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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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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

  难入眠时,乱翻古籍,常得意外,一有意外,自然更为难眠。昨夜在灯下阅《老学庵笔记》,读到陆游谈语言:

  蔚蓝乃隐语天名,非可以义理解也。杜子美《梓州金华山诗》云,“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犹未有害。韩子苍乃云:“水色天光共蔚蓝”,乃直谓天与水之色俱如蓝尔,恐又因杜诗而失之。

  原来已拥被在卧,此刻匆匆披衣下床,疾疾步往书房,寻找韩驹的完整诗句: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正南。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垂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

  陆游竟然认为韩驹错用了“蔚蓝”的意思,它根本应该是名词,不是形容词。深夜里,我光着脚板,穿着睡衣,握着一卷宋诗,在黑幽幽的书房里,走神了。

  二十二岁的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了我日后一生的为文风格。在一封幼稚的,表达思念的情书里,我用了“蔚蓝的天空”这个词。两人会面时,这个学物理的男生问我:“你知道‘蔚蓝’的意思吗?你知道‘蔚’的意思吗?”我傻了,第一个念头,“蔚蓝”就是“蔚蓝”,还需要问吗?第二个念头……——诚实地说,啊,我还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蓝”,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用你并不真正理解的字或词呢?”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看,心想,你这家伙是在用物理学的规则诠释语言吗?宇宙万物,难道只能容许名词,不容许形容词?难道只有名词才算是真实的存在?

  读外文系的我,无法回答他,譬如,“蔚”代表盛大、壮观、伟丽,《颜氏家藏尺牍》里说“海内人文,云蒸霞蔚,鳞集京师,真千古盛事”。人文可以如霞彩满天。我也没有学问可以跟他说,那你去读《文选》《西都赋》吧,里头有“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形容草木繁盛,还有,你去读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吧:“其间林木荟蔚,烟云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绿荫浓得化不开,就是“蔚”。

  这原始丛林似的葳蕤蓊郁,这火烧天际似的瑰丽壮阔,全指的是一个“蓝”字,你能想象那天空蓝到多么深邃、蓝到多么彻底、多么无边无际吗?

  二十二岁的我,无法回答,但是,他的质问,像留在皮肤深层的刺青,静静地跟着我长,然后成为我写作的胎记——不懂的字,不用。怎么陆游会特别挑“蔚蓝”这个词来谈呢?而且,他认为“蔚蓝”根本就是个名词,“天”的代词,韩驹不该把它变成了形容词。

  写“上有蔚蓝天”的杜甫死于七七○年,是八世纪的人。作“水色天光共蔚蓝”的韩驹是十二世纪的人——死于一一三五年。陆游批评两人的“蔚蓝”,大约是一一九四年。我学到对“蔚蓝”不可轻率,是一九七四年。放下书,走近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风从窗口“簌”一下吹入,然后就听见海浪轻轻扑岸的声音,夜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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