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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察罕

  海东军夜击元营,虎林赤将计就计,以邓承志为饵,欲诱赵过上当。赵过公私分明,按兵不动。胡忠引偏师急往接应。冒矢石,苦战至清晨,终将邓承志救出。

  是役,邓承志能先陷敌营,又侥幸逃脱,实在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则,陷入包围之始,虎林赤为用他做饵,没动用全力。二则,邓承志本身也的确十分骁勇。临大险而不丧气,犹能做到鼓勇奋战。总共加在一起,只死在他手下的元军士卒,就不下四五十。

  不过,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人力有尽时。他也大小负伤十几处,面中三箭,浑身上下血染铠甲,就连**的坐骑也都被染成了朱殷之色,鲜血顺着辔头、马蹬往下直淌。三百勇士,逃脱生天的不足三十人,余者尽数没在阵中。而济南东城墙的刘珪军,却始终单只观战,不曾有一人出城呼应。真不知赵过来救的到底是不是济南。

  战后,赵过忧心忡忡。

  邓承志因失血过多,胡忠把他救出来后,一直昏迷不醒。有将佐以为赵过在担忧邓承志,道:“随军医师已经看过了,小王爷纯粹因失血过多,兼且使脱了力,稍加调养,便能恢复如初。将军不必忧虑。”

  “自吾随主公起兵,凡大小数十战,无役不与。艰、艰险如双城、辽阳、辽西诸战,最危险之时刻,亦如千钧一发。然而,却从来没有过一场仗,能、能与眼下的此番危急情况相比。泰安独对察罕,前途叵测。我军顿兵华不注山下,寸步难进。援军尚且远在平壤,而王保保攻城日急,若济南也不保?”

  “城中杨将军日夜督战,又有杨行健杨大人与之配合,安顿地方。鞑子攻城虽急,短日内或许还会无恙。况且城里又有刘珪刘平章,所部亦有万人,并熟悉地形,兼且了解内外虚实。如今我军虽顿兵难前,夜来劫营,小王爷却不愧‘小岳云’之号,虽败犹荣。三百人出入元营如入无人之地,料来对鞑子之士气也必会有很大的打击。将军又何须忧虑?

  “以末将看来,只要有我军在,又只要城中文武协力。济南城池,我军虽不易救。王保保破之也难!”

  “吾担忧的,正是刘珪。”

  “将军何忧?”

  “今日一战,酣烈处,敌我两军喊杀震天。你、你没瞧见,那东城墙上,刘军士卒却只是依墙观战么?吾又见有杨、杨将军的传令官,往来奔赴者何止五六次!杨将军守的南城墙,往东城墙传甚么令?不外乎命刘军士卒出城,呼应我军。

  “但是,却从始至终,不、不曾见有半个刘军的军卒出来!如若他们昨夜敢出来一战,与我军内外呼应,说不定虎林赤的诈计假乱,便也甚有可能变作真乱!奈何!奈何!刘军士气已糜。吾所忧者,我军若不能快速击败虎林赤,则济南城内,祸起萧墙之患,或指日可见!”

  诸将默然。

  赵过召来鞠胜,重又计议半晌,无计可施。与胡忠等去彩号营探视过邓承志及负伤士卒们的伤势,他撩开帐幕,转出营中,望远天碧蓝。黄河水不知疲倦也似的滚滚东流,山峦沉穆,城池如铁。遥遥南边,闻炮响不断,却是王保保在休息了一夜之后,再度展开了攻城。

  “用计既难成。传令!三军秣马。明日起,日夜不息强攻。”智取为上,力破为下。不得已,赵过只能出此下策。

  九月深秋,十月为冬。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一日日流逝过去。天气由凉转寒。万物凋敝,天高云淡。入冬以后,齐鲁的山川很快显示出了它朴实厚重的一面。林木的叶子差不多落的干净,早晨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上结满寒霜。

  风也渐渐从凉爽适人,开始朝凛寒刺骨转变。菊花凋谢了,而梅花却还未到开时。沿着棣州、济南、泰安一线,交战区附近的乡村民家,十室九空。有些逃往了益都,更多的被抓做了民夫。田地荒废,杂草丛生。

  济南是大城,泰安也很出名。邓舍入主益都,刘珪与陈猱头皆为主动投降,并没在这里开过战。虽处乱世,多年未见兵戈,往日倒也还算的上繁华。而如今的道路上罕有人行。时不时见有饿殍倒毙路边。

  偶尔也会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走过,但他们对那路边死尸相望的景象却好似早就看惯了似的,至多瞥上一眼,谁也不会多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或有不相识的两人相遇,彼此警惕对视,互相让个道路也分别极其的小心翼翼,如逢大敌。

  察罕攻袭山东,本来的意图速战速决,没料到区区泰安、济南两座城池,小半个月居然还没打下。七八万大军每日所需的粮草,不是个小数目。

  一百石够一万人吃一天,八万人一天便需八百石。一石约有一百二十斤,八百石差不多十万斤。不止人要吃饭,骑兵的军马、辎重营的牲畜也要吃东西,往往吃的比人还要多。特别是军马,更需要精料细养。

  除此之外,运粮需要民夫。给民夫的也要有口粮。军卒还不能只吃饭,要有菜,打仗了得有肉吃,激励士气。还得有调味品,将军们得有酒喝。一天下来,所耗者极多。

  “国之贫于师者运输,运输则百姓疲。”供应军粮,军队的后勤补给,从大后方调配固然是最常用的,但是“因粮于敌”,却也是经常会被采用的一种办法,且往往被视之为“上策”。察罕也不例外。

  他打田丰,本来指望有些缴获。谁知田丰临走,带不动的粮草辎重统统一把火烧掉。甚么也没给他留下。然后他又指望济南。济南是个大城市,仓储必丰。又谁知连着打了十几天,城池难破。

  他不能把随军所带的辎重粮草全用在打泰安上。而且去年陕西、河北、河南各地又遭了蝗灾、水害。说实话,他的后备储粮其实也不算太多。长途跋涉地再运来,“以数夫而供一夫”,用好几个民夫运粮,供应一个士卒的吃用。并且民夫还不但只是去,路上还得有一个来回,去了再回,光民夫的口粮就得数倍于军用。太过浪费。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便采用了“因粮于敌”之计,专门组织了搜粮队,远近县城、村寨,无不抄掠。要说秋天才过,泰安、济南城外的路上为何就有饿殍出现?粮食全被元军抢走了。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

  哨粮的不止有元军。

  泰山脚下高延世部、华不注山下赵过部,他们也一样的如此行为。益都日夜备战,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元军,实在没有过多的余力,无法做到日日运粮不绝。不足的地方,也只有赵过与高延世自己想办法解决。

  提起战争,都说“兵灾”。对老百姓而言,又怎不是“灾”呢?只是大军过境,就已经害过蝗虫。更别说两军鏖战,势成拉锯。当年脱脱攻徐州,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至今,徐州城中几无人烟。

  察罕三次手书,急递王保保,问何时能够破城。王保保起先保证,三日内。第二次保证,五日内。第三次保证,十日内。接连三次,反复易词。察罕不怒反笑,对左右道:“济南城池,竟然坚固如斯么?”

  察罕汉姓为李,故此又有叫他李察罕的,字廷瑞。本为探马赤军户。其曾祖扩阔台,随元军定河南。祖乃蛮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

  他幼笃学,好学不倦,曾应进士举,有时名。在当地很有名气。身长七尺,修眉覆目。左边脸颊有三根白毫,怒则竖立。一发怒,那三根白毫毛便会根根竖起。此之谓“人有异貌”。慨然有当世之志。

  也正好天下大乱,正英雄用武之时。至正十一年,红巾起。元廷征兵与战,皆无功。察罕见此,便在次年征数百人起兵,并与信阳李思齐合军一处。首战克复罗山,继而转战向北。十五年,定河北。十六年,入关中,大败李喜喜等红巾北伐部队。再定陕西。十八年,克汴梁,又定河南。

  自他起兵到现在,六年的时间,转战南北,攻无不克。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宋政权,最盛时宣赫百万众,三路北伐,锋芒之锐,天下震动。却是差不多被他一人之力所给扑灭的。

  要没此人,以宋政权当初的声势而论,说不准也许就已经攻克大都了。而早在至正十五年,察罕初出茅庐,才定河北之时,便也曾获得有一个外号,人称“长枪侍郎”。——当时元廷奇其功,除他为中书刑部侍郎。

  亦由此可见,其人之名,实早已传遍南北。元廷内外,无不视之为护国的长城。红巾上下,则无不以之为心腹之仇敌。

  他年约三四十岁,此时在帅营帐里,内穿铠甲,外披锦袍,坐在胡床之上。身前两侧皆其麾下的谋臣、勇将。王保保攻济南不破,他并不见责。毕竟,就连他本人也是围攻泰安已近两旬。虽然说,泰安与济南又有不同。泰安城小而坚,城池小,受力面就少,陈猱头就能从容分配兵力。察罕军马虽多,到底难以一次性地全部押上。

  他握着一柄玉如意,轻轻敲打着胡床,若有所思,良久,问道:“泰山脚下,胡安之部,情形如何了?”胡安之屡攻高延世不胜,察罕前后数次与之援军。截至现在为止,已经从一千骑兵,增加到了三千步骑。

  有一将回话言道:“胡安之部虽日夜猛攻不辍,奈何红贼倚仗坚营、泰山之险,并有新奇火器的助阵。高延世又颇勇武,每战,必擐甲执兵,身先士卒。李子繁则稳守大营,为之接应。此两人配合的不错。且间或又颇有奇谋诡计,或用火烧,或用地道陷阱。委实应之不暇。故此,我军一直难以攻破。”

  说话此人,绿睛虬髯,右边脸上有道伤疤,从眼角直拉到嘴边,模样恐怖,甚是吓人。正是貊高,乃察罕麾下有名的虎将,位在多数将校之右。攻打汴梁一战,率勇士先登,功劳极大。胡安之即为他的部曲。

  “少少两千人。胡安之用三千步骑,还打不下?”

  貊高列举的那些理由,察罕好似未闻,抬起眼,略略瞧了瞧他,淡淡地如此说道。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很平和,不知其喜怒。貊高额头出汗,十月初冬,竟如处夏日。他拜倒在地,重重地叩头,道:“末将无能,实在该死!”

  “起来罢!”

  察罕半卧胡床,风入帐内,颇有冷意。跪侍边侧的两个侍女,乖巧伶俐,捧出来一卷毯子,轻手轻脚地搭在他的腿上。察罕对她两人笑了笑,闭目沉思。又良久,徐徐睁开双眼,转问另一人,道:“孙先生,军中存粮还有多少?够支军卒食用几日?”

  “孙先生”,孙翥。是察罕的一个谋臣,与随在王保保身边的赵恒,同为谋主一级的人物。他回答道:“不足一月。”

  察罕微微点头,不再多问。重又瞑目深思。帐中十几个万户以上的骁将,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乱动说话。北风卷动帐幕,啪啪地响动。有时掀起,露出条缝隙,冬日的阳光透射进来,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时不时可以闻听见帐外士卒们行走的脚步声,整整齐齐,分毫不乱。

  过了好半晌,察罕忽然问道:“海东的援军快到了吧?”

  “掐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了。”

  “关保,吾叫你去办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关保身材魁梧,臂膀如猿,两条胳膊很长,手指上摩得尽为粗糙茧子,一看就知,此必为一员精擅骑射的勇将。他昂首跨步,雄赳赳出列,堆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宏声说道:“末将奉大帅之命,侦察益都东南州县虚实。现已查清。益都东南沿海,虽有海东军卒驻防,多数却为士诚旧部。又有莱州等地,驻扎有不少海东的屯田军卒,不过战力并不高明。

  “只需五千人马,末将人头担保,十日内,我军必能攻占。”

  “十日内?五千人马?吾给你三千人。五日内,要东南沿海不再有半个海东军卒的存在!……,军法官?”

  “末将在。”

  “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三刻。”

  “五天后,申时三刻之前,吾要接到你的捷报!敢晚片刻,提头来见!去罢。”

  关保高声接令,爬起来,弯腰勾头,倒退着出了帅帐。关保在察罕军中的威名,与貊高相仿,远在虎林赤之上。战阵上亦常麾万众,驰骋敌阵,如等闲事耳。如此杀人如麻的猛将,在察罕的面前却俯首听命,好似走犬。直到退出帅帐,竟然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察罕不动声色间,连下数道军令。凡被点到名的将校,半句话不敢多问。察罕说让干什么,便马上去干什么。临了最后,察罕叫过来貊高,道:“再给胡安之五百人。明天清晨前,吾要仍然见不到高延世的脑袋,便取了他的头颅过来罢。”貊高应命而去。

  “主公,你这是打算?”

  “泰安难下,济南不克。我数万大军,岂能即因此而蹉跎益都门户之外?李惟馨、阎思孝?”

  “末将在!”

  “分你军马八千,屯驻泰安城外。围而不攻。余者诸军,明日午时,随吾东上,走淄川,奔袭益都!”

  诸将骇然。有人壮起胆子,出列谏言,道:“济南、泰安未下,棣州田丰龟缩。是为后方未靖。后方未靖,而我军长驱直入。且,海东小邓又素有善战名声,如若我军?哎哟,大帅且请三思。”

  察罕翻身跃下地面,毯子滑落在地。

  他奋目攘臂,拿玉如意击打案几,说道:“自吾起兵以来,转战中国,战无不胜!海东贼渠小邓,黄毛孺子。纵有济、泰坚城,岂能挡我雄师之锋?益都克,则杨万虎、陈猱头辈,何足为虑!不入虎**,焉得虎子。”不打益都,难道等到海东援军赶至么?那更是将会要陷入僵局。

  他用力太大,砰然一声,玉如意碎裂成片。左边面颊上,三根竖立的毫毛,慢慢软下。察罕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随手把玉如意的碎片丢落在地上,默然站立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自失一笑。命那两个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床脚的侍女去拉开了帐幕,迎着帐外的阳光,负手远望,视线透过层层的营帐,遥遥观看那极远处的泰安城墙,问道:“吾听说,从我军与泰安开战来,陈猱头便日夜吃宿城头,从没再下去过?”

  “是。”

  “吾又听说,陈猱头自开战来,每有战,必率敢死士当前。虽伤不退。最多者,一日竟斫折换刀十数口?”

  “不错。”

  察罕悠然叹息,道:“真敢战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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