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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奔

  那天晚上我一直失眠,越拼命地想睡着越是睡不着。脑海里卢潜俯身过来的那张脸若隐若现,驱之不去。就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快要天亮,才算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我觉得很渴,起床来倒水喝,可是水瓶里一滴水也没有。屋外冬天灿烂的阳光显得遥不及,昨夜可能是下过一场小雪,仔细看,可以看出树枝上压了薄薄的一层,不经意的白,一碰就会落。我浑身冷得发抖,站在厨房里脑子一片茫然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林媚,她在那头兴冲冲地说:“快出来逛街啊,今天阳光很好,我们去溜冰吧。”

  我有气无力地告诉她我病了,一点儿也不想动。她一听挂了电话就跑到我家里来了,我强撑着替她开门。她扶我到床上,摸着我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是在发烧呢,怎么办呢?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

  “没事,躺躺就好了。”

  她翻箱倒柜地替我找药,可是我家一粒药也找不着。林媚不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药,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就算我知道,我也说不出口来。

  “你阿婆呢?”林媚气乎乎地说,“怎么一点儿也不管你?”

  我摇摇头,身上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媚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干脆地说:“走走走,医院挂水去!”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向外望去,有没有树叶的树枝伸向灰得不成像的天空,一只孤儿的鸟儿忽啦地从窗口飞了过去。而挂在胸口的手机,它一直都没响。

  我们对医院不熟,跑了不少的冤枉路。陪着我一阵折腾,林媚也累了,借了旁边病友的一本杂志在手里乱翻着。那是一本花里胡哨的娱乐杂志,林媚一边看一边说:“有一天,你也会在上面的哦。对了,你的歌排得怎么样了?上春节晚会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不想上了。”我说。

  “怎么了?”林媚坐直了身子。

  那一刻我真想告诉林媚昨晚所发生的一切,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好掩饰地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挺倦的。”

  “病好了就没事了,前一阵子又是考试又是唱歌的,你压力太大了。”林媚说,“昨天我把钱还给小Q,她抱着钱哭得什么似的。晚上又偷偷溜出去找黑皮了,结果没找到,回到家里又大哭了一场,劝也劝不住。”

  “我看了黑皮了。昨晚在‘东方巨舰’,他在里面跳舞来着。还有啊,”我告诉林媚,“卢潜告诉我派出所的人打电话给他,说是上次打架的事与他无关,他是好心劝架才会被人打伤的。”

  “呀,那我们不是误会他了?”

  “我早说他不是那么坏的么,你非要对人家那么凶!”

  “可我看他就是坏坏的。”林媚的语气软了一些,“不过呢,看在他还了钱的份上,顶多下次见他少骂他两句喽。”

  “几点了?”我问林媚。

  “快四点了。”林媚说,“我看你今天别去排练了,给卢潜打个电话请个假!”

  “你替我打吧。”我说,“你告诉他我病了。”

  “好。”林媚说,“他敢不准假你就炒了他!”

  林媚在我身边拨电话的时候我的整个心都拎了起来。我不知道卢潜会说些什么,对于昨晚的事他到底又记得多少?如果他让我接电话我又该说些什么?这些在瞬间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弄得我心神不宁。林媚却把电话一挂说:“对方关机。”

  “那就别打了。”我说。

  他居然不接我电话,他居然关掉电话。我的心愤怒地疼痛起来。挂完水回到家里,我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也把手机关了。

  那几天,我天天呆在家里看电视,妈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很快会回来。我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她又在电话那头语调忧伤地说:“妈妈有三年没看到你了吧,你一定长高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吧。”

  “回来再说吧。”我懒懒地挂了电话。在心里想,母亲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要是有一天我也有了一个小女儿,一定会天天陪着她,和她一起唱歌,一起做游戏一起长大,了解她就如同了解自己,绝不会在她最青春和最需要爱的时候把她扔给一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十六岁的少女都会想这些,我那我饿极了,阿婆只煮了一锅粥,我实在是不想吃,只好恶狠狠地吃一个酸溜溜的苹果,吃完后,我把手中的苹果核用力地往窗外一扔,听到“咚”的惬意的一声响。舔了舔手指,我跑到穿衣镜前细细地审视自己。我很满意自己的模样,还记得卢潜曾经说过,我一看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卢潜哦卢潜,这些天来,这真是个让人不安宁的名字。我粗暴地对自己说:“优希,你他妈要是再想卢潜我就毙了你!”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是拎着一个大保温桶的林媚。原来是她妈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林媚说:“我出门的时候我妈说了,你要多补补,不然会唱不动跳不动的,那就是我们全市人民的损失了。”

  想不到林媚的妈妈还挺幽默的。

  我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些饭菜。阿婆则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喝着一碗稀粥,看她的样子,她并不羡慕我,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对于吃,也许已经是无欲无求了。

  瞧我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一面吃一面对着林媚诉苦:“我简直跟一个老太婆没什么差别。要不是得场病啊,还不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美味的东西。”

  “你就要吃香的喝辣的了。”阿婆说,“你妈不是要来接你了吗?你很快就不用跟着我这个老太婆受罪了。”

  她说完,把碗往水池里粗鲁地一扔,穿了鞋甩门而出。

  “啊?”林媚说,“优希你妈要接你走?”

  “没有的事。”我说,“她接我走我也不走。”

  “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林媚苦着脸。

  “放心吧。”我安慰她,“我爸妈现在自身都难保,放到我卡上的钱一月比一月少,知道我上次拿了奖金,这个月居然一分钱也没汇过来。我真佩服他们可以算得这么精!”

  “优希。”林媚心疼地说:“你就这样一边唱歌一边念书,也准能养活自己。”

  我叹息:“娱乐圈呢,不是那么容易混的。”我说的是真话,你瞧,我半只脚还没踏进去呢,就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说得也是,”不知原委的林媚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我看那个卢潜是个好人,他要是愿意帮你,你说不定就会一帆风顺呢。有时候啊,成名就是运气!”

  我没好气地说:“好人坏人,脸上刻字吗?”

  “他救过你跟小Q么。”林媚说,“我看他这人没什么架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听到林媚说他的好话,我倒宁愿谁到我面前来狠狠骂他一顿才好,林媚一说他好,我的心就整个地拧了起来。拧得紧紧地,松也松不开。

  我所能做的,只是努力地忘记。

  几天后,我到学校去拿成绩单。多亏黄泥帮忙,全班五十多号人,我居然排在三十八名。齐明仍然是排在第一,而且是全年级第一。我看到有女生上前去向他表示祝贺,那是我们班一个有名的乖女生,她和我不同,她有干净明亮的十七岁,应该是齐明喜欢的那种,所以齐明才会笑得那么的舒心。

  黄泥走过来对我说:“优希继续努力啊。”我知道他想让我跟他说声谢谢。可是我就是不想满足她。于是笑了一下,赶紧拉着林媚走开了。

  林媚看着我,满意地说:“今天脸色不错,看来病是完全好了。我妈今天做了鱼头汤,让你到我家去吃。”

  “好啊。”我一面答着的时候就一面看到了一个人。

  是妈妈。

  她站在校门口,正在探头往里望。我疑心自己看错了,仔细一看,真的是妈妈。一阵说不清的情愫从心底哗地一下升了上来。我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林媚说:“怎么了,怎么站着不走了。”

  “我妈来了。”我说。这时我妈也看到我了,她正快步地迎上来,朝着我直挥手,嘴里喊着我的名字。我有些尴尬,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这个差不多有三年不见的熟悉但陌生的女人。激动愤怒还是无动于衷?她走近了,都说南方的水土养人,说得一点也不错。她好象一点也没老,反而显得更加地年轻和漂亮了。在我面前站定,她好像很想伸手拥抱我,也许想到是在学校,有些不妥,她最终没有。

  就在我们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号码,竟是卢潜。

  手机响了很多声,铃声急促让我心乱如麻,就在他就要挂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接了,对着听筒轻轻地喂了一声。

  他在电话那头问:“丫头,是不是你?”

  “是。”我说。

  “我一直找你,可是你手机关机了。”

  “我病了。”我走到一边说。

  “要紧吗?”他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我。我真是听不得他那么关切的声音,要不是我妈和林媚就在不远处,我想我肯定会掉下眼泪来。

  “我一直想跟你聊聊。我在星之屋咖啡屋等你。”他简短地说,“二楼的射手厅。”说完,电话里传来的是挂断了的“嘟嘟”声。

  我走过去,对林媚说:“我得去排练了。”又对妈妈说:“电视台找我排练,你先回家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你买手机了?”她盯着我胸前的手机问道。

  “是的。”我说。

  “为什么没听你说起过?”

  “你有时间听吗?”我说,“我没空,电视台那边等着我呢。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晚上回家再说。”

  “要不我陪你去排练吧,”妈妈说:“晚上我们在外面吃,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你是不想看阿婆的脸色才不回家的吧?”我说,“我可是天天对着她那张脸吃饭和睡觉呢。”

  “怎么跟你妈妈说话呢!”妈妈有些生气地瞪着我:“走啊,让我陪你去。妈妈也好久没听过你唱歌了。”

  “免了免了!你在旁边我可发挥不好。”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是怕了,要是她真跟着我去那可就麻烦了。于是我赶紧跟林媚挥挥手,跑到了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快开快开有急事。车门关上的时候我看到她往前追了两步,不过她并没有跟上来,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进“星之屋”的时候我想,不知道见了卢潜他会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喝多了?实在是抱歉?

  在小姐的引路下,我走进射手厅,那是一个小小的包间,他坐在那里那像已经很久了,烟抽了好几只,茶也下去了一大半。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把一杯cuuccino推到我面前说:“这是你最喜欢喝的,我欠你很久了。今天请你喝个够。”

  我埋头喝了一口,等着他的下文。

  “节目单定下来了,你排在第十三个节目,很靠后。”卢潜说,“台领导对你的表演有很高的期望值。还有四天就要正式录影了,你要注意身体,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

  “嗯。”

  “整台演出中,你是唯一的新人。”卢潜说,“春节后还会有全国性的新人选拨赛,我想替你把名报上,你看如何?”

  “还有吗?”我问。

  “还有,陈小姐打电话来说陆总对你很满意,很快就可以着手签约的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面前的杯子狠狠地一推,一杯cuuccino推得一桌子都是,数天来的等待猜疑和委屈让我在瞬间失去了理智。我朝着他喊起来:“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对我这么好?我告诉你,我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全忘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现在的丫头真是不一样了,比我还要直接。”

  “我不上晚会了。”我说:“你另请高明吧。”

  “那就是不打算原谅我?”他低声说。

  我说不出话来,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看到他的一刻我才明白,其实这些天纠缠在我心里的并不是什么原谅不原谅。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想念他,我想听到他说,是因为喜欢我才会那样。我不要听什么抱歉,永远永远也不要听。

  我坐在那里,低低地哭泣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潜才从对面的沙发上起身,走到我身旁,轻轻地抱起了我。

  我浑身一阵颤栗。

  咖啡里的灯白花花地亮着,厚厚的窗帘重重地垂下来,把阳光彻底地拒绝在外。卢潜就那样轻轻地抱着我,在我的耳边跟我说着优希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在他的轻声细语中,我感觉自己像游进了大海,海水深蓝深蓝的,一波波的潮来潮去象是永不停息。然后我听到自己夹着哭泣的喘息声,我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又无力地放手,任自己就这样载沉载浮下去。

  冬天的幕色降得迅速。天很快就黑得遥远起来。想到妈妈在家,我拒绝了卢潜要送我回家的要求。他的车开走后,我独步在黑暗的大街上,不想回家,可是又不知该往哪里去。夜真冷啊,我想了想,又撒开腿飞奔起来,风声再次掠过耳畔的时候我感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欲飞的鸟,只有奔跑才能找到飞的感觉,自由自在飞,自由自在地流泪,自由自在地活在夜里。

  这要命的冬之夜晚!

  终于决定还是回去,没到家就看到妈妈远远地立在楼下等。她穿着质地很好的大衣,手放在兜里,领子竖起来,像个雕塑。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见了我,也没迎上来,只是忧郁地看着她。

  我有点看不得那种眼光,心软了,声音却硬硬地说:“别担心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说得轻巧!我能不担心?”

  “外面冷,”我说:“要骂回家再骂好了!”

  “你阿婆把门反锁了!”妈妈耸耸肩说:“进不去!”

  “她怎么可以这样!”我提高了嗓门。

  “为你的事我们刚吵完架,这不,她把我赶了出来。”

  我听完,咚咚咚地就往楼上跑去,钥匙打不开门,门果然是被反锁了。“阿婆!阿婆!阿婆你开门!”我一面喊一面拼命地按着门铃,可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压抑了一个晚上的我被拒之门外的感觉折腾得来了火,这时,我一眼看见了门边上的铁皮垃圾桶,于是一把抓起它来,朝着防盗门上轮了过去,接下来就是一阵阵砰砰的巨响,在深夜的楼道里骇人的回荡!妈妈冲上来,一把抱住我说:“别敲了,别敲了啊!”

  “我就敲!”我挣脱妈妈说:“是我的家,凭什么不让我进!我就不信她不开门,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妈妈求求你还不行吗?妈妈求求你!”妈妈抱住我不放,眼泪流到我的脖子里。那眼泪冰凉冰凉的,把我凉得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那晚,我和妈妈睡在宾馆里。

  我们母女俩吃了一顿饱饱的夜宵。妈妈还给我买了一套精致的睡衣。宾馆里的空调很足,我穿着那套睡衣坐在床上,被子盖不住了,掀到一边。

  妈妈看着我说:“看你长大了,妈妈很欣慰。”

  “哎”我老三老四地叹息:“我也会老,有一天老得像你,还有一天老得像阿婆。”

  她只是笑。

  三年不见,我跟她已经隔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欣慰的,我可以想像,如果她知道我和卢潜的事,应该是怎样绝望的心情。

  “跟妈妈走好吗?我特意来接你,我们一起到南方去过年,那里比这里暖和多了。我连学校都替你联系好了。我去看过,那学校不错,是寄宿的,每个周末,我们母女都可以在一起。不过妈妈很久没烧过菜了,我还要重新再学,烧些好吃的菜给你吃。我现在的房子也不错,离大海不远,大约走十几分钟的样子,那片海很漂亮,特别是在夜晚……”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在听。我终于承认她也老了,女人只有老了才会有这么多的话才会这么的语无伦次,我从阿婆的身上早上明白了这一点。我近乎残忍地打断她说:“我不会走的。我会在这里读完高中。再说了,你们生意那么忙,我也不想去耽误你。”

  “我知道你怪我。”妈妈说,“有些事我想我也应该告诉你了。瞒了你这么多久,也瞒了你阿婆这么多久,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决定要告诉你们一些事实。”

  我抬起头看她。她的表情里有一种很隐忍的痛苦。

  然后她说:“其实这些年,你的生活费都是我一个人在负担。我一个人,苦苦地撑着那家快破产的公司,一直到前两个月,才算是有了起色。你也知道,妈妈是不愿意认输的。无论再苦,也要撑下去。其实,我们离开的第二年感情就不好了,生意老是做不好,他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女人,他们,后来住在了一起。”

  我瞪大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看着我,终于下定决心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从床上跳下来的话,她说:“优希你听好,我和你爸爸,二年前就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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