?忽地,他觉得自己便是那耍刀的女艺人,他手下的数十员大将便是她手中耍的一把把飞刀,万一操纵失控,那飞刀随时都可能向你反噬。

  而今回想此事,更觉自身的处境比那女艺人是险过十倍,乃至百倍。女艺人操纵的仅有十来把刀,而且是没生命的死刀;而他,操纵的数十把都是活刀,你简直弄不清哪一把刀哪一刻会向你反噬!而异姓将领化刀反噬之险又姑且不论,自己的骨肉手足为刀作剑,往自己身上狠狠地砍,更是防不胜防。四皇子杨秀的图谋不轨,不正是自己的手足化成刀剑冷不防往自己身上猛砍急刺吗?

  他便是这般耍刀耍了一辈子,于日薄西山之际,统一了中国,为后代争得了偌大锦绣河山,可子孙并不感谢;不感谢他也罢了,还要化刀化剑,往你身上猛刺!

  我这一生究竟是干什么?是心惊胆战地耍刀给历代的史官、学者、文人看吗?由我献艺让他们品头评足吗?那些目光如炬的文人学士说不定还会指着我哈哈大笑,道我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简直是一目了然!原来当皇帝是这么一回事。

  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心似火燎,为了不让万里江山落入异姓手中,她费尽心机使夫君当天发誓:再也不同第三姓养孩子。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她把那些与夫君同房怀孕的嫔妃宫人一个个处死,为此,自己欠下了累累血债,夫妻也屡屡因此反目。事后她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列举前朝帝王因多内宠,孽子夺嗣争位,以致亡国;今我五子同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将来一人嗣统继位,四人裂土封王,代代永享太平之乐,岂不妙极?这道理果然打动了皇上,他也认定为了社稷大局,牺牲个把女人不算什么。可现在,我夫妇二人还健在,五子已然一死一废一反,特别是杨秀那言生,竟然求神请鬼,用铁钉钉人我夫妇的胸口,咒我早死早好。如此看来,这一生果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想起了前日总持大师说法的情景:多么庄严!何等自在!

  “红叶。”她决然发话。

  “小婢在此。”红叶趋前小心应道。

  “传令宫中,自明日起不得称我二圣!”

  “那称什么?皇后娘娘?”

  “称‘总持’!”

  杨坚与独孤伽罗几乎同时得了一种心病,那就是——不知干啥,才是有意义的事。与此同时,两人都感到累了,全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累了。他们渴望休息!

  这一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游船。

  画舫从内宫的海池出发,顺着龙首渠而东,过延喜门出皇城,于崇仁坊南行,转入漕渠。

  杨坚自船窗内瞻望崇仁坊中长孙晟的新府第,心中不觉一凛。当年为了巩固我大隋帝业,令杨秀与北魏皇族长孙氏联姻;而今杨秀图谋不轨,若与长孙氏勾连岂非大大可虞?倘若他们铤而走险,轻举妄动,我倒是防不胜防。因为,长孙氏便住在皇城的东门外,而道子杨秀则住在南门外,虽与南大门朱雀门相隔一坊,但一坊仅一箭之遥。要是同时尽出两府甲兵,几乎片刻之间便可攻进皇城。

  想到这里,杨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一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可笑,以长孙晟的老谋深算岂会如此行动?于是又泰然自若了许多。忽地,他又往深处着想:

  ——益州乃一大国,兵民百万;长孙晟又几乎控制了突厥数十万步骑。西、北两方要是同时举事,我将何以对付?

  想到此,不觉又心族动摇。昔日绝招今日怎地会变成了笨招?

  然而,长孙晟的骠骑将军府平安无事,没有丝毫杀气,这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画舫由东而西驶去,当中只隔一坊,几乎与皇城的南墙平行而走。他夫妇是微服出游,只有红叶、湘裙亲随,画舫上的近卫一律便装,散落渠道两旁的禁卫,全然化装成市民模样,出游并不引人注目,这倒安全多了。

  画舫穿过朱雀大街两旁的开化坊、永隆坊。开化坊是晋王府所在地,永隆坊则是蜀王府的地盘。画舫贴近蜀王府时,杨坚心中不免又紧张起来,尽管蜀王已经幽禁,但是,万一有党羽偷袭怎么办?他觉得那蜀王府的每一个临渠窗户,随时都有可能飞出歹毒的暗箭,于是顺手把独孤皇后拉近身边,不让她暴露在窗口。独孤皇后不明丈夫的举动,还以为是想同自己亲热,便古怪地朝他一笑,那意思是:

  ——要亲热怎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街闹市之中?

  “让杨秀搬去归义坊如何?这里可不宜逆子长住!”

  杨坚叹着气说,独孤伽罗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同意这一说法,还是对夫君刚才拉扯举动的理解。

  画舫荡到了西市,漕渠于此与永安渠交叉成十字形,船儿一拐弯,便沿着永安渠向北直驶,中间仅隔一条街,与皇宫的西墙平行。

  前面有几条货船挡道,画舫不好逼近,只得停了下来。

  杨坚有点生气:这里的禁卫是谁当值?为何没有清道?

  红叶连忙出舱,朝岸边的便衣禁卫招手,一个禁卫迎上前来,拱手禀道:

  “金城坊正在营建开善尼寺,那些货船正在卸砖瓦。”

  这能算理由吗?凭这理由就可以挡皇帝的路吗?红叶蛾眉一竖,待要发作,却见禁卫跪落地上磕头道;

  “姑娘明鉴,小的还有下情禀告,请姑娘将船靠近一些,以便细说。”

  红叶轻轻挥手,画舫即时靠岸。禁卫絮絮低语:

  “开善尼寺乃宣华夫人所立,夫人派专人在此督责。夫人乃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既然圣上、二圣是微服出游,不好公开,小的就没理由叫人家让道……”

  “谁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独孤伽罗气冲冲走出船舱。

  禁卫吓得脸色刷白,连忙往自己脸上摔一巴掌,骂道:

  “小的该死,二圣才是一人之下……小的说漏了嘴,错了,错了,出言无状……”

  独孤伽罗闻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早已气昏了头,再听说“二圣才是一人之下……错了,错了!!”更是怒不可遏,喝道:

  “臭奴才,你还说哀家一人之下是错了!你想找死是不是?”

  那禁卫吓得魂不附体,急得哭喊起来:

  “二圣饶命,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早已立在身后的杨坚拍了拍她的肩膀,解释道:

  “他没说错……”

  “你还说他没说错?他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还没说错?我知道你们合伙欺我!”

  火冒三丈的独孤伽罗,开始哭了起来。

  杨坚不再抚慰她,独自转回舱中,他自己烦恼的事还少吗?谁来安慰他了?世间的男人太苦了,所以女娲才造出许多女人来安慰他们,可没说是造出来让男人安慰的!

  红叶过去扶住了独孤伽罗,待她火气发过之后,才婉转地解释道:

  “那武夫起先说话确实有失拈量……”

  她见皇后又要发火,连忙又加重指责的分量:

  “不但有失拈量,简直是胡说八道,放屁!”

  那禁卫顺着红叶的话,连连道歉道:

  “是放屁,完全的放屁……”

  “不过,他后来认错都来不及,怎敢继续……继续……”红叶继续说。

  “继续放屁!”那禁卫见红叶一时措辞不上,连忙往上凑。

  便这么一说,红叶已憋不住笑出声来,独孤伽罗终于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也哑然失笑。红叶便见机训斥那禁卫道:

  “既知不宜继续放屁,还不快滚!”

  那禁卫叩了头:

  “谢二圣开恩!”又默默朝红叶一揖,便急急离去。

  风波平息了,前头那几艘船卸完了货,也急急离开了。

  画舫缓缓前驶,过了金城坊,来到了休祥坊。休祥坊便是周宣帝及五皇后营建万善尼寺所在地,上回杨坚夫妇便是在这里听总持大师说法的。

  杨坚忽地想起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金城坊紧接体祥坊,前朝五皇后在休祥坊建寺,结果五人后来有四人成了该寺的尼姑;宣华夫人何以紧接其后在金城坊建寺,这简直是步前人后尘,实在大大的不吉!

  画舫至此,几乎绕行了宫城一圈。杨坚心中又是一突:我绕了一大圈怎地又回到北周的……的什么?这很模糊,一个声音似是要说“……的万善尼寺”,可另一声音则争执道:“不!是覆辙之处!”

  红叶上前禀道:

  “这就返驾回官吗?”

  “不!往前一直走!”杨坚以为这样似乎会吉利一些。

  往前顺着永安渠一直走,只过京城北面的最后一坊——安定坊,便出了北城墙,进入了城北的禁苑。禁苑的东面,草莽之中散落许多秦冢;西面,则是汉朝未央宫与长乐宫的遗址。

  杨坚的游兴这才上来。他推开船窗,东望望,西瞧瞧,拉着独孤皇后又指又说,兴致勃勃,简直有说不尽的野趣。

  “嘿!麋鹿!麋鹿!好一群麋鹿!”红叶兴奋地嚷起来。

  果然东边的草莽之中有一群梅花鹿奔驰,大概是受什么惊骇了。

  “这里也一群!”

  独孤皇后遥指汉未央宫遗址,灌木丛中也有一群麋鹿在戏要。

  杨坚东也看,西也望,当真目不暇给。心想:

  ——长处深宫,竟然连身旁的好光景都辜负了,我这一生到底是活得聪明,还是笨了?

  “麋鹿游于郊!”

  猛然间,他想起这句极具兴亡感的老话。在北郊禁苑中养了大群的麋鹿,岂非大大的不祥?

  画舫随着永安渠过了禁苑,便注入了渭河。此刻已是未未申初,太阳西斜过半。船上人边吃边看,吃的是有限的点心,看的是无边的野趣。画舫顺着渭河东流,飘飘荡荡,这才是心旷神怡。

  杨坚已觉船舱的局促,决意上岸游览。画舫靠紧南岸,红叶先自上岸安排禁卫事宜,妥善之后,大家才上岸来。

  暮春的渭河,两岸草青柳长,天空莺啼燕飞,生气勃勃。

  杨坚上了中渭桥,凭栏西眺,顿时被眼前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漫天。无论是渭北秦咸阳宫废墟上的丛林,还是渭南禁苑中灌木丛花,全然沉浸在霞光暮霭之中,生发出奇妙的异彩。

  透过霞光暮垓霭,则见渭河自天际垂落,浑身披金带彩,蜿蜒曲折,如龙如蛇东奔而来,从脚下的中渭桥穿过,再往东即与径水交汇,而后便注人黄河。

  杨坚蓦然一惊:

  ——朕拥有天下,却连身边如此多彩多姿的江山也无暇光顾,拥有即不拥有,所谓天下之主,其实空有其名!

  再看桥北一老一少,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似乎他们倒更像这江山的主人。由于是微服出游,内紧外松,非可疑行入宫卫并不干预。那一老一少因此才得与君同乐。

  过了片刻,那一老一少竟过桥南来,红叶见此,便带一个便衣宫卫上前劝阻。

  红叶以和善的语气询问道:

  “二位贵姓,从哪里来,又打算到哪里去?”

  那老人是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见红叶动问,便笑嘻嘻说:

  “这小子叫张仲坚,贫道乃世外之人,姓名嘛,早随世俗的衣裳一起脱下。”

  老人一顿,又手指渭北的丛林说:

  “我们刚从秦朝走来。”

  然后,再用手指指桥南道:

  “打算再去汉朝看看,姑娘问得这么详细,定是要追随我们一起玩玩吧?”

  红叶见那道士说得疯疯颠颠,莫名其妙,便直接轨道:

  “请二位哲留步,再过片刻过去可以吗?”

  “不可以!”老道士有点激动:“那怎么可以?秦不到汉,中间尽是打仗!”

  他说着,便欲往前冲去,红叶正要拦阻,湘裙已经赶来,附耳说了几句,红叶只好放行。

  湘裙指着老道士的背影,笑嘻嘻道:

  “听皇上说,这道士古怪得很。早在二十年前,皇上封个官儿给他,还赐给朝服,想不到他竟在朝堂之上,当众脱下衣服,扬长而去。”

  “那是杨伯丑!”

  “他便是杨伯丑!”

  “杨伯丑?”

  红叶忽然想起在并州时张衡告诉她:他人并州境时,见一长者在路旁树下歌曰:“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闻。”预言了她红叶未来的事,据说那人便是杨伯丑。今日见此异人,怎能交臂错过,何不上前再问将来之事?心念至此,便快步向南赶去,那一老一少已然立在南端桥头的一堆土岗之上,眼看靠近了,却闻那少年张仲坚朗声说道:

  “从先秦的咸阳宫废墟,来到这汉宫遗址,中间相隔数百年,我们只用片刻时间就走过来了!”

  杨伯丑则笑嘻嘻应道:

  “便是不走,秦汉魏晋南北朝还是照样消逝。不信你就看看那渭河,那河水的波浪,一浪逐一浪,后浪送前浪,每一个浪头都载着一个王朝,匆匆离开长安东逝!若是前浪赖着不走,后浪强行向前,会是什么局面?嘿,那就是沧海横流了!再看!那西边的落日,早晨还是朝气蓬勃,光照人间,现在已然日薄西山,任何柱子也顶不住了!它的升沉恰如历代帝王,不得不升,不得不落。这便是天数!”

  杨伯丑的话,杨坚隐隐约约都听到了,觉得那些话儿都沉甸甸地落入他那心的深渊,发出山鸣谷应的回响,嗡嗡不息。他不禁深情地长望西方的落日。

  壮丽的落日!

  苍凉的落日!

  惨淡的落日!

  一个女子从桥北缓缓走了过来,在独孤伽罗面前停住。

  独孤伽罗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便这一瞧,眼神僵直了。脸如死灰,嘴唇欲动而难以启口,但心里则嘶叫起来:

  “尉迟明月!尉迟明月!”

  独孤皇后厉喊一声,昏倒桥上。

  桥下,渭河川流不息,后浪推前浪,有争鸣,有呐喊。

  内宫闹鬼了。

  既然皇后白日见鬼,连皇帝都不否认此事,宫人们无不信以为真了。

  于是,说鬼,议鬼,梦鬼,见鬼成风,风吹门户是鬼,树影摇动是鬼,猫影鼠步是鬼。那数十个被害宫人的居室几乎无不闹鬼,蔓而延之,那些居室的邻舍,以至邻舍的邻舍,全都闹了鬼。

  整座内宫阴森森的,成了鬼的世界。

  杨坚将日常朝政交给太子杨广处理,自己溜去歧山仁寿宫同宣华夫人过逍遥日子。

  这一日,他由宣华夫人作陪,在花厅里听取骠骑将军长孙晟述职。

  长孙晟自从与耿询分手之日,便获朝命,作为受降使者护送突厥的启民可汗,北伐达头可汗的各个部落,时至今日,已将近一年时光。因朝命紧急宣召,只得日夜兼程回京述职。由于皇上不在京师,他到京师过家门而不入,立奔岐山而来。

  “臣与启民可汗率十万步骑,同大将军梁默的部队会师于北河,只求示威漠北,不许浪战……”

  “不战何以克敌制胜?”杨坚不耐烦地打断了长孙晟的话。

  “孙子有言,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故上兵代谋,其次伐交。这样,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你们是如何伐谋、伐交的?”

  “达头可汗敢与中国抗衡,是因为他们有两个拳头。两个拳头是由十个指头捏成的。他的下属十来个部落,便是达头的十个指头。我们的目标,就是将他的十个指头一个一个地剪掉。”

  “他就乖乖地让你剪?”

  “这就需要我们动心思了。皇上以为该当先剪哪个指头?”

  “先易后难,小的先剪。”

  “先易后难,那是不错;”宣华夫人微笑道:“但是小的指头未必容易剪断,有时反而是大指头好剪。”

  说到这里,她伸开了巴掌:

  “皇上请看:这四个小指头紧紧挨在一起,好剪吗?倒是这大拇指偏离在外、独处一方,反而好剪!”

  “夫人于武学之道可谓神悟,末将使是照此办理,先剪达头手下最强的那一股。”

  “铁勒?”杨坚疑信参半。

  “正是铁勒。这是铁勒的降表,请皇上彻览。”长孙晟递上了降表。

  杨坚边看边说:

  “铁勒已降,朕无忧了。宣华夫人,你这料敌功夫不知从何学来,竟然这等高明?”

  宣华夫人一惊,但即时又绽开笑脸:

  “嘻嘻,陛下你这是吃贱妾的醋了!你怎不想想:妾身长期伴随举世无双的兵家,能不沾染一点兵味?”

  杨坚哈哈一笑,又遭:

  “长孙将军,你还没说出大拇指好剪的道理呢!”

  “正因铁勒族比较强大,他与达头的关系也就特别,是一种半部下、半盟友的关系,达头对他固是半信半疑,他对达头自然也是若即若离,这便如刚才夫人所言:它是偏离在外的拇指。于是,我们派人带着重礼去策反铁勒,叫他只要离开达头就行,至于臣服不臣服天朝,倒是无关轻重。”长孙晟道。

  “这怎能说是无关轻重?”

  “只能这么说,铁勒人自尊而又骠悍,强令投降那是不成的,但他既然离开达头,不依靠天朝能行吗?让他们自己提出归附天朝,不更好吗?”

  杨坚不住地点头,又问:

  “那下一个目标是剪谁了?”

  “这,末将不说,恐宣华夫人也已料中。”

  “我可没有这种能耐!”宣华夫人急急截住话头:“我刚才歪打正着,因是沾皇上的灵气,也因为将军以双掌十指比喻兵事,这双掌十指原是妇道人家操作女工最熟悉的事。”

  “现在仍以十指为喻!”杨坚目含笑意道:

  宣华夫人见推托不了,只得答道:

  “若论我们妇道人家缝补运针,除拇指外,最容易伤的是小指,其次便是中指。小指最边,中指最长。不知与用兵之道是否相符?”

  “夫人所料极是,我们第二个说降的目标是仆骨部落,一个最小的部落,见铁勒部臣服天朝,自然一说即合。第三个是思结部落,这是一个中等部落,先叛达头他没那胆量,迟了又怕落后,将来在天朝没有他应有的地位,所以第三个说他正合时宜。”

  “这几个说降使者,朕要加封重赏!”

  “加封倒是不必,重赏却是应该的。这些使者都是启民可汗的部属,不好封……”

  “你尽叫启民的部属去说降?”

  “正是,说降不光是凭口舌之利,主要还是靠情分,让突厥人去说突厥人,不仅事半而功倍,而且不着痕迹,这是极其重要的!”

  宣华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心想:

  ——这不是我的“借刀杀人、树上开花”的妙计吗?他长孙晟又怎知道了?莫非皇上在怀疑我了?因此与长孙晟串通一气,引我进入他们圈套?我刚才实在说得太多了……

  这时,长孙晟又递上了仆骨、思结二部落的降表,杨坚看得眉笑眼开,实无作伪痕迹,宣华夫人又镇定下来,心想:

  ——你长孙晟借突厥启民可汗之手,将突厥各部落逐一瓦解,迫达头就范;我借杨坚、杨广之力,将其骨肉。亲信宰的宰,废的废,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你长孙晟也见过那本秘笈吗?莫非我那本书便是他暗地赠送的吗?那又为了什么呢?

  想到此,不禁对长孙晟大为好感,便冲着杨坚言道:

  “长孙将军立此大功,不知皇上将如何封赏?”

  她可把杨坚问住了。此事他可一点也未曾想过,他急召长孙晟回京述职只是一种借口,他的本意只不过是要长孙晟立即离开突厥的数十万步骑,防止他利用突厥的军事力量,与西南益州蜀王的兵马同时起事,从南北两面挟制朝廷。如今看来,不仅长孙晟毫无不轨形迹,甚至他连蜀王被捕归案之事也浑然无知。该当赏他,欠他的不仅这次功勋,赏什么好呢?他默然许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长孙将军功德,朕心里有数,你先歇息数日,然后转回塞外,尽展平生抱负,毕收不世之功,到时自当一并封赏,决不相负!”

  长孙晟不再认真听取皇帝许诺,他不仅年逾不惑之龄,而且到了知天命之岁,根本不指望杨坚会再给他什么。只不过刚入仁寿宫时,心情不免有点紧张,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何以如此之紧张!是朝命反常的紧急?还是皇上破例在小花厅里召见?抑或是皇帝破天荒第一次由宠妃陪伴接见前线的将军,而且宣华夫人又美得如此灼灼逼人!皇帝的抚慰使气氛宽和了许多,他的拘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这才略为自如地环顾周遭。

  嘿!橱架上竟是这等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几乎是天下奇珍毕集于此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三位王子贺礼了。晋王、蜀王、汉王送此重礼,哪里是为了庆贺小妹子天香公主出生?这分明是超常的重贿,精明之极的皇上怎会熟视无睹?真是不可思议!

  杨坚又会错了长孙晟的心意,他默然起身,从架上取下了一粒猫儿眼,微笑道:

  “朕今日借花献佛,便以这颗猫儿眼赐卿。”

  “皇上万万不可!”长孙晟立即跪下:“臣实无此意!”

  “既无此意,那就应该得了!”

  “臣谢主隆恩!但此物臣是断断不敢要了,恳请皇上归还宣华夫人。”

  “好,哀家这就收回;”宣华夫人笑道:“哀家再将它赐给长孙将军的女儿,莫知肯笑纳否?”

  事已至此,长孙晟还能不收吗?但若收下,又犯了大忌:皇帝赐物不愿收受,而娘娘赐物却收了,岂非目无君父?他只好伏地叩头,竟不知所云。

  杨坚终于看出他的尴尬,乐得哈哈大笑:

  “长孙将军,现又如何?哈哈哈!”

  杨坚见宣华夫人笑不可抑,自己也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流出来,最后才解围道:

  “收下吧,这也是朕的旨意!”

第七节

  长孙晟为救蜀王,在皇宫后院点起了一把大火。

  傍晚,长孙晟自仁寿宫回府,先把皇帝和宣华夫人赐的猫儿眼交给小女长孙无双。

  长孙夫人高氏只三言两语便说明了蜀王爷出事的始末及要点,并立即将他引进书房。

  书房的一隅坐着蜀王妃,年近三十的堂妹。她的身旁靠着稚气未脱的名叫“爪子”的孩子,他的从外甥。小孩子似乎睡着了,蜀王妃则木然相向,似望非望。

  长孙晟不知说什么才合宜,努力想镇定一下,却在房中踱起步来。

  有人掌灯,室内人影散乱,却无言语之声,单调的脚步声似是踩在心头的声响。

  琼英悄然奉茶伺候。

  长孙晟蓦地感到这情景极其熟悉,似曾见过,是不是早就预感过的场面?想着、想着,明白了!那是开皇九年的春天,在突厥可贺敦千金公主的穹庐之中。时辰也正是傍晚!当时,他长孙晟奉旨出使突厥,灭绝宇文氏最后一个有复仇能力的人——突厥可汗的皇后千金公主。经过十分惊险的斗智、斗力、伐谋、代交,他长孙晟获得了全胜,逼得千金公主自杀身亡。

  那个傍晚,他也在穹庐中不住踱步,室中人全然不发一言,只有他那单调的踱步声。

  悄然奉茶伺候的也正是琼英!

  所不同的,掌灯的是公主的亲信玉露,却不是眼前的高氏;然而夫人的神情与当年玉露的惨淡花容则极其相似!

  千金公主也是似望非望的眼神向着他,一似眼前的蜀王妃!

  ——报应,真是报应,报应来了!

  长孙晟被这一可怕的念头震撼了!他如中雷击,呆了。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蜀王妃的孩儿爪子两腮闪烁着珠光,爪子没睡,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充满着疑问与怨怼。

  这眼神他也见过,简直令人不安,那是在何处见了?他穷极心思努力搜索储存记忆深渊中的每一个碎片,却找不到这眼神的出处。尽管理智一再提醒他:

  ——当务之急是解救蜀王,他的堂妹夫!可他的心思不听使唤,反而被那眼神所驱使,徒劳地寻觅着。

  蜀王妃见他长望爪子出神,因而注意到爪子,为之拭去脸上的泪珠,涩然道:

  “可怜的孩子,爪子才十来岁,从未伤害人,连害人的心思也不曾有过,比麋鹿还麋鹿……”

  说到麋鹿,长孙晟想起一桩往事,那是追击达头可汗的一个大战役。

  达头拥有十万骑兵,隋军连同启民可汗的人马约有二十万步骑,经过两个时辰的鏖战,达头兵溃。追击了三天三夜,忽失达头兵马所在。长孙晟下马,仔细检视草原上的马迹,以确定追踪的路线。忽然在灌木旁发现一头小麋鹿,才出娘胎不满月的小生灵,后腿被乱军的马蹄踩断了。小麋鹿不断地挣扎、蠕动,并且用自己的舌头舐伤口,忽见来了长孙晟,两只小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接着眼珠子定住了,双眼直视着长孙晟的一双眼睛。它不再挣扎了,也不再蠕动了,连舐伤口的动作也忘了,只是望着他,那眼神似乎含有千言万语:

  ——我招惹你们啦!干碍你们什么?你们为何要践踏我?我妈妈呢?你们把它杀了吧?如今连我这小生灵也不放过……

  它那眼神令人战栗,所以一见难忘。尽管他追敌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可是当天晚上他睡不着觉,一合眼,便见那小麋鹿望着他!哦!眼前小爪子的眼神,原来就是小麋鹿的眼神,分毫不差!

  他的心智无法凝聚起来,便如一群散兵游勇,任你笳鼓齐鸣而无动于衷,是厌战?还是怯战?或是更甚,是哗变?这情形极少有过,年老了吗?哦,今年正是五十。五十岁的人,有的精力正如火如茶般旺盛,有的心智却衰竭了。

  这种心智不能凝聚的情形曾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蜀王弹劾杨广盗窃国宝的第三天。那时,蜀王、王妃以及爪子都来了。爪子可怜巴巴地跪落叩头,求他这个大舅父帮忙。第二次是耿询请他去见蜀王妃,讨论鸟儿报警的事。这两次都因心智无法凝聚,他都无法提出强有力对策,眼睁睁地看蜀王一家沉沦下去,他不愿隔岸观火,而实际上还是隔岸观火!如今是第三次心智无法凝聚了,这种心智散乱似乎是有选择的,否则,何以一见来自太子杨广方面的打击,便茫然不知所措?

  杨广是太子。背后还站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杨坚,能与他们对着干吗?长孙晟心里承认怯战了!

  他想起《尉缭子》中的一则话: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道德也……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手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仔细寻思,倒是像杨广、杨坚这些人干事情能做到“四无”,无天、无地、无君、无敌,他们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兵家。因为他们的行为无道德禁区,心里无任何道义障碍,所以能所向无敌!

  而我长孙晟戎马一生,骨子里还是个懦家的门徒。臣下还能与君主争什么?争败了满门抄斩,斗赢了是叛贼遗臭万年,能不怯战吗?

  再则,人家无道德禁区、无心理障碍,行为如天马行空,思路如电扫六合,我呢,务必循规蹈矩,处处划地为牢,骑着笨驴行在羊肠小道之上。虽然未战,已自败了七分,几无胜算了!蓦地,想起了草原上的大鏖战,那骑兵与步兵对仗实在形同儿戏,全然是砍瓜切菜!那步兵,战则有所不及,逃则快不过奔马,有死而已,那才叫可怜呢!

  蜀王妃见长孙悬垂头丧气坐了下来,不禁长叹一声说:

  “原知大案已经铸成,援救实是千难万难,若非为了爪儿,我也听天由命了!”

  长孙晟不敢仰视她母子俩,一见即心中有愧;高氏看着她母子俩,越看越是忧心仲忡,不禁叹道:

  “听说皇上把杨勇的几个儿子交给当今的太子管教,这不是把鱼儿交给馋猫做枕头吗?”

  蜀王妃“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许久仍抽抽哽哽地说:

  “杨勇有好几个儿子,可我只有爪儿一个!”

  说着,把爪子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俩泪如雨下。长孙晟的心思经此一激,活跃了。他说:

  “眼下爪子不会有事。如今不是救爪子的问题,倒是爪子可以救他的父亲。”

  “让爪子去救他的父亲?”

  高氏简直不相信丈夫会说这样的话,大家全大惑不解地望着长孙晟。

  “可让爪子上一道奏疏,恳切陈情,叙说父子难分难舍,难忍分离之情,请皇上思准:愿与蜀王一起幽禁内侍省接受朝廷审查……便说这些,不宜直接牵扯案情。这可比任何大臣出面说情都有力。即使皇上对蜀王不留情,对孙子能不留情?这么一来,蜀王爷的性命可望保住。”

  “这办法好是好,就怕……前年杨勇被废,皇孙杨俨也上表请求为杨勇宿卫,由于杨素进了谗言,不得恩准。”

  “虽然情形相似,但这回杨素恐不敢随心所欲再进谗言。离间人家骨肉的事,可一不可再;如再出来离间,便将自己置之于嫌疑之地。三国时,司马懿劝曹丕剪尽皇族,终取曹魏而代之。杨素一家已处满盈之势,若再公然出来挑拨离间,皇上便会怀疑他的用心了。我看此事于空城计正相反;空城计,第一次行,第二次便不行;皇孙上表求情,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反而可行。嘿,只要留住蜀王的性命,往后再伺机营救吧!”长孙晟说。

  “如果保不住蜀王爷,还有往后吗?”一个稚气十足的声音问道。

  众人的目光一时全投注到高氏的膝上。原来大家注意力全放在生死攸关的大事,竟不知幼小的长孙无忌于何时入室并坐在高氏膝上。这话虽然出自小儿之口,但却着实摇动了长孙晟一厢情愿的推想。大家相顾骇然,均觉小无忌一语道破了众人心底的顾虑。

  “前些日子,我欺侮了无双小妹子,”小无忌嘟嘟哝哝:“小妹子哭着找妈妈去,我也吓哭了,哭得比小妹子还大声,结果还是免不了挨揍,屁股火辣辣的,痛了好几天。我想,要是我把那阵哭的功夫,悄悄地跑后院放一把火,大人救火都来不及,还有心思打我吗?”

  “好小子,你这不是围魏救赵吗?”长孙晟急道。

  “高舅舅是给我讲了围魏救赵的故事。我不敢放火,不敢,就挨揍了;挨揍也不过疼了几天,可是杀头呢?”

  “这不是孩子的话!”大家都这么想。

  长孙晟从“后院起火”忽地想起仁寿宫中述职时的情景:那古董架上的红珊瑚实在红得像火把,夜明珠、猫儿眼如火苗般闪光……

  “爹,宣华夫人为何那么小气,听说她花厅里珠宝堆积如山,怎么只送一粒猫儿眼给无双小妹?听说那些珠宝都是三位王子送的,不是亲娘都送得那么多,送给皇后娘娘的一定更多了,下一回爹去见见皇后,说不定皇后也会送一件给我……”无忌说。

  “三位王爷没送给皇后……”高氏解释道。

  “那……皇后不会发火吗?”无忌问。

  长孙晟听了“发火”,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对蜀王妃说:

  “我去仁寿宫时,听说近来内宫闹鬼闹得很凶,所以皇上才到仁寿宫去,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

  “既然内宫闹鬼,便不宜皇后养病。王妃你怎不劝劝皇后到仁寿宫去养病?那里山青水秀,可是养病的好地方!”

  长孙晟嘴里这么说,心中则想:

  ——那独孤伽罗若见三个儿子送那么多珍宝给她的情敌宣华夫人,如不当场气炸,两个女人也非火拼不可;这一火拼,皇上的后院可真的起火了!

  “这时候去?”蜀王妃有点不解。

  “孝敬长辈不论时候。”

  长孙晟终于一脚踩出道德禁区,在皇帝的后院放火了;不过仍然小心之极,他对堂妹蜀王妃也不说明真正的用心。他微微地合上双眼,恍惚中见到仁寿宫火焰冲天,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独孤伽罗果然在蜀王妃的劝导下,来仁寿宫养病了。

  宣华夫人在花厅迎她。桑妹奉茶,司琴送果。

  独孤伽罗被一室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震惊了,那古董架上的东西,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心想:金屋藏娇,金屋藏娇,这才是金屋藏娇哪!不,这是宝室藏娇!我追随皇上一生,艰苦创业,生里去,死里来,他何曾如此待我一日?难怪前日游船时那个混蛋禁卫会说她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一种无比的委屈汇同巨大的愤慨立刻涌上心头。她冷哼了一声,涩然道:

  “皇上待你不错啊!”

  宣华夫人已注意到独孤伽罗心态的变化,她把珍宝盛陈于花厅,就是要让皇后看的,她已经等两年了,巴望有朝一日妒火会把皇后烧成灰烬,这一日终于来了!她自然明白皇后妒火的燃烧她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更明白独孤皇后将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日薄西山的人,只要这么一气,急怒攻心,十有八九要断送性命!

  “皇上还没有这么慷慨,这架上的物件可没有一件是他的惠赐。”宣华夫人笑道。

  “那是你从南朝带来的吧?想不到南朝的重宝全被你带来了,你哥哥陈后主待你不错啊!”

  “南朝哪有这么多珍宝?我哥哥心中唯有张丽华,还会送宝给我?我双手空空来到长安,皇后是知道的。”

  独孤伽罗暗忖:

  ——那是怎么口事?她撒谎吗?不会。这狐狸精可从来不见撒谎。那是——

  “朝臣进贡的?”

  “你说可能吗?”她索性同独孤捉迷藏,显露出一副猫儿捉放老鼠的神态。

  “那……”独孤皇后着实茫然。

  “说来你大概不会相信,究其实,也可以说是皇后你恩赐的。”

  “哦?”独孤皇后更茫然了。但已感到对方话中的刁钻。

  “把儿子送的东西,说是母亲的思典,不会有大的出入吧?”宣华夫人挑拨地说。

  “哪个儿子?”儿子给母亲的情敌送礼,而且是倾城倾国的重礼,这样的儿子岂不该死?简直是该死之至!于是独孤皇后急急地追问。

  “哪个嘛——”宣华夫人见对方气急攻心,感到一阵复仇的快慰,故意沉吟不答。

  “究竟是哪个?”独孤皇后又问又猜:“是杨勇?杨俊?”

  “杨勇如今成了庶人,那是送不起的;杨俊归天了,想送也送不来。”

  “那是杨秀!”独孤皇后肯定了,此子既然埋木偶诅咒父母,吃里扒外讨好宣华夫人,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宣华夫人喜笑颜开,绘声绘色讲起故事来了:

  “两年前,我生了一个丑丫头,嘻嘻,我实在不把她当作一回事,想不到第二天,一匹快马从京都绝尘而来,从马上下来了一个特使……”

  “他是谁?”独孤皇后问,伺候身后的红叶立时变色。

  “他是谁?”宣华夫人笑盈盈望红叶一眼:“那还用问?自然是皇子的特使呀?那特使送来了一个大礼盒,里头乱七八糟的放着一百件物事,说是什么百宝盒,给我的丑丫头。道是‘给小妹子的贺礼’。我说丑丫头刚出生,不懂得玩这些宝贝,摔坏了岂不可惜?可那特使跪下磕头,把血都磕流出来,说什么要是不收,皇子会杀他的头。我真的不信:皇子会这般疼爱他的异母妹妹,或许也稍带几分对我这个庶母的尊重吧?皇后娘娘,你可实在令人佩服!”

  “佩服什么?”独孤皇后气得声音走了调。

  “你竟然能调教出这样的好儿子:这样疼爱他的妹子!这样敬重他的庶母!从特使磕头的劲头实在不难看出……。”

  独孤皇后心如刀剜,继而便想象那特使磕头流血的情景,这样死皮赖脸向宣华夫人送这礼,对她独孤皇后来说,实在形同背叛,比叛逆还叛逆!

  忽地,她心中幻出另一情景:她自己竟也跪在地上死命地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

  她终于回忆起来了,那是北周的大象元年,周宣帝的五个皇后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周宣帝大怒之下,想拿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开刀,并扬言要杀她全家。天元大皇后是她独孤伽罗的长女,杀天元大皇后全家便是杀她独孤伽罗全家,那还了得!她立即入宫,不要命地向宣帝磕头,磕出了血,磕破了头,磕得事后七天还呕吐不止!假使没她这般磕头,天元大皇后的位置固保不住,全家也性命不保,自然更保不住杨坚国丈的地位,那么来日的大隋江山便全然是海市蜃楼!为了创业,她夫妇履危蹈险自不必说,单这次不要命的磕头,兼不要脸地忍受皇帝的臭骂,至今想来都会难堪得无地自容。那色鬼周宣帝骂人时竟然满口流氓腔调,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可你在挨骂时还得不住地谢主隆思。创业的千辛万苦竟是这样枉然!丈夫与她相誓不与第三姓生儿,却还是生下来了!不仅生下来了,自己的亲儿子还迫不及待前来道贺,他们父子能与妖狐联手来整我……当年,我那不要命的磕头,不仅徒然,简直是愚不可及;那时还以为这一磕大是高明,丈夫还道是“哀兵必胜的绝招”!

  唉,当年以为是极聪明的行为,如今看来却这般的可笑,如此的可悲!

  “你说的那个皇子,大概是如今正被审理的蜀王杨秀吧?”独孤皇后冰冷地说。

  “知子莫若母,不过,二圣今日却料错了。”宣华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仁寿宫与京师有一日路程,蜀王爷哪能这么消息灵通?恕我直言,他可没有这种能耐。”

  “那是阿谅?”

  “汉王阿谅年纪尚轻,也办不到。唯有当今太子那才叫厉害。依我看,这京师方圆三百里之内,便是掉下一根针,也瞒不过他。”

  独孤伽罗以为此事若是出在勇儿、俊儿乃至秀儿身上,还不是难以想象的,还不是最坏的,若是出在谅儿身上,她可真的是伤心透了;但是,要是出在广儿身上,那简直不可思议,绝对的不可能!她夫妇出生入死奋斗了一生,争得了万里江山,本来是要传给勇儿,但他们,特别是她,又从勇儿的手中夺回来,再交给老二广儿,广儿怎么会率先干下令她如此伤心的事?丈夫杨坚违信违誓尚可以好色理解,而老二,她简直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了,他怎会反噬她,反噬他的亲娘?

  “不,这绝不可能!”

  这话她竭尽全力说了出来,但有气没力,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宣华夫人根本不屑反驳,微微一笑,又继续说下去:

  “一个月之后,蜀王送来了两只百宝盆,同时,汉王也来了,他送来了三只。我那丑丫头真正是乳臭未干,能识什么好歹,这些东西对她其实毫无用处;然而,三位皇子却是非送这份重礼不可,瞧那样子,不收是不行的。这些东西,我这个当庶母的只好愧领了。我在想:皇子们对待我这个庶母都这么孝敬,对待亲娘嘛,当然是胜过百倍了!对待异母妹妹都这么疼爱,送了这么贵重的生辰礼物,那么,送给他们的同胞妹妹兰陵公主,当然又是胜过百倍了!”

  她见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又嘻嘻一笑,再补上了几句:

  “皇后娘娘,你真个是令小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意然调教出如此孝顺的一群儿子,真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福气!”

  独孤伽罗脸上渗出点点汗珠,苍白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话吐出来;但她没有昏厥过去,竟识还很清明。她这一生先是全心全意用在丈夫身上,可是丈夫首先背弃了她;后又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五个儿子,自己的五个儿子却不领这份情,把母亲的心挖了出来,抛在地上,踩得粉碎!她心中下了决定:立即回京都去,内宫闹鬼又算得了什么?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哪!

  桑妹见了眼前这一幕唇枪舌剑,不由得想起丈夫翟让射杀山猪的情景:那山猪中了致命的一箭,还没有断气,翟让就拔刀开剥。他剖开了猪腹,把五脏六腑全都掏了出来,又揪又拉,那山猪的嘴还能一开一合,四肢还在抽搐,浑身血淋淋的。蓦然那山猪竭尽全力厉叫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晕倒过去。恍惚之中,她觉得宣华夫人也在活剥山猪。这皇家实在不能久留,她有点后悔当年对尉迟明月的许诺了。于是,找了一个借口,到隔壁照顾天香小公主去了。

  司琴又见到了当年红叶鞭抽尉迟明月的情景,因为此刻独孤伽罗也“格格”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简直与当年的尉迟明月挨鞭子时一般无二;但这回不是红叶鞭抽尉迟明月,而是宣华夫人在拷打独孤伽罗的灵魂!人便是如此互相抽打吗?

  独孤伽罗听到自己的“格格”笑声,大为诧异,这实在不是她在笑,那会是谁的呢?

  “刚才谁在笑了!”她问。

  “尉迟明月!”

  红叶脱口而出,同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寒噤,觉得尉迟明月便立在背后。

  独孤伽罗冷冷地瞧红叶一眼,心想:

  ——丈夫背叛了我,儿子们也背叛我,连这个心腹大概也不例外,全然都背叛了我。

  她独孤氏如今是绝对的孤独,倒成了孤独氏,似乎她的命运早在姓氏里便埋伏下来了,于是心上又蒙上了一层严霜,感到一阵强似一阵的悲凉。她实在不愿呆在此地,不愿呆在这妖狐的洞窟中,不愿让妖狐瞧她这副窝囊衰败的模样;但她更不愿由红叶扶持着回自己的寝宫,不愿任何人碰着她,可她又没力气站起来,只得在敌人的面前硬撑着,她咬牙,凝聚了浑身力气,再次发出一阵“格格”笑声,想以笑声向敌人还击、示威,但听起来却怪怪的,有点哀鸣的声调。

  她第一次感到:

  ——笑是不容易的!

  独孤伽罗再次凝聚浑身精力,盯住红叶的双眼,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直望红叶的心底。红叶的心底冰凉冰凉,似乎有两把冰刀在游七。凭她长期伴随的经验,感到皇后又想杀人了。杀谁呢?杀宣华夫人,这似乎是力不从心了;杀我红叶吗?她今日对我不怀好意,得警惕了!

  独孤伽罗终于很硬朗地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她这是走给敌人们看的,说明那一记打击是无效的;但由于力不从心,步伐神态僵硬得形同木偶,极其可笑。回到仁寿宫的正寝宫,她已冷汗淋漓,浑身湿透。她觉得自己走的不是一箭之遥,而是走尽了一生的艰难与坎坷。

  躺在龙凤床上,已是身心交瘁,一动也不能动了。然而,思想却无法歇息,甚至反常地活跃。平生的作为,一一浮光掠影地从心头流过、滤过,就像品茶,一滴滴地品尝,无一滴不苦。

  她豁然发现,所有苦头几乎都是自己讨来的!

  没她的苦心经营,丈夫杨坚不会当皇帝,杨坚没当皇帝怎来三宫六院的姬妾,又怎会背叛她!没她夫妇苦心经营,何来万里江山,没这万里江山,儿子们何需勾心斗角,何必不择手段求助外力帮他骨肉相残?唉,当年引为得意的一切绝招,如今一经验证,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愚不可及!她合上双眼,似乎一切都想开了;可一睁开眼,又全然想不开,特别是当眼前浮现宣华夫人的娇容时,忌恨便如洪流汹涌澎湃,直欲破胸而出。

  她再一次睁开眼来时,发现自己的生命又逝去了一日,新的一天已然光临。于是召来了红叶,要她传宫监进来。

  宇文恺早被免去仁寿宫宫监之职,新宫监是张权,也就是张衡的哥哥。说是新宫监,究其实则是旧宫监,新旧往往是莫名其妙地颠倒。

  张权一进寝宫,独孤伽罗就吩咐红叶安排早膳去。红叶离开不过十来步,即闻身后关门的声音,不免心中疑云顿起,皇后向来大事不瞒红叶,今日怎么啦?关门议事自然十分机密,把她支走莫非将不利于她?她略一犹豫,便蹑脚蹑手折回寝室的门口,敛神侧耳倾听里面的声息。

  “……如今我只信赖你一个人,若是为难可以明说,我不怪你就是。”发话的声音细如蚊蝇,但听得出是皇后的声音。

  “此事关系虽大,但奴才使是赴汤蹈火也要结果那小丫头,请总持放心。不过,要做得不留痕迹,必须事前有个周密的安排……”

  独孤皇后嘘了一声,张权立即压低嗓子,下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红叶听了“要结果那小丫头”大吃一惊,心想果然轮到我头上来了,但总得想法对付眼前劫难才好。她是当机立断的人,觉得既听不见,再窃听下去便有害无益,赶紧离开寝宫安排早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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