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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重臣:张之洞评传》2.2节 “汉学,学也;宋学,亦学也”

  中华学术史上,与今、古文经学之争同样影响深远的又一公案,是汉学与宋学的壁垒对峙,相互消长。

  汉学,即以古文经学为代表的汉儒考据训诂之学。汉代古文经学家治学多从文字训诂人手,前推《尔雅》,后重《说文解字》,通过对字形、字音、字义的训释和名物制度的考据,求得儒学经籍之“甚解”,学风质朴无华,故又称“朴学”,但亦往往病于烦琐支离。汉学时兴于两汉,其学风流播后世,不绝于缕,成为中华学术的主要派别之一。两汉以后,历代皆有重考证、尚质朴之治学者,他们便是汉学传人。

  宋学,即以理学为代表的宋儒性命义理之学。“宋儒之学、派衍支分,不可弹述。有讲术数者,有务事功者,有以礼制为主者,有兼治乐律者”,其共同特色,则在阐释义理,兼及性命。宋学不满汉学,称“秦汉以来,圣学不传,儒者唯知训诂章句之为事,而不知复求圣人之意,以明乎性命道德之归。”宋学家”沟通佛∠,以治儒书,发前人之所未发,遂别成为一时代之学术。”宋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抛弃汉儒治学传统,以理学观点注释儒家经典,重在发挥义理,而不在名物训诂上多用功夫,其学之长是精微博大,“象盖房屋那样,它们搭起来的是更细密的间架,更深邃的殿堂”,但其流弊则在虚妄空疏。宋学在宋元明各代地位极尊,治学者翕然从风,宋学遂成学坛主潮。

  降及清代,“汉学”又呈复兴态势。究其原由,则在宋学自身。宋学”尽桃汉、唐诸儒,而自以为直接孔门的心传”。“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学脈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未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顾炎武、胡渭、阎若璩等起而矫理学家“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病,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教学者脱宋明儒羁勒,直接反求之于古经。”但是,清统治者充分利用理学维系纲常名教的理论功能,以朱熹配享孔庙,以朱注《四书》作为科举取士的圭泉。在“汉学”复兴的强劲冲击下,宋学以其七百年间形成的传统优势,仍雄踞学坛正宗地位。综观有清一代学坛,“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底,讲学者以浅陋者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以服宋儒也。”张之洞研习古文经学出身,于汉学自有心得。但他于宋学,也未予排斥。清代以朱注“四书”为科场试帖之本,故凡科举出身者,于宋学必然熟稔。清代古文经学大师如惠栋、戴震、段玉裁等,亦未曾偏废宋学。汉宋之学于互争雄长之中,又呈综合之势,成为清代学术有别于元、明时代的“宋学”一统天下。尤其是到张之洞生活的晚清,西方文化学术渗人,太平天国激起“名教奇变”,“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为了挽救纲常名教于沦丧之中,清朝统治者也要求士子兼采汉、宋。而张之洞与曾国藩,分别是汉学出身和宋学出身,二者殊途同归,走上兼采汉宋之路,实践了《四库总目》所倡导的“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怯而公理出。”

  曾国藩本“一宗宋儒”,他曾讥贬乾嘉汉学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析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千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但是,他于壮年以后,又转变态度,“余于道光未年,始好高邮王氏父子(清代古文经学家王念孙、王引之一引者注)”,对汉学发生好感。他说:

  “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疏;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洋,博稽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赅,源流毕贯,虽极之军旅、战争、食货凌杂,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

  他研读汉学家江永(1681—1762),秦蕙田(1702—1764)等考证古代礼制的著作《礼经纲目》、《五礼通考》等,赞其“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他还训导儿子纪泽,治学务悉汉学门径:

  “学问之途,自汉至唐,风气略同;自宋至明,风气略同:国朝又自成一种风气。不顾顾、阎、戴、江、钱、秦、段、王数人,而风气所扇,群彦云兴。尔有志读书,不必别标汉学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窥数君子之门径。”

  曾国藩由“一宗宋儒”而“汉宋兼容”,其动因既有学术方面的,即汉、宋之学确实互有短长;更有政治方面的。面对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对礼教纲常的猛烈攻击,曾国藩惊呼“此岂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痛哭于九原”。两千年中国宗法专制政治,以“礼”为行为、道德规范。“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孔子因此主张对黎民百姓“导之以德”的同时,还要“齐之以礼”。在对“礼”的研究、考证方面,汉学家穷精竭虑,成就远在宋学家之上。因此当礼教纲常受到严重威胁之时,宏扬汉学,便成为清儒的急迫使命。正是基于此点考虑,曾国藩提出推本礼教,“以通汉、宋二家之结”。同是兼综汉、宋,曾国藩是以宋学为本,张之洞则是以汉学为本。曾国藩多从政治需要着眼,而张之洞则多从学术本身考虑。张之洞将汉学视为学术之本,他说:

  汉学者何,汉人注经讲经之说是也。经是汉人所传,注是汉人创作,义有师承,语有根据,去古最近,多见古书,能识古学通古语,故必须以汉学为本而推阐之,乃能有合。以后诸儒传注,其义理精粹足以补正汉人者不少。要之宋人皆熟读注疏之人,故能推阐发明。傥不知本源,即读宋儒书,亦不解也。他着意强调汉学的训诂考证在推明经典原意上的重要作用:

  汉学所要者二,一音读训诂,一考据事实。音训明方知此字为何语,考据确方知此物为何物,此事为何事,此人为何人,然后知圣贤此言是何意义。不然空谈臆说,望文生义,即或有理,亦所谓郢书燕说耳,与经旨元舆也。张之洞认为,一切学问,皆以通经为根抵,而通经又必须以小学(即汉儒音韵训诂之学)为根柢,他说:

凡学之根柢,必在经史。读群书之根柢在通经。读史之根柢亦在通经。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此万古不废之理也。不通小学,其解经皆燕说也;不通经学,其读史不能读表、志也:不通经史,其词章之训诂多不安,事实多不审,虽富于词,必俭于理。故凡为士必知经学、小学,综此两端,其在笃嗜神悟,欲以此名家著述者,终身由之而不尽。

  另一方面,之洞对于宋明义理之学,也不一概排斥,尤其对于集理学之大成的朱熹之学,更表崇敬之情:

四书朱注最精最显,澄怀观之,何语不憭。……世断无通经博览之人而不能解朱注者。四书一编,为群经之纲维,万理之渊海。宋儒以后理学家书,推明性理,洵发前代未发,然理无尽藏,师无定法,涯矣难穷,其高深徽眇,下学未能猝解。朱子《近思录》一书,言约而达,理深而切,有益身心,高下威宜,所宜人置一编。

  如果说曾国藩于“兼综汉宋”仍有所保留,态度较为暧昧,主张“不必别标汉学之名目”,那么张之洞则公开揭橥破除门户之见,综采两家之长的标帜:

近世学者,多生门户之弊。奈何曰学术有门径,学人无党援。汉学,学也;宋学,亦学也。经济词章以下,皆学也。不必嗜甘而忌辛也。大要读书宗汉学,制行宗宋学。汉学岂无所失,然宗之则空疏蔑古之弊除矣。宋学非无所病,然宗之则可以寡过矣。至其所短,前人攻之,我心知之。学人贵通,其沦事理也,贵心安。争之而于己无益,排之而究不能胜,不如其已也。……使者于两家有所慕而无所党,不惟汉、宋两家不偏废,其余一切学术,亦不可废。

  张之洞批评们于汉来之一隅者都未能探获“圣人之道”,他指出:

近代学人,大率两途。好读书者宗汉学,讲治心者宗宋学。逐未忘源,遂相诟病,大为恶习。夫圣人之道,读书治心,宜无偏废,理取相资。诋諆求胜,未为通儒。甚者或言必许、郑,或自命程、朱,夷考其行,则号为汉学者,不免为贪鄙邪刻之徒,号为宋学者,徒便其庸劣巧诈之计。是则无论汉宋,虽学何为。要之学以躬行实践为主。汉宋两门,皆期于有品有用。使行谊不修,涖官无用,楚固失矣,齐亦未为得也。若夫欺世自欺之人,为汉儒之奴隶而实不能通其义,为宋儒之佞臣而并未尝读其书,尤为大谬,无足深责者矣。

  他认为合理的学术态度是兼采汉学的认真读书和宋学的深入穷理:

愚性恶闻人诋宋学,亦恶闻人诋汉学。意谓好学者即是佳士,无论真汉学未尝不穷理,真宋学亦未尝不读书。即使偏胜,要是诵法圣贤,各适其用,岂不胜于不学者。乃近人著书,入主出奴,互相丑诋,一若有大不得己者,而于不学者则绝不訾议,是诚何心,良可怪也。(近年士人既嫌汉学读书太苦,又嫌宋学律身太拘,五经几于废阁,名文亦嫌披览,但患其不学耳,何暇虑及学之流弊哉。)

  张之洞兼综汉宋,从其学术根本上检讨,在于他对本原的孔门之学的全面理解。“先王设教,孔门授学,自当本末兼赅,道器竝著,岂有但详学僮仪节之文,五礼名物之制,而于身心治道绝不容一语及之者。”他认为,“浅陋之讲章,腐败之时文,禅寂之性理,杂博之考据,浮诞之词章,非孔门之学也。”“孔门之学,博文而约礼,温故而知新,参天而尽物。孔门之政,尊尊而亲亲,先富而后教,有文而备武,因时而制宜。孔子集千圣,等百王,参天地,赞化育,岂迂陋无用之老儒,如盗跖所讥,墨翟所非者哉!”之洞兼综汉宋,归根结柢是要将二者统一到本原的孔门之学的真正精义上来。“窃惟诸经之义其有遇曲难通纷歧莫定者,当以《论语》、《盂子》折衷之。《论》《孟》文约意显,又群经之权衡矣。”

  由于之洞学术的根本立足点在本原的孔儒之学,故尔不仅能对孔儒之学内部的汉、宋学派兼容并纳,而且对于先秦诸子之学,也从补直、印证孔儒之学的意义上发掘其价值。

  在学术宗旨方面,之洞出于纯正孔儒之学的立场,对于先秦诸子,包括一般人认为虽然主张礼法兼治、王霸并用,但仍不失为“八儒”之一的荀子,都持严格批评态度。他说:

《老子》尚无事则以礼为乱首,主守雌则以强为死徒,任自然则以有忠臣为乱国。《庄子》齐尧桀,黜聪明,谓凡之亡不足以为亡,楚之存不足以为存(此不得以寓言为解)。《列子·杨朱篇》惟纵嗜欲不顾毁誉。《管子》谓惠者民之仇雠,法者民之父母,其书羼杂伪托最多,故兼有道、法、名、农、阴阳、纵横之说。《墨子》除《兼爱》已见斥于《孟子》外,其《非儒》.《公孟》两篇,至为狂悍,《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乃是名家清言,虽略有算学、重学、光学之理,残不可读,无裨致用。《荀子》虽名为儒家,而非十二子,倡性恶,法后王,杀《诗》、《书》,一传之后,即为世道经籍之祸。申不害专用术,论卑行鄙,教人主以不诚。韩非用申之术,兼商之法,惨刻无理,教人主以不任人,不务德。商鞅暴横,尽废孝弟仁义,无足论矣。此外若《吕览》多存古事,大致近儒。《晏子》兼通儒墨,瑕瑜互见。《战国策》考见世变,势不能废。《孙》、《吴)、《尉镣》,兵家专门,尚不害道。尹文、慎到冠、尸佼,可采无多。至于公孙龙巧言无实,鬼谷阴贼可鄙,皆不足观。……大抵诸家纰缪易见,学者或爱其文采,或节取一义,苟非天资乖险,鲜有事事则傚实见施行者。

  对于《老子》,之洞尤其深恶痛绝:

独《老子》见道颇深,功用较博,而开后世君臣苟安误国之风,致陋儒空疏废学之弊,启猾吏巧士挟诈营私软媚无耻之习,其害亦为最巨,功在西汉之初,而病发于二千年之后,是养成顽纯积弱不能自振之中华者,老氏之学为之也。

  但是,从学术资料着眼,从诠释、补充儒学的需要出发,张之洞又十分强调先秦诸子之学的珍贵价值。他认为:

子有益于经者三。一证佐事实,一证补诸经伪文佚文,一兼通古训古音。然此为周秦诸子言也,汉魏亦颇有之,至其义理,虽不免偏驳,亦多有合于经义、可相发明者,宜辨其真伪,别其瑜瑕,斯可矣。唐以后子部书最杂,不可同年而语。诸子道术不同,体制各别,然读之亦有法。首在先求训诂,务使碻实可解,切不可空论其文,臆度其理。即如庄子寓言,谓其事多乌有耳,至其文字名物,仍是凿凿可解,文从字顺,岂有著书传后,故令其语在可晓不可晓之间者乎?以经学家实事求是之法读子,其益无限。大抵天地间人情物理,下至猥琐纤末之事,经史所不能尽者,子部无不有之,其趣妙处,较之经史尤易引人入胜。故不读子,不知瓦砾糠粃比无非至道,不读子,不知文章之面目变化百出,莫可端倪也。(今人学古文以为古文,唐宋巨公学诸子以为古文,此古文家秘奥。)此其益人又有在于表里经史之外者矣。

  显而易见,张之洞这里所论诸子典籍的学术价值,不惟纠正了当时腐儒排拒诸子之陋见,且于后世治学者,亦有所启迪。清末诸子学的发达,正是对张之洞“读子为通经”说的阐扬和展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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