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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刘大年

  罗玺纲同志撰写的太平天国史马上要付排了,叫我写篇序文。北京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出版一部专集祝贺罗玺纲同志八十五岁大寿和从事学术工作六十年,也要我写点东西。两件事都有意义,但我一时无法分头做出两篇文字。现在就合并办理,把想到的话说在一起。太平天国史是罗玺纲同志精心结撰的新著。观点重加琢磨,材料丰富详细,洋洋百数十万言。发挥一己心得,汇聚众人成果。它不止在著者的研究工作中是带总结性的,在新中国的太平天国史研究中,也可以认为是带总结性的。大家都会高兴地看到这部新著的问世。刊印专集纪念学术界前辈人士,中国过去就有这种做法,如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寿辰纪念专刊等便是。翻开现在的日文书目,我们常常看到某某先生远历纪念,某某先生寿辰纪念这种题目的学术论著。一般地说,那些某某先生、学者,必有可观成就,为学术界公论所赞许。倘若造诣平平,出纪念集,首先就难以搜罗到专家学者的文稿。即使编撰出来,摘「灾诸梨枣」了,也无人重视,难起积极作用。罗玺纲同志关于太平天国的研究,使他有资格排列在有可观成就的学者行列前面。用他的名义出专集,作者、读者都会相当踊跃,有助于促进学术研究工作。对于罗玺同志本人,自然也是最好的祝贺方式。罗玺纲同志的书,我从什么时候读到的,已经记忆不起来了。我们的直接交往,是一九五四年他调到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以后。对他的治学经历,知道一个大概。他与萧一山、郭廷以和简又文,都属于开拓太平天国研究的一代人。萧一山以研究清史著称。三十年代初,他从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院传回多种太平天国印书和其他文献,使这个领域的研究,在史料利用上面目一新。郭廷以长期研究中国近代史,四十年代,他出版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两大册,相当深入细致,至今仍是研究者案头必备的工具书。简又文五、六十年代撰成太平天国全史、太平天国典制通考凡六大册,几百万字。后来他又同美国耶鲁大学合作,把以上两书改写为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用英文出版。在研究环境方面,萧、郭、简似乎不曾碰到过什么阻力,罗玺纲却没有那么幸运。他毕业于中国公学以后,有四、五年时间,是给他那位鼎鼎大名的老师胡适作助手。胡适对于思想倾向有一种特殊敏感性。在看到罗写的第一本书太平天国史纲以且,他愤愤然指责书上「专门表扬太平天国」为不当。照他看来,「太平天国之乱」,使中国几十年来不曾恢复元气,是应该谴责的。他说什么做书不可赶时髦,此书就犯了赶时髦的毛病,自然就不足取了。无疑这是相当的思想压力。罗玺纲在研究工作上成绩显著,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八年,相继出版了十本书。尽管如此,他那时饱受歧视,工作无人看重。直到一九四七年,南京中央研究院才勉强给个研究员头衔。新中国成立,他的工作很快得到了应有评价。一九五一年,南京成立太平天国史料编纂委员会,请罗玺纲同志参加主持。两年以后,中央文化部筹设太平天国纪念馆,请罗玺纲同志负责。一九五四年春,周恩来同志指示从上海调顾颉刚先生来北京工作,我去上海洽办此事,路过南京。范文澜同志要我顺道去看罗玺纲同志,并写一封亲笔信由我带给他。信上说,您到我们这里来工作,是近代史研究所的光荣。这是一个很有份量的评价。

  一九五○年到现在,罗玺纲同志已经出版和正在印行的书共三十本。不难看出,唯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得到了研究太平天国最适合的环境和条件,使自己的学术研究,达到和超过了开拓太平天国研究同时代人的境地。罗玺纲同志在太平天国研究上的成就,详细的评论,要由专家们去做。学术问题不能凭粗枝大叶作出评断。我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印象最清晰的几点。罗玺纲比其他人都早,写了一本首尾完整的太平天国史纲。史纲只有十来万字,却是比较系统地讲述那次农民革命运动的第一本书。太平天国在历史上起过伟大的作用,相当长时间里人们对它缺乏正确认识。

  本世纪初,资产阶级革命派开始肯定太平天国的功绩。孙中山、黄兴、章太炎、邹容、陈天华等都赞扬洪秀全和太平天国,孙中山还嘱咐刘成禺撰写太平天国战史。他们肯定太平天国,但大多也认为太平天国是反满革命。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清史稿算是一部历史书。列传中篇幅不短的洪秀全传,是紧排列在吴三桂等「逆藩」后面,作为「粤匪」加以贬斥的。萧一山、简又文的书前进了,也只一味强调太平天国是一场宗教革命或一场反满民族革命,机力反对农民革命说。太平天国史纲不同,它认为「太平天国革命的性质,是贫农的革命」,「含有民主主义的要求,并且参入了社会主义的主张」。这个看法,当然不能说是马克思主义的精确分析,但比之于同时其他研究者的认识,显著地高出一头。它更加接近于历史的本质。在当时,这是难能可贵的。史纲如果是罗玺纲同志研究太平天国的起点,经过不断的积累、前进,用多种体裁结合而成的综合体写的新本太平天国史,就是它的集大成了。关于太平天国史料和史实考证,在罗玺纲同志的研究成就中最为引人注目。历史研究研究首先必须弄清楚事实和有关史料。不论事件大小,先要解决事实究竟如何,而后才能谈得上对它的认识如何。资产阶级学者常常宣称,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重观点,轻史料,移史就观。那类宣传出自偏见,识者早就为齿冷了。考订史料和史实,在太平天国研究中尤其重要。

  太平天国本身的文献、档案被毁殆尽。后来从海外陆续传回一些,但数量有限。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仍不得不主要利用清官方文书和私人笔录,旁采野史传闻。官方文书报告,捏造掩饰,本来不实,私人记录出自不同动机,有些与实际相去甚远。对它们不加考订,率玺作为依据,撇开观点不说,史实上也必定谬误百出。这种例子不胁枚举。罗玺纲同志研究太平天国,开始於考证张嘉祥的事迹,纠正张嘉祥早年与洪秀全有往来的谬说。从那以后,他倾注主要精力,对涉及太平天国的史料、人物、事件作一系列考证工作。天国史丛考等作为书名的。另外的图释、调查集,也基本上是史料考证。在这十本书里,他对太平天国研究中许多重要问题,一一加以辨别订正。现在我们对那场农民革命运动一些重要史实,能够有比较准确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些考证所取得的成就。有些考证,近来研究者中有了新的看法。但新看法也还是由于罗玺纲同志的研究提供了讨论基础,然后取得进展的。

  与史实、史料考证并行,是他大量搜集和系统地编纂太平天国资料。从建国初期在南京主持太平天国史料编纂工作开始,经过十多年努力,搜集有关资料一千二百万字。其中尤有价值的,编为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六册,于六十年代初出版。简辑绝大部分,是关于太平天国后期在江、浙地区施行的政治、经济、社会政策方面的资料,和太平军统治下农村生产、生活状况,地主阶级与太平军激烈斗争的资料。它们具体、生动纪录了太平天国政权社会底层的状况,对于了解那场农民革命是不可缺少的。五十年代末,他编成太平天国印书、文书、文物、艺术等集,印书影印达二十册,近年又有续编影印印书八种。最近他还在雄心勃勃,进行一项大型资料书太平天国资料续继编的纂工作。

  不少新发现的太平天国文献、清方记载和国外新出版的史料,都将在这个续编中提供给学术界。中国近代史研究,在开国以来的三十多年里,进展显著,太平天国这个领域的研究进展尤其显著。这种进展来自所有研究者的共同努力,而罗玺纲同志上述几个方面的成就,给这种发展做了打基础的切实工作。

  玺纲同志为人治学,谦逊虚心,一贯保持着书生、学者本色。他不自满,不矫饰。勤奋敏捷,乐于帮助别人。他用功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却从来不认为自己通晓了多少马克思主义理论。早年常常对人说:我的马克思主义就是一本范文澜同志的中国近代史。翻遍近三十几年他出版的几十部书,你很难找到那上面像有些人生安硬套,点缀上几句马曰列云之类的地方。善于克服自己所短,充分运用自己的所擅长,在他是做得很好的。一九五五年,董必武同志倡议全国政协举办中国近代史讲座。

  太平天国一讲请罗玺纲同志担任。开讲前两天他赶来北京,拿讲稿向我徵求意见。我看了以后想到前人的一个说法:著述要看用途如何,采取不同体裁。讲堂上面对听众,不能只述事实,要多所论说。他的讲稿史实详尽,而分析论说欠突出。那时手头恰巧有胡绳同志在高级党校讲太平天国史的一个提纲,约三、四千字,纲举目张,观点明朗。他住在距近代史研究所不远的工商联楼上,我随即送去。他很高兴,参考胡绳同志的观点改写原稿。尽一日夜之力,完成了一万字以上的新篇。后来出版的太平天国史稿增订本上的序论,就是以那篇讲稿为基础修订而成的。俗话说,人怕出名。出了名,就不敢放弃自己的东西,不肯汲收他人的新东西了。罗玺同志完全有异於此。对待学问新知,总是见善如不及,从善如流。一九五七年我写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他这时住在北京,我去请教关於太平天国早期参加人员的成份,查哪些资料较为可靠。他说:金陵癸甲纪事略、贼情汇纂最早,记载也最详。大约三五天后,我还没有动手查那两本书,他派人送来了一份用稿纸连接起来的长长的资料表。表上填写着我想查找的人员情况材料,共五十人。根据那个材料,我在文章中对太平天国早期参加者的出身成份作了一个分类。

  但没有说明资料来源。后来别的书上也大体采用那个分类,却不知道原来材料出于谁人之手。「言忠信,行笃」,「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在罗老现在以耄耋高龄,仍然每日勤奋著述编纂不息。说他是太平天国史学一大家,是学术界公论所能够赞同的。这自然不是认为,他把太平天国中什么问题都研究到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那样的大家是不存在的。任何历史研究者,都不能超越个人主观力量、历史资料、现实环境条件去取得成就。每个人的主观力量总又各有差异,是无法强求整齐一律的。一个研究者,只要在他所从事的领域,或者在思想理论上,或者在具体问题研究上,比同时代人做得更多,更有创造性、科学性,大体推不翻,驳不倒,后来者能够利用他开凿出的途径,拾级而上,去攀登新的高峰,那就以称做大家,而不是谀词套语,乳安头衔。不虞之誉,有自尊心的学术工作者不会引以为荣。太平天国运动只有十几年,它也像整个历史长河中的所有重大事件一样,不知有多少细节真相,人们是永远不会了解了。任何研究者不可能也不应该提出这样的任务:一一恢复事件原来的样子。但是经过不断深入的科学研究,历史的基本面貌,事件的性质和意义,总是越来越为人们所认识清楚的。学术工作的功能也就在这里。与开拓太平天国这块园地的其他人不同,罗玺纲同志的研究工作,与社会主义新中国这个环境条件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不是任何别的大家,他是新中国最早的太平天国史学一大家。

  刘大年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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