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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江都

  晴空朗朗,艳阳高照。

  江都城外,郊野之上,十数骑士正前后追逐,射猎竞技。这片苑林,本为蒙古勋贵的私人牧场,占地百十里方圆,有河水蜿蜒流经,水草肥美,林木茂盛,种种野物出没其间,实在上好的打猎场所。

  围绕牧场,有两三千的士卒戒严周边。穿过树林、起伏的矮矮山丘,举目望去,远近枪戈耀日,放眼旗帜如林。

  追随着那十数骑士的,又有一队骑卒,各自挟弓挈旗,助威呐喊。上百匹骏马奔腾,卷带泥土,踏动如雷,横过河水,水花四溅。惊飞起无数的林中宿鸟,许多的野兔、角鹿惶惶失措,四下乱跑。

  江都,即江州,又名九江。

  其地左挟彭蠡,右傍通川,陆通五岭,势拒三江,襟带上流,乃西江之重镇。是为江西的门户所在。曾为徐寿辉天完政权的都城,如今也是陈友谅西汉政权的都城。

  数月前,陈友谅攻金陵不胜,大败于龙湾,领残兵败卒退回江州,随后几个月,又接连不利。先是信州被朱元璋夺走,继而浮梁守将降朱元璋。便在上个月,甚至连袁州欧普祥居然也遣人去向朱元璋投降了。

  那浮梁守将倒也罢了,且浮梁城很快也被陈友谅重新夺回。可那欧普祥却非等闲,威名赫赫,乃徐寿辉之旧部,不但在白莲教徒中很有声望,人称欧道人,并且战功卓著,历任天完政权的丞相、大司马,又被封为袁国公。实在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他降朱元璋的原因是,陈友谅弑主,悖逆无道。

  本来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为帝后,原本的天完政权内部就岌岌不稳,不少的徐寿辉旧部皆心存不满,只是畏惧陈友谅的权威,不敢说出来罢了。欧普祥既然敢做出头鸟,形同叛逆,陈友谅就没办法故作不闻,置之不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得必须以暴烈的手段,立即给以打击,以免助长此风。闻讯当时,即遣其弟陈友仁率军往攻之。

  陈友谅弟兄多人,陈友仁排行第五,人称“五王”,眇一目,有智数,出了名的剽勇善战。不料欧普祥果然名下无虚,陈友仁竟然战败失利,不止战败,连他本人也成了俘虏。欧普祥“鞭而囚之”。

  打又没打赢,弟弟也落入其手,兼且龙湾新败,元气未曾恢复,还能怎办?无可奈何,陈友谅只得软化态度,派了太师邹普胜,去往袁州与欧普祥和约。“各守其境”。所谓各守其境,说白了,等于默认欧普祥的投降,也等于默认了欧普祥的指责。欧普祥痛骂他“悖逆无道”,骂了也就骂了罢。

  陈友谅向来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为人有傲气,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无以排解,因而索性带了诸将射猎郊野。

  南北群雄,节俭者少,奢侈者多。犹且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势力,割据江南膏腴之地,若论奢华之程度更胜北地。

  张士诚自不必多说。只看他兄弟张士信,后房百余人,习天魔舞队,连园中采莲的舟楫,都用的沉香檀木为之。其豪奢由此可见一斑。

  陈友谅亦毫不逊色。每逢遣将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宝,有善承意者,甚至发冢抢劫。便在去年春暮,他更曾结彩为花树,自王府夹道植至匡山,又剪绣铺于地上,与宫人乘肩舆而行。时人黄信有诗云:“锦绣铺张春色满,小车花下丽人行”。

  有这样的铺张奢侈,郊野射猎自然也不能太过寒酸。

  但见他**白龙马,手中射日弓,着金盔、穿银甲,锦绣衣袍,马鞭镶玉,宝鞍带珠,呼叱左右,迎风疾驰。好似风驰电掣,又恍如天神下世。跟随他身侧的诸将,皆西汉精锐。应他的呼喝指挥,时而云聚一处,时而鸟散郊原。区区十余人,声势居然仿佛千骑纵横。

  一只麋鹿受其惊动,奔出林子,左顾彷徨,进退失措,兜头转身,越过小丛的灌木,向远处的溪流逃窜。

  “丞相北去,太尉南围!”

  丞相者,张必先,太尉者,张定边。此两人皆陈友谅之亲信嫡系,三人曾结拜为兄弟。张必先,人号之“泼张”,顾名思义,非常的骁勇敢战。张定边,名声又在张必先之右,勇武的名声传遍江南,远至辽北,号为西汉第一将。

  张必先闻令而动,大呼小叫,驱马北走,一人紧追其后。此人面色黝黑,没用弓箭,提了个套索,却是张必先的弟弟,名叫张必汉,官居枢密院佥院,人号之为“黑张”。这个黑有两层意思,一则他肤色黑,二则他心狠手辣。

  张定边渔民出身,年已有四十许,驱马疾奔,速度丝毫不让张必先兄弟。他们三个人,分两侧兜转。那麋鹿前腿趋了一趋,逃命关头,潜力全爆发了出来,左奔右窜,连带跳跃,眼见就要过了溪水。

  与陈友谅并驾齐驱的有两个人,张弓搭箭,想要射之。

  陈友谅横转长弓,压下他们的弓矢,制止了住,催马追逐,连声大呼:“朕要活的!朕要活的!”这搭箭两人,一个叫陈友德,一个叫陈友贵,分为陈友谅的三弟、四弟,号为三王、四王。

  二王是陈友谅的哥哥,名叫陈友才,现镇守潭州,未在江都,因此此番射猎,他却没跟在边儿上,与之同来。

  陈友谅分配诸将,终赶在溪水边,牢牢围住了那只麋鹿。十几匹神骏的战马喷着响鼻,转着圈儿,来回驰骋麋鹿的前后左右。尘土掀飞,水花溅射。那鹿被吓得傻了,懵头懵脑,直往陈友谅这边撞来。陈友谅展长弓,搭羽箭,阳光下,箭头熠熠生辉,却为镀了一层银的,正射到麋鹿的脚前。那鹿跳脚,扭头又往后边奔去,陈友谅哈哈大笑。

  张必汉撵赶上前,抛起套索,转了两转,朝麋鹿脖颈套去。那鹿睁大眼睛,用角一扭,逃开一边。陈友谅大声喝叫,道:“可惜!”话音未落,七八人齐齐开弓,未及搭箭,先有一箭斜斜射来,恰中其腿,麋鹿正在奔跑中,应弦而倒。

  众人齐声喝彩,转头去看,见射箭之人,年约三旬,其貌不扬。穿黑盔,着黑甲,用乌弓,使漆箭。骑着一匹乌骓马,见箭中麋鹿,急催上前,便如一团乌云也似,流星赶月似的奔至鹿侧,施了个镫里藏身,轻巧巧将之提起。

  这麋鹿甚是雄壮,少说一二百斤,兼且拼命挣扎,换了寻常将校,别说马上,即便在地上,没个两三人,怕也收拾不住。他单手提起,却是毫不费力。众人看他如此神力,不禁又是同声喝彩,再叫了一声好。

  只见他驰马来到陈友谅近前,丢了弓箭,翻身滚落,半跪在地,一手抓着鹿角,一手提着鹿腿,奉上呈献,道:“臣莽撞,伤了鹿腿。不敬之处,还请圣上恕罪。”

  陈友谅勒住奔马,策缰缓走,转到这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用长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往那鹿身上点了两点,笑道:“哈哈。不伤其腿,难得此鹿。好你个老傅!深藏不露。端得耍一手好箭。来人,赏!”

  “这鹿怎办?”

  “宰了!”陈友谅瞧也不再瞧一眼,对诸将笑道,“待游猎射罢,朕请诸位吃鹿肉,喝鹿血!这鹿鞭,大补之物,老傅,便赏了给你。哈哈。”

  “圣上不是说要活的么?”

  “这不是已经得了活的么?”

  想捉活鹿,所以捉活鹿。捉了活鹿想宰了吃鹿肉、喝鹿血,所以就宰了吃鹿肉、喝鹿血。这两者并不矛盾。那姓傅的将校名叫傅友德,才投陈友谅不久,对其人之性格不太了解,所以有此一问。听了陈友谅的回答,无以为对,地上爬起来,把鹿交给后边的随行侍卫,心中想道:“天威难测。”

  傅友德,本刘福通部将李喜喜麾下,参与过北伐。至正十七年,李喜喜由陕西退走入蜀,他亦从之。同一年,徐寿辉部明玉珍也率部进入四川。两方虽同为红巾,各不相属,与元军交战之同时,免不了互相攻战。李喜喜兵败,傅友德又从明玉珍。玉珍不能用。他遂走武昌,奔西汉,三从陈友谅。现镇守小孤山,因了有军务面陛见圣,前两天刚来的江都。所以有机会侍从在侧。

  陈友谅拨马转走,没走的几步,猛地闻听有人高叫:“北来急报!”才射猎没一会儿,心情刚刚好转,怎就又有急报来相烦扰?他皱了眉头,回头观瞧,一骑绝尘奔至。

  “何事如此急切?北来急报?北来又何急报?”朱元璋大致在他的东边。北来?难道是陕西的察罕与河北的孛罗有什么异动不成?

  “伪宋海东丞相邓贼,设计生擒小毛平章,入主益都。”

  “小邓?”

  “并与田丰共分益都之地。”

  “王士诚呢?”

  “不知下落。”

  “且将急报拿来。”

  陈友谅收起弓矢,细观其文,面色疏忽数变。

  “皇上?”

  “好一个小邓!”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诸将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转移。张必先倒抽一口冷气,道:“海东小邓与王士诚同为伪宋臣子,背后里捅刀子,这厮实在阴险毒辣。也不怕小明王寻他的麻烦,不惧天下人的斥骂么?”

  “刘福通兵败汴梁,昔日的实力早荡然无存,所剩无几。小明王有何可怕之处?小邓,小邓,好一个小邓!”

  出乎诸将的意料,陈友谅的表情阴晴不定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作喜,如果说他的第一句“好一个小邓”,表达的还是不可置信之意的话,这第二句的“好一个小邓”,隐约却带了有赞叹赏识的语气。

  “皇上,有何之好?”

  “敢作敢为,刚猛勇断,大丈夫当如此。”

  诸将面面相觑。这简直又进了一步,不是赞叹赏识,而是惺惺相惜了。有机灵的,想到了陈友谅所做过的事情上。陈友谅弑主称帝,邓舍同室操戈、侵吞友邻地盘,细细想来,这两下里还真有些许的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顺着他的话锋,说道:“小邓已有海东,今再据益都,实在不容小觑。假以时日,会不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小邓或能称雄一时,长久并不见然。”

  “皇上的意思是?”

  陈友谅投军前,尝为县贴书,奔红巾,又做过倪文俊的簿书掾,识文断字,很是有些学问,可谓义军群雄中少见的文武全才。此时讲起话来,剖析事理井井有条、层次分明,他说道:“齐鲁虽富,海东太远,中隔海峡,控制不易。遍观古今,未闻有从辽而取齐者也。朕看这急报上所讲,观小邓取益都的过程,之所以可得成功,全赖士诚优柔,又且两人同为伪宋臣子,并非敌对,所以一时侥幸。

  “然,他毕竟外来户,难以仓促站稳脚跟。其肯与田丰共分士诚旧地,料来原因也正在此。若只是这样,还不够。田丰亦一时之雄也,要非刚好外有察罕、孛罗之重压,又岂会因区区分地之利,便容他就这般轻易入齐?天时、地利、人和。此天时者也。小邓得有天时,故此成功。

  “可也正因为此。察罕何许人也?北地人杰!田丰容得了小邓,他,却不见得能容。以朕看来,不出年内,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

  英雄所见略同,他短短片刻间,做出的分析正与邓舍、田丰、朱元璋诸人的分析完全一样。张必先还是有点迷惑不解,提出疑问,道:“纵如皇上所料,察罕与山东定有一战,却为何就能断定战事必然起于年内?”

  陈友谅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指了指地面:“春耕秋战。今年不战,卿觉得察罕有耐心拖到明年?即使他有这个耐心,鞑子皇帝可不一定有!田丰本就军锐,再加上小邓,大都危矣!”

  “那么,以皇上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事,是察罕的胜算大些?抑或小邓与田丰的胜算大些?”

  “小邓有天时,与田丰联手,也算是半得地利,只是惜其才得益都,却无人和。

  “察罕兵多将广,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下一心,齐力团结,人和有之。汴梁、洛阳诸地现在其手,他若出军,可走陕西、河北,也可走汴、洛,如此,形成两面包围的态势,犹如瓮中捉鳖,山东虽有泰、河之险,这地利,察罕却是也有一半。”

  “小邓有天时,察罕有人和,地利分别一半。然则此山东之战将会不分胜负?”

  “不然。天时、地利尽管重要,关键还在人和。”

  “小邓会败?”

  “若察罕此次出军山东,是奉的鞑子皇帝旨意,并且鞑子皇帝的旨意不仅下给了察罕,也同样下给了孛罗,而孛罗又肯奉诏与察罕相随出军。那么,小邓的胜算就不会大。”

  “这又是为何?察罕兵威甚狠,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攻不下山东?”

  “察罕与孛罗两有矛盾。孛罗若不肯随行,则是察罕虽有内部的人和,却没有外部的人和。有孛罗虎伺其侧,他又怎能全力以赴,投入山东之战?综上而言,小邓胜算不大,然则却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所以朕说他称雄一时可以,长久并不见然。关键之所在,就全看他这场仗会怎么打了。”

  “如若此战小邓获胜。那么如此一来,伪宋西有朱重八,北有小邓,安丰为其枢纽,辽东、齐鲁、金陵就连成一片了。皇上,由小邓敢冒大不韪,鲸吞自己人的地盘便可看出,此人野心勃勃,是又一个朱重八。若其与朱重八南北呼应,两厢联手?哎呀,咱们不可不防。”

  “两虎相争,尚且必有一伤。何况两狼?朱重八与小邓尽管同为伪宋臣,却不见得会联手。不过,未雨绸缪起见,也不妨暂且先遣使往去示好。诏,孟友德为我使者,即日出使益都。”

  孟友德任职参知政事,官位不低,派遣他去,足以表示重视。陈友谅环顾诸将,又道:“此去益都,路途迢远,不可没有勇将护从。”

  不知是因为孟友德的名字还是怎的,他往傅友德处瞧了眼,笑道:“老傅,你在伪宋李喜喜军中待过,说起来与小邓也算有些渊源,没准儿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如便由你护送老孟前去吧?”

  傅友德不止在李喜喜军中待过,还曾在明玉珍军中待过。陈友谅本无心之言,听在他的耳中,却不免变味。并且他原非陈友谅嫡系,投奔以来,也没得甚么太大的重用,此时心中不快,面上丝毫没有表露,恭声应是。

  三言两语处理过急报,陈友谅提缰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身上,反射盔甲的光彩,夺人双目。

  这会儿正当起了风,云天浩荡,原野无垠,风过林木,河水粼粼。远处士卒的旗帜迎风招展,近处将校的披风飒飒作响。龙湾之败、欧普祥投敌的这两桩阴影,因了小邓入主益都的刺激,一时间,好似也被那苍劲的秋风吹散。

  小邓年不及二十,且能如此,何况他陈友谅?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两次的失败,不足挂齿!他迎着烈日,弯弓射箭。弓名射日,箭称棋卫。大丈夫当如此!昔,刘邦见始皇帝出巡,叹道:“大丈夫当如此!”

  ――

  1,邹普胜、欧普祥。

  元末义军,特别是南方红巾之中,文臣武将名字中有个“普”字的甚多。其中多为白莲教徒。

  白莲教创始人茅子元,“尝发誓言,愿大地人普觉妙道,每以四字为定名之宗,示导教人转念弥陀,同生净土。”故此,凡白莲教徒,皆用“普觉妙道”四字为法号之命名。

  就拿徐寿辉部下来说,就有邹普胜、欧普祥、项普略、李普胜、赵普胜、左普弼、丁普郎、陈普文、鲁普泰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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