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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骄子》第14章 浴血沉沙

  汉之河西便是大河(黄河)之西,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河西走廊。大河过金城(今兰州附近)而北上,沿贺兰山东麓,蜿蜒曲折,直抵狼山后方再东返。说起来简单的“河西”二字,实际上用尽浩瀚、荒凉等字眼,也无法形容一眼看望去,万里无人、飞沙走石的苍茫!

  霍去病和他的三千羽林军,一出长安,便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迎风披沙,向西奔腾。公孙敖和张骞两个年近四十,也都是正当壮年,比起霍去病、辛苦子来,猛劲稍欠,但沉稳有余,耐力更甚,却也不会掉队。感到吃力的霍光,他那一介儒生模样,这次也随大军西下,虽然霍去病和辛苦子没少照料他,还专门给他多配了一匹快马,但他依然有些体力不支。尤其是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偏要嚷嚷着掌起灯来,要看几块竹简!急得霍去病直后悔,说不该带他前来。霍光也不管他,只是我行我素。好在张骞知此事后,便从袋中取出一些豆豆似的东西,每天晚上给霍光煎一大碗茶,让他喝下。这一招果然很灵,霍光喝后便能入梦,而且睡得很香,第二天早晨便是精力充沛。霍去病大喜,命令部队快马加鞭,不到三天便来到大河边上,他令十万人马,到了大河边上饱餐一顿,然后让张骞寻找一个无风无浪的地方,准备渡河。在浩浩千里全是黄土飞沙戈壁荒滩的世界里,张骞所选的这个地方奇怪得很,平地里冒出了许多露出石头的山峰,山峰不高,却将渡口环围起来,犹如老太太烧火做饭用的围裙,所以张骞、堂邑父两个,把这地方叫媪围(后来叫石门,在今甘肃靖远县西北)。霍去病、辛苦子等众多小伙子一听到这个名字,好像回到了家人身边,一时忘记了许多疲劳,他们好像是在老奶奶的胳臂弯里躺着睡了一大觉。十万人马,渡河整整渡了两天,他们居然在木排和羊皮筏子上打起水仗来,霍光看到后直摇头,觉得这哪儿是打仗,分明是开玩笑!可霍去病却笑着看着,不管不顾,在他眼里,平时就该让士兵自由自在的,仗打起来了,要靠勇猛和灵气,舅舅那种靠战阵来取胜的方法,到沙漠之上,就未必灵光!

  过了大河,霍去病才发现河西不是好玩的!

  秦时蒙恬派人修筑的长城出现在面前。这哪里是什么长城,简直是一条头上光秃秃,身上到处是豁口的土埂子!风沙堆积在长城脚下,几乎行人便可跨过!他们沿着那长长的、豁体秃头的秦长城之南向西北方向纵马而驰,整整驰了一天,大约三百里已过,居然没见到一户人烟!

  落日西斜,人疲马倦。

  霍去病发现身边的长城在增高,而且出现一些子城,子城中还有互相套着的墙,一看便知过去曾有部队在此驻扎过。长城边上还有一片不大的湖水。霍去病大喜,便命部队在此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他让庄助负责照顾霍光,自己便与辛苦子一道,四处巡视一番,然后来到张骞和堂邑父的帐内。

  原来公孙敖也在这里,他们三个年长一些的,已经深深地感到此行任务繁重而且艰难了。他们想在一起,先行商议一个办法,然后再向年轻气盛的霍小将军禀报。没想到人尚未坐稳,霍去病便带着辛苦子来到了。他们刚刚坐下,霍光在庄助的搀扶下,居然也走了进来。

  “霍将军!看来我们要好好商议一下了!”张骞把大家安排好,全部坐下后,便对霍去病说。

  “好,张大人,你们说,这千里无人之处,我们如何寻找匈奴的人马呢?”

  张骞看了堂邑父一眼,说道:“霍将军,这沙漠之上,有水的地方,才有人烟。我们渡河之后,急行三百里,已经到达张掖。你看,”他从自己身上的褡裢中掏出三颗大大的蚕豆来,摆在地上。“这儿,是我们所在的张掖,是秦时蒙恬大军曾驻扎过的地方。我们看到的小湖,叫临泽。几年前我和堂大人路过此地,湖还很大,没想到眼下它变得这么小,所以这里居住的人都搬走了。从这里向西百里,便是一片大湖,我和堂大人叫它渊泉,而匈奴人则叫他‘冥泽’,意思是鬼住的地方。匈奴昆邪王的大帐就设在这里。昆邪王在匈奴众多大王中,是比较善的一个,我和堂大人与他有过交往。而从脚下向北,百里之遥,便是另一个大湖,名叫居延泽,那是匈奴休屠王的老窝,我们的妻小,也就被休屠王困在那里。”

  霍去病见张骞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便异常兴奋。他急切地问:“张大人,昆邪王和休屠王,哪一个兵多将强?”

  “当然是休屠王兵多,也更凶猛一些了!他是匈奴伊稚斜单于的小舅子!”张骞答道。

  “那好!”霍去病站了起来。“明天,我们就分兵两路。公孙敖将军,你和张大人率五万人马由此向西,去与昆邪王交锋,不要急于求胜,只要拖住他就行。余下的人跟我,由堂邑父带路,直取居延泽,先将一只鞋的大舅哥拿下!”

  众人觉得这种分兵作战,各个击破的方法很好,纷纷点头。

  一直气色不佳的霍光却开了腔:“诸位将军,霍光一介儒生,行军打仗不如诸位,可在我看来,分兵两路固然是上策,但对匈奴西路,全盘掌握更为重要。张大人,霍光想请教一下:这河西共有多少国度,匈奴在此又由何人统领,匈奴之外还有什么国度在此名声较大?”众人不禁连连点头。他们觉得霍光这话问得太有道理了!不了解全盘,只在一个局部打仗,说什么心里也不踏实啊!霍光小小年纪,这次随军出征,虽然只有个都尉的头衔,路上身体还有所不适,他竟提出如此重要的问题,不可不谓眼光独到!

  可这茫茫西域,张大人虽然在此十多年,也多是被困匈奴营中,他说得出西域有多少国度,西域之外还有何国吗?众人的目光先是集中在霍光身上,后又一齐转到张骞身上。

  张骞微微一笑,坦然地说:“霍都尉,你问得好。张骞在西域奔走十有三年,所知也不尽详。就让我将这种一知半解,说与诸位听听。这西域之地,国度甚多,过去大汉接触过的,只有车师、蒲类、楼兰、鄯善、且末等小国。实际上西域之地,远比我大汉东土更为辽阔!据张骞所知,这里疆土最大的就有六个国度,一是水草肥美的乌孙国,二是人口众多的大月氏,三是出产良马的大宛,四是善于经商的大夏,五是生活平静的康居,六是信奉神佛的天竺,也叫身毒。这六个国度,不用说加在一起,有的一个国度,国土恐怕也比大汉小不了许多!在长安时我不敢妄说这些,来到西域,张骞再不给你们讲清,便会让你们坠入迷雾之中!这些国度,只有大月氏和乌孙两个国度,曾被匈奴冒顿单于所打败。就连这两个国度,对匈奴也是口服而心不服!匈奴为了统治这些地域,专门设了一个‘逐日王’,骑着快马,跟着太阳到各国逼交赋税!”

  “这狗日的匈奴也太狂了,还弄了个‘逐日王’,简直他是日不落大帝国了!霍光,我记得你给我讲过的故事,说过去就有个叫夸父的,也曾逐日,后来逐死掉了,是不是?”霍去病插话道。

  霍光并没答应,只是两眼紧紧地盯着张骞。张骞只好对霍去病笑了笑,又接着说:

  “匈奴觉得老追着太阳收缴赋税,确实太累,便在焉耆、危须、尉犁三国之间,设了个官府,名为‘僮仆都尉’,隶属匈奴右贤王统领,专门看管这些小国。刚才我说的车师、楼兰、蒲类这些小国,都在‘僮仆都尉’的管辖之下。”

  “什么‘僮仆都尉’?我要让他们统统做大汉的‘僮仆’!张大人,你说了那么多国度,我听都听糊涂了,还是让霍光一一记下吧,公孙敖将军,你也快回营休息,明天东方发白时,我们就两路并进!”霍去病说着,便拉起辛苦子和庄助,起身向众人告辞。

  公孙敖也起身走出帐篷。

  张骞看了一眼坐着不动的霍光,点了点头,从背后的褡裢中掏出了一大堆蚕豆,摆在地上。

  第二天太阳刚露出头来,公孙敖便率领他的将士,披着沙漠上的露水,来到一个关口。说是关口,实则一边一个破旧的长城垛子而已,张骞告诉他说,这便是玉门关。

  玉门关中,有几百匈奴兵马守卫。见到汉军人马众多,他们拍拍马的屁股,一溜烟地向西开溜,公孙敖和张骞进了关内,摸摸他们的被窝,发现里头还是热的!

  公孙敖和张骞明白,昆邪王肯定先已知道汉兵到来的消息。二人不敢迟疑,率兵向西急进。就在他们又走数十里路的时候,便见到匈奴昆邪王率领数万人马,挡住了去路!

  “张骞大人,别来无恙啊?”五十来岁的昆邪王准备先礼后兵。

  张骞也欠了欠身子,答应道:“王爷,张骞与公孙将军前来冥泽,想向王爷借道到焉耆。请王爷让路。”张骞找个借口,因为他心里明白,昆邪王对自己不薄,不可张口便伤了和气。“哈哈哈哈!张骞,两国相争,何必客套?你要进兵,我要挡路,我们刀兵相见,也是常理。只是你不去找休屠王索要老婆,偏要到这里做甚?”昆邪王还要问个究竟。

  公孙敖早耐不住性子了,他不让张骞再与匈奴的什么王爷罗嗦,手一挥剑,掩兵杀了过去!昆邪王笑了一笑,挥刀来迎。汉军与匈奴将士,杀成一团。张骞见匈奴人多,公孙将军他们打了半个时辰,并没有胜算的可能,于是鸣金收兵。昆邪王也不想恋战,竟自回到大帐去了。

  再说霍去病率领大队人马,从张掖北上,快马加鞭,三个多时辰便来到居延泽(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附近)。那居延泽是由两个大湖组成的,湖边草肥水美,人畜繁多。湖的西北便是有名的焉支山。当霍去病的大军出现在湖边时,许多匈奴人还以为是休屠王的军队打猎回帐了呢!原来那休屠王在西域没有对手,整天沉溺于游猎之中,他觉得湖边只宜居住,没什么野物,于是便终日在焉支山上打猎;时间久了,焉支山上的野兔都已无处藏身,于是他又将猎场搬到更远的地方,搬到居延泽西北三百多里的涿邪山和浚稽山之间,那里黄羊遍地,野兔成群。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留在焉支山南、居延泽边的妻儿老小,男女老少,竟成了霍去病的猎物!

  霍去病一开始还遇到了一点抵抗。留守大泽的五千兵马,与汉家羽林军首先开了战。霍去病和辛苦子、庄助等人,整整憋了许多年又许多天,今天得以大开杀戒,心中何等快意!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匈奴的壮男,只要是敢于反抗的,就统统地消灭!就是下马受降的,汉兵如果看到哪个不顺眼,也要给他一刀!另外五万铁骑当然也不闲着,就把居延泽四周百里左右的地方搜了个干干净净,就在湖的周围,居然有六个附属于匈奴的小国,有的居然被封为王!霍光命令将这些国王统统赶到汉军大帐之中,凡是壮男,统统绑起;凡是女人,也都圈到了军营之内;而数十万只牛羊和马群,更使他们觉得是天赐之物!因为他们的军粮所剩不多了,弄到十余万头牛羊,不是有了最佳的食物么?

  太阳快要落山时,霍去病让霍光清点队伍,发现汉军损失不到百人,而匈奴五千守军有一半被消灭,另有三千多人被俘。霍光拿来一张清单,标明俘虏里面,居然有匈奴的单恒王等五个国君,六个小国王母、王后阏氏,还有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六十三人,这里包括休屠王的妻儿老小,还有这些匈奴王的子女五十九人。

  “娘娘的,匈奴的王也真多,龟儿子更多!”霍去病骂骂咧咧地大叫一声。

  这时,他突然想起张骞的夫人,这可是皇上亲口说的,一定要接回!“霍光,张骞大人的夫人找到了吗?”他急忙询问。

  霍光笑了。他指了指身边的堂邑父,只见堂邑父身边站着两个含着泪水的中年匈奴女人,还有五六个孩子,其中两个快要成年的女孩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霍去病呢!二十刚出头的霍去病居然脸红了一下,然后对自己属下的一名扁脸校尉命令道:“冯子都,你率两千人马,跟着霍光、堂邑父在此看管俘虏。辛苦子,庄助,你们率领其余兵马,饱餐一顿后,随我到居延泽之西驻扎,我要在那里迎头痛击休屠王!”

  卫青大军此次北上,远比上次收复河朔更为艰难。为了减轻霍去病的压力,他要堂堂正正地拉出中军大旗,与匈奴单于伊稚斜的大军正面作战;与此同时,皇上还要他派兵到辽东,击垮匈奴右贤王的军队,打通大汉通往高句丽等东北十多个小国的通道。从位置上说,让李广老将军从云中(今山西大同)出兵到辽东最为适宜,可他担心李将军不愿听令,同时又怕他年纪已大,辽东气候恶劣未必适应。想来想去,卫青最后还是让张次公率五万人马,奔赴辽东,而让李广将军和苏建、赵信三人,同为先锋,分三路迎击匈奴。卫青给他们三个规定了十五天的期限,要求他们在此期间,在大河西岸二百里处的大汉与匈奴交叉地会合。现在已经是十天了,李广将军的部队行动却不像往常那么迅速!卫青心里知道,年近七十的李广将军的脾气愈来愈大,经常自以为是,心中对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将军有所不服。是啊,谁让我卫青是皇上的小舅子呢!也许我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将军,李广老将军便心无芥蒂了!

  让卫青担心的,还有那个赵信。皇上是凭他的一个奏折而看中他的,非要重用他不可,而战场之上,赵信究竟有多大能耐,卫青一点都不清楚!好在苏建不仅是名勇将,又很有头脑,而且还有长期对匈奴作战的经验,从王恢代替田鼢出征匈奴时,他便上了战场,比卫青还早一拨呢!想到这儿,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的眉头再度紧蹙起来。

  他深深知道,他的军粮本来就带得不多。临行之前,张汤吞吞吐吐地向卫青求情,说眼下只有十五万担粮食,先由东西两路大军平分,剩下的他在十天内补上。卫青考虑到霍去病远去西域,便让他带走了十万担。张汤并没能如期送来粮草,他的部队只能再支撑八天。如果八天之内,粮草再不到来,那问题就严重了!

  卫青走出大帐,看了看身边滚滚北去的河水,心情更加沉重起来。我大汉的国力已被与匈奴作战之事,被修朔方城之事几乎耗光,自己为何不能设法毕其功于一役呢?在这儿等待粮草,无粮便退兵,这固然最保险,可是劳师动众,半途而废,不是白白浪费许多军力和钱粮么?还有,那样霍去病就会孤军陷敌,何等危险!

  想到这儿,卫青将右拳紧紧地握住,然后举到鼻子前面。

  一向沉稳的卫青,突然向三军发布命令,五天之内,先头部队如期与匈奴大军交战!

  与此同时,他又派出五名校尉,一名到长安张汤处催粮,一名到李广将军处催兵,一名到霍去病处探察军情,一名去辽东张次公处打听情况,还有一名,回长安给东方朔送去一封信。

  廷尉府中,张汤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搜遍长安府库,又让廷尉府的士兵把长安集市上的小贩手中的粮食全部弄来,仅仅搞来五万担,在皇上规定的时间内交给了公孙贺。可皇上要他在十五天之内,再将二十万担军粮,分送到卫大将军营中,简直像要他的命一般!张汤心中一急,不由得大骂主父偃,都是你这个鬼东西,要建朔方城,把满满的府库搞空了!张汤啊,张汤,你为何当时附和着主父偃呢?你为什么还要对皇上大打保票,说钱粮足保供应呢?现在,你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皇上面前如何交待啊!

  在他一旁形影不离的吴陪龙,早就知道张汤的忧虑。他凑上前来,对着张汤的耳朵说:“大人,皇上让义纵到齐国灭了主父偃,销了齐国王号,分五郡而治之,何不让他在郡守未到之际,先将库府中的粮食,运到长安来呢?”

  张汤闻听此言,不禁大喜。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并无他人,于是上前抱住吴陪龙,居然亲了他一下!

  两人无心多做什么,急急忙忙出了府库。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官吏,他们便是张汤的爱将杜周、赵禹。张汤叫过他们来,悄悄地向他们吩咐道:“如今事不宜迟,我们只好先斩后奏了。杜周,你到临淄去告诉义纵,要把齐国五郡府库的所有粮食,统统装上车子,务必弄到二十万担。”

  杜周却说:“张大人,那义纵是长安的执金吾,本来就不属于廷尉管辖。如今他又以钦差身份,兼管齐国,恐怕杜周难以说服他啊!”

  赵禹也随声附和:“是啊,张大人,就是有了皇上的手谕,他义纵可能还会拖延几天,给大人您出点难题。要想拿到粮食,就得有非常之人,使出非常之策啊!”

  张汤也急了:“什么非常之人,非常之策?”

  杜周和赵禹异口同声地说:“请出东方朔!”

  建章宫内,武帝面色凝重地坐在那里。东方朔拿着一封书信,在一旁冷冷地站着,看着台下的张汤。

  张汤知道这回皇上为了军粮之事,一旦发怒,说不定杀了自己。于是他口中小心翼翼,心中却战战兢兢。

  武帝心急,拍着案子就嚷:“张汤,你上次筹粮,时间虽然如期,可数量上却大打折扣,只给卫青运去五万担粮。二十万大军,五万担粮,够他们用几天的,你说!”

  张汤诚惶诚恐:“皇上,臣已经尽力而为。据臣所知,只有两处,粮草较为充足,可是臣恐怕……”

  武帝见张汤吞吞吐吐,更急了:“怕什么?哪儿有粮食,便到哪儿调去!”

  张汤跪下:“皇上,如今天下余粮最多者,莫过淮南。淮南王不向皇上交粮,而淮南太子刘迁却屯兵数万,积粮无数。臣一直想调他的粮食,可是臣没有这个权力啊!皇上,如您允许,臣请与公孙贺老将军带领禁卫军十万,到淮南取粮!”

  武帝和东方朔二人听了,都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取粮,分明是攻打淮南,夺其粮食!与匈奴东西两线交战,已是疲惫不堪,哪能再在淮南大开兵衅!何况淮南太子谋反的迹象并不明显!张汤是真的糊涂?还是借此掩其筹粮不果之过?

  然而武帝并不想于此时深究此事,不论淮南王的事情是真是假,还是张汤所作所为真假,他都没心思深究。他只注意到,张汤刚才说的共有两处,难道另一处也是如此难取?想到这儿,他问道:“那你说的还有一处有粮,是何地方?”

  张汤看了东方朔一眼。“皇上,那就是齐国。齐国自春秋以来,至我大汉,均为天下首富。齐王次昌刚被主父偃逼死,皇上您将齐分为五郡,郡守尚未到位。如果让义纵在临淄,将五郡的粮食收集起来,保证足够二十万石之数。”

  东方朔没有想到,这个贼子张汤,竟然将二十万担的军粮,全然加到齐国人头上!齐国是自己的家乡,那儿并不富裕啊!可是卫青前线大军,若无粮草,更为危险。天下还有何处有粮可调呢?自己心中也没有数!

  武帝听说齐国有粮,心里略为有底。但他也知道,时间这么紧迫,恐怕只凭一纸诏书,那个义纵不会如此上心。必须派得力之人,前往催办!从职责上说,这是张汤份内的事儿;可张汤能够制服义纵吗?未必!从能耐上说,只有东方朔能够胜任,可齐国是东方朔的故乡,他会愿意么?

  武帝看了看东方朔,又看了看张汤。“两位爱卿,目前边关吃紧,运粮如同救火。齐国的军粮,何人能在十余天内,全部收集起来,如期运到边关呢?”

  张汤毫不犹豫,上前奏道:“皇上!此事按照职份,是微臣份内之事。只是那义纵强悍自用,并非臣能管得。且微臣对齐国向来生疏,不敢妄承皇命。依臣之见,东方大人乃齐国人士,天下皆知,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义纵见了他,好比老鼠见了猫一般。而东方大人对临淄很熟,前不久还和主父偃在那儿私自幽会,因此臣推荐东方大人前往办粮,保证会万无一失。请皇上明察。”

  好一个张汤,他不仅将东方朔吹上了天,还深知东方朔的底细,居然连主父偃去找东方朔的事情也知道,还说成是两人“私自幽会”!

  武帝并不理会什么“私自幽会”,他觉得张汤倒有自知之明。“东方爱卿,既然张汤都认为自愧弗如,这齐国,看来朕要请你再走一趟喽?”

  东方朔笑了一下。什么再走一趟?难道皇上你也认为我曾去找主父偃幽会过?可他一想到卫青的二十万大军在战场上等待着军粮,他便没有心思再去计较了。

  他正要开口,答应皇上的这一“请”求,突然想起,齐国近年干旱不断,五郡不过二百万人,二十万担军粮,等于每人要拿出十斤粮来,这简直是从嗷嗷待哺的雏鸟口中夺食啊!

  “东方爱卿,你刚才还说,卫青他们在关边,盼望粮食,如大旱之盼云霓啊!”武帝突然补上一句。

  “皇上,”东方朔慢慢说道:“臣知道,齐国连年大旱,并不富裕。皇上也许以为臣是齐人,才说此话。实则不然。不去调粮,臣心有愧于卫青和边关将士;去齐国调粮,臣有愧家乡父老。臣之愧也是皇上您的羞愧!皇上,臣可以去齐国,完成此命,臣只有两项请求,请皇上恩准!”

  “说吧,东方爱卿,只要你去调粮,别说是两件,就是三件五件,朕都允你!”武帝慨然承诺。

  “那好,皇上,臣第一个请求,就是调粮完成后,请皇上免去齐国小民三年赋税。”

  张汤的账算得很精,他插言道:“东方大人,齐国人口二百余万,以每人每年交粮十斤计算赋税,也就是二十万担。你让皇上免去三年赋税,未免太多了吧。”

  武帝也说:“对啊,一年的赋税额,何必免三年?”

  东方朔却不干了:“那好,皇上,张汤是长安人士,皇上可让他十天内在长安调集二十万担军粮,臣请求皇上免去长安人三年赋税!”

  张汤这下子傻了眼,长安老鼠洞中的粮食,也让他给搜光了,再从长安调粮,那长安老百姓连老鼠也吃不上了!

  武帝看了看张汤,深知他已无能为力,便点了点头:“东方爱卿,朕也知道,齐国大旱,子民不易,朕允了你,就免去两年吧。还有一条什么请求?”

  “臣请皇上圣允,到了齐国,只要为了筹粮之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正如皇上所言,义纵强悍,不好驾驭。臣请皇上赐臣一根绳索,如果义纵不听我的命令,臣可用这根绳索来将他制服。”东方朔说得简简单单。

  “好!朕允了!你到了齐国,只要为了筹粮之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边说,边将腰上的黄色腰带解下来。“朕先赐你一根黄腰带,张汤,再去你的廷尉府拿一根细细的而又结实的绳索,交给东方爱卿!”

  “臣遵旨!”张汤听说要治义纵,当然高兴。

  “还有,再派上两千辆大车,每车二马相拉,随东方大人到临淄运粮,直接运到边关!”

  “臣遵旨!”张汤看了东方朔一眼,然后跪下谢恩,动作轻盈,身上透出说不尽的轻松。

  远在居延泽之西的霍去病,等了好几天,并没见到休屠王的身影。休屠王的老窝被我抄了,他是不知道,还是装傻?他真的会如此沉得住气么?

  霍去病派出的打听公孙敖消息的人马回来报告说:公孙将军与匈奴昆邪王打了好几天,那昆邪王打打停停,战而不决,那个用意非常明显,他要把那个冥泽当作大锅,他与公孙敖一块“熬”起了牛皮糖!

  霍去病这回急了,他突然明白匈奴休屠王的用意,他要与劳师远袭的汉军打持久战,等待汉军人困马乏,师疲兵老之际再来个回马枪!我的军粮本来就不多,士兵们终日食肉,气饱涨闷,已有不适!

  霍去病急忙找来堂邑父、霍光、辛苦子和庄助等人。霍光还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军没仗可打,面对那么多匈奴女人,有的人已经熬不住了,那个冯子都昨夜便让两个士兵把一个匈奴女子拖进了自己的帐内!

  霍去病没有理会霍光的告状,他深深知道,现在要做的,便是与匈奴速战速决!于是他把头一抬,发布命令:

  “辛苦子,你和我一道,率三千羽林军,另加两万铁骑,从后面夹击昆邪王,先与公孙敖将军和张骞大人会师!”

  “是!”辛苦子高兴地应答道。

  众人也都点头称是。只有这样,各个击破,才能摆脱困境!

  “堂邑父大人!你和庄助、霍光二人,率兵三万,打着我的旗号,在这里等候休屠王。千万不要出击。如果休屠王来了,便将他们挡住!我会立即杀回来,解救你们!”

  堂邑父和霍光、庄助异口同声地说:“将军放心!”

  冥泽黄昏。湖水泛金。

  公孙敖和张骞立在湖水边上,看着远远驻扎着的的昆邪王军队,一筹莫展。这个老狐狸,几天来一直和汉军在湖边溜弯子,兜圈子。有时两军碰面,老家伙还要给张骞打打招呼,没战几个回合,他便又是拔腿便走。公孙敖和张骞今天上午分兵两路,想从湖的东西两个方向进行合围,没想到当他们围到一处,时,那昆邪王的人马早已远离冥泽北岸五里路的地方扎了营寨!

  张骞和公孙敖没有的是办法,有的却是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突见昆邪王的大帐背后,狼烟四起。匈奴兵马,叫乱一团,纷纷向这边溜来。公孙敖和张骞大吃一惊,谁会从北边的方向攻杀过来?除了霍去病霍将军,难道还会有别的军队?两个人不再犹豫,也不用互递眼色,一挥手中的刀剑,纵军向北冲杀而去!

  昆邪王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支更为凶猛的大军,会从东北方向朝自己杀来。事先他知道休屠王的老窝被汉军占领了,但休屠王还派人来说,不急于打,要把汉军拖死。这个休屠王,自己没能拖住汉军,却让我成了馅饼中的肉糊糊!他急忙命令自己的两万骑兵,先将后方来敌顶住,可他哪里知道,这一拨汉军比起张骞和那个什么敖的部队,年轻许多,却凶猛十倍,个个出手不凡!再一细看,凡是厉害的,头上都插着一根羽毛!这是天兵天将么?昆邪王一边叫喊:“顶住!顶住!”眼看着两万骑兵,有一半被来者吃掉,自己只好率领剩下的人,由五百亲兵保护着妻儿老小,向南边逃来!

  公孙敖也是憋了好多天的力气没处用,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他与张骞两个,挥剑抡刀,猛砍猛杀。昆邪王剩下的一万人马,早已毫无斗志,而且还要应付后边;只有那五百亲兵,拼命死战。虽然这五百人都是高手,但到了公孙敖和张骞的五万饿虎身边,只够塞塞牙缝!昆邪王是何等人物?他深知汉人的一句名言:识时务者俊杰也!何况自己与张骞还曾有恩呢?只见他纵马来到张骞身边,将手中的刀往张骞的马前一扔,大叫道:“汉家使者,张骞大人,我们放下兵器,弃暗投明,快让你们的大军别打了!”

  张骞也是于心不忍,便将手中的锣拼命地敲了起来。

  他身边的汉军齐声叫道:“昆邪王投降喽!匈奴士兵快下马投降喽!”

  北面的霍去病军队听到锣声和叫声,也不再痛杀。霍去病与辛苦子飞马过来,见过公孙敖和张骞。不用清点人马,昆邪王自己报来:“昆邪王部两万人马,被大汉军队杀死一半,生俘一半,还有两万家属妇女,一并投降!”

  辛苦子看了看自己的部下,死伤约有千人。

  霍去病长途奔袭三百余里,此时已是人困马乏。然而他的精神并没敢松懈。他的心还在居延泽边上。他让张骞负责收容俘虏,却让公孙敖、辛苦子急忙让士兵们埋锅做饭!

  一个时辰后,当汉军饱餐一顿,准备休息时,黑夜中跑来几匹快马,他们惊呼道:“霍将军!你们走了才半天,休屠王便将居延泽的汉军给包围了!”

  霍去病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是满脸的兴奋!他转过身来,对公孙敖说:“公孙将军,我与辛苦子这就返回居延泽。我要将你手下的骑兵带走两万。你可留下一万人,交张骞大人在此守候,你带着剩下的两万人,到居延泽边与我们会合!”

  天黑兵乏,还要赶路?公孙敖有点担心。但他从霍去病的神情中知道,军情太紧急了,不能再休息!于是他点了点头。

  霍去病和辛苦子率四万军队,披星戴月,向居延泽进发。

  他们会迷路吗?好一个霍去病,他在白天奔向冥泽时,便让部队专派五百人马,在平坦的沙路上每隔两三百步,便砸下一根木桩,木桩上头,统统绑了一小片带着白毛的羊皮!

  庄助与霍光两个,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

  就在霍去病和辛苦子走后两个时辰,汉军的斥候(侦察兵)便来报告:西北方向发现匈奴的大批军队!霍光毕竟年轻,他听了这个消息,再也顾不上那些匈奴妇女是不是应该保护,便将战俘营统统交给堂邑父和那个冯子都管理,然后命令将俘获的所有车辆都调到居延泽西。他和庄助两个,决定像韩信那样,背水一战。可韩信当年是背河列阵,大河再宽,退了之后也能逃脱,而他们所背靠着的居延泽,足足几十里宽的湖面!

  可是他们所带领的三万兵马,是汉军中最精良的骑兵,是跟着霍去病千里横行的骑兵,是在居延泽边饱食多日的以逸待劳之师,是一伙看着另外两万人随羽林军去了冥泽心中颇觉不平的骑兵!不要说是什么休屠王,他们巴不得前面到来的是匈奴单于本人,就是匈奴三十万大军来了,他们一点都不害怕!

  不满十八岁的霍光,一个儒里儒气,身体病病殃殃的霍光,此时却比堂邑父和庄助更为镇定。他听辛苦子说过,那庄助是淮南太子派来的人,是个可能心怀叵测的人。可是他心里更加明白,这个时候决不能怀疑庄助,那样岂不是将一员大将推向敌人的阵营?自己一介儒生,能领得了千军万马么?霍光的聪明才智此时得到了最好的发挥,他将最勇猛的将士全部交给庄助,并且对他说:“庄将军,你是和郭解、雷被同样高超的大侠,是大内之中罕有人比的高手,是皇上御前一流侍卫!有你的带领,我们一定能将匈奴大军挡住,牵住!霍大将军离此不远,他会和公孙敖一道,快速赶回的!”说完,他将兵符交给了庄助,自己只带领五千个当过弓箭手的骑兵,用那些车辆在湖的南边一个缺口外,堆积成的一堵车“墙”,准备将向东突袭的匈奴骑兵射杀回去!

  也正是黄昏时刻,正当霍去病和公孙敖夹击昆邪王的时候,休屠王带领他的五万惯于狩猎的骑兵,全部集结在居延泽西边。他们并没有急于攻击,好像在等待什么号令。当太阳在焉支山边隐去最后一抹余辉时,只听一声响箭,所有匈奴士兵,纷纷点起火把,然后随着飞蝗一般的鸣镝,向湖边的汉军发起了猛攻!

  自从霍光将兵符交给自己之后,庄助便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和汉家三万兵士一道,准备着痛击匈奴,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到底在哪里。他只觉得这是他平生最重要的时刻,他作为一个汉人,一名武士,一名在光明正大的皇上身边忐忑不安的阴谋者需要大放光彩的时刻,一种久被淮南太子和淮南郡主刘陵压抑的力量,蕴集他的胸中,他想自主地发泄一次!当匈奴骑兵像发着萤火的蝗虫一样,带着嗡嗡的叫声向湖边扑来时,他第一个站了起来,跳上战马,冲向了敌人!

  霎时间,焉支山在晃抖,居延泽在咆哮。

  休屠王原以为霍去病的主力已去攻打昆邪王,自己不等其他的部队来到,便率领所部三万余骑,冲杀向那个本来属于自己的,将士们熟悉一草一木的营地。惯于射猎的休屠王,到了眼下,才发现汉家的军队,决不是山中的黄羊和野兽,有了火把便能逐走。他们也不是西域小国的弱兵游勇,见到匈奴大军便丢盔弃甲;相反,汉军是一个训练有素,勇猛顽强之师!他们反客为主,以逸待劳,正在这里等候着他的骑兵!匈奴将士手中拿着的火把,不再给自己照明,而是给汉军指明了道路!一只只无声的箭,从湖的南端射了过来,先头骑兵一片一片地倒了下来!而在北面,只见一员大将带领无数汉军,迎上冲过去的匈奴兵马,双方交战起来,匈奴骑兵纷纷丢下火把,滚下马来!

  休屠王急忙命令手下,吹响胡笳。一种凄厉的声音从他的身边传了出去,匈奴将士纷纷扔下火把,或者熄了火把,退回到西边的山坡之上。庄助等人砍杀了一阵,觉得还没过瘾,但见匈奴兵退,便也不敢往前追去,也都退了回来。

  休屠王知道自己遇上了劲敌。他想把大军撤回焉支山后。天明再说。正在此时,他派出的探马飞速来报:霍去病的大军在傍晚时分,便将昆邪王的军队消灭一半,昆邪王已率另外的一半,投降了汉军!

  休屠王此时心里更加明白,等到明天,霍去病的得胜之师一旦返回,他那陷于汉军中的王后和孩子,尤其是他的老婆,她可是伊稚斜单于的妹妹,便永远是汉家的俘虏,再也无法和自己见面了!可自己有何面目再去见单于大舅哥呢!是好是坏,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连夜拿下自己失去的大营,救出妻子儿女,再越过焉支山,撤回燕然山!不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连匈奴的本土也回不去!于是他命令已经撤回的匈奴将士,今天夜里,死也要把失去的大营夺回来,至少要把夺回自己的老婆——休屠阏氏!

  本以为要向回撤的匈奴士兵,听到这个命令,全都呆了!

  休屠王不作任何解释,自己手举火把,先向汉军所在的湖边冲了过去!

  见到休屠王率先冲了出去,匈奴将士如梦初醒。他们再度举起火把,纵马加鞭,向山下冲杀过去。

  庄助和霍光等汉军,以为夜已至深,匈奴已被击退,不会再来进攻。刚想松下一口气,却见喊声大起,火把和鸣镝又飞了过来,于是急忙再次应战!

  好一场夜的厮杀。远行千里的汉军,第一次领略到焉支山的嚣张和冷酷。年轻的霍光觉得身上有些发颤。他没有什么武功,不敢像庄助那样亲自冲锋陷阵。他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看着五千名弓箭手面前的箭囊都快空掉,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他想起了卫大将军的武刚车,他恨自己平日只顾读书,要是学些兵法,或者向东方干爹学点剑术,不,学点八卦阵法,也许能将眼前这些车运动起来,让它们也变成一道游移不定的铜墙铁壁!眼看着匈奴的火把队伍愈来愈近,突然他想到了火。对,何不用火,烧了这些车辆?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冷了,浑身热血都在沸腾。“快点火把,把车辆统统烧掉!”

  听到霍光的喊声,汉兵纷纷点燃火把,将车烧了起来。一道熊熊火墙阻住了匈奴骑兵的去路,他们纷纷向火墙的两边迂回。五千名汉军弓箭手,在没人招呼的情况下,纷纷弃箭上马,向墙的两侧奔去,他们要迎住匈奴骑兵,作一次面对面的厮杀!

  霍光此时觉得天地都热了起来,而他的心却冷得要结了冰。他所骑乘的那匹马,不知被哪个箭手骑跑了。自从来到战场,霍光便觉得他不再是那个和姐姐在颍水边读书的霍光,不再是那个在宫中看着太子读书,和桑弘羊一道说话的霍光,而是成了皇上的霍光,霍大将军得力助手的霍光。只要有人,有将士在面前,他就要装出和霍去病一样刚强的样子,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他的心中是非常恐惧的!好了,士兵们全都冲到了前面,连自己的马也被他们骑走了,霍光又成了原本的霍光!想到这儿,他本能地躲到了远离火墙的一辆大车底下,只见前面的山峰在抖动,后面的湖水也在抖动,于是独自一人,让自己的四肢随意地、彻底地抖动了起来……

  庄助此时却领略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有了明确的可杀可戮的对象,他第一次领略到什么是彻底的放纵!作为淮南八骏之一的他,只因有一次被雷被击倒在地,他便在淮南太子的手下抬不起头来。他那高大的身躯,一直被刘迁的影子遮盖着。他陪刘迁习武,从来不敢真正出手。他被逼着和刘陵练功,也从来都是任着她放纵。当他在皇上身边,想到自己将要在适当时机,去执行那个最无耻的命令,要对一代明君动手时,他的心每到夜深人静时,都要不停地颤抖。如今这个月光微微、火把通明的夜晚,他的心再也不用颤抖了,他要把自己的生命和那种可怕的颤抖一道,统统扔在焉支山下!一个匈奴将纵马来到身边,用长刀向他猛刺。他从马上一跃而起,用自己手中的刀将那人的头颅削了下来。可那个没有脑袋的匈奴人,却把刀刺进了他坐下那匹马的脖子。庄助再次纵身,腾空跳起,落到一边,左手又随时捡起地下的一把刀,双刀并举,等待着来到身边的敌人。

  最勇猛的汉将落到马下,怎能逃脱休屠王的眼睛!他挥起长柄砍刀,便向庄助逼来。休屠王的三个贴身卫士,同时纵马过来,将庄助围在中心!

  此时只听远处喊杀之声又起,庄助吃了一惊,休屠王更是一惊。只见西南方向,同样有无数火把,向湖边奔涌过来!他们没有鸣镝,却用汉语发出连匈奴人都听得懂的喊声,“杀啊,杀啊,杀——!”

  原来是霍去病,他率军再次奔袭,回到居延泽边!

  庄助有如神助,两把钢刀同时挥舞,先向一个匈奴侍卫袭来。那侍卫急转马头,准备躲过;那马怎能尽如人意?回首稍慢,便被庄助左手一刀,砍下马的脑袋;右手刀起,人的脑袋也落了下来!

  无心恋战的休屠王此时性起,冲上前来,对准庄助一刀劈下。庄助躲闪不及,只觉得左臂一麻,便向地下倒去。

  秋风飒飒,落叶纷纷。

  卫青走出自己的大营,向北远眺片刻,又回头来,向长安的方向回望。

  五天时间已过了四天,张汤只派人送来三万担军粮,稍缓燃眉之急。可是,让卫青心急的还有一层,便是李广老将军已经离开云中多日,至今还没赶到指定地点,而苏建和赵信二人,已经和匈奴单于的大军接触上了!

  好在卫青派往西域的探马来报,说霍去病在居延泽一带大败昆邪王和休屠王,匈奴的西路部队已被霍去病赶到燕然山北,霍去病正向四处扩大战果。去病这孩子,终于能够独挡一面了,卫青松了一口气。可是让他担心的是,霍去病过分纵容部下,有的士兵在匈奴境内烧杀淫掠,他竟管也不管。本以为霍光在他身边,能够好言相劝,没想这个小人儿,却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还有那个庄助,他是个让人时时刻刻提防着的人,没想到他在西域立了大功,险些为国捐躯!想到这里,卫青不禁感慨万分。

  让他更感放心的,还有李少君的死。从长安回来的信使说,东方大人假借刘陵,除掉了李少君。可皇帝还以为李少君真的成仙去了。皇上啊皇上,人要是能够成仙,何必要来战场上打仗呢?吹一口仙气,让该死的人都死去,不也罢了么?

  “大将军,前面情况万分火急!”

  卫青抬起头来,原来是他的爱将李沮来到面前。

  “李沮将军,出了什么事?”

  “前锋赵信,不听将令,孤军前行,已被匈奴‘一只鞋’大军团团包围!”李沮说。

  “那苏建将军呢?”

  “苏将军按大将军之令,在河西等候李广将军,李广将军未能如期到达,苏建将军听说赵信被围,便发兵救援了!”

  卫青心中大吃一惊。苏建与赵信,互为犄角,失去一支部队,另一支则是孤掌难鸣。可是这两支军队,能和匈奴单于的大军对垒么?本想三路大军,形成合围,不料反被匈奴一一围住!卫青不再犹豫,对李沮下令:

  “李将军,事不宜迟。命令中军大队,火速行进,直接增援苏建将军,与匈奴‘一只鞋’作一死战!”

  “是,大将军!”

  东方平原之上,临淄城巍然屹立。

  一支多达两千辆车的长龙,头已插在城门之内,尾巴还在城门以西的大道上甩动着。

  东方朔骑着他那匹花脸白马,走在车龙的前头。眼看着原来齐王的宫殿,如今临淄的府衙就要出现在面前,他不禁想到主父偃的死来。那个作恶多端的主父偃,就在这府衙之前被义纵烹掉的,不,是他自己跳进了沸腾了的油水和屎粪之中。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生不能配食五鼎,死后五鼎相烹,只不过用不着五只鼎来烹他,一个大鼎就够他受用了!想当初在霸陵的歪脖子树上,在董偃家的地窖子中,自己要是不救他,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可笑可恨、可气可恼的故事……

  “东方大人,你好啊?”义纵的一声问候,使东方朔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啊,啊,义纵大人。”东方朔见来到了府前,义纵恭敬地在衙前迎接,便急忙下马,与义纵敷衍了一下。

  义纵领着东方朔,一路来到齐王的相国府中。这里到处堆积着箱子,还有一些黄金白银,珠宝玉器,散落在大堂之上,一片狼籍。

  东方朔见到面前这个样子,就知道义纵这阵子没少做事。“义大人,你这是要搬家啊!”

  “哈哈哈哈!东方大人,都是你的那位好友,主父偃干的好事!”义纵话里不无讥讽。

  “义大人,当初你和张汤一道,跟主父偃去强迁天下富豪,还又拿住了郭解,可比我东方朔走得更近啊。”东方朔当然不让他占了便宜。

  “对,对!东方大人,说得好。不过,我义纵是凭皇上的旨意做事,那时皇上要杀郭解,我义纵只能从命;后来皇上又让我来烹主父偃,我也不能不从啊。好在我还讲点道义,把主父偃的妻女留了下来,不然,您的儿子也没法再娶回主父偃给他定下的亲啊。”义纵这个家伙,对东方朔更是一丝不饶。

  东方朔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我那个老大啊,生来不想当官,也就是个收拾贪官污吏,行尸走肉的料。不过义大人,这么说来,你老在齐国呆着,可有点不太吉利啊。”

  义纵心里不由得一紧。他知道,再往下扯,东方朔可能会把张汤忌恨自己的事说出来,还可能会把皇上心中忌恨自己的事,把自己的未来和主父偃的臭肉之汤连起来!论耍嘴皮子,我义纵哪是他的对手?他把眼珠儿一转,同时也把话题一转:“东方大人,你这次来临淄,带来这么多车辆,八成是皇上让你把主父偃所敛的财物,统统运回长安?”

  东方朔吃了一惊,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义大人,照你这么说,主父偃来齐国一年之际,所敛财物,能装得下两千辆车?你开玩笑吧!”

  “我开玩笑?东方大人,你看哪!这主父偃,到了齐国,先把齐王宫中积聚数百年的好玩之物,一一借来观赏;等到齐王为他逼死,这些宝物居然全归到他的名下!与此同时,他将齐国各地金银财宝,一一索要。据义某统计,他贪污挪用,加上索贿受贿,还有从齐王宫中搬来的东西不计其数,其中仅黄金一项,便多达二百万两!齐国的金子全被他搜光了!白银铜币,更是不计其数,至于丝绸布帛,就够装上几百车的!我看,当年田鼢死后,家中财物可敌国库,而主父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东方朔惊呆了。他心里明白,照义纵这么说,齐国可就被主父偃盘剥得只剩地皮了!如今我再来此地筹粮,不等于在齐国六月飞雪的土地上,再洒上一层寒霜么?

  义纵此时得意得很:“东方大人,你看,主父偃单是分给齐国泼皮无赖的黄金,就达五百斤之多,整整五千两啊!如今我让那些人退还,他们说没了。没了哪儿成?吃进去多少,我要他们吐出来多少!吐不出黄金,就让他们吐出黄水来!——东方大人,你看,这些古旧物品,都是那些曾和主父偃狼狈为奸的人,贡献出来的!”

  东方朔看了看满屋子的铜鼎、香炉之类破烂,不解地问:“义纵大人,你要这些东西干啥?”

  “我要这些东西?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我要它们做什么?义纵生来喜欢这些东西。可这些,我一件也不会要!我要把这些东西运回长安,让皇上看看,让张汤看看,我这一次齐国之行,可不是白来的!”

  原来他是为了邀功!

  东方朔对义纵的心思全然了解,他心里一面为齐国人担忧,一面憎恨义纵心毒手辣。他突然想到,何不利用收粮之举,给齐国人找补一点回去呢?对!我要从蝎子尾巴上刮下点蜂蜜来!他不是说,黄金便有二百万两么?

  想到这儿,东方朔比义纵还要兴奋。“义纵大人,实话实说,眼下卫大将军和霍去病与匈奴在西域和北方两头作战,军粮早已不继。皇上让我来齐国,是要调集二十万担军粮,还请大人多多相助。”

  “哈哈!果然你是来调粮的!”义纵冷笑起来。“东方大人,要是张汤来此调粮,义纵以为那还是顺理成章,因为他只管皇上高兴不高兴。可你东方朔,本来就与征税纳粮的事相去甚远,何况你还是齐国人呢?”

  “义大人,此话怎讲?”东方朔装作糊涂。

  “东方大人,人人都说你神,我看你也有不神的时候!这齐国连年大旱,有的地方颗粒无收,再加上主父偃横征暴敛,贪赃枉法,齐国人早是处于水火之中,哪儿还有粮可调?”东方朔要的就是这话,他希望义纵把他自己逼迫齐国人上交钱财的事也说出来才好呢!接着义纵的话,他便问:“照义大人你这么说,张汤说齐国有粮,皇上派我前来调集,原来是件不可能的事了?”

  “可不是嘛!那张汤怕我在齐国收拾了主父偃后,功大于他,所以才出此奸计,要我的好看。皇上轻信他,也便罢了,东方大人,你怎么也看不透张汤的鬼计?”

  东方朔却高声叫道:“我不管是他诡计多,还是你的鬼点子多,我只知道前方大军急需军粮,若是无粮,恐怕卫将军手下二十万兵马,便成了匈奴人的口中之物了!”

  义纵也不相让:“这个我懂!可是东方大人,据义纵所知,齐国五郡,把仓库掏个底朝天,最多弄出五万担粮食,根本没有二十万担!”

  “要是拿钱买呢?”

  “没有粮食,你买什么?”

  “要是我出十两黄金,买一担粮呢?难道没有人卖?”

  义纵这回犯难了。平时是三两黄金便买一担粮,如今粮价再贵,如果要出五两黄金买一担,可能也会有人弄出粮食来卖。十两黄金买一担,别说齐国了,可能鲁国、燕国,远在南方的吴楚都要来此卖粮了!可他嘴上却还要装硬:“东方大人,这个价要是平时,可买到两倍的粮食,可如今齐国无粮,你几天之内,决买不到!就是能买到,又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黄金呢?”

  “哈哈哈哈!”这回是东方朔大笑了。“义大人,你好健忘啊!刚才你还告诉我说,主父偃在齐国贪污挪用、横征暴敛、索贿受贿的财物,仅黄金就有二百万两之多。你的话可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虚假啊!”

  “什么?东方朔,你要用这些黄金,来购买粮食?”

  “那还有错?多谢义纵义大人先在这儿为我准备,东方朔回到长安,可要在皇上面前,给义纵义大人美言喽!”

  义纵一下子跳了起来!自己在齐国搜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搞到这么多的黄金,本来是要送给皇上,以图从长安执金吾的位置上,往前挪一挪窝的,如今却让他东方朔作为顺水人情,一半还给了齐国的百姓,一半完成了皇上交给他的使命!东方朔啊东方朔,你真行啊!

  东方朔见他不说话,便催促道:“义纵大人,你要是没有意见,那我们就张出榜来,明天就开始买粮?”

  “不行!”义纵跳了起来。“这是主父偃的赃款,只能交给皇上,谁也不能动它一动!”

  “义大人,这军粮也是给皇上筹集的。难道你把黄金献给皇上,再让皇上去用这些黄金买粮?到那时候,我边关将士便饿死疆场了,你能担待得起这个罪名吗?”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除非皇上他有诏命,让我义纵这么去做!”

  “皇上让我来临淄,便命我见机行事,只要我能弄够二十万担粮食,我什么事都做得了主。”

  东方朔冷冷地说。

  “那皇上有旨么?我要看到皇上的诏书!”义纵火了起来。

  东方朔也火了:“这就是皇上的旨意,就是皇上的诏书!”他把怀中揣着的武帝的黄丝腰带,连同张汤给他的绳子,一块儿甩了出来。

  义纵惊呆了。皇上的黄丝腰带,别的人可是没有的!那根绳子,又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知道,此时不拿住义纵,我就什么也干不成。只见他捡起绳子,把义纵往殿中柱子旁一推,手中的绳子“刷刷”绕上几个道道,转眼之间,便把义纵给绑了起来,绑得个结结实实!

  义纵本来就不会武功,被东方朔这么一绑,吓得浑身都是冷汗。他看了看周围的卫兵,卫兵们居然没有一个敢上前来解救自己的。是啊,东方朔的本事谁不知道?公孙敖都打他不过,郭大侠也只是与他战个平手,就凭他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义纵,这两把刷子,刷到谁的头上,都是要命的事!

  东方朔将武帝的黄丝腰带拿过来,把义纵和柱子又围上一道。这时他已不再生气。他笑着对义纵,也是故意说给周围卫兵听的:“义纵义大人,你可真有福气。东方朔怀揣着皇上的腰带好多天,也不敢在腰上比划一下。你倒好!上来就勒了一回!”他一边勒,嘴里一边感叹:“要不怎么说当今皇上是千古一帝呢,你们都来看看,皇上的一根腰带,居然能套得下一个执金吾,还有一根大柱子!”

  义纵的卫兵们刚才是傻了眼,这回是开了眼。有皇上的腰带在,谁敢动一下手指头?

  义纵知道,这回可是大事不好。在东方朔面前丢点面子事小,可自己的心血白费了,还不知要被绑在这儿呆几天!他心中一急,便叫道:“东方大人,东方朔!你不要胡来好不好?义纵听你的吩咐!”

  东方朔笑了起来。“义纵大人,你勒着皇上的腰带,还嫌委屈不成?你想多勒几天,没门儿!等我用这二百万两黄金,将二十万担粮食买齐了,还得把这腰带,拿回去还给皇上呢!”

  义纵大叫起来:“东方朔,东方大人!你放了我,我总得拉屎撒尿吧!”

  东方朔笑了起来。他向众卫兵说:“你们听好了,这天呢,已经是深秋,有点冷。你们一不能让义大人冻着,二不能让义大人饿着,三还不能让义大人吃多了,喝多了。不然,他要是在这儿拉出屎尿来,弄脏了皇上的御腰带,你们的脑袋可就要统统搬家的!”

  众士兵只能在一旁呆着,想乐,却不敢出声。

  可是那些来自长安的运粮士兵,一个个咧着大嘴,傻笑了起来。

  东方朔转眼间一脸的严肃:“你们都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点张出榜来,告诉齐国百姓,要领会皇上圣意,此次筹粮,便能免掉齐国两年赋税!再者,是让他们卖粮,十两黄金一担粮,先把自己吃的拿出来卖!过了这两天,可就再没这个价啦!”

  焉支山下,白草惊风。

  霍去病坐在大帐中,焦急地看着被冻得浑身是伤的霍光。

  那天晚上,他和辛苦子从冥泽赶回居延泽,正看到休屠王将刀向庄助砍下。他与辛苦子飞马上前,解救了庄助,却让休屠王逃脱掉了。他无心再去追赶匈奴残兵,因为他心中挂牵着霍光。霍光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可霍去病觉得他比亲弟弟还要亲,他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可自己竟让霍光和庄助一起留守大营,不是太草率,太粗心了么?

  辛苦子等人叫来随军医士,当时给庄助止住了血。庄助的左边胳臂虽被砍掉,但却保住了生命。霍去病让辛苦子照顾庄助,自己在黑夜中到处寻找霍光。他听到弓箭手说,霍光一直在指挥他们用车阵阻挡匈奴兵马,还让士兵放火烧车。从那以后,士兵们都跳上了战马,再也没有人看到霍光。又过一会儿霍光所骑的那匹马,带着一身血污回到了营中,霍去病强忍着眼泪,不让泪水流下来——他深信,霍光不会死在阵中!

  天快亮了,有人报告说,湖边好像还有一辆大车没被烧毁。霍去病顶着晨曦的寒风,率众来到车前,竟然发现霍光躺在车下,身体已被湖边沙漠上的冷风吹得僵硬!

  霍去病抱起霍光,回到大营。他解开自己的衣服,将霍光抱在胸前,一面温暖着他,一面让卫兵将火烧得再大一些,让火光把自己烤出汗水来。

  终于,霍光苏醒了。

  霍光感觉到自己躺在一个人温暖的怀抱里。是姐姐么?霍光自小没了母亲,他是在姐姐怀中长大的,一直到八九岁时,姐姐才不让他冬天再进姐姐的被窝儿!这种温暖,只有姐姐才给他过!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霍去病的怀里时,不禁泪水流了出来,面上微微发红。

  “哥——”霍光大叫一声。

  霍去病的泪水,像湖边白草上的串串露珠,为风所动,簌簌流了下来。

  不一会,辛苦子进了帐篷,他见霍光已经苏醒,便也松了一口气。

  “公孙敖将军有消息吗?”霍去病问。

  “没有。肯定是迷路了。”辛苦子说。

  “那还有谁在追逐残敌?”

  “哪有残敌可追?休屠王早跑得没了踪影!倒是你手下的那个冯子都,带着一帮红了眼的长安混混,到处拉抢匈奴的女人。”辛苦子轻轻地说。

  “让他们抢吧,抢吧!”霍去病用脚踢了一下面前的炭火,然后将霍光放到床上,愤恨地说:“他们活下来已是不易,就让他们在这儿,放纵放纵!”

  霍光转过头来,想对霍去病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力气,又昏昏沉沉地进入睡梦之中。

  霍去病对辛苦子说:“好兄弟,我在这里等候公孙将军,你带上几个弟兄,快快回到长安,向皇上报告这里的军情!”

  大漠黄昏,分外苍凉。

  卫青率领着他的八万中军,日夜兼程,来到朔方城西边的沙漠之上,来到主战场上,来救他的先锋苏建和皇上的爱将赵信。远远地望去,只见狼烟四起,杀声震天。

  卫青与李沮等人刚刚抵临飞沙四起之处,还未与匈奴接战,只见一匹战马,从远远的地方飞奔过来,那马身上有一个大大的枪洞,洞里流出鲜红的血,它一边奔跑,那血一边向外耸喷!那匹英骏的马,跑啊跑啊,愈跑愈慢,但它还在跑,一直跑到卫青的马前,才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马上伏着一个骑者,一个遍体鳞伤,满面是血的骑者,他已经昏死过去!

  李沮急忙下马,将那人面上的鲜血擦去一些。李沮突然尖声叫道:“苏建将军!”

  那人果然是苏建,一向英勇善战,沉着多智的苏建!

  卫青急忙下马,将苏建抱在怀中,口中大叫:“苏将军!苏将军!快!快给他水喝!”

  苏建被灌下了几口凉水,这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地下,便开口大叫:

  “我的兵呢?我的马呢?”

  卫青看了看身边死去的马,眼圈不禁红了起来。周围的汉军士兵,有的竟然流出泪来。真是什么样的将军,便有什么样的马啊!

  卫青不由自主地转一下身子,用自己的战袍将马的尸体挡住,然后问苏建道:“苏将军,你来到了中军大营,你没事了。快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苏建这才明白,他的爱马把他驮回了大将军的营中!他这才看清,面前是卫青大将军!

  “大将军!”苏建双手向上,好像要抱住天上的太阳。“大将军,苏建奔赴战场,去救赵信,没想到那赵信没战几个回合,便投降了匈奴!”

  “啊!”卫青大叫一声,“嚯”地站了起来!

  “大将军!赵信投降匈奴之后,苏建三万人马便成了孤军,匈奴单于亲自指挥作战,二十万大军将我围在沙漠之上。苏建杀了一天一夜,我手下的人马都死差不多了!我苏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杀啊,杀,我想,这条命献给皇上吧!后来我被一个匈奴大将刺了一剑,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将军,没想到,苏建还能与你相见啊!”

  卫青双膝跪在地下,将苏建再度抱起。“苏将军,你是我大汉的英雄,你的部队,是我汉军中的楷模!”

  正在此时,前军李息来报:“大将军,不好啦,我们被匈奴单于包围啦!”

  卫青放下苏建,站了起来,镇静地说:“天色已晚,匈奴不会进攻!李息,你快把武刚车阵,向北面布开。”

  李息答道:“遵命!”

  卫青又叫道:“李沮!”

  “末将在!”

  “你率三千精兵,从东南方向,向长安突围。不许恋战,定要速回长安,请皇上速发援兵,速送军粮!”

  “末将遵命!”

  卫青与两名侍卫一起,抱起苏建,小心地绕过那匹再也活不过来了的救主之马,慢慢地回到刚刚扎好的大帐之内。

  一场进攻战瞬间变成了防御战。

  长安城内,建章宫中。

  武帝知道东方朔已经将二十万担军粮筹齐,心中稍得安宁。张汤带来了这个消息,还告状似地说,东方朔把义纵捆了起来,并擅自动用了义纵没收主父偃的二百万两黄金。

  武帝白了张汤一眼,没给他好看的脸色。

  张汤只好站在一旁,和武帝一道,等待西路战场和北方战场的消息。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武帝听到了辛苦子的声音!可不是么,辛苦子满面风尘地走了进来,跪在武帝的面前。

  “辛苦子,去病和霍光他们怎样了?”武帝问。

  “启奏陛下,霍光已经没事。霍去病将军和张骞大人、公孙敖将军遵皇上旨意,正要撤军,可是昆邪王来报,说匈奴休屠王愿意率残部三万余人降我大汉。霍去病将军他们正在冥泽附近等候,准备带着匈奴两位归顺的大王来长安朝见陛下!”

  武帝大喜。“太好啦!辛苦子,真的辛苦你啦。不过,要告诉你们的霍小将军,不,是霍大将军!告诉他,匈奴人从来多诈,让他一定小心从事!”

  辛苦子却说:“皇上您放心吧,霍去病他如今精着呢!再加上身边多了个霍光,什么事情都给他想得周周到到。还有张骞,公孙敖大人在一起,他们不会上匈奴人当的!”

  “那好,这样朕就不再忧虑西路军了。”武帝说到这儿,突然想起庄助来。于是便问:

  “辛苦子,你那个‘影子’庄助,听说丢了一只胳膊,如今怎么样了?”

  “皇上,应该说,辛苦子是他的影子!”辛苦子偏要纠正一下皇上的错误,然后才说:“皇上!你看当时多悬啊!庄助一个人被匈奴休屠王和他的五个侍卫围在山坡上。庄助毫无畏惧之意,从容面对群敌。他双刀挑杀一个匈奴高手,却被匈奴休屠王的大刀斜肩砍下。当时我离他有百步之遥,急忙大叫一声:‘霍去病在此!’然后冲了过去。休屠王以为真的是霍去病来了,便扔下庄助,仓皇逃窜!”

  “哈哈哈哈!”武帝听到此处,不禁开怀大笑。“好哇,辛苦子,这不仅说明霍去病威震敌胆,也说明你小子非常机灵。那庄助果然不负朕的一片苦心。等他们到了长安,朕再给你们一一封赏!”

  “辛苦子谢谢皇上!”

  辛苦子话音未落,突然又有一人,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了进来!那人满身血迹,满面泥沙。

  众人细看,原来是卫青帐下的战将李沮。

  李沮伏地而拜:“皇上!李沮有急事相报!”

  武帝大惊,他站起来问道:“李沮?出了什么事?快说!”

  “皇上!赵信不等卫大将军援兵来到,便已降了匈奴!”李沮急忙回答。

  武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啊?那苏建呢?”

  “苏建将军孤军杀敌,杀了两天一夜,他的三万人马,全部战死沙场!”

  “什么?”武帝站了起来:“苏建也死了吗?”

  “苏建将军昏死马上,被他的马驮回卫青大将军阵前。”

  “那李广的部队呢?”

  “李广将军可能迷路在沙漠之中!皇上,卫青大将军的八万人马,现被‘一只鞋’二十万大军团团围住!情况紧急!”

  武帝顿足叫道:“气煞朕也!

  李沮大叫:“皇上,卫青大将军处境危险啊!”

  武帝毕竟是武帝,他沉得住气,他相信卫青!“卫爱卿有武刚车在阵中,能够顶住。公孙贺!”

  “老臣在。”

  武帝斩钉截铁:“朕在长安,还有十万禁卫军,现在全部交给你。你带着他们火速北上,增援卫大将军,迟误者,定斩不饶!”

  公孙贺跪下领旨:“臣谢陛下!臣立即动身!”

  看到公孙贺远去的背影,武帝稍稍放了心。但他又想起军粮之事,于是又叫:“张汤!”

  张汤今天已经跪了好多次,这回当然更要跪:“臣在!”

  “朕要你调集飞车快马,帮助东方朔把齐国五郡的粮草速送边关,运抵卫大将军处。迟到者,斩!”

  “臣遵旨!”张汤也要下去。

  “慢!”

  张汤不解地看了武帝一眼,他真担心皇上的雷落到他的身上。他惶恐地问:“皇上?!”

  武帝将话题一转:“你刚才给朕说了,好像东方朔把义纵制服之后,才弄到粮食的?”

  “是啊,皇上,臣刚才说的,您没往心里去!东方朔他用您给的黄腰带,还有臣给他的绳子,把义纵绑在柱子上,呆了三天三夜,等到粮食搞齐了,才把他给放下来。义纵都快没气了!”张汤说着,脸上一片幸灾乐祸。

  武帝脸上全无笑意:“制得好!这个狂妄的义纵,就欠东方朔去制他!”

  “可是,皇上!东方朔把义纵收缴来的主父偃的赃款,一共二百万两黄金,全分给齐国献粮的百姓了。听说齐国百姓个个高兴,天下的粮食贩子,也统统跑向齐国!”张汤不失时机地再参东方朔一本。

  “好!只有东方朔,才有这个本事!要是让你张汤来做,天下的粮食贩子,敢到长安来吗?”武帝却反将他一军。

  张汤以为皇上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便补充一句:“皇上,臣是说,那二百万两黄金可没啦!”

  武帝一拍案子,震怒道:“黄金!黄金!你们只知道黄金!黄金有什么用?黄金能当饭吃么?能当军粮用么?要是义纵把黄金运到长安来,你再买不到粮食,朕的北部大军,便成了匈奴人的肉食了!你和义纵、主父偃一样,眼里只有黄金,还有我皇家的天下吗?”

  张汤本来心中还准备了一些话儿,被武帝这一阵子骂,骂得全部忘光了!他觉得皇上说的句句是真理!最让他惊讶的是,皇上竟将他与义纵、主父偃相提并论!张汤只好再跪下去,连连磕头。

  辛苦子在一旁看到张汤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可是想到卫大将军被困于沙漠之中,他又笑不出来。

  武帝转过脸来,看了看辛苦子,又看了看张汤,他停了一下,又问起张汤:“张汤,霍去病和公孙敖远在西域,无法援救卫青。眼下卫大将军处,缺乏猛将。你说,天下还有郭解那样的勇武之士,可调上战场的么?”

  这下子张汤来了精神,他站了起来,说道:“有!皇上,淮南王手下的雷被,一心要到边关从军杀敌,只是淮南王不肯放手!”

  武帝点了点头。“传朕旨意,让雷被速来从军,赶上公孙贺,助卫青一臂之力!”

  张汤插话说:“皇上,淮南王那儿,更不是派个人就能解决了的!淮南王比义纵更难办啊!”

  武帝马上明白了张汤的意思。“那就派东方朔去!你不是去押粮么?你传朕的旨意,让东方朔去淮南,一要他把雷被给朕带来,二要把朕让他找的东西,也给找来!”

  “是!臣遵旨!臣这就动身!”张汤心里明白,皇上除了雷被之外,早就要东方朔给他找淮南王的《枕中秘籍》了!这回可要东方朔的好看了!

  辛苦子一听他的老爹还没回来,就被皇上派往淮南了,心中颇为不快。可他一转念,自己何不请求皇上,跟着老爹走上一遭呢?于是他叫道:“皇上,臣辛苦子愿陪老爹一道去淮南!”

  武帝这回才有点高兴的样子。“好,辛苦子,朕就让你再辛苦一次。张汤,你要弄一辆最舒服的车,让辛苦子躺在车中休息!”

  “是!臣遵旨!”张汤不敢不依,但见武帝如此关照东方朔的儿子,心里有许多不快。

  匈奴伊稚斜单于的二十万大军,如今已成了二十三万人。他们小试牛刀,便逼迫赵信的三万汉军不战而降,接着又将汉家先锋苏建的三万人马全部吃掉,“一只鞋”这次占了大便宜!然而,老谋深算的“一只鞋”不是那种沾沾自喜的人,卫青武刚车的厉害,他未当单于时便早有耳闻。河套失陷时,逃回匈奴的左贤王兵马和废太子于单的士兵,已把卫青描述成天神一般。“一只鞋”何尝不想给自己的儿子伊稚正报仇?但他如今是堂堂的匈奴单于,不能意气行事!他命令部队只围不打,先看看风向。

  果然,时间不久,西线传来了汉将霍去病突袭得手,昆邪王已降,休屠王战败的消息。匈奴单于更不敢轻易开战,只将卫青八万人马围在黄河以西的沙漠之上。

  新降匈奴的汉将赵信,不失时机地向伊稚斜单于献上一计,说汉军粮草早已不继,最多只能支撑三日五日。只要将汉军重重包围,断了他们的粮道,不出五日,便会有汉军出降。到那时候,便可活捉汉之大将军卫青!

  匈奴单于兴奋起来,兴奋地将右腿放在左腿上,并下意识地将右脚上的靴子脱掉,让炉中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脚尖。汉帝啊汉帝,你们嘲笑我是什么“一只鞋”,这回我光着脚,也能把你们吃下去!

  于是他一面围住卫青,一面派出五路探马,四处打听汉军的动静。

  然而,接下来的消息没能让他继续高兴。首先是西线探马来报,说休屠王被霍去病和公孙敖逼在焉支山下,昆邪王已到休屠王的军中说降。两天之后,探马又来相报,说李广的三万精兵已从狼山东南的大沙漠中走出,眼下正向鸡鹿寨方向运动,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战场;再过一天,又有探马来报,汉帝派老将公孙贺率十万禁卫军,向北增援,不日便可渡河。更让‘一只鞋’吃惊的是,探马来报,一支由数千辆车马组成的运粮大军,正由汉家富庶之地齐国,取道西北,向太原郡和朔方郡方向开了过来……

  六十多岁的匈奴单于伊稚斜,急忙派一个亲信前往休屠王处,告诉他丢了单于的妹妹大阏氏,那也无所谓,单于不仅不会怪罪,还准备将自己的侄女再嫁过去,给休屠王当新的阏氏。这时降将赵信又到帐前献了一计,他建议匈奴单于以汉人之道来治汉人,可在朔方城之北、狼山之东也建一个城池,既能保卫单于庭不受突袭,又可抵抗汉军北上。伊稚斜点了点头,奖励赵信十名匈奴美女,还将那座城命名为赵信城。看着赵信满意地率领三万降兵离去,伊稚斜便老练地穿上了那只鞋子,然后让部队撤离。

  卫青被匈奴大军困在沙漠之中,见敌军只围不战,他便知道,匈奴是在等他大军断粮,然后再攻。他让李息检查一下军粮,最多还能坚持两天。两天之后,如果援军还不到来,汉军只有死战突围了。卫青拿过地图,认真研究河西的地形。这次陈兵河西,自己从三封(今阿拉善左旗附近)北上,脚下离鸡鹿寨不远。前锋李广的军队,本来是应在鸡鹿寨与匈奴对阵的!李老将军啊,你到哪儿去了?你在边关几十年,难道真的会迷路?就算你迷了路,在沙漠之内,往外随便乱闯,总能闯到大河边上,因为你在河套之内啊!老将军啊,老将军,如果你因为不服卫青的气,或者对皇上的关照不满而裹足不前,那你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犯了兵家大忌!

  想到这儿,卫青觉得隐隐有些心痛。他不敢多想,只好再次展开手中的绢帛,看那上面画的地形。从鸡鹿寨再往前,就是阳山,阳山的背面,当然就是阴山山脉。离鸡鹿寨不远处,有个大湖,当地人叫屠申泽。卫青心想,如果突围不出,我就将武刚车阵强行前移,一直移到屠申泽边,有了水,士兵便有了性命!自他与匈奴作战以来,不论是粮草,还是兵源,他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局面。尤其是在赵信投降匈奴、李广军队不到的情况下,卫青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但是卫青坚信,李沮肯定已经突围,皇上也会给他派兵。还有东方兄长,东方兄长知道我缺粮,他会千方百计为我筹集到粮草的!

  没有想到,到了第五天夜里,卫青正拿着那把桃棍儿,在演练如何将武刚车向前推进,这时李息进了军帐,大声叫道:“大将军,匈奴撤兵了!”

  卫青没有吭声,他慢慢地踱到帐前,掀开一块帐幕。

  只听远处人叫马嘶,愈去愈远。

  “肯定是皇上派的援军到了。这个匈奴‘一只鞋’,占了便宜就想溜!李息,你带着三万精兵,从偏南的地方超过匈奴后队,将它与‘一只鞋’大队之间拦腰斩断,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吐出血来!”卫青命令道。

  那李息的心中也是憋了许久,听到这个命令,高兴得急往外冲。一声号角,便见他的人马,全部集中了起来。

  卫青让侍卫军擂起战鼓。鼓声将另外五万汉军全部唤醒。这是一群久困于笼的雄狮,终于今天被允许出笼捕猎了!

  远在三十多里外的李沮,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鼓声。他向公孙贺说:“老将军,让我带五万精兵先行一步,要是我赶不上截杀匈奴,我会急出病来的!”

  公孙贺点头应允。

  三群雄狮,借着月光,果然咬住了匈奴“一只鞋”的一条腿。匈奴的粮草军需官和他们的三千车辆辎重部队,差不多是匈奴的车辆的全部,被李息的快马拦截了下来!

  匈奴单于知道这个消息,激出一身冷汗。他急忙让左贤王带领五万人回去保护粮草,自己则率众转向狼山之北。刚要动身,他又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昆邪王和休屠王率西域匈奴兵马全部降了霍去病,匈奴右贤王派人前来告急!

  而那个匈奴左贤王,早是卫青的手下败将。此时左贤王得到另一个可怕的消息,便是远在幽州渔阳之东的辽地,已被卫青手下大将张次公拿下。左贤王哪里还敢恋战?他保谁的辎重粮草?五万护粮军被卫青的十一万人截堵追杀,早是稀里哗啦,溃不成军。天明时分,卫青缴获了全部辎重,杀敌两万多人,俘获一万多人,多多少少雪了赵信降敌、苏建全军覆没的耻辱!

  天明时分,张次公派人来报,他的三万人马已经收复辽东,斩敌两万余人,攻下辽东数郡,打通了汉家与东北方向的鲜卑、肃慎、高句丽等八个小国的通道!卫青大喜,他的愁眉稍稍展开:虽然他的北路军与匈奴损失人马相当,可毕竟是收复辽东失地,又得匈奴辎重粮草;而霍去病在西域的一路凯歌,则全是白赚来的!

  太阳在沙漠上高高升起。战场不像以前那么惨烈。

  卫青、李沮、李息三人与士兵们饱饱地餐了一顿,然后站在大营前面,一边看着士兵们押解俘虏,一边等待公孙贺大军的到来。果然,时间不久,便见南方风起尘动,一支大军浩浩开来。为首的那位老将军,正是皇上身边大行令公孙贺!

  卫青与公孙贺两个相见,分外亲切。卫青向大姐夫连连作揖。“姐夫,你大军未到,匈奴便已撤退;您让李沮发兵先行,匈奴更是弃甲而逃。大行令,你真的让匈奴闻风丧胆啊!”

  公孙贺却谦逊得很,“呃,卫青,你怎么也学会吹捧别人了?这都是皇上的威德!”二人大笑起来。

  到了此时,卫青心中犹自愤愤不平:“只是走了赵信那个贼子,本将军总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他!”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左路先锋苏建将军将自已捆绑着走了进来,要向卫青谢罪。

  卫青大惊,说道:“苏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苏建满面愧色。“大将军,苏建未能阻挡赵信投降,还使自己的左路军三万人马,丧失殆尽。我有何面目活着?我还不如我的那匹马哪!请大将军按我大汉律令,斩了败军苟活之将,以向皇上交待!”

  卫青起身,亲手将他背上的绳索解了下来。“苏将军不必自责。赵信叛国降敌,陷你于重围之中。你一人奋战两天一夜,英勇无敌,九死一生。是你的马救你出了重围,牲畜还知爱我大将,难道还会有人说别的吗?”

  “可是,大将军,前军三万人马,只回来了我一个!我无颜再见皇上啊!”苏建哭道。公孙贺也劝道:“苏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一切有大将军做主,你就别再自责了。”

  苏建还是不依:“公孙将军,末将不仅难见皇上,也难见我自己家人。我有三个儿子,尤其是二儿子苏武,从来看重名节,从来都把我当作英雄看待,可这一回……”

  卫青大声叫道:“苏将军!你独自一人血浴沙场,勇冠三军;你的马驮你而归,义薄云天。你和你的三万士兵,还有那三万匹马,尽是我大汉的英雄!还有李广将军,虽然迷途失期,可他一生与匈奴百余战次没有败绩,也依然是英雄!”

  苏建不再说话。提到那匹救命的马,他心如刀绞。

  卫青这时想到了李广将军。他问李息:“有李广将军的消息吗?”

  李息答道:“刚才斥侯来报,李将军已到鸡鹿寨之东五里处,他在那儿屯军,不敢来见大将军。”

  卫青知道李广更看重声誉,于是便向公孙贺说:“姐夫,卫青年轻为帅,不可面责李老将军。您与老将军相识多年,情谊很深。卫青请您前往老将军处,加以劝慰。”

  公孙贺点点头,说道:“那也好。这个老李广啊,有我这张老脸,他就不会放不下架子了!”

  荒沙无垠,悲风萧萧。

  鸡鹿寨东边,一些弯弯长长的大沙丘包围着此起彼伏的小沙丘,连绵不断。李广的部队正在这里休息吃饭。

  他的三万兵马,一个不少,情绪饱满;但李广的心情却非常不好,忧心忡忡。

  李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迷路了。自从他明白卫青不让他当前锋,不再让他冲锋陷阵,他的心里就窝了火。可不是吗,我李广自己还没觉得老,可是皇上和卫青却觉得我李广不中用了!

  这些天来,李广的心一直不能平静。他从自己的家世想到自己的身世,从自己的命运联想到当今的局势,思潮从来没有这么纷至沓来地袭上他的心头……

  他的祖先原是赵国最有名的战将,名叫李牧。秦王政十一年(公元前 236年),也就是始皇亲政后的第三年,便命秦国大将王翦和桓脃二人,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王翦与桓脃所向披靡,不到两个月,便轻取赵国九座城池。赵国的悼襄王在临死前,听信弄臣扈脄的谗言,废了自己的嫡生子赵嘉,却把小妾燕春所生的庶子赵迁立为太子。赵迁继位为幽缪王。幽缪王命扈脄为大将,举赵国之军,与秦军作战。谁知秦军勇猛无比,扈脄没打几个回合便被桓脃所杀,赵国的军队,当场被秦军杀掉整整十万,从此一蹶不振。正在这时,李牧勇敢地站了出来,他请求赵王让他组织赵国残兵败将,抗击秦军。赵王应允了他的要求,于是李牧与赵国老弱病残们同仇敌忾,竟然在宜安(今石家庄附近)一带把桓脃打得个丢盔弃甲。赵王大喜,封李牧为武安君,命他统领全国军马。秦始皇大怒,让大将蒙恬再领两路大军前来助战,可都无法打败李牧!秦始皇随即改变策略,派兵先灭了韩国,再来围赵。当数十万大军围住赵国都城邯郸,李牧毫不犹豫,出来迎敌,在秦军里面,杀了个七进六出。秦军无奈,只好派人用重金收买赵国幽缪王的母亲燕春,这位先是小妾后是王太后的燕春女士,便与她的儿子一道,将先后抗秦六年而无败绩、堪称赵国长城的李牧,给活活地残杀了!李牧的儿子也就是李广的曾祖父李信,此时正在邯郸外围抗击秦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如五雷轰顶,拔剑便要自杀。而这时秦国大将蒙恬将军却派人来到,给他送来了秦始皇为他制好了的李将军印!李信无奈,只好投降秦国,成了蒙恬大将的左膀右臂。赵国在李牧被杀不久,就被王翦灭掉,秦始皇亲自到邯郸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赵国的小妾太后和幽缪王,然后为惨死的李牧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李信悲伤之余,举家西迁,离开了让他们肝肠寸断的赵国,在陇西安了家。次年,燕国太子丹派北国义士荆轲到咸阳刺杀秦王,图穷匕首现露,荆轲身死,而秦始皇则起大兵,破燕国重兵于易水之西。李信奉命深入燕境,逼着燕王杀死太子丹,带着那颗惊世骇俗的头颅回咸阳报功,被秦始皇封为大将。十年之后,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 214年),李信随着蒙恬北击匈奴,收复了韩、燕等国丢失了多年的大片河套之地。秦始皇大喜,在河套一带新设了四十四个县,命蒙恬和李信为北方守将,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北上狄道(今甘肃临洮)再蜿蜒而东,直至辽东的山海关。又过了四年,秦始皇在东海求仙返回途中,于平原沙丘惊怖而死。秦二世即位后,李斯、赵高二人便让秦二世先杀了堪称秦国长城的蒙恬,却让那个与秦国没有多深关系当然也就与太子扶苏没有瓜葛的李信,充起北方长城的重任。李信自从燕国返回之后,为了忘掉先人那段惨痛的历史,也为了少给二世留下疑点,特意告诉后世子孙,只称他们是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市北)人,只有李广自己才知道,其实在李信之前,他们的先人李牧,有过更为辉煌的历史。

  李广深信自己的身上,流着祖先们纯正的血。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战场上奔驰的骏马,就是沙漠上高翔的雄鹰,他要为将,他要封侯,他要做大将军!所以还在文帝之时,李广就在陇西一带投身边疆,在与匈奴刀枪相接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文帝十四年(公元前 166年,也就是本书引子中所说的文帝刘恒做青龙叱猪之梦前二年),匈奴兵马大举进入萧关,李广在这次自卫反击战中,射杀敌军最多,勇冠三军(他的弟弟李蔡跟在后边给他递箭,居然递了三百九十九次,可见这位箭无虚发的强弩英雄杀死敌人之数),战后他和李蔡都被都被封为武骑常侍,月俸八百石。有一次汉文帝让侍从们到上林苑狩猎,他发现年轻的李广力大无穷,居然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大黑熊。一向主张和亲、不愿与匈奴开战的文皇帝当时便感慨万千地叹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也就是说,如果李广生在楚汉相争的时代,他肯定是韩信,是周勃,他会成为万户侯的!到了景帝的时候,李广已是陇西都尉。吴楚七国叛乱,景帝便让李广以皇家侍骑指挥长的名义,跟着周亚夫,去镇压那些反了天的兄弟们。李广攻城拔寨,功绩卓著,尤其是齐国昌邑一战,李广飞马夺得叛军大旗,成了战场上最耀眼的明星。战争结束之后,按理他应被提升为将军。可惜这个任命却被大军的名义统领、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刘武给压了下来。后来匈奴又是屡屡犯边,景帝这才想到有个英勇无敌的李广,于是便让他当了上谷(今北京延庆)太守。那一年李广才二十八岁!这一下子李广可高兴了,尽管景帝严命不要与匈奴多打,要以防守为主,可是李广却不愿闲着,哪里有匈奴兵马出现,他就在哪里与匈奴战斗。不论大仗小仗,只要能打起来,他就高兴,从来没有让匈奴人占着便宜,连匈奴人也称他为“飞将军”。由于景帝继续采取和亲政策,李广纵然满腹杀敌报国之志,也只能被消磨在那些小小的磨擦之中。这些小打小闹,哪有什么战绩可言,李广不要说封侯了,有时连战功都懒得报,他觉得杀死十个八个匈奴人,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让李广最难忘的事情,是他二十九岁那年,景帝的典属国(少数民族事务大臣)公孙昆邪到上谷视察。李广陪着花白胡子的典属国大人饮酒,两个人都喝得多了,于是爷爷辈的人就先行诉说自己的身世。原来这位公孙老人也是秦国旧臣,他的祖宗竟是秦国名臣商鞅!那商鞅原来便叫公孙鞅,他因为厉行改革、推行新法,而使贫穷的秦国一举而成天下一号强国,从而被封为商君,因此世人才称他为商鞅的。商鞍因为功高震主,便被新君以其老师的鼻子曾被割掉为由,将其用四辆马车给分尸了。商鞅的儿子们不敢继续姓商,只好重捡旧姓,以求生存;于是公孙昆邪的祖先便在北地郡的首府义渠(今甘肃镇原东北)一带居住了下来,成了秦国的公孙姓。秦末大乱,公孙家族自然不甘寂寞,于是随着陈胜、吴广和刘邦、项羽揭竿反秦,并在汉高祖入关时立下大功,因此成了汉皇的大臣。然而公孙家的秦国情节,已是难以抹掉的痛楚,一旦遇到与秦国有关的人与事,便会发作起来。公孙昆邪知道李广的高祖就是秦国大将李信,于是便于酒醉之后,将公孙家族和李氏家族最后在秦国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李广当时也喝多了酒,便将自己的心中委屈,全向老人哭诉出来。公孙昆邪劝李广要谨慎从事,眼下的皇上不会与匈奴打仗的,你还是等待时机吧,别因为自己一时快意,将自己一腔忠勇,化作啼鹃之血!李广拜倒在这位老爷爷膝下,请求他回到长安,告诉皇上,允许他与匈奴人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谁知公孙昆邪摇了摇头,只说自己有两个孙子,公孙贺为人厚道,公孙敖勇武超群,望李广与他们结为兄弟,互为依靠。公孙昆邪回到长安,便对景帝哭着诉说道:“李广才气,天下无双;可他自负其能,动不动就出兵与匈奴争战,我怕他有一天一不小心就被匈奴人害了!”景帝也怕李广真的在小打小闹中失去了性命,于是便将他调到离匈奴稍远一些的上郡,后来又让他担任上谷、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六任边城太守,却从此不再发出对匈奴正式用兵的诏命。李广的心中那股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浓郁而厚重。

  疆场奔驰数十年,李广对匈奴的认识比谁都清。匈奴都是一些骑兵,他们作战的原则是有便宜就打,没便宜就走;来如骤雨,无需沉雷即倾盆而至;而若受阻击,则像疾风掠草,霎时无踪。而汉人就像边境上的大牛,待它憋足力气,瞪大环眼,高耸其角与之拼命时,匈奴早已鸟散鹜飞。李广深知,只有随时随地抓住战机,才能取得胜利。所以,李广便总结出了自己一套作战方式,即不与匈奴打阵地战,而是在游动之中各个击破。记得当今皇上刚刚即位后不久,就让卫青和公孙敖等在上林苑中秘密训练士卒,与此同时,也将身边一位名叫荣章的大内高手,派到李广那里熟悉战阵。李广当时正在上郡(今陕西榆林南)当太守,他得知这个消息,三天三夜都没睡着觉!不料那个荣章是个急于邀功之徒,有一次他在上郡山中发现了三个匈奴人,便带着几十个人马去捉拿。没想到那三个匈奴人十分了得,带着汉兵三拐两绕,进了山中,于是三人不时地放箭,竟将荣章所带去的几十人马,一一射死射伤,最后只有荣章一人,拉着个瘸腿,回到李广身边求援。李广听了这事,大声叫道:那三个匈奴人肯定是射雕英雄!于是李广亲自带着十多个铁甲士兵,再去追赶,在边境地带,终于发现了那三个勇士。李广让士兵们从两边围着呐喊,他自己却在一百五十步之外的地方,与匈奴的射雕英雄展开了对射。结果匈奴三个人的弓力有限,射不到李广站的地方,而李广一副强弩,势如破竹,却将三个匈奴人中的两个射死。剩下的一个举手投降。正在这时,突然出现匈奴数百铁骑!荣章和汉军们惊慌失措,劝李广快点儿撤离。李广说:此时我们若要撤退,匈奴快马追来,我们个个都是他们囊中之物。我们不如下马解鞍,在山头上睡大觉,这样匈奴会以为我们有埋伏,绝对不会轻易出击!荣章等人觉得有理,于是便抖着身子,率先在山头上撒了一泡冷尿,哆哆嗦嗦地装起引诱匈奴的样子,匈奴果然上当。到了夜晚,李广便和荣章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回了上郡。那是何等快意的壮举啊!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荣章回到长安不久,便患尿疾而死,他死时向皇上说了些什么,李广不知道,反正皇上先是用王恢和韩安国为将,抗击匈奴,然后又让公孙贺与卫青带兵,始终不让李广当主将。而眼下,皇上居然对卫青说,李广将军老了,命运也不太好,上次差点被匈奴捉去,这一回,就别让他当先锋了!

  李广每当想到这一点,心里就不禁寒意顿生。自文帝十四年,他十九岁崭露头角开始,到眼下的元狩四年,李广披坚执锐,已经整整四十五年了,六十四岁的年龄,虽已满头白发,可他觉得自己雄风犹在,力可扛鼎;就是硬达百石的强弩,他仍然可以拉起来,为什么皇上让我当个偏将,连先锋都不让我做呢?难道皇上对我很有成见么?十年之前,皇上命我配合卫青兵出雁门,我中了匈奴右贤王的埋伏,被他捉了过去。可我李广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我有办法逃回来。可不是么?我在二马之间装作昏死,匈奴人对我放松了警惕,然后我便割断网绳,跃马而归,很快地就回到了汉营之中!难道皇上不喜欢我的这种行为?难道皇上以为,汉家将军一旦被敌人俘虏,就必须以死来表示对皇上的忠义?不行!功名未就,我岂能一死了事?我不会投降匈奴,也不会轻易自杀!世代忠勇的李家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别人以为已临绝境时,我们偏偏可以化险为夷,绝境逢生。这是一种智慧、一种勇武!如果汉家将军被匈奴人捉去一个就自裁一个,那汉家不就损失太大了吗?皇上啊皇上,您应该知道老臣李广的心声,也应该尊重李广的作战方式和为人处世的法则啊!

  当然,李广心里也有许多后悔。最让他后悔的是,他一向以为要以游击作战的方式来对待匈奴,从而忽视了战阵的运用。他还记得,荣章在长安死去不久,皇上便在公孙贺的建议下,将他从上郡太守之位,调到长安做未央宫的禁卫首领。公孙贺的意思很明显,想让皇上更多地了解李广,重用李广。公孙贺告诉他说:兄长,不管你本领有多大,你都要到皇上身边来任一阵子职,这样皇上才能更多地了解你,更加信任你。不然的话,你在前线再有本事,再有名声,皇上对你还是知之甚浅,不会重用的!李广那时很是感激。因为那时卫青还在上林苑里演练战阵,没有立下战功,不是李广的竞争对手;与李广同时调到长安,并处于同样重要位置的,是长乐宫尉程不识。程不识也曾在边疆上与匈奴对抗过,但他与李广完全是两个路子。李广从来不讲什么战阵之法,军队见到水草繁茂处就停下来安营扎寨,有了动静就上马巡游,人人轻松自便,甚至连夜晚军营中报警的刁斗都没有,李广的大帐中文书印信也不要,一切全凭互相之间的默契。当然,李广到哪儿都要派出一大批“斥候”,也就是侦察兵,打探敌人的动静,确保部队安全。而程不识则与李广相反,他的部队不论是行军作战,还是休整训练,必须按阵而列,循规而行,军中号角刁斗,按时而鸣,伺敌而动,将士们按令而行,不得有半点差错。而军中士卒的功过得失,都有严格的档案记录,部队中的文书布告,更是一应俱全。李广看不起程不识的那种繁文缛节,肦里肦嗦,程不识手下的士兵,却羡慕李广的部下轻松自由,于是许多人都愿到李广手下效力,而不愿跟着程不识受罪。可是皇上将程不识提升为太中大夫,而李广却仍是个偏将。

  后来,到了汉家与匈奴展开大规模的作战,李广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皇上要用卫青为大将军,原来卫青率领数十万大军,所到之处,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前有先锋,后有接应,左右偏将,互为倚重,尤其是卫青的武刚车和八卦阵,更是一座移动的城池,任凭匈奴强兵如何奔涌驰突,都无法将其撼动。李广这时才发现战阵的重要,这时才知道自己的游击方式,只能小打小闹,而真正的大将军,必须是卫青那个样子的!他后悔年轻时没向程不识多学一点战阵之法,到了这个时候,想学也是来不及了!所以,当他的孙子李凌缠着爷爷教他弓马武艺时,李广语重心长地说:“陵儿,能发硬弓,善于骑射,这不过是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要有勇有谋,能操战阵才行!所以李广不让小李陵跟着自己的军队,而让他先到程不识那儿学习兵法和战阵,程不识死后,李广又把李陵送到任敞手下,等他能够独自上战场时,李广要让孙子到卫青的手下,做一名传令兵!

  不知怎的,像神雕一样游掠于沙漠多年而从未迷失过方向的李广,这一次突然陷入鸡鹿寨以东的沙漠和沼泽之中,好多天没能走出来。

  不知怎的,老李广这次心情特别沉重,他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别人诉说,而他的身边只有儿子李敢一人,而他心中的话,对儿子却难以启齿。

  不知怎的,李广在沙漠与绿草之中徘徊起来,他的部队,也跟着他一道,在沙漠与绿草之间徘徊迷惘。

  不知怎的,老李广把那些日行千里的“斥候”——那些辨别方向就像辨别自己手指一样的侦察兵,一个也没派出,全都留在了身边。

  除了皇上不让自己亲自与匈奴交战之外,李广心中还有一种巨大的压力,一种自己从来不愿向外人说,更不愿向儿孙们讲的沉痛。那便是命。元朔五年,李广因轻易深入敌阵而被捉又逃回来之后,皇上在卫青的请求之下,没有将李广军法从事,却把他暂贬为庶人。李广回到长安,在终南山与孙屏同住了一阵子。他与孙屏整天在终南山打猎,孙屏有事,他便独自出猎,直到红日西沉,看不到熊踪鹿影时才怅然而还。有一次夜晚,李广在终南山一位老乡家里喝酒喝多了,自己的爱马驮着主人,径直要回长安。月黑天高,当老马来到霸陵时,却被守卫霸陵的都尉给拦住了。霸陵尉当时也喝多了,他硬是不让李广通过。李广抬起头来,口中嚷道:“让开!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过去驰骋疆场的李广将军!”没想到对方竟然说:“什么?过了时的李广将军?别说是过了时的将军,就是现在眼下如今的将军也不行!”就是不让李广过去。

  李广无奈,在霸陵尉的亭子下面躺了一夜,直到天明酒醒。而那个霸陵尉名叫王晦,天亮的时候还要调戏李广一番。他说李广的面相不好,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封侯的人,这一生就是苦命,不会有什么大富大贵。李广一听就急了,爬起来就要打那狗狼养的。霸陵尉知道李广的厉害,急忙躲进房内,李广跟着进去,搜了半天,竟然没有找到。李广当时气愤不已,大声叫道:“你这狗日的王晦,说出话来就让人晦气!你说我李广没有封侯的命,你狗日的命相如何?出来吃我三拳瞧瞧?”王晦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始终没让李广找到。可王晦的这番话,却在李广的心里狠狠地扎了一刀。时隔不久,匈奴军队又突袭辽西,辽西太守刘蒙被杀,韩安国被从右北平调往辽西,武帝便让李广复职,接替韩安国出任右北太守。从来一听到要上战场便高叫谢恩的李广,这回却向武帝提出了个额外的要求,他要皇上恩准,把霸陵尉王晦调到右北平,当自己的助手。武帝以为李广喜欢霸陵尉,便一口应允。王晦当然没什么说的,胆颤心惊地陪着李广上了路,一路上好话说了几百筐,好几回还把李广叫成爷爷。李广什么也不说,只问王晦,我的命到底如何?果然没有封侯的相么?那王晦急忙磕头认罪说:“将军,太守!爷爷!您不仅有封侯的命,还有当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的命呢!到了右北平之后,李广第一件事便是把那王晦给斩了,然后让李敢写了一份奏折,送到长安,主动向皇上请罪。武帝接到奏章,正不知如何处置是好,公孙贺却送来一个消息,说老李广到右北平后,匈奴人已跑得无影无踪,却有一只猛虎,到处伤人。老李广深夜出去猎虎,看到草中的黑影便射,只见火光齐迸。天亮之后,将士们出去寻看,发现李将军射出的箭,深深地扎进了石头里,连箭簇都看不到了,哪里还能拔得出来?武帝大惊,便问后来呢?公孙贺说:第二天晚上,又传来虎啸,老李广闻声放箭,那老虎随箭而仆,众士兵手持火把,将猛虎抬回一看,果然是一只吊晴白额大虫,而李将军的箭,正好从它的脖子下射进去,直射到心脏,一下子结束了它的性命!武帝听了,便将手中的东西向地下一甩,大声叫道:“飞将军李广,真盖世英雄也!”便再也不去追究李广的过错了。

  可是霸陵尉的话,却在李广的心里扎下了根。元朔六年,李广再度跟随卫青收复河朔,没想到李广的军队尚未与卫青大军会合,卫青便与郭解、李沮等人一道,收复了河朔大半失地,匈奴太子于单举手而降,李广又没得到寸功,眼睁睁地看着李沮等人封侯,而那郭解竟然挂印封金而去。李广羡叹之余,又想起了自己的命相,他听说长安有个会“望气”的,一看别人周围身边的气象,便能知道他的贵贱。于是李广派人将那“望气”大师请到家中,请他说说自己的命相。没想到那人也姓王,他看了李广半日没有说话。李广惊问:大师,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命中不能封侯么?那人说:“老将军,您原是有封侯之命的,都因您滥杀无辜,您的侯气便被那些冤魂给罩住了!您想想,您平生是不是曾经滥杀过无辜?”李广心中最为不安的是,他在做陇西太守的时候,曾经引诱过附属于匈奴的羌人来降,并许愿说要给他们官做。后来羌人首领率八百人来到帐下投降,而李广竟然命令士兵,把这八百个来降的羌人统统杀掉。想到这儿,李广对天长叹,大声地说:“这是我平生最为后悔的事了!”从此,李广只要在自己气不顺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件事情,就要想到自己的命不好,就会在心里暗暗地悔恨,甚至有时骂自己活该!

  李广深知,这次皇上让卫青领兵出击匈奴,与匈奴“一只鞋”单于直接作战,也许是最后一次战役了。我李广如果在这次战役中还不能立下大功,那将会终身遗憾。所以李广向皇上提出了要求,坚决要求上战场,而且要当先锋。皇上先是不准,后来看到不让老将军出兵,他就会抑郁生疾,于是勉强点头同意。李广万万没有想到,皇上虽然让他领兵随行,却不让他与匈奴直接交战,而把先锋的位置,安排给了苏建和另一个只知纸上谈兵的什么赵信。苏建是一员猛将,可赵信是什么东西?不就是能写几句狂言,向皇上讲讲战阵么?李广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运气!听说皇上还叮嘱卫青说:“老将军数奇,不要让他与匈奴单于正面交锋!”听到这话,李广的心都要碎了。“数奇,数奇”,还是我李广的命不好!天意已然如此,我李广今生今世,看来只能信命了!

  于是李广率军在沙漠中左行右走,不知何去何从。他像一只因为年长而眼中长出翳障的苍鹰,只知贴着沙漠草尖,茫茫然地扇动着翅膀,在它终生盘旋的旷野上迷失了方向。他像一只失去了竞争雄霸之力的老年猎豹,带着那颗慢慢颤动着的备受冷落的心灵,在草原上漫无边际地徘徊,四蹄不停地在沙堆上刨动,还不时张开沙哑的喉咙咆哮着。他像一匹无法冲锋陷阵不得不游荡于群骥之侧的骏马,拖着疲惫的身驱,在沼泽地里一会儿拔蹄,一会儿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更深的水草之中走去……

  茫茫苍天,像一顶大锅一样,倒扣在李广的头上,盖得他透不过气来。四周的沙漠和树丛,一棵棵,一根根,犹如芒刺,也向他扎来。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天数?奇,便是单,便是凶象;偶,才是双,才是吉祥。奇而不偶的天数啊,为什么你对我李广就那么苛刻,那么残酷无情?“数奇!数奇!”难道苍天就要让他的骄子,永远处于时乖命蹇的境地?

  李广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大雕,一只始终在草原和沙漠上低徊而飞的大雕,虽然偶而也因贪食被匈奴的射雕手射伤,但他从来都坚信,凭着他那锐利的眼睛,只要獐麂狐兔还有动静,他便会以迅疾之势,俯冲下去,抓住他的猎物,然后再度冲上九霄。

  然而他也深深地知道,最终能够射死他的,不是匈奴射雕手的弓箭,而是汉家自产的一种飞箭。当天空像大锅一样罩住大雕的时候,从天幕的缝隙就会飞来看不见的毒箭,会从他的后背直射他的心房。这便是天数,是天命!是啊,雕飞得再高,能飞到天外去么?雕的眼睛再犀利,它能看到自己的身后么?

  可是李广的心,却是不死的!他的心里知道,他依然还是苍鹰,依然还是猎豹,依然还是骏马,他依然还有用不完的力气要发泄!

  于是李广向周围的沙漠草野,派出了自己的斥候。

  终于在那一天,李广得到他所派出的斥候来报:匈奴单于曾经狂虐一时,他们俘虏了汉家先锋赵信,又将苏建全军全部吃掉,还将卫大将军围困于河朔大漠之中!

  李广清醒了。苍天有眼,要我李广这个时候大显神威!于是他命令自己的部队,迅速向大河岸边靠拢,他要救出卫大将军,他要与匈奴一只鞋单于作一死战。

  可是,当李广率军走出大漠和沼泽,来到鸡鹿寨附近不远的地方时,前面的斥候来报,皇上已派来了老将公孙贺,匈奴单于被迫后撤,卫大将军和李息、李沮等人,率领大军乘机歼敌,又吃掉了敌人数万人马和无数粮草!

  李广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手下那些茫茫然不知进退的士兵,心里异常的难过。孩子们,李广对不起你们!虽然我李广从戎四十五载,身为太守近四十年,月俸两千石,却家无余财;我所得到的俸禄赏赐,全都分给了你们。行军作战时,我与你们一起吃苦受累;沙漠中见到了水,你们不喝足,我李广饮不下去;垒灶做饭,你们不吃饱了,我李广吃不下去;宿营帐中,你们不能暖暖地睡上一觉,我李广无法入眠!然而这些都是小事,李广让你们受到的最大耻辱,就是让你们在最残酷的战争面前坐上了冷板凳!只怕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以箭射出的远近来决定饮酒的多少,以割掉匈奴左耳的多少来计算首级,按功食肉了……

  正在这时,李广的身边,走来了一个英俊的大个子壮年将军,他便是李广的儿子李敢。

  李敢见父亲情绪仍然不好,就劝说道:“爹爹,我们走出沙漠就好了,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李广没有好气地说:“不要叫我爹,叫我将军!”

  “是,将军!”

  李广看了看儿子,问道:“李敢,你跟我这么多年,都学了些什么?”

  李敢说:“学将军英勇善战!”

  “还有呢?”

  “机智多谋!”

  “还有呢?”

  “不受他人左右!”

  李广止住了。他无法再问下去。他的眼睛告诉儿子说:可这一回,本将军却无言以对众人……李敢知道老爹此时无话可说,心中却更为难受,于是便想安慰他,然而他也没有更为合适的话语,只是忍不住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李广后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弓箭,然后喟然长叹一声:“本将军逞强好胜,意气用事。此次误失军期,全因心中不服卫青将军,本将军责无旁贷啊!”

  李敢劝说道:“将军,卫大将军和皇上都会原谅您的!”

  “纵然他们原谅了我,可我自己却不能原谅自己!如果我不失期,赵信不可能降敌;我不失期,苏建不会全军覆没;我不失期,卫大将军他不会被匈奴包围的!李广啊李广,你在疆场与匈奴对阵一生,到了今天,却因赌气而铸成大错,皇上和大将军愈是不治你罪,你的心里就越难过!”

  李广的悲痛,出自内心,皇天可鉴。

  李敢:“那……”

  李敢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探马来报:“将军,大行令公孙贺老将军来啦!”

  李广对儿子严肃地说:“公孙将军若责怪我等,定要诚心谢罪,不许你多说一句话!”

  李广见到故旧,却仍是面无表情。“公孙将军,卫大将军现在何处?”

  公孙贺说:“大将军正在黄河岸边,等候老将军一道班师。”

  李广面带愧色地问:“大行令,我李广误了军期,大将军对我将如何处置?”

  公孙贺真诚地说:“老兄长,卫大将军丝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他还说,您仍是大汉的英雄!”

  李广脸上愧色更重。他自言自语地说:“大将军,你怎么不骂我啊!还说我是英雄,我要这样的英雄之名,愧对皇上,愧对苍天,愧对将士,更愧对大将军啊!”

  说完,他竟拔出剑来,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

  众人惊了,包括李敢在内,谁会想到这些?

  公孙贺急忙扑上前来,可是为时已晚。

  李广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鲜血无声无息地浇灌着他身底的沙海。这是他平生纵横驰骋的沙海,是他大小百余战,未曾负于匈奴的见证者的沙海!如今他那苍老而厚重的鲜血,在秋冬的寒流里,流啊流啊,在沙海之中慢慢渗透。而他那高大的身躯,和那白发苍苍的头颅,还有那桀骜不驯的神色,全然融汇在这冷漠的沙海之中……

  公孙贺扑到他的身上,大叫道:“老兄长!老将军!你不能这样,卫大将军说的是真心话啊!”

  李敢也没想到父亲刚才的几句话竟是遗言!他怒对公孙贺说道,“你……”

  公孙贺看着李敢,更是茫然。他痛哭失声地抱着老将军,声嘶力竭地喊道:“老兄长,老将军!你让我怎么向大将军交待,怎样向皇上交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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