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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去理解刘家姐弟之间的那种情感,我曾见过他俩当众互相掐架,也曾见过他俩低头共享一个饭盒里的食物。他们相差三岁,不知道是不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性格迥异,爱好迥异,长相也迥异。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们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对花心的父亲并无太多反感,反而对彼此的母亲,都怀着不同程度的恨。

  “别想了。”刘二终于还是心软,安慰刘翰文道,“有二姐在,天塌不下来。明天早上,我去医院看看再说。”

  刘翰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长沙发前,躺下去,用沙发上的小靠垫盖住头,很快,靠垫下面就传来了他轻微的鼾声。

  刘二去柜子里找了件厚的衣服替他盖上,又帮他把靠垫从脸上拿下来,垫到头下。

  我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称赞她说:“我感觉你浑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忽然问:“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他?”

  我点头。

  她叹息:“其实他也有他的痛苦。有一天你可能会明白,虽然你没有妈妈,但其实比我们都幸福。”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妈妈。她在水里漂浮着,水很清,她的头发像浓密的水草,眉毛像弯弯的月芽,皮肤在水下白得透亮。

  我贪婪地看着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脸,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记往了,记清楚了,永远都不可以忘记。

  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的额头上轻抚了一下,我一动不敢动,生怕她会无端端地消失。

  她的手忽然离开我,放在她自己的胸口说道:“小安,快救妈妈。妈妈呼吸不了。”她一面说,一面开始急促地喘气。

  我伸手去拖她,可是怎么拖也拖不动。我去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扛起来,但是,她轻若无物,我一点力也使不上。

  她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突然,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我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小弹簧刀,一下子挑破了自己的喉咙。我失声尖叫,大量红色的水涌进我的嘴巴、鼻孔、耳朵。我在那个奇异的梦里几乎死于窒息,直到刘二的电话把我吵醒。

  “小安,该起了。”她说。

  我还在那个惊悚的梦里,整个人呈假死状态,喉咙半天发不出声音。

  “你怎么了?”刘二问,“你在不在听我讲?”

  我对着电话就哭了出来。

  我一哭,她急了,连声安慰我说:“别哭了,是不是失恋了啊,多大个事!回头二姐发两个帅哥给你,保证比玄彬还帅。”

  “没事了。”我深深呼吸,通自己尽快缓过劲来。这样情绪失控,对我来说还是人生第一次,只因为梦里的那个她,实在真实到不可思议。

  “别忘了我的事。”她提醒我。

  我当然没忘——陪她去医院。

  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那个女孩姓王,叫嫣然,是三中的学生,跟我同级。因为怕被女孩的家人认出,再生什么枝节,刘二不方便露面,所以请我帮忙到医院里面去打听一下女孩到底怎么样了,再根据她的实际情况想对策。

  她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放了一万块钱,让我见机行事。

  中午时分的医院静悄悄,我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女孩已经脱离危险,刚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正在挂点滴。看她眼睛闭着,估计应该是睡着了。

  病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见我进去,很警觉地问我:“你找谁?”

  我轻声说:“我是嫣然的同学,来看看她,她怎么样了?”

  她飞快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把我往外推:“你快出去吧,她重感冒,需要休息。小心传染到你。”

  “没关系,我不怕的。”我说,“老师安排我给她补习,所以我来看看她什么时候可以好起来。”

  “她好了我通知你。”她看上去很不耐烦,继续赶我走。

  就算不能接近,至少有一点我肯定了——人还活着。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刘二交待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我正准备先离开,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发出了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声。女人连忙跑到她床边问:“你怎么了?”

  “痛。”女孩说,“姑姑,我肚子好痛。”

  “你等着,我去找医生。”女人说完,急匆匆地就朝外面跑去。她刚一出门,女生立刻艰难地半坐起来朝我招手,我心领神会地朝她奔过去。她附在我耳边飞快地说:“告诉他,死都别承认。我会咬死不关他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吃惊地问。

  “我听见你撒谎,就知道你是他派来的。”她虚弱地说。

  “我是二姐派来的,二姐让你宽心,她说等你好了,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不怪翰文。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很恨我?”

  “怎么会,他很担心你,吃不好睡不着。”

  “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竟然吃力地微笑了。我怕她吃不消,连忙扶她躺下,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还有露在外面插着粗针头的纤细的胳膊。想着她跟我不过一样年纪,就要经历这些不同寻常的痛,自己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却还牵挂着那个不负责任的混小子,我心里不免庆幸自己还没被什么丘比特的箭胡乱射中,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如果这就是所谓爱情,那么爱情这件事,我还真愿意永远无知。

  我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她姑姑已经带着医生飞奔进来,我悄悄退出病房,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医院的大门,刘二的车就停在百米开外。我上了车,对她说:“放心吧,没事了。”

  “人活着?”

  “活着。”我把口袋里那个装钱的厚信封掏出来递还给她。

  “不肯要?”刘二松口气问。

  “她说她死都不会把刘翰文供出来,还怕刘翰文生她气,我就没掏钱了,怕推来推去的被她家人发现,反而不好。”

  “畜牲!”刘二沉着脸说,“我以后再犯贱管他这些鸟事我也是畜牲!”

  “做到才算你狠。”她这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自以为精明,却稍不小心就会被人钻了空子。

  “心情不错,我先领你去看场电影。先不告诉刘翰文,再给他两小时让他好好规划一下他在狱中的生活。”刘二说着,车子左拐上了一条道,却又忽然想起来,“不好,这条路不太好走,这两天西大街在拆迁,总是堵得水泄不通。”

  “西大街拆了?!”我吃惊地问。

  “是啊!”她说。

  “快,你带我去看看!”我说。

  “搞不好已经一片废墟了,有什么好看的?”她不解。

  “快呀!”我催她。

  她拗不过我,只好开车带我去。一路上,想着昨晚的梦,我的心怦怦乱跳,难道这是某种暗示吗?

  路果然很堵,离那里还有半里路,车就不能再开过去了。路边挤着很多的人,几十名戴着印有“警察”字样头盔的人,身穿迷彩服,有的手上还拿着警棍和盾牌,拉了条黄色的警戒线在维持秩序,不让外人进入拆迁现场。我刚跳下车,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被好几个人架出来,扔到马路边,她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也没人管。

  从这里到我家的老房子,步行至少需要十五分钟。我试图步行过去,却被一名工作人员虎着脸拦下,告诫我说:“这里面危险,不能进。”

  “我要去找人!”我说。

  “找人打电话!”他还是不让。

  “小安你要做什么?”刘二也跳下车来拉住我说,“那里面可去不得!”

  我甩开她,不顾一切往里面冲,那个警察上来拦我,被我一把推得老远,差点摔倒。再上来一个想抱住我,也让我成功躲开,我如一只敏捷的兔子,穿过众人的阻拦,直奔我家方向。远远地我就看见,好多台推土机正在疯狂作业,四处尘土飞扬,那片土地像是被原子弹扔过或是被大地震摧毁过,看上去特别夸张。

  我在废墟上来回奔跑,试图确认我家房子的方位,但是,失去参照物的我一片茫然。

  “喂,这里不许呆,赶紧出去!”有好几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们都戴着头盔和口罩。走在最前面那个,应该是领头的,朝我用力挥着手里的对讲机。

  我连忙拉住他问:“3弄22号在哪个方位?”

  “还有什么3弄22号?”那人揭下口罩,冲着我大喊说,“这里全拆光了,难道你看不见吗?”

  “我要找原来的3弄22号!谁清楚在哪里?”

  “把这个小丫头给我揪出去!”

  那人一定被我的固执伤到了,大声命令他身后的人。只可惜他们动作远不及我快,不过一瞬间,我已经掏出我的弹簧小刀,跃到那个负责人的背后,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冷静地说道:“我也不想伤你,所以你最好别动,帮我找到第3章弄第22章号,我就放开你。”

  他显然没想到我有这般功夫,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站在对面同样震惊的三个人说道:“快去找胡主任!”

  他们急慌慌地打了电话,没过一会儿,那个胡主任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我认出来,他是我们这边的居委会主任,一个大胖子,我应该见过他,只是不熟而已。看到眼前的场景,他吃惊地说:“你是维厂长的女儿吧,快别这样,快放开叔叔,我带你去找你家。有什么事情咱和平解决,和平解决。”

  我收起刀,放开那个人。他倒吸一口凉气,神情紧张地摸了摸脖子。我没说话,但弯腰表示跟他道歉,也许是我的礼貌打动了他,他大度地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走了好几步我回过头,发现那几个人都没跟上来,但一个个都紧盯着我的背影在看。

  大约走了五分钟左右,胡主任指着前面说:“你家应该就是在这边,但具体方位我还真说不清楚了。”

  我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点什么有用的线索。

  “小姑娘,丟了什么东西让你爸爸再买,这里找不到了,赶紧出去吧,危险。”

  胡主任走到我身后劝我。就在这时候,我眼前—亮,我看见了一根破旧的拖把。那应该是放在我家院子里的一根旧拖把,对,就是这里!

  我跑过去,跪在地上,用手去搬那些巨大的土块和碎瓦,我希望能看到小阁楼的木头窗户什么的,但是除了土和断裂的钢筋我一无所获。

  因为没有工具,手指很快就被划破了,但我顾不上那么多,我疯狂地用手指扒着那些鬼玩艺,希望可以见到奇迹。我恨自己的无能,我恨我爸,恨他整天在外面忙,任由最珍贵的我妈的纪念物就这样被活活埋葬!

  胡主任又过来拖我,我红着眼让他滚开,那些熊熊的恨点燃了我,以至于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想着昨夜梦里决烈的她,我脑子里的唯一的信念就是,哪怕今天我手挖断掉,我也必须把她的箱子给挖出来!谁也休想阻拦我!

  胡主任用一只手握着手机,努力往我面前伸,哄我说:“小姑娘,你来接个电话,你爸爸的!他说你要的东西在他那里。”

  我跪在地上,喘着气把电话接过来,电话那边立刻传来我爸咆哮的声音:“维维安,你到底要搞什么!”

  “我要箱子!”我说。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跟他遮遮掩掩了。

  那边沉默了好几秒,这才回答我说:“乖,爸爸晚上回家,你在家里等我。我给你箱子,好不好?”

  我把电话还给胡主任,不能确定我爸是不是在骗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看着满地的黄土和漫天的灰沙,似乎把半边天都染灰了。我的指尖破了,还在滴血,但是我已经麻木,不知疼痛。

  我任由胡主任牵着我走出去,刚过警戒线,就看见刘二直冲了过来,她一把抱住我说:“小安,你没事吧,急死我了,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朝着她摇摇头,努力微笑,可是为什么眼泪却好像遮住了我的眼角。

  “把她看好,刚才多危险啊。”胡主任对刘二说,“还有啊,以后无论如何要把她的刀给没收了,小姑娘家家的,带个刀像什么话!”

  “刀?”刘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快步往车子那边走,刘二穿了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跟着我,一边小跑一边问我说:“小安,我怎么觉得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你?”

  当我坐在她的办公室,让她给我清洗手上的伤口的时候,她又把这句活重复了一遍,她说:“小安,我怎么觉得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你呢?”

  我紧闭着嘴不说话。

  不奇怪,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明白我自己,搞不明白我的欢喜和悲伤、我的倔强和别扭。

  我从来都有足够的自信和耐心,去等待去追寻我想要的一切,我明明可以缝补这坏得不成样子的世界,但此刻,不知为何,我强大的自信却如往日那一大片房屋,倾刻间全都摧枯拉朽了。

  这种感觉,还真不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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