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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野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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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绝壑惊丽影

  “木棉花发丛祠小,越禽声内春光晓;铜鼓与蛮歌,南人祈赛多……”

  这是古词“菩萨蛮”中的上半段,南国的春天,繁花耀眼,百鸟争喧,南国的儿女更富於青春气息。

  这年儿是明季中叶的一个大丰收年,人们在“惊蛰”后,还有迎神赛会的狂热,尽情地找寻快乐。

  八闽建宁府崇安县今天好像显得更热闹,稍为注意一下,不但大街小巷人潮汹涌,连四乡进城的人也多而混乱。

  这时,有一对少年男女在蜂拥如潮的人群中也身不由主地跟着大家往县衙那边走,从喧闹刺耳的嘈杂声中可听出是到什么“龙王庙”看斗牛,有不少妇孺老弱被拥挤得喊叫招呼失伴,最挤的地方简直脚不点地,好像被人抬着走。

  这对少年真漂亮,男的儒服方巾,秀才打扮,手执班妃竹杭州纸扇,脸如冠玉,唇若涂朱,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只是一双凤眼微阖,好像在沉思养神,总不见他睁开,若非是在澎湃的人潮内,会以为他在打瞌睡呢!

  那女的一套玄色衣裙,露出天然妙足,罗袜小蛮靴。头包绸帕,微露半截玉雕牡丹花,却不知绸帕还遮着黄、白、绿三色各一支的簪发银针,不知怎样染色的?俏生生一张芙蓉面,吹弹得破,红中透白,不施脂粉,淡扫柳眉,两耳环却垂着一小串豆大的珠儿,每边三粒,制工很精,加上不笑不说话,一笑两个梨涡,那一双妙目澄波,又黑又亮的明眸却有一股使人觉得不可逼视而又说不出名堂的味儿,如果有人跟在侧边不瞬的瞅着,在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动和一颦一笑间,又是难以形容的娇态。

  那年头,千金小姐都深处兰房香闺之内,抛头露面是被人当作希奇而轻视的。便是蓬门未识绮罗香的小家碧玉也是只出家门,不上市街。只有仆妇、使女才跑街呀!乡下大姑娘也难得进城的。可是,今天不同啦,不但有穿红着绿的村姑大脚女,连珠花满头,罗衣翠袖的姑娘也有不少呢?

  人如蚁聚中,轻薄浮佻的少年和地痞们在大揩其油,不时在哗笑声中传来少女的娇叱声,哭骂声,真是金吾不禁的京城元宵灯节也只有如此风光。

  那少女忽地停步,菱角唇一翘,娇叹道:“三哥,怎么瞎起哄,跟着这些俗物跑了这样远,就是有什么热闹,咱们还有大事在身哩……”

  那少年俊容一整,旋又淡然道:“容妹,急个什么?找师兄也可趁在人多地方找啊!听他们叫嚷着看斗牛去,你还说我不知入乡问俗,会招麻烦哩,我在山上就遍读群书,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嘛。但百粤风俗志和闽俗汇闻内没有提起闽人有斗牛的风俗。想不到我金华老家的玩意跑到这儿来了,看看也好。我不是曾同你说过老家斗牛很好玩,你还说过要我带你去看热闹哩……”

  那少女啐了一声,一顿脚:“谁听这个,这时还有闲心嘛,我看师兄一定出了事……”猛地怒叱:“畜生找死!”

  啊!啊!连声,人群一阵大乱,原来人潮前涌,两人稍一停步说话,后面的人早已由身侧拥挤而过,偏偏有几个喝得醉薰薰的无赖少年,一路在人群中嘴头吃豆腐,手上讨便宜,尝了姑娘们粉酥香软的娇躯甜头,虽不敢明目张胆的上下其手,但趁你推我挤,拼命向女人身上挨的味儿在那个年头已是艳福齐天,讨尽好处了。

  他们挤到那少女侧边,都眼直口斜,直流口水,这般可喜的妞儿罕见。看她六寸圆肤,不像深闺弱质,红楼娇娥,但衣着又不像闽地村姑,单是窄袖蛮腰,亭亭玉立,已是美死了。以为是外地来探亲的嫩雏儿,再听口音不同,更是新奇好玩了,再看护花人竟是个弱不禁风,指头一伸便可戳倒的酸丁秀才,还文绉绉地同美人儿好像在粧台对话,认为天送便宜,在两人身边挨挨蹭蹭一阵,互打手势,竟故意互相一挤,便往少女娇躯上靠过来。

  这可走了背时运啦!那少女原就芳心有事,似烦似恼。再一路看到恶少们的卑劣行为,已几次气愤得要伸手,都被少年暗暗示意止住。她只有轻咬银牙,暗运功力,她全身便发出一股无形的潜力,不让身后、身侧的人沾她一点点衣角,意随念动,随时可反震伤人。

  这些恶少如不用力挤迫,不过感到有一股无形力量使他们难以近身而已。这拼命一挤,冲力越大,反震越强,恶少们原想利用这一挤之力,把她和他都撞翻在地,再顺势压倒,然后取笑一些下流话便算,谁知当头的刚脑中模糊,心中在想着一下子就软玉温香,亲美人香泽,鼻中已闻到幽香扑鼻,眼看成功的刹那,忽感冷风刮面,痛如刀削,前胸一紧,如被巨石重压,双眼发黑,满天星斗,整个身子被一股极大力量反弹到同伴的身上,只听同伴们啊哟连声,自己想喊倒未喊出,喉中一甜,鲜血直喷,便翻身倒地。

  这些恶少平日胡地胡天,胡闹惯了,只有占人便宜,不能吃半点亏的人,虽然都不大不小如中鬼击似的,不是撞得半臂酸麻,便是被同伴把脚踏得好痛,一阵乌乱过后,纷纷喝骂,磨拳擦掌,便要动手。而人潮仍是不断前涌,有些人便索性停住看把戏了。

  只见那少女梨涡沉没,柳眉一扬,樱桃刚绽,已被那秀才在香肩上轻轻按了一下,酸丁水袖一抖,一提直裰前摆,竟踱着八字脚,一摇三摆地拦在众人面前,哈哈一笑:“各位何必这样忙,挤得个个翻元宝。”一指例在地上的恶少!“这位别是中了邪吧?小生世代儒医,熟读岐黄,深通方脉,一试国手如何?”言罢,一俯腰,两指擂紧那厮“人中”穴,再在额门上一拍,劈胸一把提起,脚尖在“尾闾”穴踢了一下,那厮“啊!”的一声,睁开了眼,又一声大咳,吐出两口浓血,才直起腰乱翻着眼。

  那少女差点噗的一笑,急忙由袖底探出香喷喷的红绸巾儿捣住小嘴,弄得千百只眼睛都往她面上溜,便宜了这些恶少,竟能挨得千金一笑呢!

  气势虎虎的恶少们立时都变成烂蛇死鳝,都垂头丧气带着懒洋洋的浪荡劲儿,由旁观的人打圆场“好了,小兄弟们撞跌受伤,难得这位小相公又救醒了这位小兄弟,大家快收拾赶去瞧热闹吧!”

  猛然,锣鼓声大震,敢情打锣敲鼓的人都受过训练,竟有板有眼,使人悦耳赏心。接着,各种乐器齐响,人潮立时加快奔去。

  原来,前面转弯处是“龙王庙”,好大的一片广场,这时,庙前吩咐搭上了一座看台,挂红披彩,台上却摆着十多席酒。中间一大片空着,四围插着粗桩木栅,四个进口处另右巨木做成牛栏,栏内有一只至两只不等的大水牛,木栅四周重重叠叠围满了人,乐器却发自看台布幕后。一曲刚罢,嘈杂声立止,原来知县大人已在当地乡绅士豪们簇拥下出现看台上,由一个师爷模样的老头子念念有词地大约宣布斗牛开始,要百姓体会官绅与民同乐的德意,便相继入席。边吃、边看,有钱人真会享乐子。

  又是三通急鼓,有人开了牛栏进去,大约是牛主人了。那几头畜牲都在项上挂了红布纸花,有的还在角上扎了绣球。台上宣布第一场“兽覇王”斗“醉张飞”,半倚在秀才身边的少女又急忙探手巾儿。

  两头畜牲已奋蹄扬尾奔出,因都是千中选一的蛮牛,平时便以野性喜斗出名,都是硕壮无比,蹄声震得山响,好像地皮都在动,加上怒吼唬唬,声势实在惊人。

  少年轻笑道:“我们金华斗牛,设在大水田内,消耗双方体力,可以提早完成胜负……这畜牲发什么威?如在老家金华,胜的还好,败的当场开剥,去皮分骨,牛肉早置现场的头号大锅,任人取食,可谓当场出彩咧。”

  少女掩面道:“这样惨,不看了,回店吧!”

  场中已是两头四角相触有声,人们狂呼大叫,原来不知那个出的主意?竟每人都摊了份数,大约每人一钱银子,各赌那一头牛会胜利,便折竹做了红、黑两种牌子丢在用石灰洒在场中的大圆圈内,立时只见纷落如雨,轰叫如雷。

  这两只畜牲只知硬碰硬,大约都是半斤八两,半个时辰仍不见输赢。四角格擦作响,八蹄陷了不少土坑。大约都已性发暴怒,各拼全力,只听两声闷吼,两牛各折一角,血射数尺,两额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斑烂不堪,双方负痛,便乱了步法,各用头角乱撞乱挑。利时,灰尘冲天,沙石惊飞,双方都是满身血污,仍是浴血苦战,猛地一声锣响,台上宣布时间已到,由公评宣布两牛不分胜负。第二场是“铁罗汉”对“怒金刚”,第一场彩金也在这一场决定。

  那少女似不忍见这种两败俱伤的残忍局面,又想退出。却见奔出两牛,那“铁罗汉”比前两牛更壮大,而“怒金刚”却小如初生不久的牛犊。只是两角盘曲,相对如刀,角尖特别锐利,两眼赤红,似要喷出火来。

  一大一小,强弱悬殊异势,少女笑道:“这无疑是大的会赢,如我们也有那个竹牌子,我一定投大的,还不是稳赚!”

  少年只顾注目细看小的动静,闻言沈吟道:“不见得!我断定小的必胜……”

  少女小嘴上翘,微一顿脚:“你敢打赌?……”

  “赌什么呢?”少年仍是看着小的。

  “凭赌什么都可以……”

  却听一个刺耳的怪笑声接腔:“嗨!姑娘嘛,俺赌你头上那朵玉雕花儿……”

  另有一个破锣口音叫:“俺赌姑娘你的……你的……嘻!”

  少女早已怒目相向,少年也闻声注视,原来不远的木栅桩上半平坐着两个家伙,一长一矮。长的瘦削而结实,颧骨高耸,两腮无肉,内陷见骨,招风耳,薄嘴唇无血泛白,稀落的眼眉下一双三角眼却是贼光炯炯,闪烁不定。穿一身酱色短打紧靠,背上还斜背着一个大包裹,内面起角鼓棱,显然有兵刃在内。

  那矮的五短身材,却是粗胖,一脸横肉,细眼内转动着绿豆似的眼珠,却背一个大麻皮。嘴角挂着口涎,一开口便唾沬横飞,猥琐可憎。穿一件只遮膝盖的黄衫,腿上倒卷千层浪,因为他正翘起一腿在另一根木桩上,腰中鼓咚咚不知藏些什么东西,一双贼眼,正瞅着姑娘笑哩。

  那瘦长的笑,完全是狐狸式的奸笑,而那矮胖子完全是色迷迷的淫笑。看得姑娘粉脸起霜柳眉耸动,却被少年侧首用眼色止住,只得恨恨一声,呸地吐了一口香沬。

  那少年好整以暇地仍看着场内,口中冷笑道:“朋友亮着招子!要赌等散场再算账……”

  只听那瘦鬼哑哑一声长笑,耸耸眉头:“好得很呀!想不到竟是好朋友咧!”

  直把近处的人都直对他瞪眼,他白眼珠乱翻,恍如不见,歪着头对胖子道:“猪八戒!听着嘛!有人要把你打牙祭咧,月内娇娘以你这副德相也配,等下可要小心你这对大耳朵哩!”

  胖子贼嘻嘻地一笑,一缩脖子:“哟哟!在美人面前,俺只有躺着不动,乖乖的等美人手刃为快咧……”

  少女玉臂刚要抬起,却被少年顺手握住,指着场内说:“你看!好戏才真正开场哩,你可瞧出苗头吗?”

  原来,那“铁罗汉”一入场中便如蛟龙出海,挟雷霆万钧之势冲到,直奔“怒金刚”。怒金刚却似怯敌示弱,不敢接战,腾蹄避开,“铁罗汉”又势如狂风暴雨,接连冲刺,怎奈这小畜牲出娘的丑哇,总是左逃右躲,一点也不敢进敌。全场都在大声乱叫,有的已鼓噪“怒金刚”的牛主,叫他滚出来牵回“怒金刚”,算“铁罗汉”赢了啦。可是,形势突变,全场立时静寂观战。

  原来,那“铁罗汉”三冲五撞,翻腾了十多回,已显出势缓威减,口中狂喷白沬,转折也渐迟钝。那“怒金刚”仍是灵活地作势诱敌。这时,“铁罗汉”已冲击了几十次,总是落空,已是强弩之末,只有喘气的份儿。那“怒金刚”蓦地一声怒吼呼呼,咆哮如雷,扬蹄奋角,发起猛攻,勇不可当。角起处血肉横飞,“铁罗汉”只有惨吼连声,在场中打转的份儿。可怜气力早已白费,刚才威风全失,只有挨打。真像盖世英雄,已失气力,束手让人宰割一样。只听几声惨厉的闷呼过处,“铁罗汉”尸横就地,原来已是腹穿见肠,被“怒金刚”铁角在肚腹上一处伤口连挑几次,裂成一个大洞,不死何待!

  这时,全场暴彩,喊叫连天,好像疯狂了。连知县大人和乡绅们都离席站在看台边上来看。

  那少年洋洋得意,一抹鼻尖道:“容妹,你看小兄眼力如神。一见‘气怒金刚’一对金刚火眼,不同寻常。揆情度理;牛主人如非胸有成竹,稳操胜算,如何肯让它和比它身大两倍的强敌对阵,丢人现世呢?”大约发了酸气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妙哉,想不到此畜狡猾如斯乎,深得老谋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之旨,又得孙子夺其朝锐,击其暮归之意,好个以逸待劳,洞悉克敌之计也!”

  少女早忍不住用粉拳槌了他几下,幸而别人都在注意场中,无人理会。

  场内却又起了争端,怒骂大叫之声大作,十多个壮汉已抢步出场,拦住正在兴高彩烈,燃放爆竹,为“怒金刚”挂彩,准备牵着它到看台下谢赏后绕场一周退出的牛主人。其中一赤膊红脸的大汉,虬筋暴起,大约是“铁罗汉”的主人,正一把抓紧“怒金刚”主人的领口,大骂。

  “狗娘养的!不是东西,为何先用砒霜和入酒内给你那畜牲暍,才引发畜牲凶性。狗娘养的,如不赔老子的铁罗汉,只有先把你这小子扭断脖子,祭老子的宝牛,再碎削你的畜牲……”

  那“怒金刚”的主人大约是一良善乡农,早已吓得面青唇白,两腿筛糠,牙齿打架,扑通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叫:“毛大爷,高……抬……抬贵手,实在寃枉……”

  “好个狗娘养的……”大汉额筋暴起,劈面就是一掌:“你还耍赖,畜牲的眼睛红得这样,还不是喝了砒酒?能瞒得过毛大爷吗?”拍!拍!又是两耳刮子。

  姑娘大是不平,分明是恃强欺弱,无理可喻。娇叱一声,就要飞身入场。只听鼓声大震,场外一声大喊,十多个身穿号衣,手执铁尺的衙役冲进,大叫:“毛火猴不得恃强,静听谕话……”原来,知县和乡绅等在台上看得分明,早已大声喝止。因为人多声杂,姓毛的根本不曾理会。县太爷一见姓毛的竟敢抗命,虽然平时和他有来往,姓毛的也是县内有名土豪恶覇,财主世亲。且知他对“铁罗汉”爱如性命,那畜牲不会耕田,却会斗人,就是想把耕具加在它身上的人无一不被它斗伤,甚至当场毙命。只有毛本人可以弃它,放心吃草,又不拴好,任它到处践踏菜园,大吃青苗庄稼。不但不赔人家,还说别人能得它的“神牛”下顾,是好运临头。畜牲吃饱了,见人就追,逢牛便斗。有不少的过路客人因不知利害而被撞伤斗死的人不少,弄得方圆数里内的人家闻“牛”色变,入崇安县的人也在一进县境便先闻它的凶名,连主人都带着得声名远震。他更爱之如命,任何人敢于向它掷石头便就等于打了他。被门死门伤的人的家属向他理论,他先是怒火冲天,说别人招惹了它,死有余辜,伤是命大。如见吓唬无功,便仰天大笑,油腔滑调地两手一摊!

  “你们去问它吧!问它为什么要斗人?关老子什么事?老子看一定是前生寃孽,被它的人都是前世欺侮了它。它今生自然要还报……”

  气得人家要打死它偿命,他吹胡子瞪眼睛:“老子是它主人,你敢打它,就是打老子,谁敢动它一根毫毛,马上送县内严办,至少坐三年牢去!”

  有人反问:“你不是说只问它,不关你的事吗?”

  他笑得嘴巴三天合不拢:“是呀!是呀!老子说一就是一,斩钉截铁,只要你们问它,它回答你,不论是前生寃孽不寃孽,听凭要杀要割,老子绝不过问。”

  蛮理如牛,活活把人气死!

  这一次斗牛大会,也是他的作论,在崇安县,是破天荒的一次,难怪看热闹的人这样多,无非好奇和看看它的利害。还有人暗中念佛,指望有别家的牛把它斗死,看这畜牲下场,也出一口乌气。而他却是打着如意算盘,原以为“问天下瘟牛谁敌手?”绝无人敢与抵抗。不料,他一表示,马上有人说参加比赛,并有人发出一万两银子作彩金,再加上他预计就是县民每家都要摊派一钱银子的算盘,又可从中抽出一半数目作奖金,他自恃必胜,等于探囊取物,并且可借此大出风头,名利双收,何乐不为?

  不料,天不佑恶人,更厌此畜牲。竟借“怒金刚”先送畜牲一命,难怪把姓毛的气得昏天黑地。仗着与县官有呼兄道弟之情,想在万人注目之下,稍为挽回一点面子。原不过想迫使“怒金刚”主人承认他制造的罪名,先给“怒金刚”喝了砒酒,这样可以使大家知道不是“铁罗汉”无用,而是“药亡我,非战之罪也!”再叫对方当场磕头陪罪,遮遮羞。县官若看在平日情份上,一定有好言偏袒。他一厢情愿,不料会出意外,对方那样善良的人,竟敢对自己不卖账。再加上众衙役平日打拱作揖的恭维自己,现在竟敢在万目之下,在正要面子的时候来拆台,不喊他官印“毛贺侯”,竟喊绰号“火猴”。不由怒火冲天,七窍生烟。他不知自己是人人痛恨的过街老鼠,衙役们这时也大快于心,且县官又因他当众违命,认为有失县太爷身份而大动肝火,落得狗仗人势,打落水狗,想再迫使他当众低首听命。

  只见他双目通红,眼珠似要滚出眶外,挥手对十多个重金厚聘来的打手大喝:“快与老子先把那畜牲打死,再对付这狗娘养的!”一脚把那可怜的老实人踢了一个跟斗,直滚到一丈外的“怒金刚”脚下。

  那些打手只知吃谁的饭听谁的话,又都是恃勇好狠的亡命之徒,巴不得这一声,杀死个把畜牲又何妨,正好借此大逞威风,马上齐声大喝,有的铁棍,有的空手,齐攻向“怒金刚”。

  “怒金刚”先是屹立一旁,见主人被人捉住下跪,已是火眼乱转,一眼也不他看,只瞅着主人动静。看主人被人一脚踢到自己蹄前,大约又惊又痛,已是昏死过去,畜牲竟通人性,却以为主人被踢死了。怒叫一声,低头便撞向姓毛的。姓毛在大发威风,指手划脚,眼光却扫射全场观众反应是否欣赏自己的大胆作为时,不料畜牲竟会奔向自己,等着打手们发觉大呼,自己才惊醒想闪避已是迟了,一声惨呼和怒呼连声中,这厮被牛角挑断肋骨两根和背部又被牛头猛顶了一下而云翻脏腑,大叫死去。众打手也先后赶来援救,手快的已有两个运棍打下,它只顾伤仇,未顾到自己安全,屁股和背上各挨了一铁棍,疼得它怒吼不已,状如疯狂,一窜两三丈远,横挑直撞,猛如虎豹,当场又被它挑死一人,撞伤一人。众打手心惊胆裂,未料到如此利害,纷纷四散闪避,有武器的也只求护身自保,只远远吆暍壮胆。可苦了场外的观众,见牛发疯,声势如此猛恶,都恐它冲出木栅,纷纷后退飞逃,立时人挤入,强挤弱,哭喊声,狂叫声,闹成一片,有不少妇孺老弱挤翻在地,被人践踏而过。

  那畜牲也真奇怪,见敌人四散退走,竟窜回主人倒地之处,低喝呼呼,似在呼唤主人,又似痛哭主人,直在主人四面打圈,连四面强敌都不顾了,越见其性感人。

  猛听一声乌鸣也似的乾笑和阴恻恻的怪声:“乱个鸟,让俺兄弟为你们讲和,生死同场,扯个直吧!”场中飞落两条人影,紧接两声清叱,两条人影随后降落。但已相差一步,前降两人已各打出一掌,只听它一声闷呼,全身发抖,火眼流泪,似欲冲向仇敌而无力,前蹄首先在主人头边屈跪在地,那老实人偏偏在此时醒转,见爱牛跪在身边,刚一手摸着它的头喊:“阿刚!”想翻身爬起,无奈力不足,又重倒在地,只听一声长呼,訇的一声,爱牛竟翻倒在地,火眼怒睁,嘴流黑血,一摸,死了!

  老实人可急啦!一抬头,才发现四条人影纵横,啪、蓬两声震响,一长个子和一个麻脸矮胖子倒退丈余,正往自己面前退来,却听那一对青年貌美的男女大喝:“你这两个黑心贼?速报字号,我们也要以你对它的手段来对付你了!”

  那老实人心中这一怒,真使他忘记了一切,躺在地上,一手拖住那矮胖子的脚,用嘴就咬,哭喊着:“还我阿刚来……”

  只听一声怪笑:“送你和你的什么阿刚一同去吧……”

  随听一声娇叱,劲风连拂,刮面生疼,只听那个怪声大笑,道:“这儿人多,又有鹰爪孙(捕快)在场惹厌,打也不痛快嘛,有种的随大爷到郊外大战三百合吧!”

  随着两声清叱,转眼去远,人声鼎沸中,夹着衙役们的喊“捉强徒!捉贼人!”的声音,躺在地上那老实人,便又昏绝过去。

  在汹涌的人潮中,那一瘦一胖的汉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凌空飞跃,竟借人家肩头做垫脚石。二贼又故意怪叫厉吼,被他俩踏过的人肩骨皆折,纷纷倒地,但见二贼行过之处,惊呼声、哭喊声、叫骂声、呻吟声闹成一片。

  二贼快得出奇,不过一盏茶时,便由人头晃动中飞渡过数十丈长的人街。少女早想追去,因恐误伤无辜,且女孩儿家在白天绝无由人头上飞身而过之理?真气得咬碎银牙,有法难施。一面要忙於扶老携幼,少年也忙於救人,把倒在地上将被人群踏过的人拉起,但见两条人影,飘忽在稠人广众中,转眼救了不少的人。

  二贼降身空地,回顾两人并未追到,却忙着救人,自觉得意,都纵声大笑,矮胖子拍手大叫:“好一对小狗,有本事的到武彝山去寻大爷,有你的乐子,嫩雏儿可尝尝大爷们的采战滋味,保管让你连声讨饶,小儿子也不让你白跑,到时候自然知晓,时下大爷失陪了!”满口脏言污语过后,各展轻功,飞跃而去,转舜不见。

  少女早巳羞得泪花乱转,偏偏有一对迷失爹娘的粉装玉琢似的小孩拉住她的衣角,一面哭着叫:“爹爹!阿娘!”一面喊:“姑娘抱我!”其势绝不能掖裙赶去,把她气得粉脸由红而白,银牙咬碎。

  那少年听二贼出语太污秽下流,也剑眉竖起,眼皮怒张,猛如闪电,眼光暴射,似要喷出火来。无奈一时被妇孺们紧缠着作护身牌,保驾将军,只听他冷笑一声,鼻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时,骚乱已平,人潮恢复正常,被他俩扶救的人都拥向二人千思万谢,倒把这对刚才生龙活虎似的男女弄得不好意思,一面安慰着人群,一面随着大家走,瞅一个空子,两人一打手式,同时溜进小巷。

  两人四目相对,姑娘的脾气发作,乱子可大了,只见她一顿小蛮靴,纤手狠狠地一指他面颊,道:“都是你……要去,受狗贼肮脏气……呜……呜……”竟双掌掩脸,羞哭了。

  少年怒道:“这对狗贼如再遇着,嘿!看小兄消遣他,先灌他一嘴的……让他臭到底!”

  姑娘忍不住被逗得破涕为笑,眼角仍湿,粉颊上还挂着一二点珍珠碎屑,那神情,好不可爱。

  少年做好做歹地把她引笑了,才笑道:“我们火速回店取出行囊,狗贼不是说他们到武彝去吗?可不是那老淫魔色空上人的狗窝所在地?我们正要去捣翻他的狗窝哩,正好趁此紧蹑二贼之后,带路有人,可免满山寻找之苦!”

  少女点头,两人同时绕路一—到客店,清算了账目,赏了店小二一锭银子,吩咐老板,如有人来问两人行踪,可告诉他说,二人游武彝山了。

  老板闻言立露惊诧之色,但做生意的都有一套和气生财,明哲保身的不成文规矩,只有唯唯诺诺送他俩出门,站在店门口,目送他俩背影,摸摸秃脑壳,摇着头,又踱进柜台内三下五除二去了。

  两人间清了赴武彝山的路,出崇安南门,一溪浩瀚中横。叫了一轻舟,船家很朴实和气,闲谈起来,说此溪水可通大海,后听二人询问武彝山有何名胜好去处,怔了一下,看了姑娘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据小的看,两位何必在此时去游山?……”

  姑娘瞠道:“为何这时候不能入山?”

  少年急忙搀言道:“且听老丈说,为何去不得?可是山有强人结寨或出了毒蛇猛兽?或者此山每年中春季无好景可看?实不相瞒,我们两人都是初到贵地,因最爱游山玩水,立誓踏遍天下名山,久闻武彝山风景灵秀,才不远千里而来。”

  船家点头道:“小的在这条水路行船半世,将过三十年撑篙摇橹生活了。这条水路就是有几座山,几个滩,几座大石头,几个港汊都是滚瓜烂熟。并且常有游山的相公结伴入山,素闻游人们讲,山上好去处多着哩,什么大王峯、玉女峯、会仙岩……多得记不清了,只是……只这几年来有些……不对劲,山上时有古怪的声音传出,又常有外地装束的人出没其中。入山的人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渐渐有人说山内出了利害妖怪,有的说是神仙下降,不准凡人骚扰。因为听入山砍柴的人说时常看到和这位姑娘一样好看的美女出没林间来往,有的还会半空飞舞,吓得谁也不敢上去了。二位如只到山底附近游质一番,是可以的,半山以上千万去不得……连小的也不清楚底细,出门人小心第一,小的看二位年纪青青的,天下好玩的地方多着哩,何必明知山右虎,偏向虎山行呢!”

  姑娘倒耐烦地静听船家念经似的噜苏一大堆,听完笑道:“姑娘正要入山打老虎玩哩!”一掠云鬓,对着少年抿嘴一笑道:“你这大相公,怕不怕老虎?”言罢,故意一板粉脸,装作大人吓唬小孩的样子。

  少年装作害怕道:“这却险乎哉!不可行也!闻虎为百兽之尊,山君无情,小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得轻身以膏虎吻乎?姑娘也是千金之躯,我看不如赶快回头是岸焉!”言罢。摇头晃脑,酸气十足,两个肩头也随着一高一低地耸着。

  姑娘忍不住吃吃娇笑,啐了一口,叫船家只管加快,如能在天黑前赶到山下,姑娘重重有赏。

  船家驾轻就熟,兼之春雨连於后,挑花泛起,水流甚急,轻舟一叶,顺流而下,快逾奔马,约三十里水路,用不着三个时辰便到了。

  远看群峯挺耸,翠黛笼烟,近看更美,白云飘忽如带,时萦峯腰。山脚下平畴一片,村庄错落于绿树丛中。晚炊阴烟,随风摇曳,渐上渐散,鸡犬相闻,好一幅田园风景画。

  两人给了船家一锭金锞子,喜得船家直揉老眼,千恩万谢,说是难得遇到的好客人,殷勤询问是否要他泊舟相等,原舟返崇安?

  两人笑着婉谢了,少年挥手道:“老丈只管请便,我们游山玩水,随兴所至,难确行期,说不定碰到好风景,要多流连几天呢!”

  本来,由武彝溪逆流上驶,为入山捷径。二人恐船家担心,传扬开去,故舍舟而行,故示闲逸,从容缓步,指点烟霞碧空谈笑。秋风吹起两人衣袂,飘飘如仙。何况男如子都,女如西子,比肩把臂,在那个年头,真是不易见到的韵事,使船家不住地看着一对背影,自言自语:“可惜孩子陪着客人游山不见了,如在的话,也该给他说门亲,娶个好媳妇了。自己等着抱孙子,如他一对儿也和这对秀才娘子一样,老汉岂不心喜煞!”心有感触,满怀凄凉,趁着晚风,张帆回航了。

  两人并肩在阡陌上,嗅着阵阵的沁人花香,游目骋怀,不受忘机携手。一些日没而息,荷锄归去的农夫都以为天下突然掉下一对凤凰,都不由路行三五步,临去又回头。古时民风淳朴,不过好奇而已。可是,这种善意的眼光却把姑娘羞得粉颈低垂,赶紧摔脱了他的手,咬着香巾儿走在他后面。

  少年问清入山路径,直上冲佑宫,因听田夫说冲佑宫内有专供朝山的善男信女下榻之所。

  其中一老农夫借打火吸烟之便,落在后面,竟对走过他身边的两人拱手道:“看两位好像是外地人?此时尚非冲佑宫香期,二位又未带着朝山拜佛的什物,可是入山游历么?”言罢,脸色沉重地看着二人,乾枯失神的老眼显出慈祥而忧郁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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