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今天下午,当最后的夕阳余辉褪去,我读完了《平凡的世界》。
    这句合上书页后有意无意之间冒出来的话,多少带有向雨果致敬的意味。很多人可能都记得,雨果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也是用类似的句式来表达自己完成《悲惨世界》创作的喜悦之情的。
    这两个“世界”:雨果的《悲惨世界》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记得那是高二的暑假,在那样忙乱的高三到来之前,我读完了《悲惨世界》。如今,一个同样纷扰的大四即将到来,我在盛夏的北京,窝在床上读《平凡的世界》。就如同记住那些已成为经典的名字:冉阿让、珂赛特、芳汀、马吕斯、安灼拉、沙威、德纳第、卞福如主教一样,我现在也记住了: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田润叶、田福军、孙兰香、金波等等这些名字。
    这实在是一部平凡的小说。我的阅读过程也带着一种狼狈。小说的第一部借的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集团出的,二、三部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全因为暑假到来,出于各种原因同学们已经将小说区的大作借得残缺不齐。打开书本,没有出版说明,没有序言,甚至没有目录,翻到后面,没有后记,没有批评家的评论。人民文学出版社近年好像出过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一套丛书,前序后跋,装帧精美,从案头那本《白鹿原》即可见一斑。这一版本的自然早已被人借走。也好,破损的书页使得这部伟大的杰作意外地从形式到内容得到一种统一。
    这是一幅画卷,这是一部史诗,这是一种精神,这是一股激情。柳鸣九先生为《悲惨世界》做的评价,同样适用于《平凡的世界》。
 
    这是一幅生活的画卷。雨果念念不忘的,甚至刻在巴黎圣母院的额头不肯擦去的那个词——“命运”——在本书中被漫不经心地忽略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北方中国无比现实的生活画卷,这画卷主要由土地和人构成。广袤的黄土,被贫穷折磨的农村,煤矿,新崛起的城市,洪水,肥沃的平原:这是传统中国的背景。挣扎,焦虑,麻木,短视,卑微的尊严,羞涩的坚忍,无休止的自我消耗:这是传统中国的性格。两千年的积淀,据说在那个年代突然迎来了改变。变了吗?路遥告诉我们:在变,也不在变。他敏锐地捕捉到这种民族全体嬗变的漫长性和痛苦性,就好像要完全实现转变,也同样需要耗去漫漫两千年的时光一样。
    要具备怎样的观察的伟力,才能将生活呈现得如此鲜活,丰富,深刻?要体味了怎样的甘苦,才能不厌其烦地描写饥饿的感觉和食物的意义?要经历怎样的思考,才能冷静又饱含深情地发出二十年后看来依然振聋发聩的议论?
    从双水村破败人家的一口黑碗,到省会城市脏乱拥挤的公共汽车;从生气勃勃的枣林,到灯火通明的矿区;从洪水滔天,到“第三类接触”;从人头攒动的批斗大会现场,到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从红火的乡村烧砖工场,到民工聚集的城市角落;从北方大学幽静的校园,到青藏高原疏朗的群山……这是一幅多么庞杂的图画。它容纳了那个时代的一切:一切愁苦与幸福,一切新生与幻灭,一切破败与繁荣,一切沉沦与涅磐。
    这是一位不知疲倦的画家。他不惜笔墨交待人物的一举一动,就像一个来串门的邻居,诉说着身边人们繁琐的种种。他是怎么来的,骑自行车还是走路?他中饭吃的什么,玉米面馍馍还是荞麦饸烙?她丈夫给她扯了件新衣裳,花了多少钱?他怎么只是坐着说话?哦,原来晚饭吃过了。她进了屋之后怎么样?先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找鞋子。就是这些平凡的举止,如水一样淌在平静的叙述语言之中,所有看似令人激动或者感伤的情节,在这大量的日常生活中间,不动声色地也流淌过去了。
    没有技巧。原原本本地展示出生活的面貌,这就是最大的技巧。生活,这就是生活,哪怕最普通的小事,也是惊心动魄的,只要它那逼人的真实引发了你的共鸣。
    
     这是一部人的史诗,也是一部劳动的史诗。那许许多多的人物的故事,无一不印证那个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古老的哲理:劳动使人成为人,劳动维持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一切人的异化,其根源在于劳动的异化。路遥不止一次地小说里发出关于劳动的议论,句句感人肺腑。
    他让孙少安年纪轻轻去劳动。他让孙少平从一个学生变成揽工汉,又变成煤矿工人。他让失去了双腿的李向前通过劳动获得尊严。他甚至不惜编排王满银周游全国倒卖商品最后一无所获的情节,只为了让他最后翻然醒悟,回家好好地劳动。路遥对于劳动有一种深刻的感情,做过哲学性的思考。劳动使人成为自己的主人,一个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拯救了自己,那他就成为了自己的神。
    我不禁想起大二时候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授课的老师是一位研究过马恩原典的哲学工作者,与那些满口空话的政工干部大为不同,至少他叫我们去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使我受益匪浅。我记得他在讲授异化理论的时候,不经意地说:谋生,那是一件多么不重要的事情。啊啊,这句话多么深刻地切中了劳动这个问题的核心啊。谋生,这是一部多么悲壮的史诗,它的全部悲剧性就在于它往往让人的劳动异化于自己。但是,人同样又是在这样的劳动中变得伟大,因为他将与劳动搏斗,发现它的意义,并最终征服它。
    路遥用无比生动而丰富的故事讲述了这个道理。如果说文学必然要有为其支撑的哲学,那这关于劳动的理论,恐怕就是路遥的哲学。它深深地扎根在现实之中,它是这个平凡的世界得以运转和延续的基础。有人说,苦难是这群人的命运。一点也不对。如果人真有什么命运,也只能是劳动。这是人伸向生活的一只无比有力的拳头,砸在苦难和绝望之上,就像巨锤敲打一块生铁,迸发出炽热的火星来。
    我们不能忽略,八十年代是一个知识精英的时代,当形而上的言说充斥着中国人的思想的时候,路遥的文字像一只朴素的大手,将底层的群像高举着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他们是生气勃勃地站立着的,用行动来回应空谈,用平凡来回应高贵。我们不妨遐想,当新贵们在一九八九年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这群人正像芸芸众生一样,为了自己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奔忙着。有人说精英和群氓的区别,就是精英在关注自己的时候,还多关注另外一个人,而群氓只关注自己。也许对。但是路遥告诉我们,这些只关注自己的人,为了父兄、为了妻子,是怎样地挣命;而那些标榜自己心怀天下的人,是怎样地遭到了历史的一次又一次嘲讽。路遥清醒地看到这一切:文革孕育的贵族,在新时代落魄;新时代孕育的贵族,无疑也将在下一个时代落魄。永远不变的,是被人自身作为劳动者的存在所驱使着,而一直劳动的人们,他们走过的历程,我们称之为文明。
 
    尽管如此,路遥仍然秉承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共有的关注现实,以社会进步为己任的情怀。这是一种博爱的精神。诗人的本质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这句在清华园里被俗人们用滥了的话,放在路遥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他显然和八十年代的主流们不是一类人。《平凡的世界》里,他笔下的人物仍然是读着苏联小说,唱着吉尔吉斯民歌而成为一个知识人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和那些有着非凡的现代化转型诉求的人一样,焦心地期待着陈旧大地的变革,期待着大地上的生命有新的绽放。
    路遥在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他爱这个世界,爱她的整个,包括她的贫穷,她的不幸,她的绝望。如果没有这些,这世界就不成为她自己。他要看她怎样地一步步走出荆棘丛,走到一条坦途上去。这一路上,他陪伴着她,掬起她的泪水,描下她的笑容。看她找不到出路,他也蹙紧了双眉;看她遍体鳞伤,他也不禁热泪涟涟。这世界是他的父亲母亲,是他的兄弟姐妹,是他的小子和闺女。
    博爱赋予了他巨大的洞察一切的力量,这让一部小说得以超脱出它所产生的特殊时代背景,成为一种普世经典。在改革刚刚摆脱了质疑噪音困扰的时候,路遥就已经目光如炬地指出当前改革中的种种真正致命的弊端,其中的许多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无法回避。
    看,他是怎样绘声绘色地描写新时期官员阶层的生活状态,下至农村支书,上至政治局委员,无不惟妙惟肖;是怎样轻描淡写却无比沉痛地点出改革造成阶层的断裂与对立;是怎样用调侃、嘲讽和无奈的笔调,寥寥几处,却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关系”和“后门”在改革以来成为一种全新的“生产力”……
    甚至是在表现这些内容的时候,他仍然是宽容的,采取的是一种温厚长者的姿态。因为这一切说到底也是浩瀚历史中平凡的一页而已,改革并不因为任何它自己所宣称的原因而更加伟大。而路遥自己,也并非一个全能的弥赛亚。他并不像某些人给自己的真实想法别有用心地贴上天然正义或者历史选择的标签;架起支持或者反对某件事情的擂台,最终只为了实现自己的贪欲。他只愿望看着这个国家一步步地走,看她走错,看她改正,看她慢慢地不再跌倒,看她越走越快。
 
     雨果将巴尔扎克的小说称为历史,实际上他自己的小说也是如此。对路遥来说,同样。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一切历史都是文学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路遥用一种纪录现实的激情,同时也是书写历史的激情来创作这部小说。
    读《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历史是怎样照进现实的。这成为一部家族史,路遥开了头,它的发展和高潮我们正在经历。孙少平,他是我们的父亲(或者比父亲大上三五岁)。孙兰香,她是我们的母亲。他们在八三年或者八四年读大学,谈恋爱,在八十年代末给了我们生命。一个人,如果想要了解他的父亲是怎样磨砺了自己坚毅的品格,他的母亲是怎样培养自己温润的个性,想要了解他的姑姑和姨娘是怎样在田间度过自己的童年,他的爷爷奶奶是怎样苦熬过漫长的年月,从而更了解这几代人为什么在今天成为二十岁的他所眼见的模样,那么就应当去阅读《平凡的世界》。
    归根结底,这种激情无非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为生活所激发出的朴素感情。凯尔泰斯曾说,写作是饱经磨难的人选择的生活状态。人但凡对生活有着诚挚的热爱,这热爱又无时不被种种外来的苦痛所折磨,那么他就必然会有写作的热望。八十年代,就是那么一个使中国人爱恨交织的时代啊……
    
    最后的几句话。雨果在《悲惨世界》的作者序中有一句名言: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这三个问题十九世纪没有解决,二十世纪也没有解决。路遥忠诚地书写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们是怎样面对这些问题,怎样做出种种的努力的。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我们仍然不能说问题已经解决了;这个时候,重读《平凡的世界》,不会是无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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