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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怒其虐》第23章 天意悲歌

  建章宫中,秋风又起。

  武帝志高意满地踱着步子,看着手中的绢书,他的身边站着表情麻木的霍光。

  武帝今天特别高兴,但又有些惊讶。“霍光,你比朕还早一刻知道了西域大获全胜的消息,可你好像并不高兴?”

  霍光却平静地说:“皇上,臣本来应该高兴。可是,皇后昨天召臣进宫,要我去看了看长公主。”

  武帝顺口问道:“长公主,长公主怎么样了?”

  霍光忧虑地说:“皇上,长公主她骨瘦如柴,一天不吃栾大的药,就要发疯。皇后说她心如刀绞啊!”

  武帝不高兴地说:“怎么,难道栾大他……?”

  霍光向四周看了看,发现除了所诚之外,并没外人,便动了动眸子,然后向武帝说:“皇上,既然栾大有如此神明,那西域大获全胜之事,也有他和神明的一份功劳。皇上何不先问问他,然后再将此事告知朝臣呢?”

  武帝深深地看了霍光一眼,突然醒悟地说:“所诚,你去把栾大叫来,要他现在就来见朕!”

  所诚看了霍光一眼,马上点头:“奴才遵旨。”

  武帝若有所悟地对霍光说:“霍光,此种事情如此简单,你为何不早提醒朕呢?”

  霍光摇了摇头:“皇上,臣既为您考虑,也为皇后和长公主考虑啊!”

  武帝双目紧紧地盯着霍光。霍光不为所动,仍是一副认真、坦诚的样子。

  此时栾大身穿道袍,走了上来。

  武帝遮住一开始的兴奋,带有一些对女儿的忧虑,不动声色地问起另外一件事来:“栾大,朕问你,你的功夫发了多少,西域的事情到底怎么样啦?”

  栾大也是一脸着急地看着武帝,然后胡侃起来:“皇上,西域昆仑,在少昊之神的管辖之内。臣请求他来相助,还把皇上赐给臣的五枚将军金印,还有一枚乐通侯之印,全都给他看了。没想到那少昊之神,睬都不睬,根本就不把栾大放在眼里,他又跑到泰山去找东岳太乙神下棋去了!”

  武帝冷笑道:“噢——?那你说,朕要怎么封你,才能请动少昊等天神呢?”

  栾大并不防备,只是急切地说:“皇上,只要您封臣为大司马大将军,再加上冠军侯,臣就保证神力无比,就能请动西域所有神仙。小仙保证三年之内,拿下大宛来!”

  武帝此时什么都明白了,连声冷笑道:“哼,哼——栾大,你再说一遍,大宛要何时能拿下?”

  听到这种笑声,栾大害怕了。他以为皇上嫌时间太久,于是急忙改口:“皇上,三年,两年!不,一年整!皇上,只要您封臣为大司马大将军,再赏赐臣黄金十万两,臣保证一年之内,就把大宛的良马,都给您弄来!”

  武帝的眼睛里面露出杀机。然而他看了霍光一眼,又想起了自己亲爱的女儿。他停了下,然后掷地有声地说:“唔。朕都明白了!栾大,既然你说少昊和太乙真神都在东岳下棋,那朕就要你去一趟泰山,把两位大神给我请来。要是你请不来,别说封侯,就是你的五个将军的金印,也统统给我收回来!”

  栾大吓得直抖:“皇上,皇上!臣不能走,西域还没有取胜,臣还要往那儿发功运气啊!”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栾大,你别再演戏啦!没有你的天兵,不用你再说‘宇宙语’,西域便已大获全胜啦!再过不久,天马就运到朕的建章宫和上林苑啦!”

  栾大吃了一惊,突然倒地,口中吐着白沫。

  武帝转身就走,同时把霍光也招呼了过去。走到外边,武帝悄悄地对霍光说:“你去告诉公孙敬声,就说朕要他带上几个人,扮作闲散人等,跟着栾大去泰山求仙,记住栾大所有的行动。如果他能把事情办好,朕就将阳石公主许给他!”

  霍光不无惊讶地点点头:“臣遵旨。”

  酒泉驿站,风沙迷茫。

  东方朔与珠儿、傅介子、田仁四人,在驿站中休息。在他们的马旁,还有四辆车马,从打开着的窗帘内可以看出,第一辆车中有几个乌孙女子,她们手中拿着琵琶;第二辆车中间有几个深目高鼻的波斯男人,那是从安息国来的魔幻大师。旁边还有两辆载货的车,上面拉着大大的木桶。他们没有下车,但也引来不少当地的人在观看。

  勤快的田仁,给他们送上了几大碗水。

  东方朔来到驿站边的小茶馆内,一边品茶,一边与卖茶的白发老者聊天。

  东方朔喝了口茶,然后咂吧两下嘴,对卖茶老人说:“老哥,你们大名鼎鼎的酒泉,怎么没有酒卖?”

  白发老人很不以为然:“卖酒?这儿有十多年没见酒喽!以前这儿卖杜康酒,可杜康酒是在长安东边产的,到了长安,酒价便涨了几番。自从桑大人收了酒税,小民们一年攒的钱,也不够买一坛子酒的,哪儿有钱弄酒去?就算我弄来了酒,又卖给谁去?”

  东方朔笑着说:“你这儿不是酒泉吗?酒泉酒泉,那酒应该咕碌咕碌地往上冒啊,还到别的地方买什么酒?”

  白发老人笑了起来。“我说小老弟,一看你就年轻!你才刚过四十吧?这天下的事,有几件是名副其实的?老哥我都四十五了,也没想再去找什么酒泉,新鲜!”

  正在一旁饮茶的珠儿听了这话,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她口中的茶水,喷了一地。白发老人不解地问:“姑娘,你笑什么?”

  珠儿笑道:“我笑你白发苍苍的,称了我爹半天小老弟,原来你才四十五岁!”

  “四十五岁,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这儿过了四十就是高寿,你看看我,虽然头发白了,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珠儿更是笑个不停。“哈哈哈哈!老白毛儿,我让你猜猜,我爹他有多大?”

  白发老人看了看东方朔:“他满头黑发,说破了天,也不过四十,还得算我老弟!”

  珠儿正色地说:“我爹他今年六十三啦!”

  白发老人大吃一惊,急忙双手合拢而作揖:“啊呀,老弟!不,老哥!你的长相怎么这么年少?您八成是神仙吧!”

  东方朔摇了摇头。“我哪儿是什么神仙!都是昆仑山上的那种大根子给闹的!你看我这女儿,整天吃那大根子,愈长愈小的,有点像十四五岁的孩子,再也长不大啦!”

  白发老人听了这话,“哗啦”一声,把茶壶扔得好远,碎成多瓣,口中叫道:“啊呀,老哥!您告诉我,吃什么样的大根子有用处?我家后院大根子多的是,有的能烧火,还有的也能吃!您老先等着,让我去拿几块来,您帮我瞅瞅!”

  白发老人一转眼便拿出一大堆的大根子来,让田仁和珠儿给他辨别。田仁和珠儿一边看,一边摇头。

  白发老人失望地扔了所有的根子,又到一旁捡起那个破碎的茶壶来,口中喃喃说道:“都是俺的命苦,这辈子也就顶着一头白发,看着一潭清水,卖上几碗热茶,算了!”说完,他颓然坐下。

  东方朔见他不像是本土人,心中好像还藏着许多秘密,便靠近他,微笑着说:“小老弟,你要是告诉我,酒泉这个名字是从哪儿来的,我就告诉你如何去弄让你返老还童的何首乌。”

  “当真?”白发小老弟瞪大眼睛。

  黑发老哥频频点头。

  那位白发小老弟喝了口水,突然间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心中的故事就像他身后的泉水,流淌了出来。“好,好,我说给你听。十八年前,小老弟我还二十几岁的时候,就住在这儿的土窑洞里,经常跟我爹到后山沟里采点药,给人看看病。有一天,这里突然来了许多帽子上插

  着羽毛的兵。那些兵不是本地人,喝了咱的水,就水土不服,拉稀。没到下午,就有一个不行了。咱老爹和俺,烧了几头大蒜,熬了一点甘草,让他们一服,就没事了!这时侯,有个叫‘新裤子’的小伙子,拉着咱爹和咱去见大将军。咱没想到,领着羽毛兵的是位年轻的将军,叫霍去病,原来他就是威震匈奴的霍大将军!他拍了拍咱的肩膀,给了咱爹许多粮食,然后就说要咱参加他的羽林军。咱爹和咱没得说,能吃上官粮,给霍大将军的羽林军看病,还有什么说的?第二天,咱就骑着马,头上也插着一根羽毛儿,往西北颠了。那一次霍大将军带着汉家军马,与匈奴人打了一路仗。那几仗,打得可惨了。汉家除霍大将军,张骞张大人,公孙敖,堂邑父,庄助,还有那个‘新裤子’,比我还小。哎呀,他们个个英勇无敌。汉家只有十万军马,硬是把匈奴的休屠王和昆邪王十五万大军给吃掉了。老哥呀,我以为他们个个都不是凡人,都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那么多人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叫霍光,都说他是霍大将军的弟弟,可两个人一个威风凛凛,一个文绉绉地,根本不像一个娘生的。那霍光啊,在居延泽边打完了一仗,他居然躲到大车底下,硬被湖边的风给冻僵了!”

  珠儿早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当她听到自己的辛苦子哥哥被称为新裤子时,便乐开了嘴;又听到他说霍光的坏话,便不干了,急忙插嘴道:“什么新裤子旧裤子的,让你说酒泉,你就说酒泉,扯那么多做什么?”

  “珠儿,别打岔儿,让他说下去。”东方朔听得入神。

  “我说的,就是酒泉的故事。咱们打胜了许多仗,皇上就下了诏,让咱们班师回朝。皇上派人送来了十坛子上等的杜康酒,给咱们庆功。正好,送酒的使者和霍大将军的得胜之师,就在这儿遇上了。霍大将军让部队停下,准备喝皇上的御酒。可是十多万人,还有匈奴的好几万降兵,十坛子酒,够谁喝的呢?霍大将军又是个爱兵的人,从来都不会独自享用的啊!珠儿听得高兴了起来,于是忙问:“对啊,怎么办哪?你说,快说啊!“

  那人将白胡子一翘:“告诉你吧,你别小看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人儿霍光,他可有主意啦!他说,大将军,酒不是不够喝吗?这儿有一眼泉水。咱们把皇上赐的十坛子酒,全部倒在这泉水里头,让十多万士兵,每人一瓢,人人喝个够!”

  众人听到这儿,都欢呼起来。

  东方朔听到这儿,一点儿都没乐。他的眼前浮现着千军万马拿着各式各样的瓢盆喝着酒泉中的酒水的情景。可转眼之间,那盛着酒水的瓢盆,变成了盛土的畚箕和口袋。那些士兵没有喝酒,而是流着泪水,在大雨之中往霍去病的墓上倒土!随着这幕图景的出现,东方朔的泪水流了出来。

  白发小老弟不解地问:“老哥,你是怎么啦?”

  珠儿心里很明白,于是摆摆手说:“别说啦,都是你,勾起了我爹的伤心事。”

  “怎么,我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珠儿只好把话挑明了:“老白毛,你少问两句行不行?告诉你吧,你说的‘新裤子’不是新裤子,是我哥辛苦子;霍光就是我舅舅,霍大将军是我爹的干儿子,我爹就是东方朔,这下子你明白了吧!”

  那个白发小老弟怔了半日,突然倒地而跪,瞪大眼睛问道:“那,那你是后来以三千兵马打败匈奴支楞儿三万人的东方朔,东方大人?难怪啊,原来你是东方神仙!”

  东方朔急忙把他拉起来。“小老弟,起来吧。提起霍去病,我就伤心落泪。好吧,好吧。你说说,你后来怎么没去长安,而在这里卖水了呢?”

  那人也是泪花闪动:“东方大人,当时我的腿,被匈奴人射伤了,脚不能走。可是这儿的泉水呢,士兵们一连喝了三天,还有酒味。霍大将军就说:‘没想到这个泉,一下子成了酒泉!那个瘸腿伤兵呢?他就是这儿的人,就把他留下来,在这儿看着,卖酒为生!’小人从此便在此地卖酒。这泉中的水,一直都是酒味浓香,三年不变啊!”

  珠儿便问:“那后来怎么没酒味啦?”

  那人的面上突然阴沉起来。“十五年前,突然有一天,大夏天,正晌午的,还出着日头,天上突然飘下了雪花……”说着说着,他的泪水如雨而下。

  东方朔噙着泪水,接着说:“是啊——冬雷震震,夏日飘雪——从此这酒泉再也没酒了!”

  “是啊!东方大人,后来我才知道,霍大将军他,他,他竟然死了……”说到这儿,他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众人都被他的至情所动,珠儿也是泣不成声。东方朔闭了一会儿眼睛,把他再次拉起:“小老弟,别哭啦,再哭霍去病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可是那人还是不起,他突然拍地大叫:“大人,从那以后,这酒泉之中的酒就没啦!我就在这泉边上等啊,等啊,等到我的头发全白啦,再也没等到酒出来……”

  珠儿听到这儿,早就泪落如雨,连田仁和傅介子这些根本不知道霍去病的人,都在流泪。

  长安城内,大农府中。

  东郭咸阳和孔仅两位老人颤颤巍巍地来到大农府中,再次与桑弘羊相见。

  鬓发已有霜意的桑弘羊将手中的账本放下,然后非常和善地请二位老人坐下,恭敬地说:“二位老前辈,今天前来,有何见教?”

  东郭咸阳看了孔仅一眼,说道:“大农令,我们想看看,这么久了,皇上对卜式那份奏折,说了些什么?”

  桑弘羊摇了摇头:“二位前辈,你们不用担心,桑弘羊已把过错全部担了过来,向皇上呈上一份请罪的札子。”

  “这么久了,皇上还没给你们答复?”东郭咸阳惊问道。

  桑弘羊也很纳闷:“不瞒老前辈,我如今心里也是在打鼓啊!卜式奏折中说的那些人,尤其是茅次平和万熊两个,都被杜周整得死去活来。可是皇上至今不让廷尉府来查大农府,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啊!”

  “桑大人,皇上昨天赐给我们每人两桶好酒,全是杜康。”半天没有言语的孔仅说话了,说完了战战兢兢。

  桑弘羊大吃一惊,然后非常平淡地说:“那好,老前辈,你们就慢慢地喝酒,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这边的事有我呢,反正我们没有贪赃枉法,心里坦然得很。”

  东郭咸阳又看了孔仅一眼,然后说道:“桑大人,请你多多保重,老朽两个告辞了。”

  桑弘羊笑了笑,起身送走二人,然后继续理他的账本。

  酒泉边上,小茶馆内。

  众人悄无声息地品茶。那些原在车上坐着的乌孙国的女子,还有安息国来的深目高鼻者,也都坐进了茶棚子内。

  东方朔长嘘一口气,然后问卖茶的白发老人:“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没名字。”

  珠儿劝慰:“老人家,人总是有名字的,您怎么会没名字呢?想一想吧。”

  老人擦拭一下眼泪:“我原来姓于,因为小时喜欢钻洞,我爹就叫我猫儿。”

  “爹,原来酒泉人也爱取这种名字。”珠儿想到老爹给孙子们取的名字,便对着东方朔笑了一下。

  东方朔的心还浸在泪里,没有理她。

  “后来,我于猫儿加入了霍大将军的羽林军,他们都说‘猫儿’不好听,就叫我‘羽毛儿’。负伤以后,霍大将军把我留在这里,临走的时候,他们又送我一个雅号,叫‘酒司令’。哈哈哈哈,羽毛儿!酒司令!东方大人,东方姑娘!你们想想看,酒泉里酒也没了,我还怎么再称酒司令?羽林军全没啦,我还怎么有心再叫羽毛儿?我没名字,没名字啊!”

  珠儿也把他当做老人来劝慰:“老人家,您别伤心,羽林军还有一个活着呢!”

  白发人吃惊地问:“谁?”

  珠儿笑道:“我哥啊!就是你说的那个‘新裤子’啊!”

  那人站了起来,问东方朔道:“辛苦子还活着?”

  东方朔点点头:“对!还活着,可他丢了一只胳膊。”

  “那他在哪儿?”

  “辛苦子就是我的儿子,他在历下的大名湖。你想找他?”

  羽毛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东方大人,我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他?您先告诉我,到哪儿去找何首乌,我要把这满头白发变黑了,再去见我羽林军中的小老弟啊!”

  东方朔苦笑一下:“羽毛儿,酒司令。今天我先把你这泉中的酒变回来,让你再当上一阵子酒司令,然后再告诉你怎么去找何首乌,行不行?”

  羽毛儿跳了起来:“太好啦,东方大人,您直是东方神仙!您怎么个变法?”

  东方朔朝不远的深目人一招手,那人走了下来。

  东方朔用手指着酒,比划着:“你的,那两大桶酒,倒一桶在这泉里头!”

  西域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回答:“大人!这酒,一桶是白的,一桶是红的,都是送给,汉家皇上的!”

  东方朔笑了一笑,也学着西域人的腔调:“那就将这一桶白的,全倒在泉里!”

  西域人也笑了起来:“我的,全听东方大人的!”

  说完他和田仁等拉过一桶酒来,将桶搬到泉边。田仁拿出剑来,削开桶上木塞,那里的酒,带着扑鼻的香味,全部流进泉水之中。

  众人大声叫好。

  羽毛儿拿过瓢来,喝了一口,然后嚷嚷起来:“东方大人,这高鼻子人造的酒,怎么有些甜啊!”

  西域人比划着:“我们的酒,是葡萄酒,白葡萄做的酒,不是烈酒!”

  羽毛儿点点头,一口气喝了一大瓢,然后抹了抹嘴:“好酒,好酒!”

  众人也都端碗持瓢,纷纷喝了起来,一边喝着,一边叫嚷着:“好酒!好酒!”

  长安城中,一个小院。

  这是孔仅家的后院。院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设施,只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凳。

  东郭咸阳和孔仅二位老人,相对着坐在石头案前,全是红光满面。石凳上有花生、蚕豆等几碟小菜,而在他们身边,一只酒桶歪倒在一边,另一个盖子已经打开。

  东郭咸阳笑着对孔仅说:“孔大人,看来我们的心眼太小,还是错怪了皇上。你看,刚才喝皇上赐给我的那一桶,我心里直打鼓,生怕我连你一块儿害死了。现在又喝了你的这一桶,你刚才还为我担心。你看,我们两个不都是没事吗?皇上不会赐死我们的,不会给我们药酒喝!”

  孔仅大喝一口:“东郭大人,看来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圣人之腹啦!皇上果然是圣人,千古难得的圣人啊!”

  东郭咸阳又给他斟满一杯,然后自己也把杯子满上,说道:“来,孔大人,孔夫子,为了我们能够善始善终,再干一杯!”

  孔仅醉眼蒙胧,大笑起来:“什么?你说我是孔夫子?孔夫子要是知道,后世还有一个姓孔的,做了那么大的买卖,说利多而讲义少,还不知该怎么生气呢!”

  “哈哈哈哈——对,对了。孔大人,别说叫你孔夫子好笑,皇上还有两次,叫我东郭先生。皇上叫我东郭先生!哈哈哈哈!当年赵简子大猎于中山,一只狼跑了,让东郭先生救了,还差点让狼把东郭先生给吃了!我东郭咸阳当时一听皇上这么称呼我,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了!可是皇上还是圣君,他不仅护着我们,还护着桑弘羊,没让张汤那条狼把我们吃掉,也没让杜周这条狼把我们吃掉!哈哈哈哈!”

  孔仅也笑了起来:“东郭大人,只可惜东方大人东方朔不在这儿。要是他也在这里,就更热闹啦!你和东方大人都是齐国人,虽然我是南阳人,可也在齐国做生意起的家;桑弘羊是洛阳人,也是在齐国临淄出了名的!只可惜那个老颜异,他可是齐国的一流人物,可惜皇上没能用他当廷尉,却让他陪着我们几年,然后被张汤那条狼给吃掉了!”孔仅说到这儿,不禁流出泪水来。

  说到颜异,东郭咸阳也是悲从心中来,他又喝了杯中的酒,说道:“孔大人,孔夫子,好在我们两个早年赚足了钱,后来见到了钱,就像见到了狗屎一般,一点都不知道再去贪。不然的话,就像现在那些穷酸儒者,一旦到了我们这个位子上,不知要往手中扒拉多少呢!”

  “哈哈哈哈!要是那样,别说张汤要杀我们,就是那个济南亭长颜异,也早把我们给斩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他的老乡呢!”孔仅也是有感而发。

  东郭咸阳再饮一大口酒,叫道:“杜康,好酒!好酒,杜康!要是东方朔也在这儿多好啊!我们不仅可以和他一块儿分享好酒,还会分享他的笑话呢!”

  孔仅却喝了一口闷酒,担心地说:“东方大人去昆仑山,找什么仙桃,肯定是吃尽了苦头!他的头发肯定和你我一样,斑白斑白,说不定已经掉光了,成了真正的桃童了!”

  东郭咸阳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他就不是桃童,他的脑袋便成了桃子了!”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孔仅急忙阻止道:“东郭大人,东郭先生,你喝得太多了!剩下的这一点,都留给我吧!”

  东郭咸阳的眼睛向上翻着,看了看天,突然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孔仅大人,孔老夫子,我看到了东方朔,他在天上,你看,他在云彩里头,那块挡住了太阳的云彩里头,坐着东方朔!他的头发白光了,也快掉光了,他的头就像一个长着毛的桃子一模一样!哈哈哈哈!”说完便倒了下去。

  孔仅急忙上前,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一点气息。

  孔仅大惊,急忙叫道:“东郭大人,东郭先生——”

  东郭咸阳再也无法回答他。

  孔仅大惊,急忙把那个歪着的酒桶拿过来,自言自语地说:“皇上,皇上,您赐给臣的,是

  杜康吗?”

  他把酒桶再翻过来,只见桶的四周,全是“杜”字。

  孔仅看了好半日,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酒桶上的“杜”字并不代表杜康,而是排列了一周,代表着杜周!

  “哈哈哈哈!”孔仅大笑起来,笑得满眼全是泪水。“东郭咸阳,东郭先生!东郭先生,东郭咸阳!你还是被狼吃了,你还是让狼给害啦……东郭先生……你比我走运……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完,孔仅用袖子擦干泪水,端起石案子上还剩下的那些酒,咕噜咕噜地,全部喝了下去。灿烂的阳光再度照射出来,那块云彩移向了一边。

  孔仅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快云彩,他看不到云彩里面有半点东方朔的影子。

  孔仅张开大嘴,叫了起来:“东方大人,东方朔,你把我们叫到长安,可你躲到了哪里?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

  大叫完毕,他也慢慢地向地下倒去,把头倒在东郭先生的怀里。

  酒泉之侧,情意深长。

  虽然没有觥筹交错,没有满屋子喧哗,东方朔和那个白羽毛儿都觉得酒泉的这一天,很值得回味。

  那年青的老羽毛儿依依不舍地拉着东方朔,手中还拿着一个大根子,那是珠儿送给他的何首乌。

  羽毛儿觉得还有话要说,于是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觉得再说都是多余的了。然而,看到泉中的酒,他突然怔了一下,脱口便说:“东方大人,我本来还有一坛子杜康好酒的!”

  东方朔以为他在说梦话呢,“酒在哪儿?拿出来啊!”

  羽毛儿马上脸色铁青。“别提啦!十多天前,李广利那个狗日的,带着一万多人马从这儿路过,把我的酒硬给搜走了!”

  东方朔站了起来。“慢,慢,慢!你说什么?李广利只带着一万多马从这儿路过?”

  羽毛儿点点头:“是啊!东方大人,我是羽林军出身,难道还看不清他有多少人马?”

  东方朔吃惊地问:“那他的马呢?共有多少马匹?”

  “他的马可不少,特别高大的有三十多匹,次一点的有几千匹,李广利和那个上官桀,坐着车,牛哄哄的,可那些枯瘦如柴的士兵,可惨啦!他们自己光着身子,却要用衣服把马遮住!”

  听了这话,珠儿和傅介子、田仁三个,全都站了起来。

  东方朔仰天长叹:“天哪!弄了半天,我汉家十多万人马,没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沙漠中上;没死在大宛人的手里,却死在大宛马的脚下!”

  珠儿气哼哼地说:“爹,我早就告诉你,李广利不是个好东西,还有那个人,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东方朔急忙止住她:“别说啦!快上马,快回长安!”

  羽毛儿依然有心事:“东方大人,这何首乌,是从哪儿弄来的?”

  东方朔不想说话,便将田仁向他身边一推。

  田仁又从屁股后边的裤腰里掏出一根何首乌来,递给羽毛儿:“你往西走,昆仑山上多着哪!”

  长安城中,建章宫内,锣鼓喧天,尘土飞扬。

  汉室文武官员群集于此,当然,东方朔不在,东郭咸阳和孔仅也不在;还有去西域的二十万汉人,十九万也不在。

  大宛良马却一个也不少,全部展现在武帝面前。

  武帝志得意满,李广利与上官桀趾高气扬。尤其是那个李广利,他的头上还缠着那块带着斑斑血迹的裹伤布,看上去让别人很恶心,却又让他自己的脸上无上光荣。

  只有霍光,依然表情麻木地站在武帝身后。

  武帝摸着一匹大宛良马的马鬃,叫道:“好马,真是天下最好的马!李爱卿,上官爱卿,你们说说,这马叫什么名字?”

  上官桀沉吟地:“这……”

  李广利不管不顾地说:“那怕什么?皇上,我师傅给这个马取了个名字,叫‘汗血马’。”武帝一怔:“什么?‘汗血马’?”

  李广利点点头:“皇上,我师傅他说,您是最明白这个名字的深意的。”

  武帝一怔,低声问道:“李广利,你带回了多少人?”

  李广利也低声地答道:“皇上,臣带回来一万一千多。”

  武帝沉默了。沉默之后,他又问:“马呢?”

  上官桀站了出来,如数家珍地高声说道:“皇上,臣和李将军带来大宛上等好马三十四匹,中等良马三千二百一十八匹,一匹也没少啊!”

  武帝再度陷入沉默。朝臣开始议论纷纷。

  白胡子好长好长的邓光又是慨然而出:“皇上!李广利好大喜功,不恤士卒,四五年间,先后以二十多万条人命和无数银两,换来三千多马匹,这个账,谁都能算得清啊!臣以为,必须将李广利军法从事,才能平息众议啊!”

  众人大惊。

  李广利急忙跪下磕头:“皇上!到西域取良马,是皇上您的主意,臣只是奉命行事啊!”

  武帝冷笑一下。“哼哼!上官桀,您说呢?”

  上官桀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要力排众议:“皇上,如今的事情,岂是区区大宛良马之事?如您让臣只说这马,那臣可以说,大宛的马,就是中等的,也比乌孙国的好马还高,还大,还要有光泽,还要更像天马!臣还以为,如今李将军取到的不是三千多匹马,而是西域的臣服!为了大汉威名远播西域,皇上,损失点人马算什么?这些马的到来,不正说明皇上您当初的决断是无比英明、无比正确的吗!”

  早在一边察言观色的公孙卿,此时马上随声附和:“是啊!皇上,这马的到来,充分证明了您讨伐大宛,是无比正确的!前年李将军稍有失利,便有邓光等人恶语相加,明着是说李将军不力,实际上是指责皇上您穷兵黩武啊!今天天马到来,说明天马应是天子所得。您得到了这些马,正是天意所在啊!”

  武帝渐渐地露出笑容,笑容中带着杀机。他走向邓光,微笑地问道:“邓光,你说呢?”

  邓光并不退缩。“皇上,李广利和上官桀就是穷兵黩武,他们是害民之贼!皇上,您不杀他们,会贻害无穷啊!”

  武帝脸上的笑容还在延续。“邓光,东方朔不在了,汲黯也不在了,朕觉得身边没有刺耳的声音了。你是想当汲黯呢?还是要当东方朔呢?”

  “皇上,臣既无东方大人之智,也无汲黯大人之直。然而臣既然有真心,便要说真话;既然身在朝廷,就要为民请命!”

  “好!说得好!朕当政四十年了,还没有杀过一个直言进谏的大臣。怎么,你想让朕做一次恶人吗?”武帝脸上晴转多云,而且是阴云密布。

  “皇上,您没有杀过直言进谏的大臣,那是因为东方大人您舍不得杀,汲黯大人,您不敢杀!”邓光说得句句在理。

  武帝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什么人朕舍不得杀?什么人朕不敢杀?顺朕者昌,逆朕者亡,你要是再不闭嘴,朕这就杀了你!”

  “皇上,小臣邓光,人微言轻,如果您觉得杀了我,可以儆戒众人,那么小臣这颗脑袋,就献给皇上啦!”邓光说完,便把脖子伸了过来。

  武帝雷霆震怒,大声叫道:“把这个狂妄之徒,给我拉出去砍了!”

  众卫兵急忙上前,将邓光拿下。

  人群中走出又一个瘦小的大臣,原来是邓光的弟弟邓平。邓平往地上屈膝一跪:“皇上!邓光是臣的兄长,如果皇上要杀邓光,请将为臣也杀了吧!”

  武帝突然冷笑起来。“哼哼哼哼!邓平,你以为你为朕算了历法,立了正朔,便可以要挟于朕?朕的历法已经改过,几千年,几万年都不要再动了,你要想死,朕可以让你一同去死!”

  “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了!”邓平昂昂然站了起来,走到哥哥邓光身边,也伸出脖子,表示愿意引颈就戮。

  武帝大手一挥:“好,朕都成全你们,把他们两个拉出去,砍了!”

  “慢!”人群中闪出又一个瘦高的身影,他也向前一跪:“皇上,邓光之言,句句出于真情;邓平为兄请命,其勇可嘉。臣请看在邓平为皇上修订历法的份上,留住这个千古奇才吧!”

  众人一看,原来是太史令司马迁。

  武帝的嘴唇在发抖。“司马迁,难道你也不想要命了?”

  “皇上,臣知道生命可贵。然臣以为,臣如因为讲真话而死,死也重于泰山,死何足惜?”司马迁毫无惧色。

  “哈哈哈哈!司马迁,你不愧是太史令。你知道什么是重于泰山,什么是轻于鸿毛。可朕比你知道的还要多!来人!”

  “有!”众卫兵蜂拥而上。

  “把司马迁和那个邓平,给我拉出去看管起来!”

  “是!”众士兵押着二人便走。

  武帝看着司马迁和邓平已被押走,突然冷笑一声。“邓光,没想到你个子不大,倒很有骨气。你不是说朕舍不得杀东方朔,不敢杀汲黯吗?朕今天非要把你杀了,出出这一口气!”

  不料邓光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臣能代东方大人一死,代汲黯大人一死,臣是无上的荣光啊!来,刀斧手,快跟着我走吧!”说完,径自迈开大步,昂昂然,向外边走去!

  武帝万万没有想到,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威,会在这个时候受到如此严重的挑战,遭到如此无情的藐视,他的心,可像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惨痛的重创。他四周看了一眼,他希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哪怕是一阵让人哭笑不得的笑声也行!可是那个声音没有了,那种笑声也不在了。武帝很想自己去把那个邓光追回来,可是又从心底知道,不能如此收场,他不能不要千古一帝的尊严。他眼前唯一的方法,是对着邓光的背影大吼:“杀了他,杀了他,一刻也不要耽搁!”

  仿佛是惊雷之后的大地,蛙也不鸣,蝉也不噪,朝廷上的寂静,就像万物俱灭一般。

  武帝再次大吼:“你们说话呀,你们都死了吗?”

  老丞相公孙贺战战兢兢。

  杜周仍旧一声不吭。

  霍光好像又陷入了沉思。

  只有公孙卿走了过来,话音里充满了关切:“皇上,您既是天子,便有天敌。天子得到了天马,同时处死了天敌,这一切,都是天意。皇上,您何必动此盛怒呢?”

  武帝口中喃喃地:“天子……天马……天敌……天意……哈哈哈哈!全是天意!来,传朕的旨意,将原来乌孙国的‘天马’,改名叫‘西极马’;而将大宛的马,叫做‘天马’。谁再称它为‘汗血马’,朕就要治他的罪!”

  公孙卿马上随声附和:“皇上圣明!”

  上官桀马上振臂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只好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霍光犹豫了一下,也将手举了起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晚了些,显得很孤单,可是武帝看着他,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

  武帝仿佛忘记了一切的不快,他的脸上再度放出异彩:“众位爱卿!朕刚刚改元天汉。便喜得大宛良马。虽说损失兵马多了一些,可李广利西征四年,很不容易,劳苦功高啊!朕封李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一直在旁边浑身发抖的李广利,此时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把包在头上带血的布猛地一扯,跪下拼命磕头,先说了声“臣谢皇上圣恩”,然后发自内心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见没人附和他,便继续说道:“上官桀护马有功,官拜少府,与丞相长史一道,辅佐丞相,为朕治理天下!”

  上官桀也是磕头谢恩:“臣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是条件反射,只要上官桀一呼,朝臣纷纷响应,连霍光这回也没落后。

  武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李广利,除了你之外,这次在西域,还有谁立了功啊?”

  李广利想了一想:“皇上,还有赵始成,他两番杀敌,功劳最多。”

  “那好,传朕旨意,拜赵始成为光禄大夫。还有谁的功劳大啊?”

  李广利又想了一想:“皇上,还有赵弟,是他杀了郁成王。”

  “嗯,封赵弟为畤侯。还有谁的功劳大啊?”武帝再次追问。

  李广利又想了一想,“皇上,还有,还有……”

  武帝有种穷追不舍的劲头:“李广利,是不是还有人比你功劳还大啊?”

  李广利想说,又不愿说,于是他灵机一动:“皇上,这臣就说不好了,请皇上让监军上官桀大人说吧……”这只胖狗熊,居然也学会了踢球。

  上官桀怎么不知皇上的用意?可他偏偏要说:“皇上!是这样的,这次东方大人虽然也到了西域,出了点主意,可他对皇上要弄来大宛良马的事,旁敲侧击,说是‘汗血马’,都是他这一个‘汗血马’,才惹来皇上如此不快。臣以为,东方大人的功劳,已经被他的过错抵掉了。要是他还能到昆仑山为皇上找来仙桃,那时候您再给他封侯也不迟啊。”

  武帝听着,不禁点了点头。然而他并不是赞同上官桀的话,他的心里想,东方朔要是在此,他肯定不会表功,而且会闹得更凶!他会逼着朕杀死李广利和你上官桀呢!那样,朕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广利觉得内心还是有愧,便又加了一句:“皇上,东方大人身边的那个田仁,钻进山里头掏洞,硬是把大宛国都贵山城的水给放出去,他应该封赏呢。”

  武帝总算问出了一点结果来,于是略带满意地点点头:“嗯。就封那个田仁为城门都尉,让他替朕守着城门吧!”

  上官桀觉得,赏赐应该结束了,于是急忙磕头:“臣代田仁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再次群情激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之声,响彻云霄,同时也贯入长安大街小巷。

  武帝有些飘飘然:“好!朕喜得天马,太兴奋了!朕要作一首《天马歌》,以纪盛世!公孙卿!”

  “臣在。”

  “你明天就来朕这儿取走《天马歌》,让乐府艺人排练;五天之后,让所有王公大臣,都到未央宫前观看朕的天马,听唱朕的《天马歌》!”

  公孙卿大叫:“臣遵旨!”

  扶风府附近。几辆车马在向长安城急驰。

  一匹马儿落到了后边,那是珠儿。傅介子急忙停下等候。

  东方朔向后看了一眼,然后向田仁交待了一下,自己也停了下来。

  傅介子困惑地问珠儿:“小姐,怎么走不动了?是马病了,还是您不舒服?”

  珠儿连连摇头:“介子,我不想回长安了。”

  傅介子大惊:“为什么?”

  珠儿看了他一眼,突然发起了脾气:“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回!”

  傅介子困惑地:“那,东方大人,噢,你爹会同意么?”

  珠儿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东方朔已到面前。“介子,你到前面去,我跟爹说。”

  傅介子很懂事地策马而去,东方朔与珠儿并肩而行。

  东方朔关切地问道:“珠儿,快到长安了,你又有心事了,对不?”

  珠儿为难地:“爹,我不想回去,不想见皇上。”

  东方朔想了一下:“你可以不见皇上,可你不能不回长安。你可以让皇上和太子找不到你,可你不能让爹找不到你。爹都六十三啦,你还想让爹为了你而四处奔波吗?”

  珠儿瞪着大眼睛,又想了一想:“爹,我想去终南山,在我娘呆的地方住着。”

  东方朔先是一惊,但想了一想,他就点了点头。“那你想让爹陪着你,还是要这傅介子陪着你?”

  珠儿凄然一笑:“谁也不要陪。”

  东方朔更是关切地说:“珠儿,你都二十出头了,该有个家了,不能再这样耍小孩子脾气了。介子对你那么好,你要是愿意,倒不如……”

  珠儿生气地甩了手:“烦,烦!爹,不许你说这些,珠儿的事,珠儿自己做主!”

  东方朔笑着摇摇头:“好,好,好!儿大不由爷,女大了也不由爷。那爹只问你,你下面怎么办?”

  珠儿看了他一眼,认真地说:“爹,珠儿这辈子,只想和爹爹在一起。”

  东方朔一瞪眼:“傻话!过几年,爹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珠儿笑了起来。“哈哈!爹爹,你怎么会死?您是神仙!看看你满头黑发,要您死,比登天还难!”

  东方朔摇了摇头:“好啦,好啦,我的好女儿,别神仙不神仙的,你爹只是人,不是仙。你爹要是仙,就能把那个人领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那就好喽!”

  珠儿却生气地:“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应该找个地方,修理修理他!”

  东方朔急忙止住:“又胡说了!珠儿,我先告诉你,那个人决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他对你,可是比对他的女儿还好啊!”

  珠儿也是直摇头:“是啊!珠儿也拿不定主意啊,珠儿心里乱得很啊!爹爹,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那么多?我要是还十二三岁,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该有多好啊!”东方朔一时无言以对。

  “爹爹您说,这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一长大了,就有烦恼?”珠儿接着问。

  东方朔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啊。这样,珠儿,爹就依了你,让你去云中居。可是,要是那个傅介子跟着你,你可不要让人家过于寒心。”

  珠儿笑了起来:“爹,我一直只把他当徒弟。”

  东方朔叹了口气:“徒弟,徒弟,皇上给我硬塞来的那个徒弟,还不知道又干出什么好事来了呢!”

  珠儿高声叫道:“爹,要不是你心太软,我早就想替您清理门户啦!”

  东方朔摇了摇头,伤感地说:“忍着点,我的好女儿。只要你记住,我就是你的亲爹,你和爹在一起,永远都是快乐的,什么样的苦闷都能忍过去,懂吗?”

  珠儿泪水满面地点了点头:“爹,珠儿听您的!”

  长安城中,未央宫内。

  新修起的未央宫更为富丽堂皇,富丽堂皇得足以使秦始皇时的阿房宫低矮六分!

  仍是文武官员群集,仍是大宛良马全部展现。

  武帝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地坐在大门口的高台中间,公孙卿指挥着乐府艺人和一排排队列整齐的士兵,在演唱武帝写的《天马歌》。

  随着公孙卿的手势,众人唱了起来。

  天马来,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

  天马来,出泉水;虎脊梁,化若鬼。

  天马来,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来,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

  天马来,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天马来,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歌曲一遍一遍,错落有致地唱着。武帝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字,更熟悉字间的每一处深意。这是他一夜不眠的心血之作,也是自从发兵西域四年多来,他百千个梦幻的凝结。随着歌声的循环往复,武帝的面前出现许多梦中的情景。天马来了,是从西极来的,它们涉过荒沙大漠,它们的到来,宣告八方敌寇臣服,连域外的异国也拱手称臣了,所以我刘彻才说“九夷服”。秦始皇也不过灭了四夷,可我刘彻灭了九夷,九夷啊,天下至大之功,至尊至极!天马来了,天马给浩翰的沙漠带来了泉水。那像老虎脊背一样的沙丘怪,统统都会化作恶鬼,不再作祟。朕的西域就要变成坦途了!天马来了,天马来自寸草皆无的不毛之地,但这些天马给朕踏出的千里道路,便是西域诸国到东土来朝圣的康庄大道!没有能耐的人才到异域乞求生路呢,要知道,至圣之根永远在我汉家国土之上!天马来了,我刘彻亲手执着马缰,久久不愿松手,我真想飞身跨上这马,在天下四处周游,只可惜没有人与我作伴儿,也不知谁在终极处等我!东方爱卿,东方朔,你在哪里呢?只有你能陪着朕远游,骑上天马,就像列御寇一样,凭虚乘风。可你一直不愿承认你是神仙,甚至不愿说世间有神仙。如果没有神仙,还有天意么?没有天意,还有天子么?那么我还叫朕么?不行,神仙肯定是有的!公孙卿他说有神仙,就定会有神仙。公孙卿比起东方朔,差不到哪里去啊!公孙卿也是天文地理都懂,儒术道学皆通,唯一不同的是他不与朕争,他没有东方朔的骨气,也没东方朔的幽默;可他却比东方朔顺从,比东方朔会揣摩朕的心思,更懂得让朕随心所欲,甚至让朕成为神仙!天马都来了,朕还不该见到神仙么?天马来了,朕通往远方的大门打开了,朕的身心都处于一种肃穆的状态,朕只等着来自昆仑山的消息,等待着王母仙桃的到来,等待着与东方爱卿一起到远逝的昆仑山中,去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然后飞入天庭,高兴了就和天帝聊天下棋,如果还有人欲的话,我便再偷偷的跑到世间,看看朕的皇后和儿女,幸一幸邢夫人和尹夫人,甚至让她们两个一起,随朕飞升天上。天马来了,天马便是龙之坐骑,便是真龙与天庭沟通的媒介;朕要乘着天马,游罢九天阊阖之门,再到王母的瑶池玉台戏耍戏耍。东方爱卿,东方朔!即便到了天上,到了神仙之域,朕也不能没有你,没了你相伴,朕便是成了神仙,却又少了多少乐趣?

  终于,漫长的乐曲停了下来,武帝的思绪也如天马歇脚,暂时止步。曲终歌罢,公孙卿双手向远处招呼一下,所有的朝臣都齐唰唰地跪了下来,只见上官桀带头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也跟着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龙颜大悦。他站了起来,微笑地向眼前的一切招手,向他的臣子,向他的天马,一一招手示意。

  上官桀再次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也跟着振臂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片万岁的声浪,不仅让武帝昏了头,也让乐队总指挥公孙卿昏了头。他不敢止住这山呼万岁的声浪,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被这声浪给吞没了。上官桀更不敢停下来,他觉得万岁便是他有生以来唱出的最美最好最顺口最称心最快意的就像婴儿时吃腻了奶时刚松开妈妈的乳头便不由自主地说出的伟大的赞美诗。于是他嗓子后边的那道闸门突然间失控了,仿佛他再也不会说出别的语言,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只会喃喃地重复着两三个字:“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在这时,未央宫的大门之外,走来一个由四五匹马和五六辆车组成的车队。那些马是汉家的马,和大宛天马比起来没什么稀奇,可那五六辆车却很是异常,很少有人见过车的式样。最后一辆拉着一个横倒于车上的大桶,更是奇怪。再看看前面车篷展开之处,只见五六个深目高鼻的西域人,还有八个扎着满头小辫儿的西域女子,向着未央宫的方向缓缓驰来。

  万岁的声音自然消失了,猛浪一般的喧嚣转眼间被一道出奇的宁静所幕遮。随着那支队伍的前移,众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走近武帝的那个人,那个人看似陌生,面孔却异常熟悉,他不是别人,便是出使西域四年多的东方朔,一个走的时候头发灰白而眼下却青丝如墨的东方朔!

  武帝的眼睛也睁得好大好大。他觉得自己的面前,果然出现了他梦中无数次梦到的东方朔,出现了返老还童的东方朔。他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就像小弟弟迎接兄长一样迎了上去,不,像一个马上就要成仙了的人迎接前来接他飞升的神仙一样迎了过去。本来他想用栾大的宇宙语大声喊道:桃仙子,文曲星,太岁星!你是来接我的吗?可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的还是大汉的言语——汉语,于是那话儿又变成至高无上的声音从三分清醒、七分沉醉的口腔中传了出来:“东方爱卿,朕等你等得好久啊!这是你给朕带来的昆仑仙人吗?”

  东方朔未进大门,耳膜便被一片“万岁”的声音震得直往脑袋里边收缩。自从到了昆仑山,他便觉得自己的耳朵一遇声浪,便要往里收缩。于是他本能地用手捏住鼻子,让耳膜再次鼓起来,恢复正常的听觉。当他进了未央宫外的皇宫大门,便发现所有的人都处于一种痴迷的状态。看着武帝红光满面、奕奕神采的样子,东方朔积郁已久的愤闷,突如两千年后的一颗哑弹那样,引信失灵了。他不忍心上来就用昆仑山上的冰雪把这里的热浪扑灭,看着武帝扑面而来的样子,他便走上前去,与武帝拥抱在一起。

  众人欢呼起来,仿佛看到了天神的使者和大地的首领在拥抱。

  只有一个人心惊胆颤,那便是公孙卿。除他之外,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神与人的交接,不,神与神的交结。

  “东方爱卿,你给朕带来了什么?”

  “皇上,您看!这是安息国送给您的黎轩幻术师,他们在乌孙国等侯一年多了,这次才随臣一块儿到来。来,尼龙袜·奇妙爱丝裤,你给皇上表演一个!”

  “他叫什么名字?”武帝大为惊奇。

  “他叫‘尼龙袜·奇妙爱丝裤’!这是臣根据他自报家门,按照音译,给他取的汉语名字!”东方朔大声说。

  武帝觉得这名字太长,但很有意思,便对那人笑了笑,示意让他继续表演。

  尼龙袜·奇妙爱丝裤拿起一块红色的纱巾,在武帝面前抖动了两下,猛地一甩,只见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透明琉璃般的葫芦样的东西,里面盛着浓浓的琥珀一般的液体。

  东方朔接过那玩意儿,对皇上说:“这叫‘饱头’,里面盛的全是好酒!”说完递给武帝。

  武帝接过“饱头”,拿在手中,转了又转,只见里面泛起许多泡沫。尼龙袜·奇妙爱丝裤走过来,在“饱头”下面猛击一掌,“饱头”上面的木塞子飞了,一股泡沫从上头直向外喷。

  东方朔急忙按住武帝的手,防止“饱头”掉在地上,然后张开大嘴,对准那些喷出的酒,咕噜咕噜地全喝了下去。

  转眼间,“饱头”不再冒沫了,东方朔用一只手抹了抹嘴唇,另一手将那“饱头”推向武帝:“皇上,您品尝一下吧,好喝得很!”

  武帝见东方朔喝了好几口都没事,心中想,东方朔的头发变得如此之黑,莫非是此物所致?于是便拿起“饱头”,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浓香,带着甜意,沁入心脾。

  “好,好!这‘饱头’,还有没有?”武帝擦了擦嘴,急忙发问。

  尼龙袜·奇妙爱丝裤指了指远处的车。东方朔笑道:“皇上,那一大桶里头,全是这个!”武帝大喜。“好!等会儿,让所有大臣们都尝一口!”

  尼龙袜·奇妙爱丝裤又动了起来,他从武帝面前又甩了甩红绸子,突然出现一朵鲜花。

  武帝大惊。他心想,这个尼龙袜·奇妙爱丝裤,远远比栾大更神。

  公孙卿大惊,他想,幸亏让栾大去了泰山,不然的话,这个尼龙袜·奇妙爱丝裤会让他当场趴下的!

  尼龙袜·奇妙爱丝裤再次抖动他手中的红绸子,然后用右手摘掉自己的高顶大帽,把帽子反过来,让武帝看了看,空空如也。他将帽子放在红绸子后面,再一晃,只见帽子中出现两只鸽子!他将鸽子交给吃惊着的武帝,武帝大喜。

  东方朔大手一挥,两只鸽子飞上了天。

  武帝大喜。“东方爱卿,就让这尼龙袜·奇妙爱丝裤别走了,留在宫中,给朕变出更多的东西来!”

  东方朔苦笑一下:“皇上,他来自黎轩国,离安息国还有几千里。安息国又叫波斯国,离乌孙又是几千里。皇上,他的国王命他见了汉皇之后,便要回国呢。”

  武帝怅然若失。

  东方朔见这儿的气氛已经冷了下来,便说:“皇上,臣还带来了八个西域美女,她们跟着乌孙公主学会了唱汉人的歌,您是不是也想听听?”

  “她们用汉人的话唱歌?是乌孙公主教她们的?那好哇!朕还以为是你从昆仑山王母娘娘那儿带来的呢!”武帝说。

  “皇上,你要是听了她们的歌,可就是等于听了乌孙公主的歌了哇。”东方朔说。

  “好,朕刚才听了汉家的男人之歌,就让朕再听听西域女子唱的汉人之歌!让她们快快唱来!”武帝坐到了龙椅之上。

  那几个西域女子,显然是训练有素,她们手持琵琶,边唱边舞。腰肢松软,舞姿盈盈,早把武帝舞得意乱神迷。舞了几回,西域女子们轻启朱唇,用低沉哀婉的声音,唱起了汉人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室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仿佛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将刚才的热浪浇得灰飞烟灭。众人不知所措在看着武帝。

  武帝全然忘记了昆仑山的事情,他的面前出现了他的孙女细君那楚楚动人的身姿,那娇小妩媚的神态,此刻变成了泪水浸透的蜡人儿一般,带着异域他乡的寂寞,怀着对故土和家人的思恋,在向东眺望。作为一个五十八岁的老人,他的心中泛起一阵同情孙女时才有的涟漪。

  “东方爱卿,细君在乌孙,到底怎么样了?”武帝出自内心地关切地问道。

  东方朔冷冷地说:“皇上,臣从大宛回来,再次路过乌孙,此时乌孙昆莫已经逝去,他的孙子军须靡继了王位,已改王位叫做昆弥。按照乌孙的规矩,前朝国王留下的妃子,必须嫁给新上任的国王……”

  武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喃喃地说:“那细君她,她是怎么想的?”

  “皇上,细君她对臣说:‘朝为继祖母,夕为孙媳妇’,这是她所万万难以接受的啊!”

  武帝想了一想,先是露出同情之态,然后他那坚毅的眉头突然一耸,说道:“东方爱卿,细君她已是乌孙国的人,朕只能让她入乡随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这是她生为汉家公主的不幸啊!”

  东方朔觉得那刘细君甚为可怜,便想为她争辩一句:“皇上,那……”

  武帝急忙止住他的话:“东方爱卿,朕已经得到天马,朕还等着你的仙桃呢!看你的头发如此乌黑,分明已是返老还童,大概是西天王母的仙药起了作用吧!你是不是给朕带来了西王母的仙桃啊?”

  东方朔急忙辩白:“皇上,臣到了昆仑山,臣还发现了大河的源头……”

  武帝又是止住:“这个朕已经知道了,朕已经把发现大河源头的孟晖加官进爵,并已让他和刘屈牦到了昆仑山,把朕的‘大河之源’的碑刻立在了那里!孟晖可是你的徒弟孟喜之后,难道你还会与他争功?”

  东方朔哪会与孟晖争功?他又解释道:“皇上,臣从昆仑下越过,便见到李广利他们出兵大宛,臣……”

  武帝接着摆手:“这个朕也知道了,朕已加封李广利为海西侯!李广利是你的徒弟,难道你还要与他争功吗?”

  东方朔再次摇摇头:“皇上,臣与田仁二人……”

  “不要说田仁了,朕知道他很会卖力,朕已封他为城门都尉!朕只想问你,昆仑山西王母的仙桃,到底找到了没有?”

  东方朔没有办法,只好说:“皇上,臣看那昆仑山,山上长年积雪,不可能长桃子;山下终年无雨,一片荒丘,也不可能长出桃子……”

  公孙卿却跟了进来:“皇上,有雪就有水,有水便长桃。在昆仑山的雪与土交界处,肯定有桃出现的!东方大人乌发童颜,分明是得到了昆仑王母的仙药,臣只怕是他私自服用了,反而回来蒙骗皇上呢!”

  东方朔怒目而视:“公孙卿,你蒙骗皇上已久,还说我东方朔蒙骗皇上,你——”

  公孙卿急忙端上一大棵草来:“东方大人,是谁蒙骗皇上,皇上心里自然有数。东方大人,您自称博学多才,没有东西您不知道的。这种仙草,就是一种祥瑞之物,您大概认识吧!您说说,它叫什么名字?说对了,下官甘愿认输!”

  东方朔看了一下,信口说道:“这是瞿所。”

  公孙卿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太健忘了!当年下官劝皇上去泰山封禅,上官桀发现了这个祥瑞之物,皇上要你辨别,你张口便说‘善哉善哉!’皇上就信了你的话,把这‘善哉’养在未央宫中。五六年过去了,怎么它就变成‘瞿所’呢?皇上,到底是微臣蒙骗了您,还是东方朔蒙骗了您,这回不言自明了吧!”

  武帝有些恼怒。“东方爱卿,朕盼你摘桃而来,望穿秋水。没想到你耍弄才智,却要骗朕!你说,这盆东西,为什么过去还叫‘善哉’,怎么眼下突然变成‘瞿所’了呢?”

  东方朔微动双目,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孙卿有些茫然:“你笑什么?东方大人,光笑没用,您可得给皇上说清楚啊!”

  武帝也很生气:“对,东方朔,朕要你现在就说清楚!”

  东方朔依然大笑,边笑边说:“哈哈哈哈!皇上,这有什么稀奇的!比如说,眼前这马,小的时候叫什么?叫‘驹’!长大了才叫马。那牛呢?牛也一样,小时侯叫‘犊’,长大了才叫牛。人也一样啊!人小的时候叫‘童’,叫‘孩’;长大了才成人。就拿你公孙卿来说,你小的时候,你爹你妈不是叫你‘孩儿’吗?”

  公孙卿无言以对:“这……”

  东方朔更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什么这?这个东西小的时候叫‘善哉’,长大了就叫‘瞿所’,神仙来了也这么叫!怎么能说我是骗皇上呢?”

  公孙卿眼睛一转,又有了主意:“皇上,既然他说‘神仙来了也这么叫!’那您问问他,西王母的桃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在臣看来,西王母的桃子是肯定有的,而且他的头发这么黑,肯定是他把桃子偷吃了!”

  武帝很困惑地问:“东方爱卿,你说说,你到底找到西王母没有,有没有弄到桃子?”

  东方朔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皇上,没有什么西王母,没有什么桃子啊!”

  武帝也很生气:“你胡说!你走了之后,朕好多次在梦中看到你在昆仑山上,和西王母在一起,谈笑风生。朕有些醒了,还记得一些,便把梦说了出来,让所诚他记下了呢!朕准备把这个东西叫做《别国洞冥记》,里面除了朕,就是你,还有西王母,还有其它的,就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了!难道朕的梦,也是假的?”

  东方朔惊奇了,他从武帝的眼中,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的梦肯定是做了,而且记下来了。可是,皇上做什么梦,难道我就得解什么梦?“皇上,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臣虽不敢说您夜里的梦是假的,可……”

  公孙卿坏坏地说:“难道皇上白天所想的便是假的?”

  东方朔真的没词了:“这……”

  武帝简直有些愤怒了。“东方朔,你说,仙桃哪儿去了!你的头发怎么全变黑了?”

  东方朔将帽子拿下,拉着一绺长长的黑发,无限感慨地:“皇上,臣这头发,是在昆仑山上,没东西吃了,吃那‘何首乌’吃的啊!”

  公孙卿嘲笑起来:“什么‘何首乌’?没听说过!皇上,别听他的,要让他老实交待!”

  武帝也随声附和:“对,东方朔!你老实说,没吃仙桃,头发怎么黑了?”

  东方朔再次拉着一绺长长的黑发,大声叫道:“天哪,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这一头乌黑的头发,为什么只黑不白啊!是你让我蒙上了‘不白之冤’啊!”

  公孙卿更是哂笑:“哈哈哈哈!什么‘不白之冤’?臣等想要这‘不白之冤’,还要不来呢!”

  东方朔微动双目,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武帝气得叫了起来:“别笑啦!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想了一想,便说道:“皇上,就算您的梦是真的,就算西王母也有,可是,您光知道有西王母,有没有听说还有东王公?”

  “‘东王公’?听说过,那是东海边的神仙,这个朕当然听说过啦!”

  东方朔接着说:“皇上,您想想看,天分阴阳,人分男女,神仙也是一样啊。有了东王公,才有西王母,他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武帝点了点头,疑惑地说:“你这么一说,朕也倒觉得像是天生的一对。那跟桃子什么关系?”

  东方朔嚷嚷起来:“皇上,人要男女结合,才能生儿育女;神仙也是一样的!您听说过王母娘娘生孩子么?没有吧。王母娘娘不生孩子,只种桃!您还记得臣三十多年前,给您和皇太后讲的那个种桃子的故事么?”

  武帝依稀如梦:“记得,记得。”

  这回是东方朔大叫起来了:“皇上!您的脑子可真好用!西王母的仙桃,为什么能让人长生不老?那是她心血浇出来的果实啊!可是那桃,光她自己种就不行,只开花,不结果。必须东王公来和她一起……那么着一回,才能结出果实来!”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照你这么说,你知道西王母和东王公之间的‘那个事’?”

  “皇上!这岂用问?皇上,臣一到昆仑山,就感觉不对劲。看那山秃树童的劲儿,就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东王公那老头儿又犯倔脾气,又有一阵子没到西王母这儿来啦!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东王公大概有十年没到西王母那儿来啦,您想想看,西王母的桃子,三千年结一次,能结得成吗?”

  武帝点点头:“好像是结不成。”

  东方朔幽幽地说:“那就对喽!”他把嘴贴近武帝的耳朵说:“皇上,皇后多年来不让你去她的身边,您能怨她不再为你生儿育女吗?”

  武帝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胡说!”

  东方朔却一脸的认真,满是这么一回事地争执道:“皇上,这是一个道理啊!”

  武帝:“这……”

  公孙卿眼珠子一转,“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真是天上人间都难找得到的奇才,您肯定是神仙!皇上,既然东方大人他知道西王母和东王公的事情,那么,您何不让东方大人到东海边上,去把东王公给找回来,送到王母娘娘身边去呢?说不定东王公会送他一点不死之药,带给皇上您,那样,不就是和吃了王母娘娘的仙桃,是同样的效果吗?”

  武帝恍然大悟:“对!公孙爱卿,你说得太对了!东方朔,朕再给你两年的时间,给你大船五艘,命你到东海去寻东王公,务必要来仙药。再过两年之后,也就是朕六十大寿的那一天,你一定要把仙药给我找到,不然,就别怪朕对你不客气啦!”

  东方朔急忙拉住他:“皇上!”

  武帝一甩手:“别说啦!起驾退朝!”

  夜色已黑。长安城内。李广利家中。

  李广利正与他的胖老婆在床上,两个肥肥的躯体,正在上演“二猪拱窝”。

  突然一阵声响,有人进了外屋。

  李广利一惊,大叫道:“谁?”

  一阵悦耳且又刺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哈哈哈哈!李广利,你给我出来!”原来是珠儿,身后还跟着傅介子。

  李广利急忙穿上衣服:“小师姐?你怎么来啦?”

  珠儿冷笑着说:“李广利,你这头猪!你贪天之功,为己所有,欺师灭祖,封侯受禄,已是无耻之极,你说,我今天怎么处置你?”

  李广利浑身发抖:“小师姐……这……”

  珠儿拔出剑来:“我今天要替我爹爹清理门户!”

  李广利的胖老婆衣服都没穿好,相扑运动员一般地跑了出来,上前一步,挡住李广利:“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李广利他是迫不得已啊!”

  珠儿冷笑道:“迫不得已?你这只母猪,你说,他怎么迫不得已啊?说不清楚,我把你们一窝猪,全给收拾了!”

  李广利老婆急忙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姑娘你听我说!这一呢,李广利他知道东方大人从来都是视王侯如粪土的,皇上几番给他封侯,东方大人都推开不要,李广利怕师傅不在时,让皇上硬给他封个侯,等于弄脏了东方大人的名声啊!”

  珠儿将剑放下来:“你倒还挺会说的。还有什么说的?都放出来!”

  那胖老婆连忙说:“还有,李广利他本来想向皇上表明姑娘您的功劳,是高于他的;他已经给我说了。可是我听说,皇上和太子到处找您,万一李广利说出您也去了西域,不就等于告诉皇上您的行踪了吗?”

  珠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只猪婆,倒比你老公聪明!你以为我还真想杀了你们?别弄脏了我这把寒光剑!我是来告诉你们,李广利从今天起,已经被逐出师门。小师弟的名分,让这个傅介子给补上啦!”

  李广利大吃一惊:“啊——?”

  珠儿再次举起剑来:“我告诉你,你今后再敢声称是我爹的徒弟,我听到第一声,割了你的舌头;听见第二声,割去一只猪蹄;听到第三声,便砍去你的猪脑袋!听清楚没有?”

  李广利老婆拉着李广利直磕头:“姑奶奶,我们听清了!”

  珠儿将剑“唰”的一声,插进剑鞘,然后拉着傅介子:“走!”

  二人转眼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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